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杨绛
《洗澡》是杨绛写于一九八○年代的一部长篇,常被人与其夫婿钱钟书的名作《围城》相提并论。

以文字见长的作家施蛰存曾罕有地称许:“《洗澡》给我的感觉就像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精神表现在全书的对话中……《洗澡》的作者运用对话和曹雪芹有异曲同工之妙……《儒林外史》的精神,不用解释,因为《洗澡》中的人物都是‘儒林’中人。”

《洗澡》写中国知识分子在三反五改的嘴脸,字里行间透着对世情的了然,却又处处是令人拍案的讽喻。《洗澡》中写女性对男人的失望,对照《围城》中对女性的挖苦,极为有趣。

杨绛以平实的笔触,朴素、甚至不动声色,而写尽了一个动荡时代对人心灵的冲击以及人们内心的改变。

第一部第一章

解放前夕,余楠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当——至少余楠认为他是上了胡小姐的当。他们俩究竟谁亏负了谁,旁人很难说。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俩中间那段不清不楚的糊涂交情呢。

余楠有一点难言之苦:他的夫人宛英实在太贤惠了,他凭什么也没有理由和她离婚。他实在也不想离。因为他离开了宛英,生活上诸多不便,简直像吃奶娃娃离开了奶妈。可是世风不古,这个年头儿,还兴得一妻一妾吗?即使兴得,胡小姐又怎肯作妾?即使宛英愿意“大做小”,胡小姐也决不肯相容啊!胡小姐选中他做丈夫,是要他做个由她独占的丈夫。

胡小姐当然不是什么“小姐”。她从前的丈夫或是离了,或是死了,反正不止一个。她深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以要及时找个永久的丈夫,做正式大人。在她的境地,这并不容易。她已到了“小姐”之称听来不是滋味的年龄。她做夫人,是要以夫人的身份,享有她靠自己的本领和资格所得不到的种种。她的条件并不苛刻,只是很微妙。比如说,她要丈夫对她一片忠诚,依头顺脑,一切听她驾驭。他却不能是草包饭桶,至少,在台面上要摆得出,够得上资格。他又不能是招人钦慕的才子,也不能太年轻、太漂亮,最好是一般女人看不上的。他又得像精明主妇雇用的老妈了,最好身无背累,心无挂牵。胡小姐觉得余楠具备他的各种条件。

胡小姐为当时一位要人(他们称为“老板”)津贴的一个综合性刊物组稿,认识了余楠。余楠留过洋,学贯中西,在一一个杂牌大学教课,虽然不是名教授,也还能哄骗学生。他常在报刊尾巴上发表些散文、小品之类,也写写新诗。胡小姐曾请他为“老板”写过两次讲稿。“老板”说余楠稍有才气,旧学底子不深,笔下还通顺。他的特长是快,要什么文章,他摇笔即来。“老板”津贴的刊物后来就由他主编了。他不错失时机,以主编的身份结交了三朋四友。吹吹捧捧,抬高自己的身价。他捧得住饭碗儿,也识得风色,能钻能挤,这几年来有了点儿名气,手里看来也有点积蓄;相貌说不上漂亮,还平平正正,人也不脏不臭;个儿不高,正开始发福,还算得“中等身材”。说老实话,这种男人,胡小姐并不中意。不过难为他一片痴心,又那么老实。他有一次“发乎情”而未能“止乎札仪”,吃了胡小姐一下清脆的耳光。他下跪求饶,说从此只把她当神仙膜拜。好在神仙可有凡心,倒不比贞烈的女人。胡小姐很宽容地任他亲昵,只到他情不自禁,才推开说:“不行,除非咱们正式结婚。”

余楠才四十岁,比胡小姐略长三四年。他结婚早,已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已先后考上北平西郊的大学,思想都很进步,除了向家里要钱,和爸爸界钱划得很清。女儿十六岁,在上海一个教会女中上学,已经开始社交。宛英是容易打发的。胡小姐和她很亲近,曾多方试探,拿定她只会乖乖地随丈夫摆布,决不捣乱牵掣,余楠可以心无挂虑地甩脱他的家庭。可是余楠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和胡小姐正式结婚,却总拖延着不离婚。胡小姐也只把他捏在手心里,并不催促。反正中选的人已经拿稳了一个,不妨再观望一番。好在余楠有他的特点,不怕给别的女人抢走。

