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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去了啊。”未央说。
不知道会不会在寻人启事里贴上,未央小朋友在游乐场旋转木马处走失,如有知情人士请通知城中巨贾程景行先生。
行走间恍然回首,程景行正低头调相机,层层叠叠的阳光落下,他的侧脸躲藏于模糊光影之中,随着未央一步步走远,渐渐隐退成电影结束时最终定格的画面,弥散的老旧记忆与追不回的往事如烟,微微泛着黄,浸透一缕缕迷迭香。
未央突然又三两步跑回,踮起脚尖,朝圣般轻吻他面颊,轻轻,略带些青涩年纪里鲜嫩得滴水的羞涩,依在他耳边说:“舅舅,我好喜欢你。”
待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走了,排着队进去,找一匹奶油色的马,像坐在一座奶油蛋糕上。朝他摆摆手,送啦一记飞吻。
他窘迫,颇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见人人都忙自己的事,无闲心来看他笑话,这才放心些,却仍绷着一张脸,维持长辈威严,对未央皱紧了眉头,完全不赞同她的露骨示爱,暗地里又有些欢喜,像女人,口是心非。
焦距已经调好,他从镜头里锁住她细致的青春飞扬的眉眼,心头一时间汲满了水,软软松懈下来,细细微风拂过,如她甜蜜轻吻,这正是春风沉醉的夜晚,心似蒲柳,月似穹钩。
忽而音乐想起来,尽是圣诞欢乐,远远看见有白须圣诞老人晃晃悠悠派送气球,原来已近圣诞节,想想,应当为她备一份圣诞大礼,她也许从未认真渡过平安夜,与他一样。
要对她说圣诞快乐,要在平安夜汹涌人潮中穿梭,要早早给餐厅打电话定位,还要挑好衣衫,不得太古板显得老了,带她出去像父女,也不得轻浮,全无男性魅力。
想想事情真是多,烦得很哪。
旋转木马缓缓移动,他按下快门,却只拍到她纤薄侧影,像是蝴蝶的翅膀,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孤单。
两三分钟,骑着白马的小公主已经凯旋,重游故地,正朝他挥手,送还他一枚灿烂笑脸,他将那一霎那的怦然心动定格,红色的裙与黑色的发,星辰似的眼眸远处眺望,她是场中最美的邻国公主。他抬起头,亦回她微笑。但她却似忧郁,眉间隐隐藏着浓雾,化不开的伤怀,只是不停挥手,像是告别礼,永不相见的告别礼。
渐渐她已没了踪影,而他继续等待下一个轮回,那转盘炫目,处处是闪亮装点。一张张笑脸晃过眼前,他想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是他错过她,而不是她猝然消散,于是再一个一个数过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笑有人哭,一张张近似为同的脸孔,镜头被拉长,恍然如梦一般的游乐场,来来往往的欢乐人潮,茫茫众生中唯独不见她。
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她逃跑,而是这不过小小插曲,是未央小孩子心性,气他不肯陪她一起,于是藏进角落里,等他灰心丧气,一定兔子似的蹦出来,拍他肩膀,两只眼睛笑的弯弯,“看看,吓到你了吧。”
于是他等,站在原地,看一批一批人坐上旋转木马,看那匹奶油色小马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所有人的脸都隐退成模糊的背影,他脑中悬挂着未央转身时最后一抹笑容,但四周无一契合。直到太阳落下山去,人声渐渐消弭,整个世界被按下静音,地底里却浮出一层又一层喧嚣扬尘,他的世界杂乱无章,嗡嗡都是人声,由远及近,吵吵嚷嚷不知在争论什么,他看见林未央嘲笑的脸,冷然的眸子,张开嘴说再见。
渐渐他才意识到,原来她就这样走了,连告别都没有。
不,有的,她留下告别吻。
他摸一摸侧脸,似乎还有她唇上余温。
香樟树树冠上,一轮红日正点滴消亡,烈焰烧过最后一程,最终湮灭在灰蒙蒙的夜幕里。
无人来,亦无人去,一切像是一场春梦,林未央从未存在过。
未央,林未央,变作童话故事里不忍杀死王子的小人鱼,化作玫瑰色的泡沫,消失在海平面上。
这是童话故事的结局。
未央在侧门找了一圈,只看见一辆黑色旧奥迪,宋远东在车里招手,笑嘻嘻,像贼子。未央连忙跑上前去,坐进车里,第一件事检查包袱,仍不忘拍拍他椅背,不耐地催促道:“快走,火车站。”
宋远东从后视镜里看她忙碌身影,莫说难舍难分,恐怕是满心急切,多一秒也不想待,“为你我冷落我家兰兰,而你居然问都不问。”
“兰兰?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孩子,私生子?”未央翻开钱包,里头证件齐全,那五十万几经周折已经入账,但除却银行卡与假证件,再没有多余东西。“现金呢?难道要我去售票厅刷卡?”
