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宫女撩起幔帐,原本半躺在床上的皇后这时候却想起身行礼,陆晟自然不允,却又是冷着脸说话,“皇后正病着,不必起了。”
见他来,皇后原本蜡黄无光的脸上总算多出两分血色,只是她心情复杂,惶惶不安,欢喜当中又带着自责,“都怪臣妾身子骨不中用,不但未能为皇上分忧,还要劳皇上亲自探望,臣妾有罪……”
原本她如此说辞,于公于私陆晟都应当出言安抚,但没料到陆晟听完,本就阴郁的脸色更加冷上三分,“方才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这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得好的,朕瞧你这已经乱得没章法,实不宜再教养元麒,又因他生母身份地位,不堪此用,朕便先将他抱回乾政殿,由朕亲自照看,等皇后的病好全了,朕再将他送回来——”
“皇上!”她学了十几年的汉人规矩、德容素养在这一刻全抛到脑后,她早把元麒当自己亲骨肉,陆晟要抱走他,那就是在拿刀子剜她的心,疼得她厉声大叫,“君无戏言,皇上允过臣妾,皇上不可出尔反尔!”
陆晟见她陡然如泼妇一般大喊大叫,不由得皱起眉,但语速仍是不急不缓,“朕方才先去看元麒——”
“皇上……”
“不过三个月大的孩子,独自待在屋内,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朕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发现他额头滚烫,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皇后听得咬牙切齿,“是哪个奶娘同宫女今日当差,竟敢如此怠慢皇子,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陆晟不怒反笑,“今日西侧间原有两位奶娘当差,一个告假去找同乡商量,要从安阳老家给皇后带一帖治心悸的偏方,另一个说是懂几分药理,被叫去给皇后娘娘看药材。长春宫是锦绣堆,人人都想在皇后跟前谋一份前程,这原也是人之常情,但倘若越界就该受罚。两个奶娘朕已命人杖毙,长春宫总领太监刘春,在其位不谋其事,打发去浣衣局当差,至于皇后……”
他的话止于此,欲言又止的姿态几乎要把人折磨得发疯。皇后红着眼,赌咒发誓,“皇上,臣妾若知道那起子贱人敢如此对待元麒,臣妾绝不轻饶,臣妾现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筋、抽他们的皮好教他们一个个的都知道厉害……咳咳咳……”
话说得很了,身子却当不住。皇后弯下腰一阵猛咳,听得陆晟都有几分心软,亲自伸手将她扶好,面上更多了几分温柔之色,“皇后有病在身,难免有顾不上的时候,此时本不该怪罪于你。只不过元麒对朕而言有多重要,想必皇后也清楚,朕老了,再经不起失子之痛,也请皇后体谅朕拳拳爱子之心,勿要与朕计较。”
“可是皇上……元麒也是臣妾的孩儿,臣妾对元麒的爱护之心绝不比皇上少……”
“朕方才不是说过,等皇后病愈,朕再将元麒送回长春宫,如此朕与皇后都能安心。”
“皇上……臣妾离不得元麒啊……”
“皇后病着,与元麒亲近得多了,不怕过了病气给孩子?皇后不怕,朕怕。俪妃也正病着,若此时将元麒送回去,想必她就连隔着窗子都不敢见的。”
陆晟的话仿佛将将磨过的刀,狠狠扎在皇后心上,她红了眼,死死盯住陆晟,“皇上这是说不是亲生不知心疼了?元麒虽不是臣妾生养,但臣妾爱子之心绝不比他那一眼都愿看他的亲娘少!”
“皇后慎言。”他眸色冰冷,面沉如水,看得皇后也不禁打个哆嗦,想要当即跪在地上求饶。
却不料他未再深究,只说:“皇后且好好养着,哪一日痊愈,哪一日就是你们母子团圆之日。”
预毕深深看她一眼,再不愿多留。
月初显,万物沉湎。
陆晟回到乾政殿时,元麒已服过药,此时正睡得酣畅,小拳头也松开来,想必是个好梦。
周英莲奉茶,陆晟与胡太医在前殿问话。
“皇子如何?”
