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倒在桌上昏睡,她靠在我丈夫怀里凄凄切切诉衷情,无非是故人心易变,才说好地老天荒,转眼就琵琶别抱。
最后在哭,“自尊、名誉、脸面什么什么我都不要了,知秋……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这么狠心,不要这么绝情,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地方,你说——你说,真的,我改,知秋——我通通都改还不行吗?”
夏知秋显然有不忍,搀住她下跌的身体,却借此双双愈发亲近,昔日妩媚的骄傲而不可一世的美人如此泪眼婆娑苦苦哀求,凡夫俗子谁能不动心呢?“你不要这样,闹起来,糟蹋自己,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我知我知,这都是人之常情,我已经这样老了,当然明白得很,所以冷眼旁观,悉心鉴赏,慢慢喝掉瓶底所剩无几的酒,体味此刻夏知秋对我彻彻底底的无视。

秦珊珊哭着说:“十几年的感情,你怎么能说断就断!”
夏知秋答:“我已经结婚…………”
“你喜欢她,我不在乎,我容得下她。知秋,我就偷偷地,偷偷跟着你,还像以前一样,绝不让她知道,好不好,好不好?”

他怎能不动心呢?他不动心,连我都不信。
夏知秋扮演着她的求而不得,他们在我生活的侧面演绎悱恻缠绵爱恋,这与我无关,这些事情几时与旁人有关?向来情场如战场,愿赌服输,自负盈亏,半点不由人。

“你醉成这样,我先叫司机送你回去。”
“我不,你不答应,我绝不回去。”

我已经爬起来傻兮兮笑着说:“老公,我头疼…………”
秦珊珊哪里醉了,听这一声老公,脸色霎时一变,是呀,这两个字除了我,谁有资格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喊,她愿意为爱牺牲,一辈子没名没分伏低做小地跟着他伺候他,我乐意得很,原本镇日无聊,找一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找找她的麻烦,刺激刺激她也不错。
夏知秋着急推开秦珊珊,用力过度,将她推得跌在地上,秦珊珊愤恨地瞧着他,而当事者浑然无觉。

我有些想笑,却勾不起嘴角。
嫉妒,淬了毒的箭簇。

夏知秋一路责怪我,“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大半夜的在酒吧喝得烂醉如泥,哪有半点做妻子的样子。真惯得你!”

当着我的面,和旧情人酒吧调情,他又哪有半点作为丈夫的自觉。我只管抱着他装醉,口口声声喊:“知秋,知秋,你爱不爱我?”像弃妇,给他澎湃的满足于自信。
他抱我下车,笑着说:“乖,我不爱你那要去爱谁?”
我又嘟囔,“你只许爱我,知秋,你是我的。”
“好的好的,我是你的,都是你的。”说话间衣衫已丢了一地,稍不注意衬衫就成碎布,满眼暴虐的畅快的欢愉。穿透我的身体,似利刃,似鸦片,以疼痛或梦幻给予我片刻忘忧时光。身体如此近,心却不知落在哪里。
他伏在我胸上,剧烈喘息,两个人都是满身汗,黏糊糊腻得难受,推他,他却不愿动,闷笑着再往前挺一挺,我便忍不住叫出声,烦得很,“你出去,我要洗澡。”又是酒味,香水味,汗味,还有腻得叫人作呕的情*欲。

夏知秋的唇就在我耳边,热切地气息吞吐徐徐,“你要赶我去哪?我哪也不去。”
“你去找小妈,去演雷雨,再找一个四凤,享齐人之福。”
他笑:“人小,醋劲不小。”
我不说话,他怕我真生气,补充说:“我只得你一个,跟她,早就说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去年你在拍卖行一千五百万买一只钻,小报说,你送给秦珊珊。”我背过身去,他又粘上来,凑合着就是一夜,宿夜不成眠。

隔日,夏知秋出差去法国,太太平平上几天学,程未再继续睡,没日没夜天昏地暗地睡过一节又一节课,曾老师推荐他参加国际物理竞赛组封闭训练,这位大爷只管张口说:“没空,没意思。”
害苦我,承接劝他参赛的任务。班主任真是铁了心要把我和他凑成对,可惜,结尾是可惜。
这位大爷倒是干脆,不必我开口,已经自顾自说:“你陪我我就去。你知道啦,封闭训练,电话电脑电视什么都没有,我才不去。但是呢,如果你也去,我们还可以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嘛。”
同他说话,我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无可奈何的心理状态,“你以为你是谁?参赛还能带家属。”
他啰嗦:“早就叫你好好念书啦,不听我——”他仍不知我已深陷泥潭,罪孽深重。