余楠非常精明,从不在女人身上撒漫使钱。胡小姐如果谈起某个馆子有什么可口的名菜,他总说:“叫宛英给你做个尝尝。”宛英传授得老太太一手好烹调,余楠又是个精于品尝的“专家”。他当了刊物的主编,经常在家请客。这比上馆子请客便宜而效益高。他不用掏腰包,可以向“刊物”报销。客人却就此和他有了私交,好像不是“刊物”请客组稿,而是余楠私人请的,并且由他夫人亲手烹调的。胡小姐有时高兴,愿意陪他玩玩,看个电影之类。余楠总涎着脸说:“看戏不如看你?”当然,看戏只能看戏里谈情说爱,远不如依偎着胡小姐诉说衷情。不过,胡小姐偶尔请他看个戏或吃个馆子,他也并个推辞。因为他常为胡小姐修改文章,或代笔写信。胡小姐请他,也只算是应给的报酬。有一次胡小姐请他看戏。散场出来,胡小姐觉得饿了,路过一家高级西莱馆,就要进去吃晚饭。余楠觉得这番该轮到自己做东了,推说多吃了点心,胃里饱闷,吃不下东西,胡小姐说:“我刚听见你肚里咕噜噜地叫呢”,一面说,就昂首直入餐馆。余楠少不得跟进去,只是一口咬定肚里作响是有积滞,吃不进东西。他愿意陪坐,只叫一客西菜,让胡小姐独吃。胡小姐点了店里最拿手的好菜;上菜后,还只顾劝余楠也来一份,余楠坚持“干陪”,只是看着讲究的餐具,急得身上冒汗;闻着莱肴的香味,馋得口中流涎。幸喜帐单未及送到他手里,胡小姐抢去自己付了。胡小姐觉得他攥着两拳头一文不花,活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听说他屡遭女人白眼,想必有缘故。不过,作为一个丈夫呢,这也不失为美德。他好比俭啬的管家婆,决不挥霍浪费。反正她早就提出条件,结了婚,财政权归她。余楠一口答应。在他,财政权不过是管理权而已,所有权还是他的,连胡小姐本人也是他的。

时势造英雄,也造成了人间的姻缘。“老板”嘴里说:“长江天险,共产党过不了江,夹江对峙是早经历史证实的必然之势,”可是他脚下明白,早采用了“三十六计”里的“上计”。他行前为胡小姐做好安排,给她的未来丈夫弄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主任。这当然是酬报胡小姐的,只为她本人不够资格,所以给她的丈夫。余楠得知这个消息,吞下了定心丸,不复费心营求。他曾想跟一个朋友的亲戚到南美经商,可是那个朋友自己要去,照顾不到他。他又曾央求一个香港朋友为他在香港的大学里谋个教席。那个朋友不客气,说他的英语中国调儿太重,他的普通话乡音大多,语言不通,怎么教书,还是另作打算。他东投西奔,没个出路。如今胡小姐可以带他到巴黎去,他这时不离婚,更待何时!

他对胡小姐说,家事早有安排,他认为乘此时机,离婚不必张扬,不用请什么律师,不用报上登什么启事,不用等法院判定多少赡养费等等,他只要和宛英讲妥,一走了之。胡小姐很讲实际,一切能省即省,她只要求出国前行个正式婚礼。余楠说,婚礼可在亲友家的客堂里举行,所谓“沙龙”结婚。胡小姐不反对“沙龙”结婚,不过一定要请名人主婚,然后出国度蜜月;“沙龙”由她找,名人也由她请。她只提出一个最起码的条件——不是索取聘礼。她要余楠置备一只像样的钻戒,一对白金的结婚戒指。余楠说,钻石小巧的不像样,大了又俗气,况且外国人已不兴得佩戴珍贵首饰,真货存在保险库里,佩戴的只是假货。至于白金戒指,余楠认为不好看,像晦暗的银子,还不如十八K的洋金。

胡小姐并不坚持,她只要一点信物。余楠不慌不忙,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对椭圆形的田黄图章。他蘸上印泥,刻出一个阳文,一个阴文的“愿作鸳鸯不羡仙”,对胡小姐指点着读了两遍,摇头晃脑说:

“怎么样?”