胡太医道:“偶感风寒,奴才开了方子,连服三天即可。”见四下无人,他等陆晟闭目不语时低声问:“皇上,给娘娘的方子还继续用吗?娘娘的身体比预料的弱一些,恐怕要减量。”
陆晟左手撑住额头,闭着眼,十分疲惫模样,“你酌情减量,只将她困在长春宫即可。倘若真腾出位置来,也未必是好事。”
胡太医心中了然,缓步告退。
不知不觉夜已深,他独自坐在书案前,轻轻抚着腕子上翠绿欲滴的碧玺珠子,想着那人手上原也有一模一样的一串,只不过她狠心,走时连一根簪子都没带上,怎还记得定情之物。
珠子渐渐被抚得温热,他睁开眼,忽而嗤笑,青青第七十一章
她太累了,累得几乎闭上眼就要长久地昏睡过去,这一刻再也顾不上从前的纠纠葛葛,她的渴望和渴求都凭本能。
于他而言,仿佛凭空多出一只手,突然间紧紧握住他的心,那一刻他脑中空白,连呼吸都停止。
他没有犹豫,双臂环绕稳稳将她拥在怀里。
无人发声,这个拥抱或许根本无关情爱,只是两个受伤的人再秋风冷雨中寻找安慰与依托。
他说:“我带你走,青青,我带你走……”
而她闭上眼,泪落下来,隐匿在他柔软的衣料间,寂静无声。
她只希望这样安然稳妥的时光,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夕阳晚照,由秋入冬,日头也比从前暗淡。
宫墙内,陆晟移驾长春宫,先去西侧间看元麒。
转眼两个月过去,小家伙又壮士不少,小胳膊小腿胖乎乎惹人爱,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伸手抱一抱。
关外速来不抱子,陆晟碍着身份规矩,虽不伸手抱他逗他,但往来探望着实频繁,有时一天下来要往长春宫内一早一晚跑两趟,眼看着宫内风向又转,皇后靠小皇子一朝翻身,如今身份子嗣都紧握在手,真算得上是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但宫里面,女人们忙着眼红,鲜少有人关心皇后实际如何。
眼看着这已经是今日第三回传太医,长春宫上上下下都急得眼红跳脚。
陆晟自乾政殿来,径直往西侧间去,并未惊动太多人,身后只跟一个分秒不离的周英莲,不声不响地进了屋,却发现三个奶娘都不在屋里伺候,只留元麒一个躺在小摇篮里呼呼大睡。
陆晟回头看周英莲一眼,目中带火,周英莲当下明白过来,悄不声儿地退出去打算把这西侧间里伺候的都拎出来教训一顿。
为紧着元麒,长春宫的地龙提早烧起来,此时屋里头暖融融的还算舒服。
陆晟缓步上前,瞧见一只白嫩嫩的小胖子睡得双颊发红,也不知梦见什么,睡梦中一只小手还紧紧握成拳头,一副小将军模样。
他看得好笑,忍不住俯下身想去碰一碰小胖子圆嘟嘟的脸,却没料到触手一片滚烫,令他也变了脸色,顾不上仍在深睡当中的元麒,大步走到庭中喊,“周英莲,宣太医!”
周英莲正站在奶娘跟前压着嗓子骂人呢,陡然间听见这阎罗王似的声音,吓得脖子一缩,回过头苦哈哈望着陆晟,“皇上,太医院掌院胡大人就在长春宫呢。”
长春宫前头正忙得不可开交,皇后忽然心悸,得有人伺候太医,还得有人去太医院抓药熬药,且皇后跟前片刻离不得人,这又正是个表现的好机会,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满福不知怎么的被送出宫去,以至于下面人个个都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望前挤,就巴望着能替了满福的差事,好一朝飞上凤凰枝。
满院子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唯独陆晟一人轻松从容,慢慢从西侧见出来,踱到正房,见庭中人来人往穿梭不停,一大帮子人属刘春眼睛最利,远远瞥见一片衣角,立马跪倒在地,高呼,“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他这一声喊,身边人也都接连下跪,原本嘈杂地前厅忽然没了声响,静得让人害怕。
陆晟没理会这些,他脚步不停,后头只跟着个时刻不离的周英莲,转个向便进了皇后寝居。
皇后的屋子还是和从前一般素净,大约是为博一个勤俭克己的好名声,多宝阁上连个珊瑚摆件都不设,一眼望过去,仿佛住是个宫中静修的姑子一般。
进门时太医院掌院也在,仿佛是刚刚探过脉,正要重开方子。老太医一见陆晟正要行礼,被他抬手阻了,“皇后的身子如何?”
胡太医弓着背,斟字酌句地答:“皇后娘娘的病乃郁结所致,非一日之功,也非一日之药可解,恐怕还需慢慢调理,这是缓症,宜缓不宜急。”
“嗯。”陆晟微微颔首,将太医打发出去,提步望屋内走,一路听见床帐内传来衣物摩擦的悉索声,大约是皇后急于换装,不愿蓬头披发示君。
两侧宫女撩起幔帐,原本半躺在床上的皇后这时候却想起身行礼,陆晟自然不允,却又是冷着脸说话,“皇后正病着,不必起了。”
见他来,皇后原本蜡黄无光的脸上总算多出两分血色,只是她心情复杂,惶惶不安,欢喜当中又带着自责,“都怪臣妾身子骨不中用,不但未能为皇上分忧,还要劳皇上亲自探望,臣妾有罪……”
原本她如此说辞,于公于私陆晟都应当出言安抚,但没料到陆晟听完,本就阴郁的脸色更加冷上三分,“方才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这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得好的,朕瞧你这已经乱得没章法,实不宜再教养元麒,又因他生母身份地位,不堪此用,朕便先将他抱回乾政殿,由朕亲自照看,等皇后的病好全了,朕再将他送回来——”
“皇上!”她学了十几年的汉人规矩、德容素养在这一刻全抛到脑后,她早把元麒当自己亲骨肉,陆晟要抱走他,那就是在拿刀子剜她的心,疼得她厉声大叫,“君无戏言,皇上允过臣妾,皇上不可出尔反尔!”
