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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口中不言,总把留学当作最后一条路,不过看英国战后十分狼狈,觉得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美国她又更没把握。
“美国人的事难讲,”楚睇总是说。
要稳扎稳打,只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
之雍化名写了封信与一个著名的学者讨论佛学,由九莉转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转了去,觉得这人的态度十分谦和,不过说他的信长, “亦不能尽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说他“自取其辱,”愧对她。
九莉想道:“怎麼这麼脆弱?名人给读者回信,能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谁?知道了还许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於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没耐心,”九莉说著流下泪来。不知道怎麼,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声:心里想也许是要像她这样的女人才真了解她爱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语不通。”也是有点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来告诉楚娣“到邵之雍家里去了一趟,”见楚娣梢梢有点变色,还不知道为什麼,再也没想到楚娣是以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两年了。战后金子不值钱,她母亲再不回来,只怕都不够还钱了,儘管过得省,什麼留学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条路来的苦闷,她老在家里不见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说过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来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泪来。
郁先生轻声道:“想念得很吗?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著摇摇头。
谈到别处去了。再提起他的时候,郁先生忽然不经意似的说:“听他说话,倒是想小康的时候多。”
九莉低声带笑“哦”了一声,没说什麼。
她从来没问小康小姐有没有消息。
但是她要当面问之雍到底预备怎样。这不确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写信没用,他现在总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赞成她去,但是当然也不拦阻,只主张她照她自己从前摸黑上电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蓝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别加厚。九莉当然拣最鲜明刺目的,那种翠蓝的蓝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带她一同走,过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临行楚娣道:“给人卖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写张明信片来。”
九
乡下过年唱戏,祠堂里有个很精緻的小戏台,盖在院子里,但是台顶的飞簷就啣接著大厅的屋顶,中间的空隙里射进一道阳光,像舞台照明一样,正照在旦角半边脸上。她坐在台角一张椅子上,在自思自想,唱著。乐师的篤的篤拍子打得山响。日光里一蓬一蓬蓝色的烟尘,一波一波斜灌进来。连古代的太阳部落上了灰尘。她绒兜兜的粉脸太肥厚了些,背也太厚,几乎微驼,身穿柠檬黄綉红花绿叶对襟长袄,白绸裙。台边一对盘金龙黑漆柱上,一边掛著“禁止喧哗”的木牌,一边掛著“肃静”木牌与一隻大自鸣鐘,鐘指著两点半,与那一道古代的阳光衝突。
观众里不断有人嗤笑,都是女人。“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有个男子在后座用通情达理的口吻说。
“真是好的班子,我们这里也请不起,是伐?”
前面几排都是太师椅.郁太太送了九莉来,没坐一会就抱著孩子回去了。她矮小,五六岁的孩子抱在手里几乎有她一人高,在田径上走了不很短的一段路。她打扮得也稚气,前髮齐眉,后髮披肩,红花白绸袍滚大红边,翠蓝布罩袍,自己家里做的绊带布鞋,与郁先生是在县城里跑警报认识的,很罗曼諦克。
她们刚来的时候,小生辞别父母,到舅母家去静心读书,进去又换了身衣服出来,簇新的白袍綉宝蓝花。扮小生的少女还是十来岁的女孩子的纤瘦身材,睏脂搽得特别红,但是枣核脸,搽不匀。
有人噗嗤一笑。“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的?”
“今年这班子,行头是好的——”大概是管事的,站在后面看,指出小生翻行头之勤。
小生拜见舅母,见过表姐,坐下来的时候,检场的替他拎起后襟,搭在椅背上,可以一直望进去看见袴腰上露出的灰白色汗衫。
旦角独坐著唱完了,写了个诗笺交给婢女送到表弟书房里。这婢女鞍轿脸,石青缎袄袴,分花拂柳送去,半路上一手插在腰眼里,唱出她的苦衷与立场。
“怎麼一个个都这麼难看的?”
