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甩开小太监的手,冷冷道:“看够了,你呢?”

小太监哈着腰,看不见脸,“奴才天天在这,自然看得够了。”

走出迩英阁时,天已全黑,她与等候在院中的纤巧擦身而过,红肿的双眼中尽是茫然与空洞。

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与死人相去不远。

纤巧在身后一声声唤 ,那遥远的称谓,离她越来越远。

鲜艳霓裳,尊贵身份,都不过是浮华尘世的一块遮羞布。

是谁说,不如归去。

初春夜晚,暗紫色苍穹喑哑地哭泣。

袭远已在雨中跟随 在皇宫漫无目的地走,细雨在他们之间织出了层薄雾,远远看去,仿佛名家的水墨丹青,待人去猜想,去品茗。

拒绝了内侍的跟随,此刻他们更像两尊隔岸向往的石像,各自固执的坚守。他不愿退后一步,她不愿上前一步。

她在东华门紧闭的大门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她的城池轰然倒塌,天昏地暗。

他上前去,接住她下坠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

她一声嘤咛,双目迷蒙,“带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他说,“好,我们这就回去。”

她在梦中微笑,带着令人不忍卒读的幻境中的幸福。

半夜高烧,浑身若炭火般灼热,而她却睡得酣恬,只是在追寻往事的梦中反复嘤喃着那人的名字。

重复再重复,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轻快时而悲鸣,仿佛一首简单平凡却深入骨髓的五言绝句,镌刻下她的信仰。

她每唤一声,袭远握着她的手便更紧一分,好似要将她硬生生捏碎。

“水………………”

袭远见她醒了,连忙将她扶起,又接过纤巧递上的水杯,亲自喂 。

她连喝下两杯水,喉咙才能勉强发声。莫寒一睁眼便看见袭远清冷的轮廓,心下一点点收紧,停下对水的渴望,死死盯住他,夹杂着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仇恨与憎恶。

“怎么了?”他亦察觉,却只是淡笑着拂开她被汗水黏在嘴角的发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始终一无所知。

莫寒张了张嘴,却发现早已无言以对。

于是沉默在沉默,连眼神都不愿给他。

瓷杯成为这场静默的牺牲者,与花纹繁复的地毯相击,发出沉闷低吟。

“朕对你还不够好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肯看朕一眼?”

他一脚踹开被吓得跪下的纤巧,低吼一声,“滚!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冷笑,最后一句当是在说我吧。

“把人当猴儿耍,你可还玩的尽兴?”

他的表情,突然由愤怒转为阴狠,“不是你叫朕饶他性命么?朕照你的要求办了,怎么?不满意?”

闻言,她仿佛被刺伤,攥着床单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渐渐发白,她猩红着眼,牢牢锁住他的脸,仇恨像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上心头,她忍着眼泪,忍着恨意,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你真是让人恶心透 。”

一句话,剜去他心中对她最后一丝疼惜。他像受了伤的虎,要将伤痛加倍奉还。

说话时满是不屑的语气,充满憎恶的眼瞳和已然绝望的深情无一不在刺激着他。他已然暴怒,将她此刻的羸弱忘得一干二净。

他听不见它的哭喊,看不见她的挣扎。他只是被自己压抑多年的渴望驱使着,如同穿越茫茫沙漠的孤独旅人,终于看到一片绿洲,即使明知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却依旧要拼力一试。

他看不到结局,她寻不到开始。

一切茫茫无期,如宿命,更如浩瀚烟波,他沉沦,她挣扎。

他在她身上寻找某种温暖,丝缎般的肌肤和让人沉迷的体香。他仿佛在追寻儿时遗落的幸福和欢乐,此刻用她的身体弥补以往的缺失。

他反复低吟,“爱我吧,阿九。爱我吧,求你了…………”

“阿九,忘了他们。你只要有我一个就好…………”

“阿九,爱我吧…………”