胡小姐满面堆笑说:“还是古董吧?”

胡小姐见识过晶莹熟糯的田黄。这两块石头不过光润而已。余楠既不是世家子,又不是收藏家,他的“古董”,无非人家赠送他和宛英的结婚礼罢了。即使那两块四黄比黄金还珍贵,借花献佛的小小两块石头,也镇不住胡小姐的神仙心性呀!她满口赞赏,郑重交还余楠叫他好好收藏,她敛去笑容说,还有好多事要办,叫余楠等着吧。她忙忙辞出,临走回头一笑说:“对了,戒指我也有现成的!”

用现在流行的话,他们俩是“谈崩了。”

胡小姐择夫很有讲究,可是她打的是如意算盘。不,她太讲求实际,打的是并不如意的算盘。她只顾要找个别的女人看不中的“保险丈夫”。忘了自己究竟是女人。她看到余楠的小气劲儿,不由得心中大怒。她想:“倒便宜!我就值这么两块石头吗?我迁就又迁就,倒成了‘大减价’的货色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胡小姐手里的一张王牌难道除了你余楠,就没人配当了!她连成有她爱恋的人,只为人家的夫人是有名的雌老虎,抱定“占着茅房不拉屎”主义,提出口号:“反正不便宜你,我怎么也不离!”胡小姐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余楠,多承余楠指点了她“一走了之”的离婚法和“沙龙”结婚法。她意中人的夫人尽管不同意,丈夫乘此时机一走出国,夫人虽然厉害,只怕也没法追去,反正同样不是正式的离、正式的结,何必委曲求全,白便宜你余楠呢!她在敛去笑容,叫余楠“等着吧”的时候,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害自己白等了一两年,这会儿叫他白等几天也不伤天地。她临走回头说的一句话,实在是冷笑的口吻。她只是拿不稳她那位意中人有没有胆量担着风险,和她私奔出国。所以当时还用笑容遮着脸。

余楠哪里知道。她觉得胡小姐和他一样痴心,不然,为什么定要嫁他呢。

他“痴汉等婆娘”似地痴等着她的消息。不过也没等多久。不出十天,他就收到胡小姐的信,说她已按照他的主意,举行了一个“沙龙”婚礼,正式结婚。信到时,他们新夫妇已飞往巴黎度蜜月。行色匆匆,不及面辞,只一瓣心香,祝余楠伉俪白头偕老,不负他“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心意。

第二章

这封信由后门送进厨房,宛英正在厨下安排晚饭。她认得胡小姐的笔迹,而且信封上明写着“南京胡寄”呢,胡小姐到南京去,该是为了她和余楠出国的事吧?宛英当然关心。她把这封信和一卷报刊交给杏娣,叫她送进书房去。她自己照旧和张妈忙着做晚饭的菜。

这餐晚饭余楠简直食而不知其味。他神情失常,呆呆地、机械地进食,话也不说。熏鱼做得太咸些,他也没挑剔。一晚上他只顾翻腾,又唉声叹气。余楠向来睡得死,从没理会到宛英睡得很轻,知道他每次辗转不寐的原因。第二天他默默无言地吃完早饭就出门了。宛英从字纸篓里找出那封撕碎又扭捏成一团的信——信封只撕作两半,信纸撕成了十几片。宛英耐心抚平团皱的碎片,一一拼上,仔细读了两遍。她又找出那一对田黄图章,发现已换了簇新的锦盒。