小姐坐在烛台边刺綉,小生悄悄的来了,几次三番用指尖摸摸她的髮髻,放在鼻子跟前闻闻。她终於发现了他,大吃一惊,把肥厚的双肩耸得多高.像京戏里的曹操,也是一张大白脸,除了没那麼白。
又是一阵嗤笑。“怎麼这麼难看的?”
惊定后,又让坐攀谈,彷彿夜访是常事。但是渐渐的对唱起来,站在当地左一比右一比。她爱端肩膀,又把双肩一耸一耸,代表春心动了。
一片笑声。“怎麼这麼难看的?”
两个检场的一边一个,撑著一幅帐子——只有前面的帐簷帐门——不确定什麼时候用得著,早就在旁边蠢动起来,一时涌上前来,又掩旗息鼓退了下去,少顷又摇摇晃晃耸上前来。生旦只顾一唱一和,这床帐是个弗洛依德的象徵,老在他们背后右方徘徊不去。
最后终於检场的这次扣準了时间,上前两边站定了,让生旦二人手牵手,飞快的一钻钻了进去。
老旦拿著烛台来察看,呼唤女儿。女儿在帐子里颤声叫“母母母母母——”
“什么母母母母母,要谋杀我呀?”
老旦掀开帐子,小生一个觔斗翻了出来,就势跪在地下,后襟倒摺过来盖在头上遮羞。
老旦叫道:“唬死我也!这是什麼东西?”
旦角也出来跪在他旁边。
申飭了一番之后,著他去赶考,等有了功名再完婚。
小生赶考途中惊艷,遇见一家人家的小姐。
“这个好!”“这一个末漂亮的!”台下纷纷赞许。
这一个显然自己知道,抬轿子一样抬著一张粉扑子脸,四平八稳,纹风不动。薄施脂粉,穿得也雅淡些,湖色长袄綉粉红花。她到庙里烧香,小生跪到她旁边去。
“这一个末漂亮的,”又有人新发现。
郁太太来了半天了,抱著老长的一个孩子站在后排。九莉无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来往外挤,十分惋惜没看到私订终身,考中一併迎娶,二美三美团圆。
一个深目高鼻的黑瘦妇人,活像印度人,鼻架钢丝眼镜,梳著旧式髮髻,穿棉袍,青布罩袍,站在过道里张罗孩子们吃甘蔗。显然她在大家看来不过是某某嫂,别无特点。
这些人都是数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阔度。只有穿著臃肿的蓝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在这密点构成的虚线画面上,只有她这翠蓝的一大块,全是体积,狼抗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间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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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过了年大雪堵住了路不能走。好容易路通了,一大早坐著山轿上路,积雪的山坡后的蓝天蓝得那样,仿彿探手到那斜坡背后一掏一定掏得出一块。
郁先生这次专拣小路“落荒而走,”不知道是不是怕有人认识九莉。一出上海就乘货车,大家坐在行李上,没有车门,门口敞著,一路上朔风呜呜吹进来,把头髮吹成一块灰饼,她用手梳爬著,涩得手都插不进去。但是天气实在好,江南的田野还是美:冬天萧疏的树,也还有些碧绿的菜畦,夹著一湾亮蓝水塘。车声隆隆,在那长方形的缺口里景色迅速变换,像个山水画摺子豁辣豁辣扯开来。
在小站上上来一个军官,先有人搬上一张籐躺椅让他坐,跟上来一个年青的女人,替他盖上车毯,蹲坐在他脚边,拨脚炉里的灰。她相当高大,穿著翠蓝布窄袖罩袍,白净俏丽,稚气的突出的额,两鬢梳得虚笼笼的,头髮长,烫过.像是他买来的女人。两人倒是一对,军官三十来岁,瘦骨脸,淘虚了的黄眼珠,疲倦的微笑。她偶而说话他从来不答理。
乘了一截子航船,路过一个小城,在县党部借宿.她不懂,难道党部也像寺院一样,招待过往行人?去探望被通缉的人,住在国民党党部也有点滑稽。想必郁先生自有道理,她也不去问他。堂屋上首墙上交叉著纸糊的小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用玫瑰红,娇艷异常。因为当地只有这种包年赏的红纸?