陆晟见她陡然如泼妇一般大喊大叫,不由得皱起眉,但语速仍是不急不缓,“朕方才先去看元麒——”
“皇上……”
“不过三个月大的孩子,独自待在屋内,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朕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发现他额头滚烫,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皇后听得咬牙切齿,“是哪个奶娘同宫女今日当差,竟敢如此怠慢皇子,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陆晟不怒反笑,“今日西侧间原有两位奶娘当差,一个告假去找同乡商量,要从安阳老家给皇后带一帖治心悸的偏方,另一个说是懂几分药理,被叫去给皇后娘娘看药材。长春宫是锦绣堆,人人都想在皇后跟前谋一份前程,这原也是人之常情,但倘若越界就该受罚。两个奶娘朕已命人杖毙,长春宫总领太监刘春,在其位不谋其事,打发去浣衣局当差,至于皇后……”
他的话止于此,欲言又止的姿态几乎要把人折磨得发疯。皇后红着眼,赌咒发誓,“皇上,臣妾若知道那起子贱人敢如此对待元麒,臣妾绝不轻饶,臣妾现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筋、抽他们的皮好教他们一个个的都知道厉害……咳咳咳……”
话说得很了,身子却当不住。皇后弯下腰一阵猛咳,听得陆晟都有几分心软,亲自伸手将她扶好,面上更多了几分温柔之色,“皇后有病在身,难免有顾不上的时候,此时本不该怪罪于你。只不过元麒对朕而言有多重要,想必皇后也清楚,朕老了,再经不起失子之痛,也请皇后体谅朕拳拳爱子之心,勿要与朕计较。”
“可是皇上……元麒也是臣妾的孩儿,臣妾对元麒的爱护之心绝不比皇上少……”
“朕方才不是说过,等皇后病愈,朕再将元麒送回长春宫,如此朕与皇后都能安心。”
“皇上……臣妾离不得元麒啊……”
“皇后病着,与元麒亲近得多了,不怕过了病气给孩子?皇后不怕,朕怕。俪妃也正病着,若此时将元麒送回去,想必她就连隔着窗子都不敢见的。”
陆晟的话仿佛将将磨过的刀,狠狠扎在皇后心上,她红了眼,死死盯住陆晟,“皇上这是说不是亲生不知心疼了?元麒虽不是臣妾生养,但臣妾爱子之心绝不比他那一眼都愿看他的亲娘少!”
“皇后慎言。”他眸色冰冷,面沉如水,看得皇后也不禁打个哆嗦,想要当即跪在地上求饶。
却不料他未再深究,只说:“皇后且好好养着,哪一日痊愈,哪一日就是你们母子团圆之日。”
预毕深深看她一眼,再不愿多留。
月初显,万物沉湎。
陆晟回到乾政殿时,元麒已服过药,此时正睡得酣畅,小拳头也松开来,想必是个好梦。
周英莲奉茶,陆晟与胡太医在前殿问话。
“皇子如何?”
胡太医道:“偶感风寒,奴才开了方子,连服三天即可。”见四下无人,他等陆晟闭目不语时低声问:“皇上,给娘娘的方子还继续用吗?娘娘的身体比预料的弱一些,恐怕要减量。”
陆晟左手撑住额头,闭着眼,十分疲惫模样,“你酌情减量,只将她困在长春宫即可。倘若真腾出位置来,也未必是好事。”
胡太医心中了然,缓步告退。
不知不觉夜已深,他独自坐在书案前,轻轻抚着腕子上翠绿欲滴的碧玺珠子,想着那人手上原也有一模一样的一串,只不过她狠心,走时连一根簪子都没带上,怎还记得定情之物。
珠子渐渐被抚得温热,他睁开眼,忽而嗤笑,“没良心的丫头……”
一走两个月,竟一丁点留恋之意都没有么?
