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何干向她说:“起了大火,在闸北那边。”
“看得见么?”
“看得见,就在河对岸,大家都在看。”
“洋台上就看到么?”
“不行,要到屋子后头看。”
“楼上?”
“嗳,后头的小楼。嗳呀,好大的火啊。”
何干比过节喝酒,酒后脸绯红却分外沉默还要更兴奋。大火必是延烧上她的头了,不然决不会问:“要不要看?”
“要。”
“大家都在楼上,后头的小楼上。”
“在哪里?我从来没见过。”
她也想看小楼。
何干带头穿过楼梯口。琵琶张了一张吸烟室紧闭的门。门要是打开来,从烟铺上看见不看见她?几个星期来他们都没理她。这会子她大摇大摆走过去,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招摇,又来讨教训?她怎么会来?一定是太无聊,失心疯了。可是外头的大火似乎是种屏障,前所未见的不花钱的表演,让屋内的敌意暂时休止。她跟着何干穿过门洞子,决定不扭头看,走进后方狭窄的楼廊,老妈子惯常都来这里晾衣服。一盏灯泡的昏暗光线照着围木栏杆的狭长木板人行道,到处什么都看不太清楚。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楼廊上有一排小房间,倒像钉在屋子上的鹰架。
“小心脚。”何干说。
她不是说大家都在看?榆溪与荣珠不会也在看吧?可是琵琶不想问。何干引她进了一个阴暗的房间。两个阿妈立在窗前,只看见轮廓。听见又有人来了,愉快的掉过头来,没有同琵琶说话,只挪了位子给她。
“看那边。”潘妈喃喃说道,“烧了这么久,还没有一点火小的样子。”
“嗳呀!”何干从齿缝间进出叹息。
“烧了多少房子呐,还有那么些没逃出来的人。”潘妈说。
“我还没去过闸北呢。”佟干说。
“我上旧城去过,倒没去过闸北。”何干说。
“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琵琶说。
“房子小啊。”潘妈不屑的说。
“旧城我见过,那年我上那儿去给城隍爷烧香。”何干道,“倒没去过闸北。”
“闸北都是工厂。”潘妈说。
“地方很大是吧?”佟干说。
“嗳,看它烧的。”
窗外一片墨黑。远处立着一排金色的骨架,犬牙交错,烈焰冲天,倒映在底下漆黑的河面。下上一模一样,倒像是中国建筑内部的对称结构,使这一幕更加显出中国的情味。护城河里倒映的是宫殿、宝塔、亭台楼阁的骨架。元宵节一盏灯笼着火了,焚毁了上林苑。处处都有轻薄的橙光笼罩住一幢屋子,一团团粉红烟雾滚动,又像一朵朵的花云被吹散。漆黑的地上只剩了燃烧的骨架。金灿灿的火舌细小了,痴狂的吞噬脆弱,耗损了精力,到末了认输陷了下去。倒下了一个骨架子,后面旋又露出一个熊熊的火架子,仍是俯对着自己的倒影。前景总不变,总是直通通的黄金结构,上下是大团的漆黑空间。
“那是苏州河。”潘妈道。
“苏州河真宽。”何干诧异的声口。
琵琶也不知道苏州河这么辽阔。有次她走家附近的小路,经过苏州河,只看见一条水沟,红泥岸上拉起了铁丝网,东倒西歪的。水沟中段蜿蜒纡曲,黄黄的水停滞了不动。虽然现在看不到河水,只看见河上的倒影,但是河水似乎像运河一样笔直。
“何干,你去替我拿粉蜡笔和纸来好不好?”
“什么样的纸?”
“上头没线的都可以。喔,还有蜡烛。能不能拿蜡烛来?”