“爱去不去。”正要走,他一把抓住我手腕,“喂,袁同学,如果我得奖,你会不会站在布告栏前面,指着我的名字说:‘看,第一名是我男朋友。’你——会不会,可不可能为我骄傲呢?”学校后门长梯一百零一级,斜阳余辉点点,程未再轮廓分明的脸庞染一层碎金,笑得这样,没心没肺,无忧无愁。
你一生,有几个片段值得重温回顾。

他是画中少年,我是老去的、断翅的燕。
他走不出画壁,我振不开双翅。

我点点头,再点点头,嘴角上扬,发尾甩动似跳跃的音符。
程未再一时间笑得十分蠢,伸手就要抱我,我却一转身,一口气冲出校门。
身后,道路两旁两年前移植的樱花树堆成一片片丰厚的粉红色的云,还有碎裂的花瓣,风吹雪落,六月天阳光奇异的温柔,漫天栖霞不可言说地温存着吻着行人发顶。
我身后的花树,我身后的道路,我身后单肩背着双肩包的风景少年,以及少年脚下无限延伸的影,都似流水浮尘,云消雾散。

以后的,六月停留的某一天,少年寄来一张信笺,一棵风信子,一排歪歪斜斜的字——“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如果,年少时光我不曾是那样飞蛾扑火的壮烈与痴狂,也许我还能有力气,好好去爱这样一个少年,好好地,珍重地,奉上一棵柔软的心。
我恨我自己,仇恨真的能够泯灭一切。

十三日,秦珊珊邀我去为她庆生。
回到老宅,夏桑榆并不在家,秦珊珊耸肩,混不在乎,“谁知到他去哪里鬼混。”
爷爷由于身体不适,老早就已经休息。佣人们都散了,如今规矩改了,夏桑榆不喜欢面前有人杵着,她们大都不住在老宅里,最迟的九点下班,只留夏洪元的看护二十四小时待命。大厅只剩下我和秦珊珊,她亲自下厨,做满满一桌菜,解下围裙,坐在我对面,“每年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过生日,又老一岁,明早起床眼角皱纹又多一条。”
我说:“怎么会,姗姗姐你看起来那么年轻。”
秦珊珊笑着眯着眼看我,啜一口酒,点燃一根烟,指甲的豆沙色已经有些许剥落,从前她怎能容忍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完美。“连你也来哄我,小青青,你姗姗姐今天恰好三十岁,也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哦,曾经有一个,可惜死得早。知道吗,女人一过三十身价就直线下跌,争不起,吵不动了。”

我答:“不必给自己标价,人最宝贵,是无价宝。”
秦珊珊嗤笑一声,很是不屑,“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好像接下来就要说每一个女孩都是公主?小青青,我告诉你,每一个人都有身价,特别是女人,站成一排就像橱窗里的货物,随时随地待人挑选。”
掐自己一把,我真是头脑发热,又把自己当耶稣基督释迦摩尼,我要改造成努尔哈赤成吉思汗,暴力征服世界。

她用筷子指一指饭桌中央,装作不经意间提到:“知秋最爱吃我做的香滑排骨,次次吃的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要说他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还要在我面前装样子。噢,对了,他是很喜欢吃软骨的,像个小孩子。”

我惊异:“呀,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倒是见他下过一次厨,做出的菜式都是摆着好看,吃在嘴里没有一点味道,古里古怪的………………”边吃边抱怨,说得越多,我亲爱的姗姗姐面色越是可爱。
她自然要亮绝招,不经意间展示她无名指上那颗鸽子蛋,闪得人睁不开眼。

那叫“永恒之爱”,诞生于十七世纪欧罗巴,美丽传说信手拈来,只可惜它的主人无一例外皆遭厄运。
究竟“永恒”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实在没什么可说,我光看着她一杯接一杯喝着最烈的伏特加,最后醉熏熏叫着要唱歌跳舞狂欢到黎明,活生生一个女疯子。
我出门口,十分钟后又从监视器死角折回大厅。

老宅客厅角落里还摆着夏青青的旧钢琴,揭开外罩,忽而谈起旧时歌曲——《阑珊》,那时奶奶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她是音乐老师,会谱曲会填词,说这是她写给丈夫夏洪元的曲子,婉转悠长,似未尽的情谊埋藏心底,无人可诉。
秦珊珊已醉的人事不省。

我抬起头便看见二楼走廊上坐在轮椅内的枯槁老人,他或震惊或质疑,而我坦然微笑,站起身,老宅寂静像一座荒芜城池,无人把守。
“爷爷——有没有想我呢?”轮椅碾过木质地板的声音沉闷地响着,我冷静地缓缓将他推进卧室。爷爷这样自傲而谨慎的人,怎会允许其他人守在他床边,监视他一举一动。

房间布置过分单调便显得大而空旷,似乎听得见话语回声,“爷爷还记不记得青青?爷爷还说要亲自做一只小木马给青青,我来拿礼物啦,可不许反悔!反悔要拔胡子!”

