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一点。”她捏来捏去找不到琵琶的腰,估量着正中揪了一把,“腰紧点才有样子。”
裁缝走后,老七抱着她坐在膝上。“我对你好不好?你妈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从不买整疋的新料子。你知道这个一码多少钱?还是法国货。你喜欢妈妈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琵琶觉得不这么说没礼貌,但是忽然觉得声音直飘过了洋,她母亲都听见了。
两人穿着母女装到吉士林,是一家德国餐馆,可以跳舞。晚上十点以后才去,老七走前头,何干殿后,中间夹着她,走过金灿灿的镜面地板到她们的餐桌去。老七把黑绒茧丝斗篷披在椅背上,俯身向琵琶,长钻耳环在肩膀上晃来晃去。
“要吃什么?”微微做作的声口,说官话的时候就会这样。跟堂子里的姑娘一样,她也应该是苏州人。
“奶油蛋糕。”
“又吃这个?不换点别的?巧格力蛋糕?他们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很好。不要?好吧,就奶油蛋糕吧。咖啡还是可可?”
一大块蛋糕送上来了,琵琶坐高些,蛋糕面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何干立在她背后,搅着可可。何干换下了工作衫,露出底下帐篷似的轧别丁黑袄,还是老太太在世时的打扮,其实就连老太太那时候都已经有若干年不时兴了,她只是恋恋不忘孀居该守的分际。宽袖松袴费的布料比一般衣裳还多,可是何干负担额外的开支,多年来毫无怨言。她倒不是不察觉这身装扮在这场合特为触目,却仍维持着略带兴味的表情看着乐队演奏,男男女女搂搂抱抱,转来转去。
老七啜着饮料,对相识的人点头。只有几个人过来,通常是女人和随同的男人,或是一群人一块过来,鲜少是单独一个男人。大半时间她一个认识的人也不看见。像经验丰富的女演员,她会自己找事来打发时间,抽烟,展示戒子,随着熟悉的调子哼唱摇晃,打开皮包找东西,俯身张罗琵琶。孩子是顶好的道具,老古董似的老妈子也是,显然是伴妇,倒给她添了神秘与危险之感,引诱着什么禁忌。是哪个军阀的姨太太?某个名门大家的风流俏寡妇?人们猜疑的看着她,可是似乎不见发生什么事。琵琶总是坐着坐着就睡了,半夜两三点钟回家来,趴在何干背上睡得很沉。榆溪从不过问,指不定是他不愿意老七一个人出门。
冬天有个晚上她换衣服出门,要烧大烟的帮她叫黄包车。独自带琵琶出去。年底天气极冷,顶着大风,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油布篷吹得喀哒响,一阵阵沙尘打在上面像下雨。这段路竟不短。
“可别摔出去了。”她轻笑道。紧裹着毛皮斗篷,握着热水袋,要琵琶偎着她。有时也让琵琶握着热水袋。
进了一条巷子,人影不见,下了车,站在一扇门前,冻得半身麻木了。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黄包车车夫慢悠悠走了。老七和琵琶并肩立在朱红大门前,背后是一片墨黑,寒风呜呜的,却吹不乱老七上了漆似的头发,斗篷领子托住一朵压皱的黑玫瑰。她把热水袋给琵琶拿着,腾出手来打开银丝网皮包。热水袋装在印花丝锦套子里,只露出头尾,乌龟一样。竟还是热的,蠕蠕的动,随时会跳出琵琶麻木的双手。老七取出一卷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