她看了火势许久才决定要画画看,看上去像一点变化也没有。隐晦的黑暗中抓不准距离,可是一点声音也没传过来。滤掉了吵嚷与惊惶,大火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历史里,从过去来的一幕,带着神秘感,竟使人心里很激动。她记得看过一把黑扇了,扇面上画了战场,是弯的,顺着弧形的扇面。而这却是画在墨黑的纸张中央,端端正正的画。过后她可以用水彩上色,这时候去提水太麻烦,窗台上的空间也不够。她觉得有些歉疚,大家都忙着看,偏支使何干。她们并不等着有什么变动,这会子也知道不能够留下来看到最后,却还是一点也不想错过了。
何干拿碟子托着一小桩蜡烛照路,回来了。其他人眼睛始终不离大火,腾出空间,让她将蜡烛与蜡笔盒搁在窗台上。琵琶拿着画板,急急画着。
“何干,帮我拿着蜡烛好不好?就是这样。”
画得不对。她涂涂改改,渐渐觉到了佟干与潘妈不喜欢,人体不由自主躲开去,她立得这么近,不会不察觉到,虽然她们留神不碰着她的手肘。她们的眼睛仍是粘着窗子外头,她们的脸在烛光下淡淡的。可是她们厌倦了她,厌倦了她老是画图读书,仿佛她聪明得不得了,其实是既傻又穷途末路,挨后母的打还还手,自己找罪受,带累得大家也都没有好日子过。这会子她又大模大样作起画来,跟个没事人一样。人人都往外看,只想欣赏,她却非要人欣赏她。她把心里的念头推到一边,究竟也只是她自己这么想。她一个人太久了。但是在烛光中,房间渐渐在她的眼角成形。这里就是她的囚房。不犯着四下环顾,她也知道墙壁是没有上过漆的粗木板,小小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地板有裂缝,还有甜丝丝的腐朽的木头的气味,像巧格力和灰尘。猛然间她觉到了。老妈子们的嫌恶透着不祥之兆,她们知道什么何干不知道的事,至少也比何干告诉她的事要多。她随时都会被锁在这里。要是他们在吸烟室里知道她在这里,今晚就会把她锁起来。她疯了才会上来,活该被当做疯婆子链起来。楼廊只要传出啪哒的拖鞋声,门口只要一个示意,老妈子们就会齐齐冲出去,锁上房门。何干会同她们一起在房门外,相信这么做都是为她好。
她忙忙收拾蜡笔。老妈子们让开路。
“不看了?”何干问道。
“我要下去了。”
“我再看一会。”
“喔,你只管看,何干。”
她拿着蜡笔画,面朝外,怕糊了画。昏黄的灯泡下,患了软骨症似的楼廊像随时会崩塌。好容易两脚踏上了坚实的穿堂地板,回到了已知的世界。吸烟室的门仍关着,开着无线电。一路下楼,可能是敞开的房门吹过来阵阵微风,搔着她的颈背。但是她平安地回到房间。
她在这里一个月,考试结果也该寄到她母亲那里了。万一考上了,却走不成,甚且连考上没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兰从夏天开到秋天,脏脏的白色,像用过团绉了的手绢。她病了,发高烧。
“都是睡藤炕睡出来的。”何干道,“藤炕太凉了。”
仗着生病这个名目,何干从楼上拿被褥下来,拣了房间避风的一隅铺床。过了好两天不见她好转。何干有天下午进来,有些气忿忿的。
“我今天告诉了太太,老爷也在,可是我对着太太说。我说:‘太太,大姐病了,是不是该请个医生来?’——一句话也没说。我只好出来了,临了就给我这个。”拿出一个圆洋铁盒,像鞋油。“就给了这个东西,没有了。”
虎头商标下印着小字:专治麻疯、风湿、肺结核、头痛、偏头痛、抽筋、酸痛、跌打损伤、晒伤、伤寒、恶心、腹泻、一切疑难杂症;外敷内服皆可。
“听说很见效。”何干道。
“我抹一点在太阳穴上。”琵琶道。
“味道倒好。”
还是头痛。她觉得好热,以为是夏天,坐她父亲刚买的汽车到乡下去兜风。
“你说什么?”何干问道。
“没说什么。”琵琶心虚的道。
“你说梦话。”
“我没睡。”
“没睡怎么会说梦话?”何干不罢休,很冲的声口,倒是稀罕。
“我说了什么?”
“汽车什么的。”
“嗳,我梦见坐汽车去兜风。”何干可别听见了她同她父亲说的话,“我一定是做梦了。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何干坐在床上,直勾勾看到她脸上来。琵琶知道她怕她会死,良心不安,后悔当初有机会没让她和姑姑一块走。
“放心吧,我死不了。”她想这么说,但是何干只会否认屋里的人有这种念头。
常识告诉她,是不会有死亡的。她的生命就如她的家一样安全,她也不习惯有别的想法。何干的焦虑倒使她着恼。以前生病,何干总要她别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次她不套俗语,甚且半向自己喃喃说:“这么多天了还不见好,会是什么病?”