青青第七十二章
时近年关,各家各户都操办起来,要买鱼买肉,裁制新衣,过个丰泰年。
元安因赋闲在家,多得是时间陪青青,外头只道老爷突然开窍,对夫人情深义重,恨不得日日都腻在墨竹居不出门。
只紫苑清楚,元安陪青青下棋、读书,所有侍奉伙计也都是他亲力亲为,仿佛旁人代劳便占了他的好似的,他反倒要不乐意。
这一日他替了裁缝的活儿,来给青青量尺寸,准备过后交到裁缝铺里制衣裳。
青青站直了,伸开双臂,任他拿个软尺低头给她量腰身。
“柜子里少说还有十几套衣裳,我看都还新得很,何必再做新的。”
“按惯例,一到过年都要给家里小辈做新衣裳,这是咱们头一回在外面一起过年,不能敷衍了事。”元安记好她腰上尺寸,将将一尺七,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直起腰再量她胸前,两个人亲密惯了,这样男女之间暧昧的动作与距离,放在他与她之间,却连心跳都不乱一下。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嘟囔着,神态鲜活语气稚嫩,瞧着还真是个半大孩子,然而她忽然间语调一转,感慨说,“我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
元安一怔,看着她,将软尺慢慢收起,“想……孩子了?”
“没有。”她想也不想便否认。
“皇后缠绵病榻,对皇子照顾有疏,皇上已经将元麒接回乾政殿亲自照看。”
听到元麒有事,她几乎是本能地警惕起来,声音也突然拔高,“有疏?什么疏漏?”
“听说是发着热身边也没人照看,正巧被皇上撞见,便发作了一回。皇后那,自知有愧,也不敢有二话。”
青青却不想听这些,她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那元麒怎么样了?病好了吗?你怎么现在才与我说!”
元安无奈,“我如今不在宫中行走,宫里的是事情传到我这,大多已经是七八天后。不过你放心,元麒已然大好,皇上也总算松一口气。”
他语调轻缓,青青却恍然如警醒一般,紧抿嘴唇,一时间看着他,欲言又止,到最后一闭眼,全然放弃一般,“我不该想他,你也不该提他,要狠心就要狠到底,牵牵挂挂假模假样的算什么。”
元安劝道:“骨肉亲情本是天性……”
“没有什么天性,本就是我不要他!”她急急转过背,等涌出眼眶的泪都落尽,才回过头,牵起嘴角笑一笑,“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城呢?”
他抬手替她擦去眼角一滴晶莹透亮的泪,手指瞬时滑落在她耳畔,留恋不舍,“年后吧,这样大的阵仗搜人,也至多维持三个月,否则九门提督第一个就扛不住。”
“去哪呢?南下好不好?我原就想回绍兴看一看,那可是我祖上发家起事的地方。”
“好,那就去绍兴。”他笑起来,眉眼如画,将屋中陈设都比得黯然无色,“青青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每一个字都透着如水的温柔,他倾尽所有编一个最美的梦,去哄他心尖上的人。
青青也笑起来,嘴角弯弯,充满稚气,方才说自己已是当了娘的人,现如今却还是个孩子模样,“好,就这么说定了。”
她转过身看着铜镜当中的自己,一袭袅娜轻烟似的身段,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孔,一颦一笑令这庸碌人间全然倾倒在精美皮相之下,无人能免俗。
“小时候总是做梦,要嫁一位南征北战器宇轩昂将军王,要十里红妆满城风光,要一身凤冠霞帔,将姐姐妹妹都比下去。只可惜直到如今,我还未穿过嫁衣,却已为人妇……又或许这一生都不会有了……”
元安站在她身后,与她一同望着镜子里仍然是少女模様的青青,“不怕,除夕必是好日子,我们制一件好的,除夕穿。”
她侧过身,望着他,两人默默无言,一切已了然于心。
眼泪盈盈,在瞳中泛起凌凌水波,他心中酸甜交汇,一时不能自已,伸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温柔短促的吻,就如同她与他的不能长伴的感情,他忍住哽咽,“公主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
她说:“你不要笑话我。”
元安抚着她的脸,目光在她唇角流连,“怎么会呢?公主在臣心中,永远是最美的姑娘。”
她红着脸,低下头,睫毛在皮肤上落下的影仿佛是这世上最动人的应允。
而他收回手,不能再靠近一步。
我最心爱的姑娘,原谅我是世间尘埃,原谅我是卑微土壤,原谅我是房梁一只燕,原谅我是庭间一树花,原谅我永不能张开的双臂与不能开启的嘴唇。
“我出门去送尺寸,正好亲自去挑料子。”
“要正红,最正最正的红。”
他点头,笑着答应,“好,要最正最正的红。”
他出门,紫苑便端着茶水进来作陪,一进门先惊着,忙放下茶水来替青青拍背,“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难不成是老爷说错话惹夫人伤心?夫人别哭,奴家这就找他去。”
青青接过手帕,摇头,因哭得厉害,一个完整的音都发不出来,只晓得拉住紫苑,不许她声张。
噼里啪啦,爆竹声响,转眼就是年关。
整个皇城都热闹起来,无论贫穷疾苦或是富贵福顺,各家各户张灯结彩,欢庆一年远去,一年将临。
宫内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这一回皇后尚在病中,不能操持年节,俪妃也因病闭门不出,陆晟瞧着也没兴致过年,上下事宜全由一位老资历的妃子主持,过得比往常清冷许多。
元麒如今已五个月大,抱在怀里已然有些压手,年节下的四处都热闹,陆晟在前头敷衍完了,便回乾政殿陪儿子,无人时更对着元麒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元麒咿咿呀呀,他就当他全听得懂,照旧说他的。
“臭小子,想你娘了没有?”