琵琶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发皆竖。佣人老说年关近了晚上出门危险,缺钱过年的人会当强盗小偷。黄包车车夫走了吗?还是躲在角落里?老七怎知道没有人看?耳中仍是听见窸窣的数钞票声,两只眼睛特为钉着前面看。她听见屋子里有说笑声。还是没有人来应门。老七把钞票桠进皮包里,又取出一卷,这卷更厚。皮包装不下,也许是装在斗篷的口袋里。她又点数起来。琵琶的头皮脖颈像冰凉的刀子刮过,刮得她光溜溜的,更让她觉得后背空门大开,强盗随时会跳出来,王发今年去收租的钱就这么没了。虽然不是她的钱,还是心痛。
开了门老七不慌不忙把钱收好,故意让佣人看见。进去人很多,每个房间都在打麻将、推牌九、赌轮盘。她在桌子之间徘徊,招呼认识的人。老妈子送上茶来,又帮她把热水袋添上。她让琵琶在一张点心桌边的小沙发椅上坐,跟一个胖女孩说:“这是沈爷的女儿。”她的小姐妹看了琵琶一眼,带着嫌恶的神气,抓了把糖果给她,两人就一齐走向一张大圆桌。桌上低低垂着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琵琶钉着她们俩看了一阵子,极好奇这个诡秘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这群人又是什么人,可是老七要她坐在这里别动。回来找不着她,说不定往后就不带她出来了。她钉着看她们两人走远,神情冷漠憎恶。传进耳朵里的只字片语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听着倒像是平常的北方话。她觉得气沮,像是飞蛾在玻璃窗外,进不了屋子。老七跟另一个女孩已经不在大灯下那几张绿脸里了。她看着看着眼睛也累了,靠在那里睡着了。几个钟头之后老七推了她一把,叫醒了她,带她回家。
旧历年一到赌钱也开始了。榆溪和老七除夕夜就出了门。琵琶和陵自己过年,这几年也惯了。陵代替父亲祭祖,越过了长幼之序。等会儿烧纸钱也是他擎杯浇奠。团圆饭两人都有一银杯温热的米酒,两人的阿妈拿筷子蘸酒,让他们吸吮。
吃过饭后坐在客厅,供桌上一对红烛高照,得燃上一整夜。孩子也可以彻夜守岁。规矩都暂且放下,每个房间灯火通明,却无事可做。两人的阿妈帮他们拿糖果蜜饯,装在矮胖的瓜式磁果盒里,搁在中央的桌子上。全城都在放鞭炮。姐弟两人对坐,像两个客人。除夕夜来临,缓缓罩在他们身上,几乎透着哀愁的沉重。
“留点肚子明天早上吃年糕饺子。”两人的阿妈说。
“嗳,明天就又大一岁了。”老妈子们欢容微笑,仿佛只有姐弟俩大一岁,是老天爷单独赐给他们的礼物。
“今晚要守岁吧?”葵花说,“今天晚上都不睡了。”
“也别玩得太晚了。”何干说,“明天还有好多事做,别弄得整天昏沉沉的。”
“我要看他们天亮开大门。”琵琶说。
“难道从前没看过?”葵花说。
“没有。”
“好玩呢。”葵花说,“门一开炮竹就响了,有人唱:‘大门开,银钱滚进来。”
“我今年要看。”
“我喊你起来。”何干说。
“不,我要等到天亮。”
“唉哎嗳!会累坏的。”
“还说了好些话,”葵花回忆道,“听着真吉利。”
“再坐一会就睡了,明天一大清早叫你。”
枕头旁边搁了盘点心,上床睡觉也不犯着连哄带骗了。朱红漆盘上有蜜枣,金桔,一个苹果,芝麻糖,蜜花生,蜜莲子,米做的玉带糕,便条纸似的一片片剥着吃。琵琶曾在梦中仔仔细细的剥雪白的玉带糕,怕撕坏了,好容易剥下一片来,放进口里却成了纸。
“可别忘了叫我啊。”
“知道。别忘了没穿新鞋子可不准下床。鞋底不能踩上去年的灰尘,今年的运气才会更好。”去年来了姨太太,不是个好年。
“我不会忘的。千万别忘了叫我。天一亮就叫我。不,天没亮就叫我。”何干不作声,“好哩,天一亮就叫我。我真的不会不看见?”
“不会,快睡了。”
第二天琵琶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怎么不叫我?”她大哭,“大门开了么?”
“你睡得好香,”何干说,“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吧。昨晚熬夜太辛苦了。”
“你说会叫我起来的。”
“大过年的不作兴哭哭啼啼的。快别哭了。哪有大年初一就哭的!”