万籁俱静,只听得见虫鸣,夏夜墙角喧嚣。

梦里梦外,亦幻亦真。
早自习被曾老师点名表扬,表扬我游说有功,程未再已经去不知名小城镇参加物理组集训。小爱与锦年分别向我投来镭射光,我望着窗外快要幻化成风。
然而中午就被接走,夏知秋急匆匆打电话来,已经登上回程飞机,次日才到,让我先去医院排队等待太上皇召见。

看护今早才发现脑出血瘫倒在地的夏洪元,与楼下宿醉未醒的秦珊珊。人类认识愚昧未改,两者简单联系,秦珊珊当即作了替死鬼,成众矢之的,百口莫辩。夏知秋见面第一句话也是责备:“你疯了?究竟想做什么?”
又问我究竟发生什么事。我摇头:“十点钟我就回家写作业,那时还好好的。”
秦珊珊大叫不可能,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也能扮一回窦娥,演一场六月飞雪天地含冤,这滋味逼得人歇斯底里精神崩溃,我深深了解,但那又如何?当夜她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却有监视录像证明我清白。
她得最大嫌疑,千夫所指。
夏知秋沉下脸,真是可怕,“秦珊珊,我看你真是疯了,跟夏凝霜没两样,要不要也去治一治。”
秦珊珊煞白了脸,紧闭着嘴巴再吐不出一个字。
真可怜,这就是情人,或者说旧情人间的信任。

周特助陪她回家休息或者说监督视察,夏知秋强调”务必养好精神”,秦珊珊临走前送我一记怨毒眼刀,我心中大叹可惜,竟不能露出一丝一毫得意神色。
“她邀我去喝酒,给我展示她无名指上璀璨的‘永恒之爱’。”
夏知秋却低头,点一根烟,浑然不顾这是在医院长廊禁烟区,“她等不及了,这个贱人,居然真的————”
“夏知秋,你们真可怕。”我起身正要走,手却被他一把攥住,抬头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到底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有一句最无力的,“青青,我对你从来没有变过。”
我,自然是冷笑,“那又怎样,不也是要了我的命?钱?家产?夏知秋,我从来没有想过同你抢,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分钱不要走出夏家,但秦珊珊是个什么东西?她姓夏还是为夏家生儿育女了?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女人,凭着几分姿色就跟这个那个都瓜葛不清,夏家快成为这位美人的演练场,勾三搭四父子通吃,哦,差点忘了,还有秦暮川那个傻帽,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夏知秋,我看你对她才是真爱,为她杀人放火连亲人都不放过,还要跟她平分家财?好,好,好,你们的爱情真伟大,就我一个人够傻,陪你们演戏当炮灰。”
“青青,我没有——”
我甩开他大步走开,“滚,别碰我。”
夏知秋在身后追问:“你去哪里?”
“你管不着!”

照他今天的反应,分明就是与秦珊珊有此类计划,只是还未付诸行动罢了,我倒是做了他的马前卒,将他的计划提前一步,这两人可真够狠毒。
只想出门放放风,不知不觉走回洛阳道,我的回忆全然装在这里,虽然不想承认,但没有过去,何来现在的我。
在花园捡一处长椅坐下,谁知遇上维克撒欢着奔过来,喘着气笑呵呵扑在我膝盖上,就这孩子念旧。后面跟来的人一圈一圈收着链圈,含着笑说:“维克很想你。”
我未答话,停一停他又说:“我也是。”
“我已经结婚了。”
“你那是结婚吗?”他蹲□来摸一摸维克的小脑袋,与它同一高度抬头看我,“你那根本就是胡闹。”
也不知怎的就笑起来,秦暮川问:“你想做什么?”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前途一片渺茫,我到底为什么活着?”
秦暮川说:“我只想好好爱你,却没有机会了。”
我说:“如果突然间失忆该多好。”
继而静默无言,我、秦暮川还
有维克,像三个傻瓜,默默坐在长椅上看尽日落,相互道别,说珍重。

我抚摸着口袋里硕大的‘永恒之爱’,心满意足。
秦珊珊知道丢了戒指,绝不敢报警,这东西全城人都知道是由夏知秋高价拍下,名字又如此暧昧,她说丢了戒指,不就是告知全世界她秦珊珊与自己的继子有染。
什么是永恒?
什么是爱?