她看着晃动的幔帐,仿佛看到那一年仲夏的星光,承载着他们在离乱中卑微如尘的爱。

告诉我你要去多久,

用一生等你够不够。

苍白唇瓣无声开阖,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想要诉说的人早已不在身边。

也许,再也无力等下去。

当我再次看到你在古老的梦里,

落满山黄花朝露映彩衣。

三尺长发铺成在一床狼藉锦绣之上,显出妖娆与迷乱。他自上而下得吻着她光裸的背脊,手指滑过她肩胛处的伤痕,他低声诅咒,却没有丝毫停顿,他咬她的肩膀,那印记,红的骇人。

她已然烧得糊里糊涂,全身无力,只能依着袭远的动作,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

而她细碎无力的呻吟与仿若无骨的身体却让她身上的男人愈发沉沦。

他的眼神愈加温柔,他的吻愈加怜惜,他的呢喃愈加深情,他的动作却加倍粗暴,仿佛在血腥战场,让对方臣服的唯一方式便是暴力征伐。

他爱她那么久,他忍她那么久,他寂寞了那么久,等来的却只是她的冷漠和蔑视。

他不要再等下去,他要拿到他应得的回报。

仿佛到三月末的落英缤纷,粉嫩桃瓣悄悄坠落在象牙色的肌肤上,浮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红。

他的唇流连在她柔软丰盈的胸上,烙下专属于他的痕迹。

他说阿九,你是专为我设的蛊。

她隔着重重迷雾看他满是欲望的眼,连恨都觉得无力,只是在等待下一刻,死亡的到来。

他握住她的腰,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便将这般纤细的腰肢折断。

他爱她,在淋漓的汗水中唤她的乳名,在交缠的发丝中啃食她的锁骨。

他在她身体里徘徊,流连忘返。企图通过温暖狭窄的甬道抵达她的心,成为她的归属。

他像与她贴近一些,更近一些,于是愈发猛烈的冲击。她破碎的嘤咛成了他前进的凯歌。

猫头鹰的凄厉哀鸣,将沉寂夜空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

她断断续续地呻吟,他听得愈加享受。

最后一声,仿佛是死亡前的呼救,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得满手虚空。

“煦,救救我…………”

他被触怒,报复性地折磨她,他咬在她圆润的肩头,却在无意识间咬出满口血腥。纤细的红色在她的身体上蜿蜒作画,犹如远古图腾,古老神秘且充满诱惑。

这样的景象更勾起他的欲望,他更加兴奋,折磨她已成某种快乐。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如此渴望死亡的降临,仿佛唯有一死,才能得到灵魂的救赎与安歇。

黑暗像升腾的烟雾,一点点遮盖双眼。

痛苦是一层层上涌的液体,把胸口压得窒息。

“哗啦——”

她扒着床沿,将夜里服下的中药全数呕了出来。顷刻,酸腐的气味与淫靡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几欲作呕。

他被吓住,抚摸她的背脊,而她却止不住干呕,直至将胆水呕出。

他急忙抓一把外袍披在身上,对着外头大吼,宣太医进宫。

他回头,看见莫寒擦干净嘴角,伏在床榻上仰头看他,肩上仍有藤蔓一般的血迹。她笑,没有任何声响,诡异得让人害怕。

冰冷空气停滞在此刻,唯有屋内一盏孤灯,眼见这场黑夜笼罩下男人对女人肉体与灵魂的血腥屠戮。


面对

燕京。

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赤裸精壮的上身爬满黏腻的汗水。他坐直身子,古铜色胸膛喘息不定。

良久,梦中的恐惧才一点点散开,呼吸终于顺畅起来。他望着茫茫无际的黑暗,轻声喟叹,“阿九…………”

她的名字已跟随十年相濡以沫的岁月融进血液,深入骨髓。仿佛在这样冰冷孤寂的夜里反复低吟便可取得她仍在左右的默默温情。

说好不再等她,却止不住心中不断四溢的想念。

府邸中每一个细微角落都有她的气息,挥散不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亲手将自己女人送走的懦弱与耻辱。