宛英不禁又记起老太太病中对她说的话:“阿楠是‘花’的——不过他拳头捏得紧,真要有啥呢,也不会”。西洋人把女人分作“母亲型”和“娼妓型”。“花”就相当于女人的“娼妓型”。不过中国旧式女人对于男人的“花”,比西洋男人对女人的“娼妓垫”更为宽容。宛英觉得“知子莫若母”。显然这回又是一场空,证实了老太太所谓“真要有啥呢,也不会”。宛英和余楠是亲上做亲。余楠的母亲和宛英的继母是亲姐妹。宛英和余楠同岁,相差几个月。一个是“楠哥”,一个是“英姐”。余老太太只有这个儿子。她看中宛英性情和婉,向妹妹要来做干女儿,准备将来做儿媳妇。宛英小时候经常住在余楠家,和余老太太一个床上睡,常似懂非懂他说自己是“好妈奶的童养媳妇”。她长大了不肯再这么说,不过她从小就把自己看作余家的人。她和余楠结婚后连生两个儿子,人人称她好福气,她也自以为和楠哥是“天配就的好一对儿”。她初次发现楠哥对年轻女学生的倾倒,初次偷看他的情书,初次见到他对某些女客人的自吹自卖,谈笑风生,轻飘飘的好像会给自己的谈风刮走,全不像他对家人的惯态,曾气得暗暗流泪。她的胃病就是那个时期得的。她渐渐明白自己无才无貌,配不过这位自命为“一表堂堂”的才子,料想自己早晚会像她婆婆一样被丈夫遗弃。她听说,他公公是给一个有钱的寡妇骗走的。她不知哪个有钱的女人会骗走余楠,所以经常在侦察等待。假如余楠和她离婚,想必不会像他父亲照顾他母亲那样照顾妻子。

余楠每月给老太太的零用钱还不如一个厨娘的工钱。宛英的月钱只有老太太的一半。宛英曾发愁给丈夫遗弃了怎么办。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她可以出去做厨娘,既有工钱,还有油水,不称意可以辞了东家换西家。如果她不爱当厨娘,还可以当细做的娘姨。她在余家不是只相当于“没工钱、白吃饭”的老妈子吗!出去帮人还可以扫扫余楠的面子。不过宛英知道这只是空想,她的娘家和她的子女决不会答应。

余楠“花”虽“花”,始终没有遗弃她。老太太得病卧床,把日用帐簿并给宛英说:“这是流水帐,你拿去仔细看看,学学。”宛英仔细看了,懂了,也学了。老太太不过是代儿子给自己一份应给的管家费。宛英当然不能坏了老太太的规矩。余楠查帐时觉得宛英理家和他妈妈是同一个谱儿。老太太病危,自己觉得不好了,乘神识还清,背着人叫宛英找出她的私蓄说:“这是我的私房,你藏着,防防荒,千万别给阿楠知道。”她又当着儿子的面,把房契和一个银行存折交给宛英,对儿子说:“你的留学费是从你爹爹给我的钱里提出来的,宛英的首饰,也都贴在里面了。这所房子是用你爹爹给我的钱买的。宛英服侍了我这许多年,我没什么给她,这所房子就留给她了。存折上是你孝敬我的钱,化不完的,就存上;没多少,也留给宛英了。”“留给宛英”是万无一失的留在余家,因为余楠究竟是否会“有啥”,老太太也拿不稳。

老太太去世后,宛英很乖觉地把老太太的银行存折交给余楠说:“房契由我藏着就是了。钱,还是你管。”余楠不客气地把钱收下说:“我替你经管。”其实宛英经常出门上街,对市面很熟,也有她信得过的女友,也有她自己的道路,不过她宁愿及早把存折交给余楠,免得他将来没完没了地算计她那几个钱。

宛英料定余楠这回是要和胡小结婚了。据他说,“老板”报酬他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什么职位。共产党就要来了,他得乘早逃走。尽管他儿子说共产党重视知识分子,叫爸爸别慌,他只说:“我才不上这个当!”不过他说宛英该留在国内照看儿女,他自己呢,非走不可。宛英只劝他带着女儿同走,因为他偏宠女儿,女儿心上也只有爸爸,没有妈妈,从不听妈妈一句话。余楠说,得等他出国以后再设法接女儿,反正家里的生活,他会有安排。宛英明白,余楠的安排都算计在留给宛英的那所房子上。不过,她也不愁,她手里的私房逐渐增长,可以“防防荒。”两个儿子对她比对爸爸妈妈;女儿如不能出国,早晚会出嫁。宛英厌透了厨娘生活,天天熏着油气,熏得面红体胖,看见油腻就反胃,但愿余楠跟着胡小姐快快出洋吧,她只求粗茶淡饭,过个清静日子。

可是老太太的估计究竟不错。胡小姐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宛英的失望简直比余楠还胜几分。这会影响余楠的出国吗?她瞧余楠惶急沮丧的神情,觉得未可乐观。他连日出门,是追寻胡小姐还是去办他自己的事呢?