八点五十分,夏知秋在厅中等待,耐性耗尽。
瞧见他衣着狼狈,脸上还有被指甲抓出的红痕,忍不住讥笑,“跟秦珊珊谈过了?”
“嗯——”
“看来谈得不太好。”
夏知秋却说:“九点之前回家,还不算太晚,下次再不许这么一句话不说就离家出走。”
我笑:“夏知秋,你凭什么跟我说这个?刚和旧情人如胶似漆,转眼又来当好好先生?我看看,脸皮有多厚?”说着笑嘻嘻去捏他的脸,他正要发火,却突然间被我吻住,整个人都缩在他身上,男女之间擦枪走火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十分钟后已经剥光了在床上缠绵,他尽力付出酣畅淋漓,而我呢,总算享受到那么些欢愉,谁说只有相爱的人才能享受致命快%感,仇恨一样将人推上高&潮,我攀着他,纵着他,喊着他的名字,看着他的眼,说着淬了毒的情话。“我爱你”三个字,毫无重量。
末了,我与他皆是浑身汗涔涔,他仍留在我身上不愿抽身,咬着我的耳朵说:“青青,给我生个孩子。”
我点头,懒懒答一声好。
“好乖。”他便又吻过来,没完没了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阑珊忆梦

我与夏知秋的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不好不坏地过着,互相似乎都觉得老了,相识数十载,恍然都像旧电影的黑白画面,影像声音全然模糊难辨。也是,任是多宝贝的稀世奇珍,一旦到了手,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新鲜劲儿,外面大千世界何其丰富,凭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终于开始夜不归宿,我不问,他也不耐烦解释,私家侦探报告说情圣夏知秋这段日子都陪在脆弱无助的秦珊珊身边。我对这位珊珊小姐的情场手段表示深切敬佩,她收复失地,整顿河山只在瞬息之间。

程未再不知花了多少钱才在封闭性训练中寻找到一部破烂手机,一边通话一边制造杂音,他在那边跳脚,胡搅蛮缠,“青青,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我嗯一声,捏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安慰几句,但这位少爷显然不甚满意,从耍无赖改为怒吼:“你到底来不来陪我!!!你说,你到底来不来陪我!!!你老公我马上就要无聊死了,马上,立刻!!!”

“噢,我给你打一座水晶棺,掏光了内脏塞进棺材里,再建一座纪念堂,收五十块门票怎么样?”

他大概是被我气得够呛,憋了老半天才勉强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于老师说下周一数学国际奥赛特训组要过来跟我们一块上课,青青,你数学那么牛,跟班主任说一声,老头肯定会让你来的。来嘛来嘛。。。”

“你不光是想我去吧?”

“哎呀,青青你不晓得这个鬼地方一根毛都没有啊!你来的时候帮我带上我的PSP,ipad,手机,移动硬盘,零食什么的你自己看着办啊,最好还定两三个大号pizza来…………”

我止不住笑,装模作样不肯应承,“我考虑考虑。”

“不是吧!你居然还要考虑!!!你老公快被这群变态老师折磨得精神崩溃了!崩溃了!”把手机拿得远远的,他突然间的惨号给我造成了短暂的耳聋耳鸣,这厮还在锲而不舍地对着电话喊,“你一定要来啊,你不来我就自杀去,我…………我死给你看!!”

“程未再,你这个臭小子,课不上课躲在厕所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肉丝老师来了,我不能跟你多说啊,你乖啊,不然我真死!”又扯着嗓子对着外头大喊,“老师,我拉屎呢,集训还不让人拉屎啊!”

那老师当然骂回去,“你上个厕所上完了整节课,你蒙谁啊你!”

“我肾不好不行啊!”