模糊梦靥,她在淋淋鲜血里向他求救,却似水中倒影,一触即碎。

而他仍是无能为力,一如一年前一般,眼睁睁看她远走。

她绵长无力的呼喊,她绝望充盈着泪水与绝望的双眼,它苍白病态的唇瓣,无一不在烧灼着他的心。

驰骋千里战场,斩杀数万敌军,战功赫赫,圣眷荣宠。仿佛已得世间完满,仿佛再不有任何缺失。

人世沧桑,好似皎皎明月,世人抬头仰望,能见到的不过是光亮轮廓。

但总有暗面,从不为人所知。

当然,世人大都没有兴趣了解他人苦楚。

月光如雾,将黑夜包裹成朦胧的梦幻,仿佛赤足走来的妩媚女子,欲拒还迎。

无心睡眠,完颜煦下床取 偃月宽刀推门往外院去。

刀锋如月钩,寒光灼灼。

夜风被刀刃割裂成纤薄绸缎,滑过左肩的狰狞疤痕,拭干起伏胸膛上滑落的汗珠。

只听见长刀破空而去的铮铮呼啸,若蛟龙长吟,风生水起,覆雨翻云。

力道还未全然使出,便见收势。他旋动手腕,长刀于半空划出一道冷凝光环,随即收在臂侧,转身朝廊下阴暗处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阴影下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大约是害怕与畏惧,迟疑许久,方才嗫嚅道:“王爷明天一早又要出征,我想来找你说说话而已。”

完颜煦无话,收了刀,提步往屋内走去,“好生养胎。”

宝音见他即可便要转身关门,急忙从廊下走出,赶上前去拦住他,急急道:“王爷,你已经很久没跟宝音说话 。”

“本王明日要出征。”蹙起的眉头更紧几分,他仍旧一脸冷漠,连一个关怀的眼神都不给 。

宝音忍着眼泪,垂目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宝音会给王爷带来福泽,王爷必然大胜归来。”

“此番要多谢蒲查大人鼎力相助,待来日归朝本王比要登门致谢。”生疏的语气,客套的对话,仿佛眼前的不是同床共枕的妻子而是同朝为官的劲敌。

宝音紧紧攥着拳头,却不敢抬头看他,“爹爹说,今后都是自家人,王爷要率军出征,蒲查部支持也是应该的,不必计较许多。”

完颜煦颔首,“若非王妃一家相助,军饷钱粮必不能如此顺利筹得,宝音你确实是本王福泽所在。”

少女姣好面容若初生桃瓣,晕开淡淡绯色,娇羞无限。“姐姐们都羡慕宝音嫁的是王爷呢。”

多久了,自她怀孕之后他便不再睡在她身旁,以往即使是沉默,却未及如今的残忍漠视,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焦躁不安,不知所措,却茫然地不知该如何。

今夜漫无目的地走到他房前,无非是想同他说说话,如果可能的话,她更想求一个缘由。

她会改的,改掉所有他不喜欢的东西,为了她心中神一般的男人。

“回去休息吧。”完颜煦合上门,将宝音孤零零地留在门外。

他靠着门,突然莫名地笑,想来许多年前,他也曾如此狼狈地被人关在门外。

我们都曾守望一段感情,有人幸福,有人失落,有人经过,有人回望,一切稀松平常,并无过多谈资。

没有人无辜,因为上帝不曾指派任何人对你不离不弃。

而那些真心等待的情感,一生一次。

之后再也没有力量,那般纯粹地爱。


汴梁

怀里的人像一尊石像,痴痴地望着地毯细密的花纹,眼神都不曾变一下。他几乎要怀疑, 已在他怀里死去,余下一具冰冷尸体。

他忍不住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在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后才稍稍放心,扶起她的肩膀让她在自己怀里坐正,“阿九,喝药 。”

她没有反应,眼神空洞,犹如一潭死水,无一丝涟漪。

袭远接过纤巧递上的药碗,舀一小勺汤药送到莫寒唇边,诱哄似的说道:“来,阿九,乖乖把药喝 就不发热了。

她抿着唇,未有丝毫触动。

僵持半晌,袭远扔了小勺,转而对一旁的遥勉喝道:“劝你姑母喝药。”

遥勉低着头,眼睛已然红的通透,他不接药碗,只是哑着嗓子对莫寒 :“姑母,身子要紧。无论何事,万不能自己糟践自己。”

闻言,袭远忽地转身,目光锁在遥勉低垂的面容上,两眼如炬。

而遥勉仍旧是沉静,只默默看着躺在袭远怀里毫无生气的女人,带着旁人无法明晰的复杂心绪。

袭远见莫寒仍是不为所动, 扬手招了王顺来,低声吩咐几句,待王顺领命退开,又附在莫寒耳边 :“总能找到人劝你喝药。”

莫寒微微勾唇,冷冷嘲讽。

“若她还劝不了你,朕便唤迩英阁里的故人来劝你喝药,如何?”