“未晚先投宿,”她从楼窗口看见石库门天井里一角斜阳,一个豆腐担子挑进来。里面出来了一个年青的职员,穿长袍,手里拿著个小秤,掀开豆腐上盖的布,秤起豆腐来,一副当家过日子的样子。
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越走越暖和。这次投宿在一家人家,住屋是个大鸟笼,里面一个统间,足有两三层楼高,圆顶,望上去全是竹竿搭的,不知道有没有木材,看著头晕,上面盖著芦蓆。这是中国?还是非洲?至少也是婆罗洲。棕色的半黑暗中,房间大得望不见边,远处靠墙另有副铺板,有人睡在上面微嗽。
改乘独轮车,她这辆走在前面,旷野里整天只有她与一个铜盆似的太阳,脸对脸。晒塌了皮,尻骨也磨破了。独轮车又上山,狭窄的小径下临青溪,傍山的一面许多淡紫的大石头,像连台本戏的佈景。
郁先生的姑父住著这小城里数一数二的一幢房子,院子里有假山石,金鱼池,外面却是意大利风的深粉红色墙壁,粉墙又有一段刷白粉黑晕,充大理石.这堵假大理石墙,上缘挖成个座鐘形,两旁一边捲起个浪头,恶俗得可笑.中国就是这样出人意外,有时候又有非常珍异的东西,不当桩事。她和之雍在这城里散步,在人家晾衣竹竿下钻过去,看见一幅印花布旧被面掛在那里,白地青色团花,是耶穌与十二门徒像,笔致古朴的国画,圈在个微方的圆圈里,像康熙磁瓶肚子上的图案。她疑心这还是清初的天主教士的影响,正是出青花磁的时代。
她差点跑去问这家人家买下来。她跟比比在一起养成了游客心理。
旅馆里供给的双樑方头细草拖鞋也有古意。房门外楼梯口在墙角钉著个木板搭的小神鑫,供著个神道的牌位,插著两枝香。街上大榕树干上有个洞,洞里也嵌著同样的小神龛。
这一天出去散步之前,她在涂她的桃色唇膏,之雍在旁边等著,怱道:“不要搽了好不好?”他没说怕引人注意,但是他带她到书店去,两人站著翻书,也还是随口低声谈著,儘管她心里有点戒惧。
又有一次他在旅馆房间里高谈阔论,隔著板壁忽然听见两个男子好奇的说:
“隔壁是什麼人?”
“听口音是外路人……”有点神秘感似的,没说下去。
九莉突然紧张起来。之雍也寂然了。
其实别后这些时她一文进账也没有,但是当初如果跟著他跑了会闯祸的,她现在知道。她总是那样若无其事,他又不肯露出惧色来,跟她在一起又免不了要发议论。总之不行,即使没有辛巧玉这个人。
当然郁先生早就提起过,他父亲从前有个姨太太,父亲故后她很能干,在乡下办过蚕桑学校,大家称她辛先生。她就是这小城的人,所以由她送了之雍来,一男一女,她又是本地人,路上不会引起疑心。
九莉听了心里一动,想道:“来了。”但是还是不信。
刚到那天,她跟著郁先生走进他姨父家这间昏暗的大房间,人很多,但是随即看见一个淡白的静静窥伺的脸,很俊秀,依傍著一个女眷坐在一边,中等身材,朴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绒线衫,没烫头髮,大概总有三十几岁,但是看上去年青得多。她一看见就猜著是巧玉,也就明白了。之雍也走来点头招呼,打了个转身又出去了。他算是认识她,一个王太太。
她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说话的声音,很刺激的笑声。她知道是因为她臃肿的蓝布棉袍,晒塌了皮的红红的鼻子,使他在巧玉面前丢脸。
其实当然并没有这样想,只是听到那刺耳的笑声的时候震了一震,“心恶之,”随即把这印象压了下去,拋在脑后。
“你这次来看我我真是感激的,”单独见面的时候他郑重的说。
随又微笑道:“辛先生这次真是‘千里送京娘’一样的送了我来。天冷,坐黄包车走长路非常冷,她把一隻烤火的篮子放在脚底下,把衣服烧了个洞,我真不过意,她笑著说没关係。”
九莉笑道:“这样烧出来的洞有时候很好看.像月晕一样。”她在火盆上把深青寧绸袴脚烧了个洞,隐隐的彩虹似的一圈圈月华,中央焦黄,一戳就破,露出丝绵来,正是白色的月亮。
之雍听了神往,笑道:“噯。其实洞上可以綉朵花。”
他显然以为她能欣赏这故事的情调,就是接受了。她是写东西的,就该这样,像当了矿工就该得“黑肺”症?