宋远东在衣兜里照了照,翻出钱夹扔给她,“兰兰是我新入兰博基尼,小名,可爱吗?”
“很好,很可爱,早十分钟到火车站会更可爱。”
宋远东忍不住抱怨,“你完全没有情趣可言。”
未央手里攥着行李包,似乎准备随时冲出车去,“我的情趣绝对不用在装小扮嫩学幼稚上,但也许,很大程度上,你是本色演出,绝对真实。三十岁的人,三岁的心脏。”
宋远东疾呼,“诽谤,我明明才二十出头,不要将我与程景行那样老男人强行放在同一年出生。”
未央却不愿再同他废话了,车停下来,斑马线上拥挤的人流匆匆晃过,天空阴沉沉一片暗紫,似乎乌云密布,即将大雨倾盆。
“借着红灯,直奔主题,我俩来道个别,萍水相逢,算是有缘。来,说声再会。”
宋远东回过头来,脸上是无赖的笑,不忘调侃,“我建议吻别。”
未央想也不想便说:“我拒绝,严词拒绝。”
今日红灯时间骤然短促,还未来得及说再次建议,前面的别克已经发动,提示离别的匆匆。目的地就在眼前,宋远东靠边停车,未央拿了行李便要下车,“多谢。没有你不会这样顺利。”
“林未央。”宋远东叫住她,待她回身,送上大大笑脸,“祝君好运,一路珍重。”
未央说:“我当然珍重,你也一样。”
宋远东挥手,“永别。”
未央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等我发达,一定回来送你一屋子粉红色睡衣。”
宋远东只是微笑,目送她离去,眼睁睁看她湮没在汹涌人潮中,如尘埃坠地,百川入海,消失在茫茫尘世之中。
突然间有些伤感,像是他家乌龟某年某日从玻璃缸里爬出来,爬过门框再爬过花园,最终不知下落。
躲藏在来来往往的匆匆步履间,他点一根烟,徐徐,看星火燃烧。
而程景行已经回到病房,床尾卡片上清清楚楚写着林未央,女,十七岁。
她真真实实存在,这一切并非虚幻梦靥,她的睡衣还留在床上,角落的穿衣镜映出他颓然凄惶的侧影,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虚妄的不是这剧情,而是演戏的名角林未央,从头至尾,她的嬉笑怒骂,温顺逢迎,乃至痛苦决绝都是假,从头至尾,每一个微笑,每一滴眼泪,每一句问候,每一次亲吻,统统都是做戏。
不知她在私底下怎么样嘲笑他,看,程景行有什么了不起,三十岁的男人一样被我耍得团团转。
他又看见她站在穿衣镜前那样快乐地旋转,这一次,他却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
她有通天本事又如何,他作佛祖割肉喂鹰,也可作佛祖,造一座五指山压垮她。
电话拨通,另一边歌舞喧嚣,“莽三,给我找个人,全市翻个边,一定把她找出来。”
“她身无长物,不可能跑远。”
火车站里各色人物都有,站着坐着蹲着躺着,有人扒开衣服直接奶孩子,有人坐在垃圾堆旁翻出些剩饭菜来吃。
未央终于进入她熟知世界,世俗的风气令人怀念,底层的粗陋真让人松懈。
手里两张票,一张向南往汐川,一张向北往边界。两张票都塞进口袋,门口有人专卖车票,未央站在监视器死角里招呼那人过来,也不管方向几何,谈好了价钱便买下,还有半个小时上车,真好。
未央心中澎湃,重获自由的快乐,如潮汐猛涨。
再见,戬龙城。
再见,程景行。

羁绊

宋远东回到医院时诺诺的点滴还未打完,重症监护室的灯光有些暗,她的侧脸掩藏在柔和光影之中,重重叠叠的线条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影像,如旧电影缓慢拉长的镜头,一曲《忘不了》婉转多情,勾动末梢神经中最温柔的情结。
他不忍将她打扰,无声无息地走近,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侧过去的脸庞与倒映着纷扰霓虹的眼瞳。
未料到是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笑,孩子似的脸庞,三月春风似的微笑,不经意间已经融进心里,又要肉麻一番,“怎么办,每每遇到春风都会想起你的笑。徒增伤心。”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眉眼,她是脑海中永不退色的一帧小相,弥足珍贵。
“表情十分到位,这句话对多少女人说过?竟练得如火纯青。”她赞叹,衷心。却遇见他眼中落寞,灰蒙蒙一片,无际的荒芜,满满都是曲终人散的寂寥。
不过刹那的失神,宋远东收拾了心绪,叹道:“难得我如此深情,你就不能稍稍感动一回?”