被刺中旧伤,她蓦地侧过脸,双目猩红,“一死万事休。”

袭远用力将她拉近,贴着她的脸,将呼吸全然流转在她肌肤之上,“朕就让完颜煦,完颜尽欢,沈乔生,韩楚风,韩宥麒,陈诠,弥月,被你救走的柳家人,还有那个逃到大漠的陆非然统统给你陪葬好不好?嗯?”

莫寒望着他仍旧带着温和笑容的脸,恨得几乎全身颤抖,却只能生生忍下来,让痛苦无限延续。

“传她进来。”他放开她,恩赐似的 ,“见见故人叙叙旧也好,毕竟 是伺候惯你的。”

只听得殿外一阵细微脚步声,一鹅黄色宫装女子敛身进了卧室,朝袭远、莫寒行礼后方抬起头,又向半躺在重重纱帐后的莫寒深深一拜,“公主殿下…………”仅道出四个字,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莫寒亦是恍惚,在纱帐后红了眼,低声啜泣。

袭远心软,叹息道,“红霞帔且服侍长公主用药,朕还有国事,便不再留了。”语毕,回头深深望那躲在纱帐后的人一眼,甩袖出了玉华殿。

遥勉亦是拱手告辞,一时间,众人皆退,房中只剩下莫寒与弥月,各自饮泣。

遥勉随其父一同出了玉华殿,于殿外赶上袭远,道:“父皇,儿子有话要 。”

袭远停下,耐心看他,“你且说就是。”

遥勉一拜,道:“儿子见姑母体虚,玉华殿又都是新入的宫人,难免有怠慢的地方,不如寻些资历深的嬷嬷,更周全些。”

“难得你一片孝心。”袭远转身往紫宸殿走,“你去办吧。挑中了什么人,同皇后说一声便是。”

“谢父皇。”

他望着父亲的背影,目光谦和。

好一个父慈子孝。

她挑开扰人的幔帐,对着跪在床边手托药碗的弥月叱喝道:“够了,别再假惺惺的。”

弥月一愣,眼泪又一次聚拢,“身子要紧,殿下还是听圣上的话把药喝了吧。”

莫寒挥手打掉弥月悬在手中的小勺,几近恶毒地挖苦道:“他又许诺你什么了?从红霞帔升做贵人么?”

弥月惊得扑通 声重重跪在地上,磕头道:“公主喝药吧,求您 ,保重身子啊!”

“保重身子,保重身子做什么,好让他继续折磨 ?” 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内里触目惊心的淤痕和尚未愈合的伤口,“看看你的好主子都做了些什么。弥月,这就是你对我的好么?你们把我逼会汴梁就是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么?”

弥月已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哭求,却拼不出完整的字句。

“我恨你们…………我恨不得你们所有人都去死,都去死…………”

遥勉已经折回,悄悄在一旁看了许久,现下走上前来对弥月吩咐道:“还不走,处在这故意让姑母难过么?”

弥月仿佛受了惊吓,站起身连礼都不行便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莫寒仍旧趴在床上抽泣,无力地问,“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遥勉轻声唤她,“姑母。”

她猛地抬头,含泪相忘,仿佛溺水的人寻到救命的浮木,“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的…………我不想那样同她说话,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地恨…………恨所有人………………”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你明白么?”

遥勉沉默,在午后落寞的时光中,看着她满脸泪痕,听着她痛彻心扉的哭泣,轻轻问:“姑母,你喜欢的人呢?那个让 爱上燕京的男人,他现在在哪呢?”