琵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家里请的先生去年患了肺炎,送医院以前她们都见过他生病的样子。都说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康复,真是运气。
“我没事。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我知道。”她向何干说。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病着。病得不耐烦,五脏六腑都蠕蠕的爬,因为她不能让何干知道不要紧,不需要为了拦住她不让她走而自责,磨折自己。她的新床在窗边,对着车道。每次大铁门开启放汽车通过,铁板就像一面大锣“哐”的一声巨响。她贴着墙睡,声音响得不得了。她盼望这个声音的磨折,竖着耳朵听,开门的响声过了又等着关门的声音,因为总是两声一套。这是她唯一想听的动静,虽然使她从里冷到外。放人进出的小门声音也几乎一般嘹亮。门不响,她只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还是有些事情徐徐变得清晰。第一天她抱着何干大哭,何干冷酷生疏,那一刻总像什么东西梗在心里。这如今她知道了何干是指望她带着她父亲给的妆奁出嫁,她的老阿妈可以跟过去,帮她理家。那是她安度晚年最后的机会。她爱琵琶,如同别人爱他们的事业,同时期待着拿薪饷。她会这么想当然有她的道理。倒也没关系。人会忘记祖母,却不爱为了这个那个原因才爱祖母。琵琶很遗憾让何干失望了。她仍是照顾琵琶,像她每次生病一样,可是她也清楚心里抱着的一个希望是死的。
“柳絮小姐来看你了。”她说。
“琵琶!”柳絮笑着进来一面喊,特为压低声音,秘密似的。
因为她是朋友,琵琶的眼泪滚了下来,连忙掉过脸去,泪珠流到耳朵上,痒酥酥的。
“好点了吗?”柳絮说。
一切探病的敷衍问候,而何干也是标准答复:“好多了,小姐。”替她拉了张椅子。
“我说:‘我要去看琵琶。”柳絮说,带着快心的反抗。“荣姑姑没言语,我就出了房间,下楼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柳絮的笑容虽然是酬应的笑容,看着也欢喜,是大世界吹进荒岛上的一股气息。
。荣姑姑其实是喜欢你,”她低声道,“她老说陵像你就好了。其实你要出国一点问题也没有,就只是事情太多了,你姑姑又跑来,姑爹又是那个脾气。”
闹了半天又怪珊瑚多事了。他们在吸烟室里整天无事可做,抓到人就随他们说去。一张嘴也不过两片嘴皮,怎么翻都行。
“我就不懂荣姑姑怎么能让你受同样的罪。你知道荣姑姑的事吧?”
“不知道。”
“她喜欢一个表哥,祖父不准她嫁。把她锁在房间里,逼她自尽。同样的事她怎么受得了又来一次?”
琵琶倒不觉得奇怪。荣珠惯了这样近便的意念,虽然她准是觉得厌恶,她自己的悲剧竟让一个冷酷讨厌的十来岁孩子重演。她的天真无邪必是使荣珠看着刺心。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女孩子,她无论怎么犯错,人家也还以为她是天真无邪的。
柳絮自管自下起结论:“都是姑爹。有时候荣姑姑怕他。”她低声道:“对,她真怕他。”
静了半晌,又道:“你一定累了。”
“不累,不累,多亏你来了。”
“我听见说你病了,心里就想:这下子就好了。”
柳絮在学校英文课读了不少维多利亚小说。暴虐的父亲到末了跪倒在女儿的病榻前,请求宽恕。琵琶对她笑。她们也许是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不过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中国。
“不是只有你这样。”柳絮道,“我们家里也是,还许更坏,你只是不知道。学校里,三四百个女孩子,差不多人人都跟父亲闹别扭,不然就是为鸦片,不然就是为姨太太,不然就是又为鸦片又为姨太太吵。真的。谁的家里风平浪静,我们都说她有幸福家庭,她就特别的不一样。”
“你们学校还停课?”
“嗳,可是我倒忙。我在战时医院里做事。”
“真的?难怪你一身的药味。”可惜没能托她带点药来。
“我身上的气味很可怕是不是?”