琵琶抽抽嗒嗒哭个不住,何干给她穿新鞋,她两脚乱踢。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她没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何干说对了,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头。
六
同老七出去过,走亲戚并不让琵琶格外高兴。榆溪独自去拜年,何干带孩子另外去。秦干不一齐去。两个老妈子带孩子太多余,明摆着是为了赏钱。
“是沈家的亲戚,你认得清,还是你去。”秦干豪爽的说。
琵琶梳洗过,抬起头来让何干拿冷冷的粉扑给擦上粉。何干自己不懂得化妆,把张脸涂得像少了鼻子。陵也擦了粉。姐弟俩同何干挤一辆黄包车,抢着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念出来。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红纸,琵琶念了出来:
“卖感冒,卖感冒,
谁见一准就病倒。”
有个自私的人想把感冒过给别人。
“别念。”何干说,“看都不该看。”
“我又不知道写了什么。”
“你会感冒,你先看到。”陵笑道。秦干不在,他就活泼些。
他们到沈家的一门亲戚家,叫“四条衡”,在天津的旧区,是一幢很大的平房。先到一扇小门前,老佣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带着穿过了肮脏的白粉墙走道,转弯抹角,千门万户,经过的小院是一块块泥巴地,到处晾着褴褛的衣服。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一转身躲进了打补丁的破门帘后。小孩子板着脸躲开了。他们都是一家人,并不是房客,可是何干也认不出是谁。走了半天,终于快到了,改由这一家的媳妇带路,进到老人家房里。里头很阴暗。听说他的眼睛不好,说不定半瞎了。琵琶叫他二大爷,是她祖父的侄子,第一代堂兄弟的儿子,可是年纪比她祖父还大。他总坐在藤躺椅上,小小斗室里一个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层层的衣服。旧锦缎内衣领子洗成了黄白色,与他黄白的胡须同样颜色。他拉着孩子的手。
“认了多少字啦?”
“不知道。”琵琶说。
“有一百个吧?”
“大概吧。”
“有三百个吧?”问话中有种饥渴,琵琶觉得很是异样。
“不知道。”
“请先生了没有?”
“老爷说今年就请。”何干说。
“好,那就好。会不会背诗?”
琵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女佣会把她抱到她母亲床上,跟她玩一会,教她背唐诗。琵琶记得在铜床上到处爬。爬过母亲的腿总磕得很痛,青锦被下两条腿瘦得只剩骨架子。可是她还是像条虫似的爬个不停。
“只会一两个。”她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牢。
“背个诗我听。”
顿了一顿,她紧张的开口: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背完了他不作声。一定是哪个字记错了。却看见他拭泪,放开了她的手。琵琶立在那儿手足无措。这首诗她只背诵字音,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志远说二大爷在前清做过总督,她倒没联想到诗里的改朝换代。她听人说过革命党攻破了南京城,二大爷是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缒下来逃走的。南京也在诗里说的秦淮河畔。佣人们背着她也说“新房子”会送月费给“四条衡”,因为新房子阔,做了民国的官。二大爷总不收,怪他们对皇帝不忠,辱没了沈家。可是他儿子瞒着他收下了,家里总得开销。
“好,好。”他说,不再拭泪了。“有什么点心可吃的?”他问媳妇。
“改天再来叨扰吧,二大爷。”何干说。
“不,不,吃了点心再走。舂卷做好了么?”