屈从

新来的嬷嬷姓阮,从撑着乌篷船走街蹿巷的江南旖旎中走出,口中嚼着轻柔的吴侬软语,足下踏着三寸金莲,将脚步声踩进冰冷地板。

明媚阳光已将窗外庭院描绘出一片盎然,那般鲜艳欲滴的颜色却被重重幔帐隔绝在玉华殿之外,仿佛天涯海角的距离,让人绝望。

室内四处弥散着淡淡的中药味,氤氲暧昧的熏香令处在房中的人愈发惫懒。

帐帘发出细微响动,莫寒才发觉有人正缓缓靠近,抬眼看去,原是阮嬷嬷拖着药碗缓步徐行,在床边搁下托盘,将莫寒扶起,轻声道:“殿下,该用药了。”

莫寒浑身无力,全然靠在阮嬷嬷身上,勉强笑一笑,说:“嬷嬷身子好香。”

阮嬷嬷小心喂了莫寒一勺汤药,保持着一贯有的沉默。

她俯下身子捂着嘴咳嗽,将汤药全然咳了出来,喘息着狼狈地倒在软软的被褥间。“嬷嬷,我是不是快死 ?”

阮嬷嬷将弄脏的床褥收拾妥当,重新端了药碗侧身坐在床边,也不急着央莫寒用药,只是略有些悲悯地望着她,“公主缺的是心药,但更要爱惜身体。”

顿了顿,又伸手抚着她的额头,叹息道:“忍忍就过去 。”

嗤笑声从齿缝中溢出,莫寒曲起手肘勉强撑起上身,自己接过阮嬷嬷手中的药碗,一口气仰头喝下,末了还舔一舔嘴角,“大约是吃得苦太多,现下连药都不觉得苦 。”

自苦自嘲,她俯卧在床上,浑身酥软无力。风寒,体虚,心疾复发,当然,还有精神上的崩溃。此后仿佛失了心智,卧床不起,药石无灵。御医换了一个又一个,玉华殿的宫人也换了好几波。而今天终于可以在此放心说话。

懒懒地舒展四肢,她转过身子,侧躺着看阮嬷嬷在屋里来回忙碌,却悄无声息,如同一幕古老的哑剧,神秘而暗藏玄机。“嬷嬷,圣上今日何时走的?”

这禁忌的颜色淌在阮嬷嬷眼中,全然如一汪死水,平津得不似常人,只略略点头,答道:“圣上今早去的晚些,临走时吩咐说晚上要来玉华殿用膳。”

“嗯。”莫寒将滑下肩膀的衣襟拉好,遮住肩胛处骇人的伤疤。这般孱弱的身子,如何守得住他几近残忍的折磨,他爱她圆润柔滑的肩头,于是每每咬在同一处,那喷薄而出的艳丽色泽让他痴迷,于是他便继续在她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他所渴求的温暖巢穴,反反复复,不眠不休。

他给她用最好的伤药,尔后在伤口即将愈合的时刻,咬出更深更难弥合的伤疤。

她的梦里,总有鲜血淋漓。

他抱着她温暖的身体安然入睡。

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仿佛深陷囹圄,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夜夜睁眼到天明。

阮嬷嬷走来将被角细细掖好,拂开莫寒有些凌乱的发丝,“公主安心,您要找的人已经安顿在城南韩将军府。”

莫寒紧紧抱着新做的抱枕入睡,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日暮时分,她正靠在暖塌上,只穿着薄薄单衣,安静地看着窗外血色残阳,神游太虚。

袭远从背后抱她,吻她柔软的唇瓣,“身子可好些 ?”

她不言语,对袭远保持着长久以来的沉默。但袭远脸上依旧挂着满足的笑容,越发靠近 ,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贴在她耳边 :“韩楚风挂帅,首战大捷,下月初朕要将他召回,阿九可想见见他?”

余晖燃尽,天幕只余下一片暗紫色。她没了兴致,懒懒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身体全然倚在袭远身上。

袭远得了鼓励,愈发将她抱紧,原是拦在她腰间的手已然穿过薄衫游走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继而爬上他已亲吻过无数次的柔软酥胸,身体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袭远的呼吸也愈发急促。

灼热的气息呼唤出颈间涟漪,她看见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一点点,失去白昼的光辉。直至那一刻天昏地暗,袭远充满情欲的双瞳展现在她眼前,广阔苍穹化作肮脏漆黑的裹尸布,包裹得人几欲窒息。