元麒吐个口水泡儿,咕噜一声,“啊……啊……”
陆晟捏捏他胖乎乎的小脸蛋儿,笑过之后眉眼之间皆是落寞,“朕亦想她。”
“啊——”
“你眼珠子滴溜溜看什么?你也怪怨朕?”
“阿噗……”
“你怨朕也是情理之中,朕不怪你。”
“噗——”
“是朕的错,你说……朕若诚心认错……罢了,朕不做这等事。”
两父子鸡同鸭讲,一转眼,夜已深,各家各户闭门享团圆,孤身人只得顾影自怜。
而青青的嫁衣,经过几轮赶制,终于在除夕之前完成。
她珠翠满头,红衣在身,由元安簪上最后一朵花,适才抬眼,看镜中新娘似一朵芙蓉花盛开在寂寂无人的雪夜。
元安今日穿一件靛蓝的衣裳,衬得面皮越发白净,险些要将浓妆淡抹的新嫁娘都比下去。
他拉着青青的手,半蹲在她身前,望着凤冠霞帔锦绣红衣里的她,眼眶湿润,久久未能言语,直等到她羞赧地垂下头,他才喟叹道:“今日倾国倾城色,不知落入谁人家。”
青青耳根子泛红,羞道:“说好了不笑话我,却又要拿这种话来臊我。”
元安道:“我有时想,我的青青,如能生得普通一些就好了,那……罢了,我这是胡言乱语,公主别怪罪。”
“新年大节的,谈什么怪罪。”她回身,看镜中倒影,“我真好看,连我自己都要看入迷了。”
他止不住笑,“青青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是吗?我不信。”
“我可起誓——”
他正要立誓,门外小仆来问:“老爷,外头有人拜访,说是老爷长白山下旧识,天寒地冻来讨一口热茶吃。”
元安一愣,随即与青青说:“我去去就回。”
她点头,忽而看向紧闭的窗,“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元安走到门口,“是啊,一场大雪无声无息就来了。”
他走后她仍在呢喃,“是的呢,雪是最没声息的。”随即起身,坐到床边,将鲜红喜帕落到头顶,似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将世间万物都隔绝,眼前只剩下红,蔓延的无边无际的红。
元安赶到侧门时,那人已下车,长身玉立,站在雪中赏月。他闻声回头,行走时斗篷上的雪扑簌着向下落,不知已在漫天大雪里站了多久。
“许久不见,故人可还能相见?”声如钟,仿佛能将飘在空中的雪花敲碎。
他谈笑自若,真如雪夜相逢一般,心无芥蒂。
元安淡然一笑,“既是故人,便没有不见之理。”
他侧过身,为眼前人让出道来,“陋室不堪,望四爷见谅。”
“曲径通幽,文雅精巧,何谈陋室?”他提步向前,自侧门入,周英莲跟在后头,经过元安身边时小声说了句,“元总管,许久不见,新年大吉啊。”
元安苦笑着朝周英莲拱一拱手,“周公公,新年大吉。”
心中却想,他怕是再也见不着新年了。
而他们前头那一位却仿佛真是来逛园子似的,一路赏花看柳不紧不慢,还能抽出空来与元安谈两句山石堆砌、庭院布置,闲情雅致不少。
直等他走到墨竹居,推门瞧见满屋子红绸明灯,才怔怔无言。
最难耐是下一刻,他瞧见他最熟悉的身影,穿一身红,似火燃烧,亦如一个巴掌狠狠摔在他脸上。
隔着鲜红喜帕,他瞧不见她此刻神情,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所期盼的模样,
他叹一口气,竟觉得自己来得太不是时候。
第72章 73章
青青第七十三章
酸涩与心疼在他胸中交织,陆晟一时间停步不前,不敢去打扰她的安稳幻梦。
元安与周英莲守在门外,周英莲咬牙道:“元总管,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这又是何必!”投入有代会发
旁人为他着急上火,元安却只一笑置之,“心之所至,情之所钟,从未想过何必。”
陆晟仍然盯着她嫣红似火的嫁衣,立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
他大约是头一次意识到,她想要的,他原来给不了。
不知隔了多久,他终于叹出一口气来,侧身坐在炕床上,两手撑住双膝,目光落在面前一张椅上,并不去看左手边安静无声的青青。
两个人都在苦熬,但喜帕遮盖下,青青似乎更多出三分从容。
她问:“雪下的大吗?”