“还没有,”他媳妇说,“有千层糕,还有苏州年糕,方家送来的。”
她约摸五十岁,穿得像老妈子,静静站在门边,一双小脚,极像仆佣。房里的金漆家具隐隐闪着幽光。她啃一声打扫喉咙。
“新房子送了四色礼品来。我给了两块钱赏钱。”
他不言语。她又吭一声。
“他们家的一个儿子刚才来了,他父亲叔叔还没回来。”她不说他们在北洋政府做事。
“叫一个人去回拜。”
“是。”
何干从不让琵琶和陵留下来吃茶吃饭,知道他们家里艰难,好东西都留给老人家吃。有时候二大爷的儿子会进来,也站在门边,他媳妇就挪到另一角。他儿子矮,比他父亲坐着高不了多少,总是咕噜着“是”。琵琶其实没仔细看过他们的长相,只认得年青的一辈,因为他们前一向会到她家里,男孩女孩都有二十岁大,叫她小姑。她母亲姑姑在家的时候常请他们过来,可怜他们日子过得太穷苦。琵琶到“四条衡”很少见着他们。她总是一来就给领着到二大爷房里,那间屋子舒服漂亮,然后就又给领着出了门。
她在这里察觉到什么别处没有的,以后才知道是一种圆熟,真正的孔教的生活方式,总也是极近似了。可能是因为沈家世代都是保守的北方的小农民,不下田的男子就读书预备科举考试,二大爷就是中了举的人。宦途漫漫,本家亲戚纷纷前来投奔,家里人也越来越多。现在由富贵回到贫困,这一家人又靠农夫的毅力与坚忍过日子。年青人是委屈了,可是尽管越沉底的茶越苦,到底是杯好茶。
“新房子”是一所大洋房,沈六爷盖的,他是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当时流行的是北京做官天津住家,因为天津是北京的出海港口,时髦得多,又有租界,万一北洋政府倒了,在外国地界财产还能得到保障。沈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虽然是两兄弟,却按照族里的大排行称六爷。家里有老太太、两位太太、孩子和姨太太。老太太按着姨太太进门的时间来排行,独一无二的做法,单纯一点,可也绕得人头晕眼花,简直闹不清姨太太是兄弟哪一个的。最常见的是二姨太太,女客都由她招待。以前是堂子里的,年纪大了,骨瘦如柴,还是能言善道,会应酬。琵琶始终不知道她是谁的姨太太。
老太太废物利用。大姨太太在顶楼主持裁缝工厂,琵琶最喜欢这里,同裁缝店一样,更舒服些。大房间倒像百货公司,塞满了缝衣机,一匹匹的衣料,烫衣板,一大卷一大卷的窗帘料子,铜环。长案上铺了一床被单,预备加棉花。
“给大姨奶奶拜年。”何干说,行了个礼。
姐弟俩也跟着说,倒不用屈膝。
大姨太太离了缝衣机,还个礼。一身朴素的黑袄祷。低蹙的眉毛,小眼睛全神贯注。
“嗳,何大妈坐。老李,倒茶!坐。”
“大姨奶奶忙啊。”何干恭维道。
她短促的一笑。“嗳,我反正总不闲着。过年头五天封了针线篮,这不又动手了。”
“大姨奶奶能干嘛。”
“能干什么!还不是家里人口太多,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是啊。”
“见过老太太了?”
“还没有。横竖是等,我就说先上来给大姨奶奶拜年。”
她在缝衣机上踏着,一面说沈家的亲戚谁要结婚了,谁要远行,谁又生了个女儿。“见过我们新姨奶奶了么?”
“没有。”
“芦台人,才十六岁,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
她说话的声口听不出新姨太太是她丈夫的还是丈夫的兄弟的,何干也不敢问。大姨太太正在帮新姨太太踏窗帘。
她儿子上楼来了。
“来跟姐姐哥哥玩。”她说,“陵少爷比他大吧?”
她儿子却有自己的主张,扯着他母亲衣襟粘附在身边,嘟囔着不知道要什么。
“嗯?”她低低的叱了声,想吓走他。母子俩视线交会,搅扰的目光,他们家特有的,仿佛两只蚂蚁触角互碰,一沾即走。
她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塞给他。“好了,去吧去吧!”
“俩孩子多斯文啊,跟个小大人似的。不像我们这儿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她说。
有个老妈子跑上楼来。“可找着了,何大妈,到处都找遍了。”她把声音低了低,“见六爷吧?”
六爷在楼下房间,端坐在小沙发上。琵琶和弟弟给他磕头,他倾身要他们起来。他蓄着八字胡,很饱满。
“十二爷好?”他问何干道。榆溪的大排行是十二。“见过老太太了?”
除了这两句再没别的话,何干就带他们出去了。老妈子等在门外,又领他们上楼,这次是到二楼的大客厅。更多女客来了,又开了一桌打麻将。他们向着房间另一头的新姨太太过去。紫色开衩旗袍映着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新嫁娘的原故所以穿紫的。梳着两只辫子髻,一边一个,额上覆着溜海,脸上的胭脂红得乡气。她一直站着,客厅里没有她的座位,进来出去的人太多,个个都比她的地位高。她同样是被冷落的人,便搭讪着找话说,免得开罪了客人。
“少爷几岁了?小姐呢?来了多少年哪?多大岁数了?是哪儿人哪?”