“不,倒是很清新。你照顾的是兵士?”
“嗳。”
“真刺激。很感动么?”
“是啊。医院跟别的地方两样,很多人在一起做事,不给人穿小鞋,同省份的人也不拉帮结派,也不分贵贱,不犯着成天提醒自己是女孩子,四周都是男人。”
“也许是中国在改变。”
“是打仗的原故。当然医院里乱还是乱,钱也不够,又缺这缺那,可是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能想像。”琵琶轻声道。她至少能想像被关在一个忙碌的卫生的库房门外。
“有一个年青的兵士,他们大半年纪都不大,这一个只有十九岁,一只手的手指头都炸烂了,可是他一声也不吭,一句抱怨也没有。其他的,你知道,有时候简直蛮不讲理。可是这个兵士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跟你要什么。他长得很好看,五官清秀,仙风道骨的。”陡然间警觉了,她不作声,显然想说她并不是爱上了他,顿了顿,便淡淡说道:“他死了。”
琵琶想不出该说什么。
柳絮的眼眶红了。整了整面容,又道:“医院的事可别跟旁人说去,我妈还不知道我去做志愿军。我有些同学去,我也跟着去。可我得跟我妈说芳姐姐是医院委员会的,要我去帮忙。其实芳姐姐是管筹募基金宣传的。”
“我什么也不会说。”
“我知道你不会。”
“仗还没打完么?”
“这附近暂时停火了。”
她走了,消毒水的气味还萦绕不去。外在的世界在变动,一缕气息吹了进来,使她圈在这个小房间里更难挨。大门的哐锵声听在耳里迫促了。她病了将近一个月,不会还费事成天锁住大门吧?要逃就是现在,只恨自己站不住。
何干准定是想早晚风波就过去了。她病了这么久,她父亲后母气也消了,琵琶也会请他们原谅。要紧的是让她的身体康复。她哄着何干说话,而何干也欢喜她的气力恢复了,想说说话了。
“吃过饭了?”
“嗳,吃过了。”
“这一向多少人吃饭?”
“六七个吧。今天七个,汽车夫回来了。”
“门警也跟你们一道吃?”
“嗳。”
“两个一块吃?不是一个吃完了再换一个么?”
“有时候会一块吃。一个睡觉,要不出去了。今天倒是两个一块。”
听起来像放心了,不再留一个看门,一个去吃饭了。
“他们多久换一次班?”
太明显了。机会生生让她毁了。
“不知道,现在吧。”
琵琶仔细钉着她看。何干没有这么笨。“他们两个都是山东人吧?记不记得教琴的先生的厨子?他也是山东人。”
“嗳,那个厨子。”她愉快的回想,“是个山东人。”
“好不好替我把望远镜拿来?我还可以看看鸟,躺在这里真没意思。”
“我这就上去拿。”
“不,不急,明天再拿吧。”
“我怕忘了。”
“那顺道帮我把大衣也拿来,坐起来可以披在身上。”
“大衣。好。”
莫非何干心里雪亮却假装不知道是帮她逃走?因为觉得干下了什么亏心事,害了她,困在这里险些送了命。正在纳罕,何干回来了,拿来了望远镜,搁在有肩带的皮盒里。大衣也披挂在椅背上。她温和的面容看来分外殷勤,不是因为琵琶要走了,只因为她的身体好多了。不,她决不会放她走出这个屋子。
她想坐起来,一动就头晕。两脚放到地上,几乎不感觉到。两条腿像塞了棉花的长袜,飘在云间,虚浮浮的。等了一会,还是站了起来,走了几步。
隔天傍晚,她侧着耳朵听餐室的动静。晚饭开迟了。有客人?还是他们出门了?会不会汽车来来去去,门警只好守着大门?