她不怪他在危难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但是在顺境中也已经这样——也许还更甚——这一念根本不能想,只觉得心往下沉,又有点感到滑稽。
当地只有一家客栈,要明天才有房间空出来。九莉不想打搅郁先生亲戚家里.郁先生便也说“在辛先生母亲家住一夜吧。”
巧玉小时候她母亲把她卖给郁家做丫头。她母亲住著一间小瓦屋,虽然是大杂院性质,院子里空屋多,很幽静。之雍送九莉去,曲曲折折穿过许多院落,都没什麼人,又有树木。这间房狭长,屋角一张小木床,掛著蚊帐。旁边一张两屉小桌子,收拾得很乾净。小灰砖砌的地,日久坑洼不平,一隻桌腿底下需要垫砖头.另一端有个白泥灶。
九莉笑道:“这里好。”到了这里呼吸也自由些。郁先生的姨父很官派,瘦小,细细的两撇八字鬚,虽然客气,有时候露出凌厉的眼神。
“之雍怎麼能在他们家长住,也没个名目?”她后来问郁先生。
“没关係的。”郁先生淡淡的说,有点冷然,别过头去不看著她。
巧玉的母亲是个笑呵呵的短脸小老太婆,煮饭的时候把鸡蛋打在个碟子里,搁在圆底大饭锅里的架子上,邻近木头锅盖。饭煮好了,鸡蛋也已经蒸瘪了,黏在碟子上,蛋白味道像橡皮。
次日之雍来接她,她告诉他,他也说:“噯,我跟她说了好几次了,她非要这样做,说此地都是这样。”
中国菜这样出名。这也不是穷乡僻壤,倒已经有人不知道煎蛋炒蛋卧鸡蛋,她觉得骇人听闻。
不知道为什麼,她以为巧玉与他不过是彼此有心。“其实路上倒有机会。”也这样朦朧的意识到。
也不想想他们一个是亡命者,一个是不復年青的妇人,都需要抓住好时光。到了这里也可以在她母亲这里相会,九莉自己就睡在那张床上。刚看见那小屋的时候,也心里一动,但是就没往下想。也是下意识的拒绝正视这局面,太“糟哚哚,一锅粥。”
他现在告诉她,住在那日本人家的主妇也跟他发生关係了。她本来知道日本女人风流,不比中国家庭主妇。而且日本人现在末日感得厉害,他当然处境比他们还更危险。这种露水姻缘她不介意,甚至於有点觉得他替她扩展了地平线。他也许也这样想,儘管她从来不问他,也不鼓励他告诉她。
他带巧玉到旅馆里来了一趟。九莉对她像对任何人一样,矫枉过正的极力敷衍。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因笑道:“她真好看,我来画她。”找出铅笔与纸来。之雍十分高兴。巧玉始终不开口。
画了半天,只画了一隻微笑的眼睛,双眼皮,在睫毛的阴影里。之雍接过来看,因为只有一隻眼睛,有点摸不著头脑,只肃然轻声讚好。
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麼,这眼睛倒有点像你。”他眼睛比她小,但是因为缺少面部轮廓与其他的五官作比例,看不出大小来。
之雍把脸一沉,搁下不看了。九莉也没画下去。
她再略坐了坐,便先走了。
谈到虞克潜,他说他“气质坏。他的文章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所以不大看得出来。”又道:“良心坏,写东西也会变坏的。”
九莉知道是说她一毛不拔,只当听不出来。指桑骂槐,像乡下女人的诅咒。在他正面的面貌里探头探脑的泼妇终於出现了。
吓不倒她。自从“失落的一年”以来,早就写得既少又极坏。这两年不过翻译旧著。
房间里窒息起来的时候,惟有出去走走。她穿著乌梅色窄袖棉袍,袖口开叉处钉著一颗青碧色大核桃钮,他说像舞剑的衣裳。太触目,但是她没为这次旅行特为做衣服,除了那件代替冬大衣的蓝布棉袍,不但难看,也太热不能穿了。
“别人看著不知道怎麼想.这女人很时髦,这男人呢看看又不像,”他在街上说。又苦笑道:“连走路的样子都要改掉,说话的声气……”
她知道销声匿跡的困难,在他尤其痛苦,因为他的风度是刻意培养出来的。但是她觉得他外表并没改变,一件老羊皮袍子穿著也很相宜。
“有一次在路上,我试过挑担子,”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很难哦,不会挑的人真的很麻烦。”