何干恭恭敬敬一句一个“十一姨奶奶”。究竟也无话可说,连新姨太太都走开了。何干带着姐弟俩转了好半天,终于老妈子在门口招手叫他们。他们这里倒学会了医生的时髦手段,让病人从这问候诊室换到另一问,感觉上像动了。走过去是一整排的小房间,一色一样的奶黄色墙,麻将桌上垂着绿珠灯罩。琵琶觉得很漂亮,一点也不知道赌场也是这样子。他们在一个房间里坐,又有打麻将的人进来了,挪到另一个房间,佣人送上了蒸糕。
终于老妈子又来找他们。“见老太太去。”她咕噜着说。
琵琶每回见老太太总见她坐在床沿上,床帘向两旁分开,就跟她的中分的黑锦缎头带一样。她在雕花黄檀木神龛里伛偻着身体,面皮沉甸甸的,眼睛也沉甸甸的,说话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过来让我看看。嗳呀,老何,这两个孩子比我自己的还让人欢喜。多大啦?都吃些什么?”
“没大变,老太太,蒸鸡蛋,豆付,鸭舌汤。”
“鸭子现在不当时了。”
“是啊,老太太。这一向就只吃蒸鸡蛋,豆付,冬瓜汤。”
“要厨房给他们做这些菜。”老太太吩咐一个老妈子。琵琶一颗心直往下沉。
“不,不,不用麻烦,老太太。”何干说。
“不麻烦。汤里加点火腿行吧?豆付煮软一点?加点虾仁?”
“大白菜,老太太。”
“豆付和大白菜。”她对老妈子说,“还是小心点好,老何,两个孩子娇贵。你们太太好些东西不叫吃。唉,俩孩子怎么扔得下。嗳呀,还亏得有你们老人照顾喔。”
“他们很听话,老太太。”
“十二爷怎么样?”压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
“还不错,老太太。”
“我倒不放心他。他怎么样?”
“不大常看见,老太太。楼下就两个烧烟的。”
“那两个是下人?”
“两个烧烟的也整理房间,递递拿拿的。”
“还有姨太太,不会不方便么?”半笑半皱眉,又好笑又嫌恶。
“衣服是拿到楼上洗的。”何干补了句,似乎就情有可原。
“你一定听见了什么。”何干不能上前,所以虽然是低声说的,却像是舞台上的低语,远远的传了出去。
“我们都在楼上,老太太,烧烟的都是男的,不大常看见他们。”
“不是说有一个还会打针?”
何干也低声答道:“不知道,老太太。”
“我就担心这个。抽大烟是一回事,吗啡又两样了。”
“要是老太太下回见着了,倒可以说两句。我们做底下人的是不敢说什么的。”
“嗳,老何!我只是伯母,伯母能说的也不多。你们太太也该回来管管了。”
“是啊,太太回来就好了。”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老何。那么年轻的人,一辈子还长着呢。”
“可不是哩,老太太。”
“嗳呀,老何,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操心。将来叫我拿什么脸见他母亲?”她不想说等她死后。
何干知道她也只是说说,跟榆溪的母亲素来也不往还。至少从她口里打听不到什么。现实是何干真的知道的不多,也不想知道。碰上这种时候就可以老实的说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为了乱说话而惹恼了老爷。
“只希望老太太能说句话。”她说,伤惨的笑着。
“让那个男佣人给姨太太打针,也不看地方。”老太太着恼的说,“她也吃大烟吧?”
“我们不知道。”何干低声说,像是刚说了什么秘密。
“一定也吃,才会带坏了他。”老太太叹气,“还亏你们这些老人来照顾孩子。”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去玩去吧。要什么东西跟他们要,家里没有的就叫人买去。”
榆溪来了半个钟头,何干带着孩子在屋子的另一处。他从不带老七来,怕她受不了新房子的规矩,新房子里姨太太们都是安分守己的。榆溪和老七有自己的朋友,不过他要她跟她的姐妹们都不来往了,因为她们还是堂子里的。他本人也跟朋友渐行渐远,想安顿下来,俭省度日,所以才不要小公馆,搬回家来住。这一向见的人也少了。老七也不能跟男人调笑,惹他妒忌。她很高兴能哄得他花大钱,像是过年去赌钱。两人志同道合,孟浪鲁莽,比什么时候都要亲密。有个朋友正月里终日不闭户,他们天天去,债台高筑,终于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