九林走来见了,怔了一怔,也坐下来吃。二人一声也不言语,把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佣见了,也不作声,忙去开糖罐子另抓了两把来,直让他们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开了。
婚后还跟前妻娘家做近邻,出出进进不免被评头品足的,有点不成体统,随即迁入一幢大老洋房,因为那地段贬值,房租也还不贵。翠华饭后到阳台上去眺望花园里荒废的网球场,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来。风很大,吹着翠华的半旧窄紫条纹薄绸旗袍,更显出一捻腰身,玲珑突出的胯骨。她头发油光的全往后,梳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在阳光中苍白异常,长方的大眼睛。
“咦,你们很像,”乃德笑着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
但是翠华显然听了不高兴,只淡淡笑着“唔”了一声,嗓音非常低沉。
九莉想道:“也许粗看有点像。——不知道。”
她有个同班生会作旧诗,这年咏中秋:“塞外忽传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轮圆!”国文教师自然密圈密点,学校传颂。九莉月假回家,便笑问她父亲道:“怎么还是打不起来?”说着也自心虚。她不过听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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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拿什么去打?”乃德悻悻然说。
又一次她回来,九林告诉她:“五爸爸到满洲国做官去了。”
这本家伯父五爷常来。翠华就是他两个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烟。许多人都说他的国画有功力。大个子,黑马脸,戴着玳瑁边眼镜,说话柔声缓气的。他喜欢九莉,常常摩挲着她的光胳膊,恋恋的叫:“小人!”
“五爸爸到满洲国去啦?”
“他不去怎么办?”乃德气吼吼的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先还不知道是因为五老爷老是来借钱。他在北洋政府当过科长,北伐后就靠他两个妹妹维持,已经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还有姨奶奶这边一份家,许多孩子。
九莉也曾经看见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钱。
“我不喜欢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说。
“也奇怪,不喜欢五爸爸,”楚娣不经意的说。“他那么喜欢你。”
竺大太太在旁边笑道:“五爷是名士派。”
乃德一时高兴,在九莉的一把团扇上题字,称她为“孟媛”。她有个男性化的学名,很喜欢“孟媛”的女性气息,完全没想到“孟媛”表示底下还有女儿。一般人只有一个儿子觉得有点“悬”,女儿有一个也就够了,但是乃德显然预备多生几个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二叔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她告诉楚娣。
楚娣攒眉笑道:“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婶有一百多个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亲的旧存折上看见过一两个: 卞漱海、卞嬧兰……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来信单署一个“秋”字。
现在总是要楚娣带笑催促:“去给二婶写封信,”方才讪讪的笑着坐到楚娣的书桌前提起笔来。想不出话来说,永远是那两句,“在用心练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其实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不形态化,就成了说教。
九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
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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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依旧踌躇,不过因为三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
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生火炉。下楼吃午饭,翠华带只花绸套热水袋下来。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的时候,把她的热水袋搁在她的颈项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
“别闹,”她偏著头笑著躲开。
下午九莉到他们起坐间去看报,见九林斜倚在烟铺上,偎在翠华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烟铺上的三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很自然,显然没有她在内。
楚娣给过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婴儿,穿戴著男婴的淡蓝绒线帽子衫绔,楚娣又替他另织了一套淡绿的。她觉得是楚自己想要这么个孩子。
翠华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她立刻去抱了来,替换的毛衣也带了来。翠华把它坐在烟铺上。
她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来不怎么喜欢这洋娃娃,走过来走过去看见它坐在那里,张开双臂要人抱的样子,更有一种巫魇的感觉,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
与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费用太大,翠华便出面调解,劝楚娣道:“你们才兄弟三个,我们家兄弟姐妹二三十个,都和和气气的。”她同母的几个都常到盛家来住。她母亲是个老姨太,随即带了两个最小的弟妹长住了下来。九他们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爷也不答应,拍著桌子骂:“她几时死了,跟我来拿钱买棺材,不然是一个钱也没有!”