黄金、美钞、银元日夜猛涨,有关时局的谣言就像春天花丛里的蜜蟀那样闹哄哄的乱。宛英忍耐了几天,干脆问余楠:“楠哥,你都准备好了吗?要走,该走了,听说共产党已经过江了。”

余楠长叹一声,正色说:“走,没那么容易!得先和你离了婚才行。你准备和我离婚吗?”

宛英便不回答。

余楠说:“我没知道出洋是个骗局,骗我和你离婚的。”

宛英说:“你别管我,你自己要紧呀!”

余楠说:“可是我能扔了你吗?”

宛英默然。她料想余楠出国的事是没指望的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老板”照顾胡小姐的。

她不说废话,只着急说:“可是你学校的事已经辞了。南美和香港的事也都扔了。”——余楠对宛英只说人家请他,他不愿去;宛英虽然知道真情,也只顺着他说。

余楠满面义愤,把桌子一拍说:“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易的!我讨饭也不能扔了你呀!”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确实说了真话。

宛英凝视着余楠,暗暗担忧。她虽然认为自己只是家里的老妈子,她究竟还是个主妇,手下还有杏娣和张妈,如果和楠哥一起讨饭,她怎么伺候他呢?

余楠接着说:“共产党来也不怕!咱们乘早把房子卖了,就无产可共。你炒五香花生是拿手,我挎个篮子出去叫卖,小本经纪,也不是资本家!再不然,做叫化子讨饭去!”

宛英忽然记起一件事。二三月间,北京有个姓丁的来信邀请余楠到北京工作。余楠当时一心打算出国,把债一扔说:“还没讨饭呢!”宛英因为儿子都在北京,她又厌恶上海,曾拣起那封信反复细看,心上不胜惋惜。这时说起“讨饭”,她记那封信来。她说:“你记得北京姓丁的那个人写信请你去吗?你好像没有回信。”她迟疑说:“现在吃‘回头草’,还行吗?——不过,好像过了两三个月了。那时候,北京刚解放不久——那姓丁的是谁呀?”

余楠不耐烦说:“丁宝桂是我母校的前辈同学,他只知道我的大名,根本不认识。况且那封信早已扔了,叫我往哪儿寄信呀?”

宛英是余楠所谓“脑袋里空空的”,所以什么细事都藏得住。她说她记得信封上印就的是“北平国学专修社”几个红字,上面用墨笔划掉,旁边写的是“鹅鹁子胡同文学研究社”。

余楠知道宛英的记性可靠。他想了一想,灵机一动,笑道:“我打个电报问问。”

他草拟了电报稿子,立刻出去发电报。

宛英拼凑上撕毁的草稿。头上一行涂改得看不清了,下面几行是“……信,谅早达。兹定于下月底摒当行李,举家北上。”他准是冒充早已写了回信。宛英惊讶自己的丈夫竟是个撒谎精。

电报没有返回,但杳无回音。不到月底,上海已经解放。她越等越着急,余楠却越等越放心,把事情一一办理停当。将近下月底,余楠又发了一个电报,说三天后乘哪一趟火车动身。

宛英着急说:“他们不请你了呢?”

余楠说:“他们就该来电或来信阻止我们呀?”