她只着单薄意料,于袭远来这更是顺手。莫寒看着开满白莲的肚兜徐徐落下,如深秋枯叶,展示着一段生命的枯竭。

只可惜,她已没有下 个春 。

她死死攥紧了身下锦缎,却依旧止不住那般细小卑微的呻吟,犹如箜篌上最末那一根弦,缠绵凄切,纠缠着他,牵引着他。

他低头吻她,趁着她的酥软无力缓缓侵入她的身体,他在她身上发出满足的喟叹。

莫寒闭上眼,梦见被屠戮的庄园和垮塌的城池。

天空有秃鹫盘旋,它们扑腾双翅在腐朽的尸体胖欢呼雀跃。

她弓起身子,伸手环住他脖颈,吐气如兰,“我去拜会韩老太君,好不好?”

再次醒来已然是夜色沉沉,莫寒揉一揉眼睛,发觉袭远早已不在身边,而眼前的神色凝重的阮嬷嬷,她正拿着白帕将莫寒肩胛处的血迹擦去,又取了御用伤药敷在再 次裂开的伤口上。

莫寒将早已散乱的长发拨到一旁,轻蔑而又讥讽的瞟了一眼仍在流血的伤口,“上药做什么?反正也不会有长好的一天,何必浪费这上等良药?”

阮嬷嬷将伤口打理好后侧身让到一旁,莫寒 才发觉站在房间一隅的遥勉,连忙拉高衣襟,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遥勉仍是沉静,俯身将莫寒衣襟小心整理好,“很痛?”

似乎对着这般纯净少年,她故作的坚强被轻而易举地化解,眼泪总在还未察觉的时候便落满衣襟。

她摇头,眼泪坠在遥勉手心。

“痛啊痛啊的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痛。”

“姑母,外头已经准备好 。”

她将眼泪擦干,捏了捏遥勉的脸,“知道了,下个月你同我一起出宫吧。”

遥勉点头,转而又担忧道:“皇后怕是不会应允。”

“皇上答应 。”看着遥勉惊讶的神色,莫寒心中陡然一酸,狠狠咬住下唇,仿佛身体上的疼痛可以稍微缓解心中沸腾的羞辱感。

她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遥勉恭谨行礼,缓步退出。

殿外,遥勉望着卧室橘色的光晕,对身后人吩咐道:“嬷嬷,红霞帔张氏自缢之事暂且不要让姑母知道。”

夜如深海,混沌诡谲。

“言尽于此,但望王爷斟酌。”

念七一身黑衣,消逝在边关凄苦月色中。

风过耳际,他回想起弥月临死前决绝的眼神,比生死搏杀的斗士更让人敬畏。她不能背叛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亦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置身烈狱,于是以一死了解此生的痛苦挣扎。

她在死前央求他将那人的境况告之完颜煦,连他也惊住,怎是今天这般局面。

那个在山中与他谈笑的灵慧女子,怕是永远都寻不回 。

他不敢看完颜煦的脸色,此生第一次如此狼狈逃开。

究竟是谁造就了他们的痛苦。

金军营寨,元帅大帐。

胡尔诺挑开帘子,欲进帐呈报军情,却见一道寒光闪过,杀气腾腾。

长刀空鸣。

完颜煦凝视着 染血无数的战刀,沉声低吟,“杀过长江,杀入汴梁!”


终了


浮光掠影,天堂幻境,人世沧桑,苦不可言。

昨日倾国倾城绝色姿容,今日已成一朵干涸的水仙花,一丝光泽也无。

韩府精致的厢房内,莫寒望着对面憔悴不堪的女子,心中多了几分挣扎与犹豫。

“胡尔诺之妻容不下她,趁着战乱将她赶出家门,我们的人找到时,她在奉州城内最大的妓院里。”遥勉见她疑惑,便在旁解释。

莫寒心中一紧,狠下心肠,“你可有未尽的心愿?”