电话突然间就断了,想必是程少爷被肉丝老师捏着耳朵捉走了。

同程未再小吵几句,心情却蓦地变好了,低头,我手上的“永恒之爱”只剩下半个而已,现在离开夏知秋,正好撇清关系,于是致电秦暮川,“我缺一名尽忠职守的小保姆。”
他答应得十分干脆,直说明天一早送来我家。还要问些什么,却被我一下挂了电话,嗯,我真是没有礼貌的一个人。

夏知秋又是一夜未归,我倒是很高兴,花重金请来三家侦探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未来的日子,城中娱记即将忙起来。

第二天一早就见到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小姐,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她从前跟着秦暮川在C市做事,没有做过正经生意。
我笑着说,我这里也不是做正经生意。
这位王光玉说:“没关系,我胆子大。”

继而又去一趟医院,看望过夏鸿源老先生,又去与他的主治医生谈过话,得知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再也撑不了几天,心情甚是愉悦。便又折回去,安坐在夏鸿源病床前,给自己削一颗苹果,恭恭敬敬温温柔柔,“我今天来也就是想通知您一声,夏知秋已经死了,被一盆滴水观音给毒死了,而滴水观音当然是我送给秦珊珊的。爷爷,这事其实怪不得我,如果他不是常去秦珊珊那彻夜长谈,怎么会就这样死于非命呢?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夏知秋同他继母搞在一起,还得了个牡丹花下死的风月结局。夏家的脸,哦,不,夏家哪里还有脸呢?不过爷爷,您放心,夏家还有我呢,这世上除了欧阳律师,大概只有我知道,您的遗嘱直接越过了夏桑榆那个废物,全给了夏知秋,而我呢,恰好跟他签好了婚前协议,他离婚或者死于意外,他名下百分之七十财产都将划归给我。爷爷,您开不开心呢?我可没有让夏家的金钱帝国落到别人手里。”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篓子话,有些口干,咬了一口刚削好的苹果,歇了一歇才说:“当然,我还是要和秦暮川结婚的,带着这样可怕的嫁妆,他绝不会拒绝,您说是不是?哦,对了,放在盛远银行9375号保险箱里的记忆棒我已经当作生日礼物送给秦暮川,他很是感动,拜托我转告爷爷,您对他关怀有加,他自然也要让夏氏旗下的产业多活几个月,最起码…………活到您死了之后。”

“唉…………也不知道您究竟听不听得进去,兴许我也不过是白费口舌而已。”瞟了一眼起伏不定的心电图,我收好背包,一唱一跳出门去。
他会相信的,他唯一的希望,仅存的信念,是如此脆弱可怜。

我的行李庞大得令我看起来好比匆匆忙忙的逃难者,集训地乍看之下仿佛一片废墟,抬头见老鼠,低头见蟑螂,即使在门口架起高炮也不知道该往哪进攻。一进门就被传说中的肉丝老师收走所有通讯设备,还要我赖以生存的一箱子零食逃出生天。程未再远远看见我就开始老婆老婆地大喊大叫,我对他这种臭不要脸的占便宜行为已经毫无反应,我也练出无敌脸皮,淡定面对老师同学惊诧目光,肉丝老师拿着教鞭第一个冲上来,一把拉开企图对我进行熊抱的程未再。这小子被迫听着肉丝老师对他无情的口头鞭笞,还要咧着嘴对我傻笑。

那么突然,面对他的笑,没心没肺无忧无愁,四十五度的透明忧伤将我侵袭,眼泪莫名汹涌,程未再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这下连肉丝老师也尴尬起来,摆摆手很是不自在地说了句:“小年轻不要这么早谈恋爱嘛!”面色不愉地去招呼其他新来的同学。
程未再急匆匆奔过来抹我的眼泪,嘴里叽里咕噜,“媳妇儿,好媳妇儿,你怎么了,别哭了,你这么抽风似的哭,我心里也难受啊。”
最后捏了捏拳头下决心似的说:“老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加倍对你好的!没想到你这么爱我啊,才多久没见就哭成这幅样子,跟死了爹似的。嘿嘿,嘿嘿,嘿嘿…………”他才笑得像狼外婆。

这厮好歹有点良心,帮着我把行李提上四楼,我的宿舍,原本是四人一间,但理科集训的女生实在少得可怜,六个女生分两间房,我属于后到的,这一间也就我和另一个女生分享。
宿舍里除了墙和床,其余什么都没有,因为可行资源实在少得可怜,我勉强与程未再分享同一罐可乐,喝着喝着这人眼神就不对了。转身去把门拴上,可乐往破窗台上一放,两只眼睛绿油油发光,嗷呜一声把我扑倒在刚铺好的床上,舔着嘴唇,又开始嘿嘿嘿嘿地笑,“老婆————”

我挑眉,“你想干嘛?”

“老婆,你想不想我呀~~~~~~~~~~~~~~”这回是撒娇,腻歪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抬脚就要往他身上踹,可居然被他左腿一压,就怎么也动弹不得,我这时有点了悟,原来从前都是这头蛮牛让着我,不可抑制地龇牙,喷他一脸口水,“从我身上滚开!”
可是我早说过,这人死皮赖脸的功夫超乎寻常,“老婆,你看我多听你的话,你让我来参加集训,我就来了,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看你是不是应该给点奖励?”