晚饭开上来了,也吃过了。该换佣人吃饭了。确定了何干不会进房间来,她忙下床,穿上大衣,取了钱包与望远镜,走到洋台上。半个身子都挂在侧面阑干上,车道到大门都看得清清楚楚。暗沉沉的没有灯。望远镜紧贴着眼睛,四面八方又扫视了一圈,砂砾路面连她自己窗子里的灯光都吸收了。清一色的暗灰直伸到大门边上。大门一侧是黑鸦鸦的哨岗,另一侧是甬道,有灯,通到佣人住的地方与厨房。路边的砖墙上没有门,没有树篱,没有汽车,没有藏身的地方,这要是半路上有谁从哨岗还是佣人的房间里出来,简直进退不得。
她先下了台阶,走上车道,过了长青树丛,绕过屋角,开始那条笔直的长路,扶着墙走,支撑自己,也是一种掩护,不能让人在黑魃魃的楼上窗子往下看见。脚下的碎石子一喀嚓,她就一缩。速度要比谨慎重要,她早该学到了。然而她仍尽量自然,一面虫子似的蠕蠕沿着墙根爬,手上出的力比腿上出的力多。在砂砾路上奔跑太吵了。真要跑她也跑不动。漆黑安静的哨岗里说不定就伏着一个盹着的人。
她走到了大门口,幸喜没遇见人。还许大门上了锁?不。门闩蠕蠕由插口里抽出来,吱嘎叫得刺耳。她推开了门。不能带着望远镜走,她慌乱的想着。外面在打仗,给人家看见我带着望远镜,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走不了多远就会给拦下。她将望远镜小心搁在钉在门上的邮箱上。跨过了突起的铁门槛,没把门关死,留了条缝,知道大门一关会发出声响。
门外是一片黄阴阴的黑。街灯不多,遥遥的照耀。看着十字路口的对过,整个空荡荡的。决不能酒醉似的东倒西歪,不能让人看见了。脚下像踩着云,偶而觉到硬实的路面。一拐过弯她就要跑。她要朝电车站跑,跑不多久该许会看见黄包车。才离了没两步,就听见望远镜从邮箱上落下来,锵的一声。她的头皮发麻,怕给揪住了头发拖回去。正想跑,又停住了。十字路口远远的那头竟转出了一辆黄包车,脚踏边的车灯懒洋洋的摇晃喀吱,简直不像是真的。车辕问的车夫也漫不经心的信步游之。
“黄包车!”她只喊了一声。静谧的冬夜里,高亢的声音响彻了方圆各处。她不能跑。黄包车车夫就怕惹麻烦,不肯送扒了钱躲巡捕的贼或是妓院逃出来的女人。
黄包车轻飘飘的过了街。
她直等到够近了,才压低了声音说:“大西路。”
“五毛钱。”车夫头一歪,童叟无欺的神气,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三毛。”她向自己说:我没钱,不能不还价。
“四毛,就四毛!大西路可不近,得越界呢。”
“三毛。”
她急步朝电车站走。黄包车也待去不去的跟在后面。真是发疯了,她心里想。屋里的人随时就可能出来,把我重新抓进去,到时谁会帮我?这个车夫么?他比我还穷,我还非要杀个一毛钱。
“四毛好吧?”
“三毛。”
她也不知道何必还说,无非是要证明她够硬气,足以面对世界。
他跟了有十来步,正要拐弯,嘟嘟囔囔着说:“好啦好啦,三毛就三毛。”
他放低了车辕。她心虚地踩上了脚踏。黄包车往前一颠,车夫跑了起来,像是不耐烦,赶着把她送到了完事。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到了北风呼啸。今晚很冷。她竖起了大衣衣领,任喜悦像窜逃的牛一样咚咚的撞击。

 

二十三

“原来是你!我还纳罕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珊瑚穿着晨褛低声笑道。关上了门,领头往里走,先喊道:“琵琶来了。”
露正在浴室照镜,闻言扭过了头。“嗳唷!你是怎么出来的?”她笑道,“我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我现在好多了,就溜了出来。我病了,他们也不锁大门了。”
“我们去找巡捕,可是因为打仗,他们什么也不管。”珊瑚道。
“我们还想花钱找帮会去跟他们说呢。”露道。
“是谁说他在黑道上有认识人的?”
“她舅舅的保镖胖子说的。都说跟那种人打交道只有这一个法子。”
“要是帮会答应了代你出头,他们就会请对方到茶室喝茶,客客气气的。通常一杯茶也就解决了。”
“可我们还是觉得别招惹他们,谁也不知道往后是不是麻烦事没完没了。”
“不是还有人出主意?——喔,对了,是看衡堂的。”珊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