诺诺笑,活动活动手臂,手背上都是细小针孔,许多伴随青紫色淤痕,可说触目惊心,“被你感动的人多得是,我就不凑热闹了。”
宋远东却不愿再接话了,他习惯性地摸一摸口袋,找出烟来,又想到这是医院,便只得丢在一边,有些懊恼又有些烦乱,恨她有时候实在太灵慧,将所有事情都看透,让人避之不及,却又舍不得走远,暗暗地偷偷地望着,希望偶然间讨得她一个微笑,亦是三生有幸了。
“未央走了?”她问。
宋远东只闷闷应一声,像是耍脾气,低着头,不看她。
诺诺见他不悦,亦不再多言,自顾自感叹道:“她应该有广阔人生,长久的,健康的生命,去很多地方,认识许多人,读许多书,看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尔后是长久的沉默,诺诺精神不佳,已然昏昏欲睡,而迷蒙中却突然听见宋远东满含嘲讽地问:“什么叫应该?你说应该,难道你就应该死?”
诺诺闭上眼,不肯言语。停了些许,宋远东自觉失态,又颓丧地道歉,“对不起,我今天有些失常。”
她说:“我要睡了。”
宋远东便恍恍然起身关上灯离开,临到门口,却听见身后的黑暗里,她细软的语调,柔和的声线,低声说:“心无碍,无碍故,无有恐怖。注定要到来的,害怕也是徒然。我希望我离开时,不要看见你难过的样子。远东,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情形,那时春暖花开,你捧着席慕容的诗集一句句念给我听,你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这些被吟诵了无数遍的字句是专门为我而写的情书。我那时很快乐,很幸福,在医院里,每天都盼着你能来,等待的时光都十分美好,是啊,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了,我其实已经很满足。”
“宋远东,不要太想我,也不要不想我。”
“年纪轻轻,要求倒是一大堆。”他强抑悸动,撑出玩笑口吻,似乎永远玩世不恭,永远不知人生五味,“老子以后美人在怀,金砖砌墙,哪里有空想你,连胸都没有。你有什么好想念?诺诺,你有什么能让我想的?”
诺诺似乎是释然,继而垂下眼睑,细声说:“李夫人死时锦帕覆面,初读时只觉得这女人极其计较,现在却突然有几分明了。宋远东,你以后再不要来看我。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
他嗤笑,却未发觉,声线已颤,“你以为你是西施貂蝉,还是昭君贵妃?求我来我都不来。”
诺诺说:“那就好。”
他回过头,穿过茫茫无际的黑夜,陡然窥见她明镜似的眼,他想他大约再也不会忘记她此刻说话时的神情,犹如凄凄雨夜里的一站孤灯,在冰冷的水雾里播散出柔美的光。
他是那冷冷的夜。
她说:“宋远东,不要再念诗给别人听好不好?”