我瞪着他,死瞪着他,两只手都被他摁住,一副标准等待蹂躏的架势,他自己做梦做得正开心,爆了两颗青春痘的脸撅着嘴往下凑,“你亲我一下好不好?”不等我回答就说,“你不说话就是默认啦,我知道,你们女孩子都害羞,那我亲了啊,不许咬我。”

“你要作死就试试。”我这下真想咬死他,肯定是在哪看了什么黄色小说,胆子肥了,敢往老娘身上试。他又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死就死吧!”突然一下啃下来,啃猪蹄似的啃着我的嘴唇,色胆包天还敢把舌头往里钻,我要进了牙齿誓死不从,他不知何时腾出一只手来在我胸上捏了一把,下意识就要叫,王八蛋死色鬼的舌头便趁机钻进来,甩不开地纠缠着,我忽然想起来,他是个中高手,不知调戏过多少如花似玉的女朋友。

迷迷糊糊也就结束了,余下他野牛似的对着我的脸喘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心脏病猝死。又把脸贴上来,体温高得吓人,咕哝着说:“青青,我好喜欢你。”

下一刻就被我掀翻了跌坐在地上。
我站起来,他立刻挡住脸,“先说好了啊,打人不打脸。”
窝了一肚子火,这下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了,他才几岁,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说,你是不是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他还算老实,偷偷看了我一眼说:“我什么东西都被老师收走了,正好同班一个女生带了几本小说,我实在无聊就拿了看。”
“说啊,继续说。”

他扭捏,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言情小说嘛,什么我的亲亲小恶魔,邪魅总裁之类之类的。我看里面被强吻之后女主角都很享受,然后就确定关系了,然后就………………”还能上%床生孩子。

原来我面前的就是传说中的纯情少女派。

“青青,如果我拿了国际赛第一,你能不能让我摸一下胸,两只手,十分钟!”
我只想掐死程未再。

在这栋破旧的教学楼里住了不到一周,夏知秋就已派人找到我,消息当然是夏鸿源的死,他正忙着办理遗产交接和新闻发布会,当然抽不开身来亲自接我。

到达时夏知秋面色苍白,手臂捂着绞痛的胃,秦珊珊正低声劝他去看医生,四周围拢着无数媒体,让我猜一猜,夏鸿源大约在我走的那一夜已经悄然死去,夏知秋却在确定了遗产继承大部分落在他身上之后才通知媒体发丧。
看见他们,我再不觉得自己无情无耻。

径直走向这二人,夏知秋见我来,正要开口,我已经抡起胳膊一记响亮的耳刮子甩在秦珊珊脸上,三秒钟的静默,闪光灯疯狂,映出我的,夏知秋的,秦珊珊的变幻莫测面容。“贱人!不要脸的婊*子!现在爷爷被你气死了,你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勾引自己的儿子了?爷爷对你不够好么,夏家对你不够好么,你身上穿得用的哪一件不是夏家的?没有爷爷,你就是烂在臭水沟里也没有人管!谁想到你会那么狠心为了钱居然要了爷爷的命!”

“你少血口喷人!”秦珊珊捂着脸,另一只手作势要还给我一巴掌,我闭着眼等着,打啊,打得越狠越好,我是千古奇冤,我是万古委屈,请你亲手把自己推向深渊。
夏知秋终是拦住秦珊珊,劝我,“青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向他啐一口唾沫,不屑道:“青青也是你叫的?不要脸的狗男女!”

他招招手叫上保安,“送夫人回去。”

我笑,“等着吧,你们绝不会有好下场的,奸&夫&淫&妇!”

自此夏知秋隐藏的年轻太太终于曝光于世,第二天各大报纸已刊登夏知秋与秦珊珊出双入对亲密无间的照片,乱*伦出轨争家财,夏知秋与秦珊珊还要多狼狈,坐在我面前的男人仿佛瞬间老去,红着眼对我说:“青青,你满意了?”

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出轨乱*伦的是你们,谋夺家财的是你们,最后却要问,我是否满意?
真是他妈一群贱&人。

我笑着起身,“当然没有。”
他攥住我手腕,“你要去哪里?”
我越发笑得愉悦,“亲爱的,我约好妇产科医生三点整看诊。”
“你要去…………做什么?”