陆晟答:“铺天盖地,怕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青青说:“我打小儿就不喜欢下雪。”
他抬眉,“噢?怎么说。”
“落雪时一切都静,总让人觉得孤零零的,活得害怕。”
“没人陪?”
“没人陪,人活于世,皆是孑然一身。”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实在奇怪,从前的剑拔弩张爱恨痴缠在这个远离宫城的雪夜,似乎都被埋在雪中,静谧无言,隔着一块鲜红喜帕,他们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聊起往事,三言两语,竟心有戚戚,如逢知己。
她隐约笑起来,轻声感慨,“小时候总想着要嫁人,穿红衣,戴凤冠,风光于人前,到如今真穿上了,却只想大哭一场,真是命运弄人,什么都料不准。”
陆晟起身走到她身边,缓缓掀开那片红得端方周正的盖头,露出红影下一张流着泪的脸,他长叹着抚她眼角,她却始终低垂眼睑不肯相见。
“朕……我对不住你。”
她紧紧咬住下唇,哭也不肯出声。
陆晟无奈,坐在她身边,生生将她下唇拨开,上头已有一排显见的压印,怕是再晚一点就要被她咬出血来,“怎么那么倔……”他大拇指指腹温暖粗糙,来回抚摸着她的嘴唇,眼底透出的是藏不住的怜惜,“元麒已经接回来,朕许过你的事情,一定办到。”
眼泪似串珠一般不停往下落,她甚至分不清哭的是自己,还是命运。
陆晟揽她肩膀,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哄,“元安是你的奴才,你不发话朕不会动他。你若在宫里住不惯,往后朕给你在城内置办一处宅子,若与朕置气就住在里头散散心,气消了再回去。只一条,不能再大晚上游水,把朕吓得寝食不安,不知多少人遭殃。”
她不说话,只哭。他缓缓替她拍背顺气,真像个哄孩子的长辈,“皇后身边那帮老臣,也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并料理了,往后即便她病愈,也不敢伸手到景福宫去。元麒还是你的孩子,是你身上掉下的肉,朕宁愿刀子捅在自己身上,也不会去割你的肉。你这丫头,怎就不能信朕一回……”
他抚着她后背,隔着厚重嫁衣也能感受到她瘦削的身体,忍不住感叹,“又瘦了,没人看着,连饭都不会吃是不是?”
许久没见,多少话藏在心里,他一时间变成絮絮叨叨老婆子,连自己都未察觉。
青青终于哭够,将少女时代的梦幻全然打碎埋进土里,仿佛在与往日的自己作别。
她离开陆晟肩膀,顶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哑着嗓子说:“天高海阔,彼此放手不成吗?何苦折磨我呢?”
他伸手抹掉她眼角的泪,莫可奈何地说道:“没有你折磨朕,朕才是日夜受折磨,两害相较,只得教你绝了那念头,留下来与我度此余生。只不过……”
他抚她头上凤翘,喟然道:“我与你年岁相隔,不能许你凤冠霞帔,只能许你后半生荣光,余生安稳。”
“我若是不应呢。”
“那……朕亦有别的法子。”他语气软和,声音温柔,但青青直到,他所谓的别的法子有多狠辣,他素来如此,无论她接受或拒绝,沉默还是抵抗,他都有办法逼得她走上他替她选好的路,绝无遗策。
“四叔就不怕逼死我吗?”
“朕知道你的性子,朕不死,你绝不会自戕。”
他眼中深邃如墨,若看得久了,一个不小心就仿佛被吸走了魂魄,从此痴心决意都随他。他已将一切看透,自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将其余人等玩弄鼓掌之中,要说这场棋局他唯一的疏漏就是入戏太深,动了真情,从此感情上总要输她半子,无奈之下只能在其余地方补齐。
“今夜就走吗?”
“除夕夜,总该一家团圆。”
青青无力到了极点,居然扯一扯嘴角,逼出一个笑来。她扯下喜帕,抬手去拆凤翘,却被陆晟一把按住,“算了,这样好看,朕想多看几眼。”
青青道:“我这个样子进宫,被旁人瞧见了不好。”
也不知这一句里哪个字触到他逆鳞,他竟勃然大怒,杀意徒生,“多嘴多舌者,一律杖毙。朕偏要如此领你回去,看谁敢出声!”
青青依旧我行我素,她拔下凤翘,默然看他许久,等满头珠翠都拆个干净,才喃喃道:“你会后悔的。”
陆晟却说:“明日事明日再计,朕如今只想把你抢回去。”
“不杀元安?”
“朕不杀他,但京城他不能再留。”
青青大约放下心来,她虽恨他,但也清楚他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人。
窗外雪渐渐停歇,偶然听见遥远爆竹声,热闹喜庆,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她忽然问:“是谁?”