何秋霜从恍惚中猛然惊醒,拉住莫寒的手,急急道:“救救我的孩子,他留在燕京定然要受苦,只要你救他,我什麽都答应你,求求你们,救救他……”

莫寒的手被她攥得发红,沉默许久,才回头对遥勉:“拿纸笔来,容我写信向完颜煦要人。”

遥勉有些迟疑,“无需如此,平添事端。”

莫寒看着何秋霜充满希冀的双眼,剪水双瞳倒映着她的残忍与肮脏,“你要知道,你若不履行承诺,你的孩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混沌迷蒙的双眼陡然清明,何秋霜霎时换了神色,坚定异常。“只要孩子平安,于我,死又何惧?”

莫寒点头,携遥勉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莫寒闭眼琢磨方才信中所用措辞,几乎可以想象完颜煦收到信时急躁却又无奈的模样,便如此不自觉地弯了嘴角,露出早已消失在燕京的恬淡笑容。

遥勉便如此安静地看着她笑,仿佛是在尘埃中开出的洁白花束,一抹淡雅幽香,总让人流连忘返。

“姑母,遥勉有事不明。”

仍旧闭着眼,唇角轻勾,“你是指何秋霜的孩子?”

遥勉颔首,“不错。我们要得不过是一具烧焦的尸体,何须得何秋霜甘愿?”

莫寒笑,伸出手指恶作剧似的戳了戳遥勉软乎乎的脸蛋,“你不解你的父亲,若得不到他想要的结局,他是绝不会有罢手的一天。”她双手合十,好似虔诚的礼佛者,“我佛慈悲,他求什么,我便留给他什么。”

“他要我爱他,我便全身心地奉上,爱他,直至死亡。”

闻言,遥勉笑了笑,带着无言的悲哀。

一时沉默,她挑开帘子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怀想梦中江南,宁静村庄,细雨织就缠绵天幕,流淌着落花的潺潺溪水,弥散着清甜茉莉香的小巧庭院,还有牵着她走过朦胧深巷的白衣男子。

恍然间忆起彼时约定,梦想携手走过北地辽阔苍穹,如今却已如隔世。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总好于那日没有遇见过某某。

而她梦中的江南,却是用他人的鲜血描绘。

“终有一天,我将走入地狱深渊,万劫不复。”她阖动双唇,仿佛呓语。

遥勉一怔,拳头捏紧又松开,“姑母不是说无间地狱亦是片乐土么?”

“是啊,要不那些和尚怎么总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分明就是抢着往好地方去嘛。”

人世茫然,命运多舛。只好羡慕,年少轻狂。

遥勉握住她没有温度的手,心中渐渐升腾起离别在即的酸楚,“姑母,还能再见到您么?”

“今日我已交待韩将军,今后你若有所求,他与陈诠必然尽全力相助。”瞥见遥勉眼中明显的失落,她亦无力欺哄,只是拍了拍他僵直的手背,宽言抚慰道,“总之,相见不如怀念。”

遥勉垂下头,静静望着她如葱管般的指尖,心中有莫名的失落。

莫寒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上扬的唇角上荡漾起往日的灵动与狡黠,“昔日有唐玄宗为杨贵妃修华清池,眼见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不如叫你父皇为我修个亭台水榭,亦不失为一段佳话。”

此时此刻,卑微如斯,离回忆很近,离自由很远。

承乾十四年秋末,燕京城被最后一片枯叶压垮。

火光将古朴大气的燕京皇宫灼烧成耀目的殷红,在烈烈光焰中摇曳着婀娜的腰肢。

完颜煦在火中呼唤帝王的名讳,杀过重重包围,一人一马,冲入皇宫。

他眼中只剩下猩红血液与熊熊火光。

芙蓉帐暖,一室旖旎春光。

莫寒在袭远身下辗转低吟,流散的长发纠缠出最勾魂的图腾。

她看见幻灭的色彩,一片混沌天地。除却袭远浑浊的呼吸声,她还可以清晰地听见窗外廊桥下轻灵的水流声,仿佛可以将她带到宫外宁静广阔的天地。

碧蓝天空,茵茵绿草,亭亭如盖的大树与繁星般璀璨的细小花朵。

仿佛可以听见清脆鸟鸣,唤她早起。

她轻勾唇角,在幻梦中描绘出一抹魅惑的笑,颠倒众生。

立政殿在妖娆火舌中轰然倒塌,完颜合剌乘着千里驹在完颜煦的保护下冲出皇宫,在城外山头回望京师,只看见熊熊火光和被大火烧得泛红的天空。

他勒马回转,看向身后护他突围而出的众兵将,“朕向苍起誓,终有日再回燕京。”