“你猜得不错,趁着不到八周,早点打掉早点结束这一切。”
我看着他,细细地打量,不错过一丝一毫的痛苦,不够三千六百刀,凌迟还要继续下去,疯狂的你,疯狂的我,为仇恨献祭。
我不爱我自己,不爱你,不爱任何人。我甚至厌弃自己,我是谁?这样染着血的恶毒,不是夏青青,不是袁野青青。我是被他们的罪恶逼出来的怪物,血盆大口,獠牙锋利,其实这意念自始至终未曾变过,让我们,同归于尽。

他蹭一声站起来,怒吼,似一头已被逼入绝境的狮,“夏青青你敢!你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笑着,口唇殷红,从手袋里掏出我的小巧勃朗宁,递到他手上,“我的命,你不是已经要过一次了?再来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枪在你手上,抵上我额头,扣动扳机,结束我的痛苦。夏知秋,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有时觉得男人真是脆弱,此时若换了秦珊珊一定干脆地放一枪,而不是像眼前的夏知秋,丢开枪,抱着我,哭得仿佛天塌地陷。
他崩溃了,我却还站立着,我不知我的底线在哪里。

隔日他召开新闻发布会,与秦珊珊划清界限,撇开关系,我坐在台下,微笑着接受他的温柔蜜语,他的深切爱意,已经他对秦珊珊的决绝心狠。
我挽着他的手,说一切都是误会,是外界无端揣测,我相信我的丈夫,而秦珊珊是我公公的妻子,长辈之间的事情容不得我插手。
一个月后秦珊珊同绿帽子王夏桑榆办理完离婚手续,律师楼下的西餐厅灯光昏暗,奶茶太甜咖啡太苦,竟没有一件事如意。
她与夏知秋问同一问题:“你满意了?”

我摇头,没有,还没有,亲爱的,你还活着,我怎么可能会
满意。

“姗姗姐姐,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这世上没有钱办不到的事情。”

她瞬间放大的瞳孔,她憔悴不堪的面容,早已不是从前在我面前洋洋得意挥霍秦暮川爱意的骄傲女神,败落只在一瞬之间。

“你说完了没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夏太太慢慢享受。”说完抓起唯一光鲜的名牌手袋就要走。
招招手,保镖很是尽责,已上前请她坐好。

递给她一根烟,她便开始吞云吐雾,自己也点一根,不错,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睨见门口颀长身影,适才告知秦珊珊,“你不是正要去见秦暮川,求他施以援手最好还能助你东山再起?正好,我帮你约他出来。”
她乍然愤怒,“你究竟想干什么!”
停一停又颓然,“青青,你还想做什么?还不够吗?”
我很是开心,这样的旧戏码,许久未曾重温,只不过这次我再不在乎秦暮川,你又怎能伤害到我。“按住她。”
徐徐燃烧的香烟被我径直摁在她手背上,她尖叫,挣扎,却被两名保镖制得动弹不得。

秦暮川此时此刻出现在她眼前,如同英雄救美,而我是恶毒巫婆,活该死在王子剑下。
秦珊珊已经开始哭,叽叽咕咕颠来倒去无非是那几句,男人都爱听的那几句。

那只记忆棒已经渗满了我手心的温度,扔在桌上,却满眼笑意地看着秦珊珊说:“7952号保险箱,这是复制件,我们做个交易。”
秦珊珊惊恐,“不,暮川不要相信她,她怎可能拿到保险箱钥匙,你千万不能上她得当。”

“那天晚上,你把照片连同保险箱钥匙都拿走了。”他如此冷静,却令我心惊。

“秦珊珊如果收到一分钱援助,不管是谁给的,第二天我就将保险箱里的东西交到孙警官手上。”

秦珊珊的脸如此狰狞,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对面扑上来,“那又怎么样?你以为还有谁能动的了秦暮川?”

我笑,“你又以为秦暮川算什么东西?”

秦暮川却极其平静,“我答应你。”
笑着说合作愉快,我志得意满,打算鸣鼓收金。秦珊珊还跪跌在秦暮川脚下苦苦哀求。

“秦小姐,你还有许多珠宝首饰,名牌手包,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来。”

 

 