宛英坐在火车上还直不放心。可是到了北京,不但丁先生亲自来接,社里还派了两人同来照料,宿舍里也已留下房子,宛英如在梦中,对楠哥增添了钦佩,同时也增添了几分鄙薄。

第三章

北京一解放,长年躲在角落里的“北平国学专修社”面貌大改。原先只是一个冷冷清清的破摊子,设在鹅鹁子胡同“东方晒图厂”大院内东侧一溜平房里。中间的门旁,挂着个“北平国学专修社”的长牌子,半旧不新,白底黑字,字体很秀逸,还是已故社长姚謇的亲笔。这里是办公室和图书室。后面还有空屋,有几间屋里堆放着些旧书,都是姚謇为了照顾随校内迁的同事,重价收购的。姚謇的助手马任之夫妇和三两个专修生住在另几间空屋里。

姚謇是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北平沦陷前夕,学校内迁,姚謇有严重的心脏病,没去后方。他辞去教职,当了“国学专修社”的社长。这个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好像姚謇辞职前早已存在。反正大院里整片房屋都是姚謇的祖产。姚謇当时居住一宅精致的四合院连带一个小小的花园,这还是他的家产。此外,他家仅存的房产只有这个大院了。有人称姚謇为地道的败家子,偌大一份田地房屋,陆陆续续都卖光了。有人说他是地道的书呆子,家产全落在帐房手里,三钱不值两钱地出卖,都由帐房中饱私肥了。这个大院里的房了抵押给一个企业家做晒图厂,单留下东侧一带房子做“国学专修社”的社址。

社里只寥寥几人:社长姚謇,他的助手马任之和马任之的夫人王正,两三个“专修生”,还有姚謇请来当顾问的两三位老先生,都是沦陷区伪大学里的中文教师,其中一位就是丁宝桂。社的名义是“专修同学”,主要工作是标点并注释占籍;当时注释标点的是《史记》。姚謇不过是挂名的社长,什么也不管。马任之有个“八十老母”在不知哪里的“家乡”,经常回乡探亲。王正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是个足不出户的病包儿,可是事情全由她管。她负责指点那三两个“专修生”的工作,并派他们到各图书馆去“借书”、“查书”,或“到书店买书”。至于工作的成绩和进度,并无人过问。顾问先生们每月只领些车马费,每天至多来社半天;来了也不过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姚謇也常来聊天。

胜利前夕,姚謇心脏病猝发,倒下就没气了。姚太太是女洋学生的老前辈,弹得一手好钢琴。他们夫妇婚姻美满,只是结婚后足足十五年才生得一个宝贝女儿。姚太太怀孕期间血压陡高,女儿是剖腹生的,虽然母女平安,姚太太的血压始终没有下降。姚謇突然去世,姚太太闻讯立即风瘫痪了,那是一九四五年夏至前夕的事。他们的女儿姚宓生日小,还不足二十岁,在大学二年级上学,正当第二学期将要大考的时候。她由帐房把她家住房作抵押,筹了一笔款子,把母亲送入德国医院抢救,同时为父亲办了丧事。

姚太太从医院出来,虽然知觉已经回复,却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神识也不像原先灵敏了。大家认为留得性命,已是大幸,最好也只是个长病人了。姚太太北京没有什么亲人,有个庶出的妹妹嫁在天津,家境并不宽裕,和姚家很少来往。姚宓的未婚夫大学毕业,正等出国深造。他主张把病人托付给天津的姨妈照管,姚宓和他结了婚一同出国。可是姚宓不但唾弃这个办法,连未婚夫也唾弃了。她自作主张,重价宴请了几位有名的中医大夫,牛黄、犀角、珠粉等昂贵药物不惜工本,还请了最有名的针灸师、按摩师内外兼施,同时诊治。也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姚太太神识复元,口眼也差不多正常了,而且渐渐能一瘸一拐下地行走。可是她们家的四合院连小小的花园终究卖掉了,帐房已经辞走,家里的佣人也先后散去。母女搬进专修社后面的一处空屋去居住。姚宓还在原先的大学里,不当大学生而当了图书馆的一名小职员,薪水补贴家用,雇街坊上一位大娘早来晚归照看病人。好在大院东侧有旁门,出入方便。

这时抗日战争已经胜利,马任之却一去无踪。专修生已走了一个。社长去世后并无人代理,“专修社”若有若无。王正照旧带领着一两个专修生工作,并派遣他们到各处图书馆和书店去“借书”、“查书”或“买书”。丁宝桂等几位老先生还照常来闲坐聊天,不过车马费不是按月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