翠华节省家用,辞歇了李妈,说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韩妈带看著他点,可以兼洗衣服。其实九莉住校也仍旧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来洗。
当时一般女佣每月工资三块钱,多则五块。盛家一向给韩妈十块,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现在减成五块,韩妈仍旧十分巴结,在饭桌前回话,总是从心深出叫声“太太!”感情滂沱的声气。她“老缩”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华,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
她总是催九莉“进去,”指起坐间吸烟室。
她现在从来不说“从前老太太那时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来看见九林忽然拔高,细长条子晃来晃去,一件新二蓝布罩袍,穿在身上却很臃肿。她随即发现他现在一天一个危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刚才还好好的嚜!”好婆低声向女佣们抱怨。“这孩子也是——!叫他来不来。倒像有什么事心虚似的。”又道:“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欢连名带姓的喊他,作为一种幽默的昵称:“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来。”他应了一声,立即从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只商务化的西式长信封,递给他父亲,非常干练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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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九莉刚巧看见他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字。翠华在烟铺上低声向乃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眼睛里带著一种顽皮的笑意。乃德跳起来就刷了他一个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来”,韩妈与陪房女佣两人合力拖他,他赖在地下扳著房门不放。
“唉哎嗳,”韩妈发出不赞成的声音。
结果罚他在花园里“跪砖”,“跪香”,跪在两只砖头上,一枝香的时间。九莉一个人在楼下,也没望园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计,又要这样怕。他进来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愤怒的睁大了眼睛,眼泪汪汪起来。
邓升看不过去,在门房里叫骂:“就这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没怎样,隔了些时派他下乡去,就长驻在田上,没要他回来。老头子就死在乡下。
九莉在银暗的大房间里躺著看书,只有百叶窗上一抹阳光。她有许多发财的梦想,要救九林韩妈出去。听见隔壁洗衣间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声音,韩妈在洗被单帐子。
楚娣来联络感情,穿著米黄丝绒镶皮子大衣,回旋的喇叭下摆上一圈麝鼠,更衬托出她完美的长腿。蕊秋说的:“你三姑就是一双腿好,”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柔若无骨,没有膝盖。她总是来去匆匆的与韩妈对答一两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嗳,韩大妈!好啊?我好欧。”然后习惯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说:“我在想,韩妈也是看著我们长大的,怎么她对我们就不像对你一样。”
九莉想不出话来说,笑道:“也许因为她老了。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
翠华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领口发了毛的绵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结果又没通过。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岁我替你做点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
楚娣说过:“我答应二婶照应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们官司打输了。”楚娣轻快的说。
"是怎么样的?"九莉轻声问,有点恐惧迷茫。
“他们塞钱。——我们也塞钱。他们钱多。”
楚娣没告诉她打输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父亲倒戈,单独与大爷私了了。
“说弟弟偷东西,”她告诉楚娣。
“偷了什么?”
“钱。”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见零钱搁在那里,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给他们耿家说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毕业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张,头发短齐耳朵,照出来像个小鸡。翠华见她自己看了十分懊丧,便笑道:“不烫头发都是这样的呀!你要不要烫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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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问我要不要烫头髮,”她告诉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
她也有戒心。
有个吕表哥是耿家的穷亲戚,翠华的表姪,常来,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练歷练,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剑眉星眼,玉树临风,所有这些话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绸袍,过来到九莉房里,招呼之后坐下就一言不发,翻看她桌上的小说.她还搭訕著问他看过这本没有,看了哪张电影没有,他总是顿了顿,微笑著略摇摇头。她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也只低著头掀动书页,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书,不搅糊你了。”
耿家有个表姐笑嚷道:“吕表哥讨厌死了,听六姐说.也是到他们那儿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六姐说讨厌死了,”那是耿家的阔亲戚,家里两个时髦小姐,二十几岁了。耿家自己因为人太多,没钱,吕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觉得她是酸葡萄,但是听见说他对“六姐”姐妹俩也这样,不禁有点爽然若失。后来听九林说吕表哥结婚了,是个银行经理的女儿。又听见九林说他一发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丝庆幸。
九林对吕表哥的事业特别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长大。翠华有个弟弟给了他一套旧衬衫,黄卡其袴,配上有油渍的领带,还是小时候楚娣送他的一条,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着镜子,在龙头下沾湿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耸的飞机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电影,有家里汽车接送,就是他们俩.散场到惠尔康去吃冰淇淋,他就点啤酒。
“大爷死了,”九莉放假回来他报告.“据说是饿死的。”
九莉骇异道:“他那麼有钱,怎麼会饿死?”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饿急了,不知怎麼给他跑了出来,住到小公馆去.姨太说‘我也不敢给他吃,不然说我害死的’还是没得吃。所以都说是饿死的。”
她知道西医忌嘴之严,中国人有时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为是饿死的.但是也是亲戚间大家有这麼个愿望.
“韩妈乡下有人来,说进宝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报道。“他外婆八九十岁了,进宝老是问她怎麼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在棺材里.说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九莉又骇然,简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没听见。“韩妈怎麼说?”
“韩妈当然说是没有的事,说她母亲实在年纪大了,没听见说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谣言。”
“少爷!老爷叫!”陪房女佣在楼梯上喊。
“噢,”他高声应了一声,因为不惯大声,声带太紧,听上去有点不自然,但是很镇静敏捷的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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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妈没提她母亲死了的事,九莉也没问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著几乎泪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会?不会的,”也想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她不作声。
“怎麼会呢?”九莉又说,自己也觉得是极乏的空话。
她陪著九莉坐在灯下,借此打个盹。九莉画了她一张铅笔像,虽然银白头髮稀了,露出光闪闪的秃顶来,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韩妈你看我画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会,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著猫硬逼牠照镜子,牠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起先翠华不知道网球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麼贵,遗说九莉可以请同学来打网球。一直没修,九林仍旧是对著个砖墙打网球,用楚娣给他的一隻旧球拍。
翠华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想利用这荒芜的花园养鹅,买了两隻,但是始终不生小鹅。她与乃德都常站在楼窗前看园子里两隻鹅踱来踱去,开始疑心是买了两隻公的或是两隻母的。但是两人都不大提这话,有点忌讳——连鹅都不育?