她也注意到挑夫的小跑步,一颠一颠,必须颠在节骨眼上。
城外菜花正开著,最鲜明的正黄色,直伸展到天边。因为地势扁平,望过去并不很广阔,而是一条黄带子,没有尽头。晴天,相形之下天色也给逼成了极淡的浅蓝。她对色彩无饜的慾望这才满足了,比香港满山的杜鹃花映著碧蓝的海还要广大,也更“照眼明。”连偶然飘来的粪味都不难闻,不然还当是狂想。
走著看著,惊笑著,九莉终於微笑道:“你决定怎麼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
巧玉是他的保护色,又是他现在唯一的一点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
他显然很感到意外,略顿了顿便微笑道:“好的牙齿为什麼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
为什麼“要选择就是不好”?她听了半天听不懂,觉得不是诡辩,是疯人的逻辑。
次日他带了本左传来跟她一块看,因又笑道:“齐桓公做公子的时候,出了点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说:‘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说永远等你吧。’”
他彷彿预期她会说什麼。
她微笑著没作声。等不等不在她。
他说过“四年,”四年过了一半,一定反而渺茫起来了。
在小城里就像住在时鐘里,滴搭声特别响,觉得时间在过去,而不知道是什麼时候。
她临走那天,他没等她说出来,便微笑道:“不要问我了好不好?”
她也就微笑著没再问他。
她竟会不知道他已经答覆了她。直到回去了两三星期后才回过味来。
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
有句英文谚语:“灵魂过了铁”,她这才知道是说什麼。一直因为没嚐过那滋味,甚至於不确定作何解释,也许应当译作“铁进入了灵魂”,是说灵魂坚强起来了。
还有“灵魂的黑夜”,这些套语忽然都震心起来。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著,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隻手錶,走了一夜。
在马路上偶然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鬚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著眼泪。
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
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隻朱漆小橱前——橱面上有一大道裂纹,因为太破旧,没从北边带来——在麵包上抹叶酱,预备带给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没当著楚娣哭,但是楚娣当然也知道,这一天见她又忙忙的把一份碗筷收了去,免得看见一碗饭没动,便笑道:“你这样‘食少事繁,吾其不久矣!’”
九莉把碗碟送到厨房里回来,坐了下来笑道:“邵之雍爱上了小康小姐,现在又有了这辛先生,我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用钱。”
先生.我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用钱。”
为了点钱痛苦得这样?楚娣便道:“还了他好了!”
“二婶就要回来了,我要还二婶的钱。”
“也不一定要现在还二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