他一扬马鞭,带着余下女真将士,向会宁而去。

袭远贴着她光裸的背脊,享受着唯独只有在她身旁在能拥有的舒适睡眠。

她转过身子,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猫儿般乖顺。

她扬起头,轻轻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袭远……”

“睡着了?”她甜腻的嗓音中滑出几分失落,让浅眠的人不忍拒绝。

袭远止不住一声闷笑,收拢臂弯,让她愈加靠近,低头舔了舔肩上仍在流血的伤口,满心疼惜地问道:“还疼吗?”

她在心底冷笑,脸上却依旧挂着羞赧的笑容,倚在袭远胸膛,犹豫许久,方开口道:“过几日就是遥勉十岁生辰,你这个做父亲的总该有所表示才好。”

“朕没料到,阿九对朕的儿子竟如此关照。”

她叹息,久久不语。

他没来由的恼怒,低头去寻她仿佛带着玫瑰香的唇瓣,直至舌尖尝到苦艾的红色汁液。

莫寒嘤嘤地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

她只是带着委屈却仍旧不舍的情愫,低声说:“你不明白么?在你眼中,遥勉就是小时候的你啊。”

袭远抱紧她,用尽全身力气揽着她颤抖的身体。

“朕知道的,朕明白,朕会好好待他,你尽管放心……”

燕京城破,女真人被赶回会宁老家。

大齐举国欢腾,袭远亦沉浸于江山美人尽在手中的快乐。

那夜宫中燃放起绚烂烟火,靛蓝色苍穹中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瞬间颓败的花,死亡在此凝结成世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容,烟花的寂寞无人知晓。

只看见觥筹交错,只看见阿谀谄媚,只看见妖娆面具下张张没有表情的脸。

中途退席是她的一贯做法,她还袭远一个无奈的笑,得到应允后转身离场。

他们将目睹一场绝妙烟火,毕生难忘。

烟花与烈焰相互辉映,将皇宫中隆重的庆典装饰得更加美艳。

侍卫在浓烟中寻到已被烧坏了半张脸的长公主殿下。

袭远看着怀中奄奄息的女子,不敢相信一个时辰以前,她还在远处对着他盈盈地笑,而此刻,已容貌尽毁。

他唤太医,太医亦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失去光泽,一步一步,走出他的生命。

莫寒突然睁开眼,漆黑眼瞳汲满泪水,嘶哑着嗓音唤他的姓名,一遍又一遍,每句都是锥心的痛。

袭远贴近她,听她细小呻吟,不愿放过任何字句。

她伸手,颤抖着擦去他眼角湿润,“遥勉……韩楚风……陈……”

“朕明白,朕都明白。”他不住地点头,只想再挽留她,哪怕是短短一瞬。

然则,莫寒已无气力做多言语,看着他,给他最后一个温暖的笑。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贴在他耳边说:“你从来不知道……我爱你……”

恍然惊梦,袭远紧紧抱住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好似回到彼时朗朗少年,哭泣只是寻常事,欢乐与悲苦都可以尽情发泄。

空寂无人的玉华殿中飘荡着他压抑的哭声,仿佛要将人的心撕碎。

依旧有皓月当空,繁华烟花落于尘土,唯有皎皎明月,如期而至。

还有水榭旁丝带般蜿蜒西去的的涓涓细流,不眠不休。

顺流而下,可以看见山岭青葱,树木繁茂,天堂是自由。

汴梁,前所未有的风光厚葬。没有人明白,繁华背后的落寞。

千寻碧湖千寻酒,丝竹慢,唱不休,红颜总是归尘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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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使皇陵更加寂寞。

初一,无月。

星光撒在比夜色更深的黑色丝绸上,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

鹰隼般锐利的眼神霎那间变得温柔如水,“你就睡在?这太冷了,会把你冻坏。”他抚摸着大理石上的名字,将目光放得很远很远,仿佛呓语。

“他不能困住你你。”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准备扒开我的的坟?”

完颜煦回头,看着她淡雅容颜,仿佛置身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