“二婶要回来了,”楚娣安静的告诉九莉,脸上没有笑容。
九莉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预感。
好婆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冬瓜脸。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绸旗袍,挺著个大肚子。翠华也常说她:“妈就是这样!”瓮声瓮气带著点撒娇的口吻,说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间。
这一天她在楼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饼,咱们过阴天儿哪,”只有《儿女英雄传》上张金凤的母亲说过“过阴天儿”的话。她下厨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叠薄饼,没什麼好吃,但是情调很浓。
“我们小时候那时候闹义和拳,吓死了,那时候我们在北京,都扒著那栅栏门往外看。看啊,看呕!看那些义和拳嘍!”她说.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车。
她曾经跟翠华的父亲出国做公使夫人,还能背诵德文字母:“啊,贝,赛,代。”“那时候使馆请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宝石金刚钻脖鍊儿,搂搂抱抱的跳.跳舞嘛!楼梯上有个小窗户眼儿,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
这两天她女儿女婿都在谈讲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说,写晚清人物的《清夜录》,里面赛金花从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国做公使夫人,显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九莉也看了《清夜录》,听见说里面有她祖父,看著许多影射的人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为了个船妓丢官的还是与小旦同性恋爱的?
“爷爷名字叫什麼?”她问九林,又道:“是哪两个字?”
他写给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从来不跟他们提起他父亲,有时候跟访客大谈“我们老太爷”,但是当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这些事,与蕊秋一样认为不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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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紧去翻来看,惊喜交集看到那传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敌不念旧恶,在他倒霉的时候用他做师爷,还又把女儿给了他。
乃德绕著圈子踱著,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艷,撞见东翁的女儿,彷彿这证明书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华只含笑应著“唔……唔。”
“你讲点奶奶的事给我听。”九莉向韩妈说。韩妈没赶上看见老太爷。
她想了想。“从前老太太省得很喏,连草纸都省。”
九莉听著有点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与她父亲的恐怖一样,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
“三小姐小时候穿男装,给二爷穿女装.十几岁了还穿花鞋,镶滚好几道,都是没人穿了的。二爷出去,夹著个小包,”韩妈歪著头,双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一溜溜出去,还没到二门,在簷下偷偷的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们在楼上看见笑,”她悄悄笑著说,彷彿怕老太太听见。
“二爷背书,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说我心细。说‘老韩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头,问疼不疼,也常说:“从前老太太倒是说我手轻。”
她在女僕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
九莉又问三姑关於奶奶的事,爷爷她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首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欢她身上许多红痣,其实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个小红点子。我喜欢摸它。
“大爷非常怕奶奶。奶奶总是骂他。”
她死后他侵吞两个孤儿的财產,报了仇,九莉心里想。
“韩妈说二叔十几岁还穿花鞋,穿不出去,带一双出去换。”
“是都说奶奶后来脾气古怪,不见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见人,要他怕人——怕他学坏了。”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给她嫁个年纪大那麼许多的,连儿子都比她大。她未见得能像老爹爹那样赏识他。当然从前的人当然相信父亲……”
九莉不愿意这样想。“不是说他们非常好吗?”
“当然是这麼说,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宽博的轻罗衫袴,长挑身材,头髮中分,横V字头路,双腮圆鼓鼓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里来的西洋摄影师钻在黑布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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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九莉想起纯姐姐蕴姐姐有点像她,是她的姪孙女。蕊秋楚娣都说她们俩“爱笑人。”
她们的确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给爷爷大概是很委曲。在他们的合影里,她很见老,脸面胖了,几乎不认识了,儘管横V字头路依旧。并没隔多少年,他们在一起一共也不过十几年。又一直过著伊甸园的生活,就是他们两个人在自己盖的大花园里。
这样看来,他们的罗曼斯是翁婿间的。这也更是中国的。
“爷爷是肝病,”楚娣说。“喝酒暍得太多。”
他称为“恩师”的丈人百般援引,遗是没有出路,他五十几岁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为什麼这样有兴趣?我们这一代已经把这些都撂开了,到了你们更应当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过因为忽然在小说上看到他们的事。”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这次她母亲一回国就在看《清夜录》。她就从来没对蕊秋提起这本书。她知道她母亲恨他们,尤是没见过面的婆婆。
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见到她,已经与楚娣搬进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刚哭过,喉咙还有点沙哑。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门边垂泪,对著门外的一隻小文件柜,一隻手扳著抽屉柄,穿著花格子绸旗袍,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刚抽噎过。见九莉来了,便走开了。
碧桃来了,也是倚在浴室门框上流泪。上次蕊秋临走,因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岁了——从小买来的丫头,不知道确实岁数——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还没娶亲,虽然年纪比她大,两人可以说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己也都愿意,就把她嫁了给毓恒,又给了一笔钱作为嫁妆。但是婚后开的一爿小店蚀本,把碧桃的钱也擩进去蚀掉了。婆婆又嫌她没有孩子,家里常吵闹,毓恒到镇江找事就没回来,听说在那边有人了。碧桃现在就是一个人在上海帮佣,也一度在楚娣这里做过。她紫棠脸,圆中见方,很秀丽,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门似的,又黑,猛一看像个黑大汉站在人前.吓人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