结尾

秦暮川尽心尽力致力于给夏知秋制造各种麻烦,我的新婚丈夫成为救火队主力,四处追逐着火点,不要说去医院检查身体,就连吃饭睡觉都难周全,更何况是胃痛胃酸如此小病,忍一忍就过去。
看着他日渐苍白的面色,我却是淡定从容地接受监视管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理医生告诫我人生须享受当下,我点头,十万分认同。晚饭过后准时与丈夫通电话,他此时不知飞到哪一国,困倦疲累的语气说爱我,又问孩子有没有调皮,吃的好不好睡得安不安?我真想说,没有你的日子怎么样都快活,即使被困在他名下南湾岛,面对一张棺材脸的心理医生与一群唯唯诺诺的家仆,我也能爱上南太平洋温暖湿热的海风。
每一天夕阳西下时的海岸,天空滑行而过的海鸟,沙滩上缓慢爬行的寄居蟹,被风卷起的裙角发烧,我抚摸着渐渐隆起的小腹,竟然在这样颠簸的岁月中感到幸福。
时间沉睡在缓慢的音符上,谁也不愿意清醒。

我再也没有见过夏知秋,听说他在飞往慕尼黑的航班上闭上眼便再也没有醒来,三十三岁,他的胃底静脉血管破裂发生大出血,成为每年死于胃出血的一千七百万人之一,那可名为‘永恒之爱’的金刚石化作粉末永远融化在他的身体里,这是我对他,独一无二的爱。
没有人知道,我的心究竟是悲是喜。秦暮川驾着船来接我,握着我的手说之后的事情都不必担心,他会处理,像是传说中披荆斩棘而来的王子,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许多划痕,恍然间回到十七年前,那样的年少,那样的未经世事。我的双生哥哥似太阳神一般耀眼而伟岸,秦暮川却是苍白的风雨中摇曳的树丫,而今我的阿幕再也不需要我的自以为是的保护,而夏知秋便已然随风而逝了。
黑白交错的悼念堂里,唯一清楚的是,我并不快乐。
然而,快乐不快乐的,也没有什么要紧。
一夜之间袁野青青成为城中巨富,我与夏知秋充满仇恨与暴戾的婚姻被报章杂志描绘出未完的言情小说,凄美得连我自己都要感动得落泪。

程未再终究知晓真相,我不肯出门与他会面,这个孩子,充满傻气的男孩子,我以为他会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指责我,痛骂我,谁知他只是轻声说:“青青,我拿到了国际赛第一名,说好了的事情不可以反悔的,不可以的啊!”
那么绝望,如同那些年在绝望中痛苦挣扎的夏青青,伤害与被伤害,得不到的永远在前方苦苦追寻,拥有的从未珍惜,你我总是轻贱深爱着自己的人。
程未再的未来再无可知。
我又回到南湾岛上,这里四季如春,繁花依旧,岁月在此仿佛永远不会老去。秦暮川就住在对面的小屋里,有时捕鱼,有时拾贝,有时拖着我的手在绵延曲折的沙滩上散步,双双沉默不语,唯有一轮落日火红,烧尽了从前纷扰人生。
维克在身后撒欢奔跑,这样美的画面,幸福似乎要从指尖溢出,随着海浪去到南太平洋广袤深邃的心里。
可是,结尾总有可是。
他在绚烂鲜红的晚霞中缓缓下跪,捧着我的手说:“青青,我只想好好和你过一辈子,不是补偿也不是愧疚,而是,我爱你。”
天知道夏青青等这样简单一句话等过多少心力交瘁的黄昏黎明,我是否应当捂着嘴幸福地尖叫,或是呜咽着感动落泪?没有,通通都没有。
我冷静得可怕。
“秦暮川,你知不知道,我做了这么多事情,原来不过是想回到十七岁而已。然而,我又错过了袁野青青的十七岁。人真可怕,永远要失去才肯回头,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我要走了,挥别过去,我们,也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我想我还不够爱他。如果爱得彻底,早已经抹去那些苦痛记忆,原谅他所有可以被原谅或是不能被原谅的过失,悉心陪伴他左右。
然而,离开南湾岛,离开秦暮川,拿掉腹中胎儿,一件又一件,我像是按部就班完成课后作业,细心,沉着,冷酷。

十七岁,风华正茂,我却再难回头。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我都再犯同样的错误,自己都觉得可笑,我真是倔强愚蠢像一头蛮牛,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为我的执着高声喝彩,也为我的疯狂痛哭流涕,可是,谁能真正放下仇恨从新来过?我只求一碗孟婆汤。

再后来,我的二十七岁仍旧单身,隐匿在丛丛人流中,沉默生活。
余味阑珊的半山咖啡馆已然老去,这里是南太平洋上游人不断的喧嚣岛屿,我的咖啡馆四十平,早上九点开工,下午七点收市,这一年二十七岁的某某某,拍了拍我的肩膀,皱着眉说:“你的咖啡馆,未再,是我的名字。”
一期一会,谁酿苦果,谁醅新酒,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