他说好,她便笑了。
那一瞬间,他在她的眼睛里望见星光倒影,一颗颗永不坠落的星。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突然忘了是怎么样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而十个小时的车程结束,未央到达未知地,西南方崇山峻岭环绕的城市。有宋远东挡着,他们找人的速度大约不会这样快,于是先在山城里寻到落脚地,幸好有假身份证可用,没过几天谈好价钱便租下一间房,短期一个月而已。
这是最险要的时期,未央至多待在屋子里,无聊着等发霉,只在周末时采购,买足一个星期生活用品。
上网时尝试着搜一搜程景行的名字,出来一条条都是褒扬,他做人严谨,果然连花边新闻都没有。
可是日日按部就班,有什么意趣,活着等于死了,一滩死水似的人生。
意外收获是程景行先生五岁时曾得过全市少儿组围棋大赛冠军,可惜没有拿奖杯时的照片,不知他那时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现在一般,是个绷着脸爱训人的小老头。
想想居然笑起来。
她本以为会将他厌恶到骨子里,或是完完全全抛诸脑后,却不想,原来还有快乐事可以怀念,值得怀念。
真是令人惊奇的发现。
戬龙城已经被兜了个底朝天,没有任何林未央的影子,只查出她在火车站买过两张车票,一张向北一张往南,便又派人往沿线城市都查过,一个多月过去,半分消息没有,她仿佛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宅子里,她住过的地方又被清理干净,她穿过的衣用过的毛巾被佣人统统收走,那屋子空荡荡,仿佛说话都有回声,他不敢再去,那些角落里翻涌的记忆将扑面而来泛滥成没顶之灾。
那个夜晚,那张沙发,她穿着白裙子,两只脚架在茶几上,吻他抽过的烟。
他便陷入迷障,被她眼中小小的撒旦迷惑。
然而她的离去突如其来,干干净净,他不禁佩服起她来,佩服她的果决与无情。
父亲指着鼻子骂过一通,大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一眼瞟过来,落井下石,“谁知到是不是串通好,故意要害死我家诺诺,少一个人少分一份家产,不过你可别多指望,程家的东西,从来不便宜外人。”二姐则是沉默,不只是冷漠还是早已无话可说,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最后是父亲气急,龙头拐杖指着他,“我程家白养了你,怎么是这么个东西!”
大姐忙不迭附和,“可不是,梨园里抱来戏子的种,可真是会演会唱。”
程景行抬头,死死盯着大姐程兰静,他眸中有重重杀意,盯得人周身冷涩,她的气势便弱下去,又将眼光投向程老爷子。
父亲缓了缓情绪,沉淀一番,却吩咐道:“你们两个都出去。”
程微澜随即起身,不多言,转身便走。程兰静还在观望犹疑,看一看父亲再看一看走到门口德程微澜,“爸,没两天就找到那小妮子了,您别气坏了身体。”犹犹豫豫最终还是走了。
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因程老爷子先前气话,气氛有些僵,程景行的脸是冷的,眼睛却是阴郁,隐隐含着些怒气,他藏的很好,只让人瞧见面上的不悦,却不让人发觉心中搏杀的暗念。
程老先生先开口,打散这一室死寂,“我已同警局方面打过招呼,加之莽三那方,务必要把她找回来。至多半月,若还没有消息,就登报悬赏,抓住了直接送医院取肾,不论死活。你说,她藏的这么好,一点蛛丝马迹不留,只凭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一定有人在背后相助。”
程景行陡然警醒,他这几天乱得很,许多事情都未曾仔细想过,如今听父亲这一方说辞,林未央背后帮衬的,且能将她隐秘得这样周全,在戬龙城只有一个人,这样无聊,唯恐天下不乱。
他抬头看了父亲肃然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似乎希望亲手抓住林未央,不管她有多么可恨,他始终不愿她再受折辱。
他答是,应承了父亲,准备离去。
而程老爷子的态度突然揉缓下来,居然开口劝慰,“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你早已经是程家的一份子,没有人能辱没你。”
他不禁触动,回过身,父亲已经闭上眼养神,而他似乎许久没有这样望过他,今天才发觉,原来父亲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的霸道与锐气也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岁月的沟壑里慢慢沉淀。
但,是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还是米已成炊木成舟?谁知道。
游乐场的照片已经洗出来,林未央坐在傻兮兮的小马驹上朝他挥手微笑,她脖子上还挂着那一串钥匙,新居的钥匙,他本打算金屋藏娇筑爱巢,也正如她所说,算盘打得好精细,却是人算不如天算。
林未央总给他惊喜,惊慌失措或是喜忧参半。
相片上,一簇簇疏漏的光影绽放在她唇边,她是今冬不愿凋零的花,满目萧索中,倏然盛开在他眼前,这一眼难忘,永难忘。
他收好照片,这大约是她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下楼去,转个门就到宋远东家,同宋家人打过招呼,似乎心情正好,但遇上宋远东,眼神却是森寒得瘆人。
程景行道:“我只有一句话,林未央人呢?”