不必言明,陆晟已知她意图,“紫苑。”
青青失笑,“也是,上位者,万事掌控也未必好,总要留一道口子,让下面人觉着自己聪明,能躲得过去,才会有朝一日露出马脚来让人一网打尽。四叔机关算尽,倘若不赢,老天爷也不答应。”
陆晟握住她冰冷的手,这一刻并不想听恭维之词,“你心里早就清楚,无论如何,费多大代价,朕都不会让你走,但朕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在外头透透气也好,便等到除夕夜再来,接你回宫咱们好一家团聚。元麒也大了,身边没有母亲照看,实在可怜。”
一提到元麒,她将将干透的眼眶又再湿一回。她苦笑着摇头,“什么都被四叔料中了。”
“倘若料不中,死在你手上,亦是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我怎么就学不会呢?”
他笑,“你是小丫头,不必懂。”
走时也未惊动其他人,他将身上那件墨黑的披风解下来系在青青身上,挡住那一身灼眼的红。元安一路相送,青青登车,他下跪,等圣旨落地。
然则陆晟却只站在他身前,吩咐道:“朕不杀你,只一条,今生今世你不得再入京城半步,否则,不要怪朕不讲情面。”
元安叩首,“奴才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直到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元安仍旧跪在雪地中,似一尊无情无感的石像,不知疼,不知爱,默然无声。
天亮时雪终于停了,光风霁月,又是崭新一天。
留不住的人似不曾来过,痕迹全无;走不了的人把心遗落,自困于此。
第73章 74章
青青第七十四章
当夜回宫时未入景福宫,陆晟领着她径直去了乾政殿,只可惜元麒已经睡得像头白胖的小猪,连自己亲生母亲出现也睁不开眼,而青青这厢来了就不肯走,借一盏微光,把孩子的轮廓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无论如何看不厌,如不是陆晟拉她,她甚至能在元麒身边呆坐一夜,就为看他圆嘟嘟胖乎乎的小脸。
陆晟自身后揽她腰,下巴搁在她颈窝处,脸贴着脸,是个再亲密不过的姿势。
他沿着她的视线,也一同望向正在熟睡当中的元麒,“往后若再与四叔置气,吵也好闹也罢,都不能再拿自己个儿的身体开玩笑,时时刻刻记着,你还有元麒,这人世艰辛,怎好留他一个人。”投入有代会发
他了解青青,知道她何时去,何时留,早已摸清她心中痛点与软肋,一开口,每一个字都敲在她心上,轻易便能将她击碎,却偏要留个根基,等这一番锤炼过后,再将她重塑起来,塑成他想要的形态。
只不过她那性子绵里藏针,每一次出手都为他带来意料之外的结局,因而他才如此乐此不疲地与她对垒,甚至隐隐期待着下一回交锋。
青青向后退一些,静静看着线条凌厉、锋芒外露的侧脸,低声道:“下一次,我会带上他。”
陆晟笑,摸摸她的脑袋,眼神无不慈爱,“好,只不要再去找赵家的,一则他并不可靠,二则……朕怕到时候在气头上,忍不住阉了他。于朕、于朝廷无益,嗯?”
他如此高高在上姿态实在令人恼火,青青憋着口气,一把推开他就往门外走。陆晟猝不及防被她推倒在地,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愣愣望着已然冲到门口却不敢开门的红衣新嫁娘。
两个人都有些无措,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屋内静得出奇,唯独酣睡当中的小胖子伸了伸腿,大约是在梦中大展拳脚。
陆晟一时失笑,又怕吵着元麒,便只能低头忍着,抬手向青青一指,“夫人好大火气,这是要谋杀亲夫不是?”
青青蹙眉一瞪,“谁让你拿话气我。”
陆晟笑道:“那我与夫人陪个不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夫人大人大量,且饶我这一回吧。”这本该是一见面便该恳切说出口的话,先前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好在当下玩笑似的说给她听,她亦能懂得,无声当中看了他许久,终是败下阵来,提步走到他身边,搭上他伸出来的手,“快起来吧,让人瞧见了想什么样子。”
陆晟握住她的手,稍稍借一点力站起来,顺势一拉一拽将她带进怀里紧紧拥住。“朕牵挂你,寝食难安,明知你在何处,却因怕你伤心,不敢贸然前去,这几个月来,朕心中煎熬不比你少,只恨世间没有双全法,天下与卿皆不负。”
“我何德何能,敢与天下相提并论?”