宋远东装傻,笑嘻嘻想要糊弄过去,“我怎么会知道?你是不是思念成疾病入膏肓所以口不择言?没事没事,我理解,绝不跟人乱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瞧瞧,一双死鱼眼红得像兔子。”
“废话完了?”程景行还他冷笑,“要么你直截了当告诉我,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么我一一去查,你的银行账目,找谁办过证件,买了去那里的机票,登记在哪一间酒店。但如果是让我查到的,宋远东你小子就等着秋后算账吧。”
宋远东无赖得很,一摊手,请君随意,“那你就去查吧,前后人民英雄刘胡兰做榜样,我宋远东绝不当叛徒。再说我天涯孤独一匹狼,两手空空,任你随时上门收账,至多让你揍几拳,没什么了不得。”
程景行退几步,口中说着:“好好好,果然是英雄儿女。”话未完,拳头已经挥出去,正中宋远东下颌,将人打得一偏,险险退上好几步才站稳。
程景行道:“就是看不惯你个死皮赖脸的样子。欠收拾!我以为世上你最在乎诺诺,没想到你竟然拿她的命玩笑。”
宋远东揉着下颌伤处,脸上疼得皱成一团,暗叹着实在太对得起林未央,这一拳够狠毒,毁了容,没一个星期出不了门。
而程景行撂下那话已经走了,留下他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光洁可鉴的地板倒映出他的影,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雾,教人看不清究竟是喜是悲,只听喃喃自语,“前半句对,后半句错,因我在乎她,世上最在乎她,才这样胡闹。”
谁听见?没有人听见。
他笑一笑,揉着下颌回房去,抖一抖衣衫,还是无事挂心的宋远东。
待许多许多年过去,待他两鬓苍苍垂垂老矣,回忆时总要感叹,是年轻时太骄傲,从不肯将心迹坦露,或是害怕生离死别的愁苦,或是害怕担起她太过干净的爱,或是对绝望深深的恐惧,但所有所有的痛,都比不过后来的后来,对着汹涌的人潮一遍一遍寻找,再一次一次落空的心伤。
最终只能对着一掊土,说那句没能来得及告诉她的话语。

父女

现今许多小地方提供套现服务,未央跑了许多家,提出十万现金犄角旮旯里塞好,又往商城里买一大堆金饰,身上却穿得十分普通,分毫看不出是个腰缠万贯的小富婆。
三张身份证,一张在市内顶级饭店定下半个月的房期,另两张各买下两张张机票,每一张去不同地点,天南地北,找起来要人命。
而那银行卡,教她背面写好了密码,一张一张不消息流落在柜台,餐厅,或是取款机上。
一月期满,她便收拾了要紧东西,用旧办法弄来张火车票,随着轰隆隆的列车,往戬龙城故地去了。
最危险也最安全。
不必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未央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久违了的戬龙城,未央忙忙碌碌在西郊校区里找了房子,邻居大都是常驻考研人,在大学里头,生活用品都有供应,几个月不出校门都行,只是租金贵一点,但未央放弃与人同租的想法,非常时期,事事都需谨慎对待。
之后又开始上夜校,生活渐渐充实平缓起来,偶然间会想到程景行,不知他是否暴跳如雷,怒发冲冠。
真想看看他抓狂模样,一定赏心悦目。
当两路人追着线索查到山城时,仍是处处落空,根本找不到林未央身影。程老爷子气得跳脚,而程景行也越发沉默,最欢乐不过宋远东,看他们一张张颓丧脸孔,心底里佩服林未央机敏,再反过来想想,她其实根本不曾完全相信他,这便也跟着颓丧起来。
老宅子里阴云诡谲,满满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诺诺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天更是连起床都不能了,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沉睡,可是没有梦,沉闷如死的休憩,上帝太吝啬,连一个梦都不愿意施舍。
午夜时突然清醒,睁开眼,身旁有人安安静静守着,昏暗的空间,看不清他的脸,却触摸到他眼中温情,是严文涛久久望她,温柔而充满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