他舒朗一笑,“天下不敢负朕,你敢。”
“皇上抬举我。”
“实话而已。”说完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在肩上,也不顾门外一等宫女太监偷偷咋舌,真如关外汉子一般抢了女人就往帐子里塞,“朕不与你争,一连几个月未曾睡好过,今儿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你可不许再闹。”
说话间已将她摔在床上,原以为他总要折腾她一回,却不料他换了衣裳沾床就睡,梦中眉心开朗,与方才元麒的神态一般无二。
她心念一动,忍不住伸手抚他浓黑的眉,指尖顺着眉骨走入鬓边,也让一缕白发闯进她视野。
总见他运筹帷幄高深莫测模样,却不知他这些日子也忐忑难安,为她的勃然出走急白了头发。往常总觉输赢计算全在掌握,但轮到她,便总想着万一,因此患得患失,日夜煎熬。
而她,也到底割舍不下。
这一段爱恨交织的情,到底几时才是尽头?
就如陆晟所说,这一夜抱着日思夜想的人,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因年下休朝,他比往常气得晚些,即便闭着眼,手臂还要横在青青身上不肯放松。
直等周英莲来请安,他才不甘心地起身换衣。
青青倚在床边问:“我几时能带元麒一块回去?”
陆晟道:“元麒现在朕身边照看,免得宫中又生非议,你索性就住在乾政殿,也好让朕多看看你。”
青青略想了想,觉着并无不可,便不在小事上与他争辩。
回到景福宫还是老样子,这回陆晟没发作宫人,喜燕几个都还在景福宫当差,只不过一个个见了她都很不能大哭一场,这镇日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日子,谁也不想再过。
青青却只当无事发生,从从容容地翻书下棋,闲来问喜燕,“我的匣子呢?取出来我瞧瞧。”
喜燕赶忙去找,因周英莲提点过,她仍活着,那是皇上额外开恩,往后都得把脑袋栓裤腰带上干活,倘若再出差错,连神仙都救不了她。
因此她即便站在屏风后头也瞪大眼睛,唯恐看漏了青青一个动作。
转眼就到元宵,陆晟如今越发喜欢清静,往常还会在宴席上应付半刻,如今是连去也不愿意去,只躲在乾政殿与青青并元麒两个开一桌慢慢吃。
元麒吃饱了就睡,逗一逗就笑,无忧无虑。
他老子也一样,撤了饭菜便拉着青青一道倚在罗汉床上说话,原是与她讨论先闲书画,宫里难得有个能在汉学上与他谈古论今的,又还是红袖添香一美人,他自然倍加珍惜,一口气说到靠口干舌燥,才想来叫她递茶,只青青这厢却仿佛失了魂魄似的,待他连喊两声才回过神来,伸手去端小桌上温热的茶盏。
陆晟接过茶盏,皱眉望着她,“你怎么回事?怎失魂落魄似的?说不过就要哭?”
“我才没有。”她口中说没有,眼睛却不敢看他,只敢盯着对面墙上一卷《伏牛图》发愣。
陆晟大约口渴得很,端起茶来一饮而尽,青青支吾着,要阻止也来不及。
他放下茶盏,疑惑道:“你盯着朕做什么?”
青青慌忙摇头,心里一阵一阵发堵,“没什么,不过是突然恍。”
他瞥一眼窗外,冬日的阳光似碎金一般铺陈满地,暖洋洋催人懒。他不自觉身子向后靠,“朕眯一会儿,你若是累了就去里头躺着。”话一说完,仿佛被人点了睡穴似的,倒头便昏睡过去。
青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子如同长在他身上一般,眨都不眨一下。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壮着胆子走到他身边,伸手试他鼻息,适才发觉他呼吸微弱,如将死之人。
她看着他安详睡颜,是她永生也不能忘却的一张脸,他亲手勾勒她的半生悲苦,也将自己紧紧锁于其中。
她恨他,却也仰慕他,渐渐这爱与恨都融在一起,分辨不清。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对他是爱得更多,还是恨意更深。
就这样吧。
她伸出手轻抚他侧脸,“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你却不肯听。鹤顶红是封喉药,神仙也难救,如此一来,你与我之间也总算有个了结。”
眼前的陆晟眉目舒朗,无知无觉,像个半大孩子似的惹人怜爱。她情难自禁,低下头亲吻他眉心单单一道褶痕,流着泪说:“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恨我为何控制不住去爱你。”
“你说得对,你死了我亦不能活。”
她端起茶盏,痛快饮尽余下半杯茶,继而与他躺在一处,头枕在他手臂上,整个人蜷缩着藏在他怀里,她闭上眼,等待一切尘埃落定。
风轻云淡,鸟雀嬉闹,春之始,万物荣发。
她听见风声,吹过树叶沙沙响,如一曲温柔挽歌。她说:“真好,从此不用再做梦,梦见人人都来戳我的脊梁骨,骂我自甘下贱,委身于灭国仇敌。”
她揽住他宽厚坚实的背,心中满溢着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四叔,我不是下贱,我只是不小心……不小心爱错人……”
她声音细小,仿佛他话里藏着一只四处流浪受人折磨得小猫,历经艰辛,今日终于找到一处温暖住所可供依靠。
她哽咽着说:“我做了这样的事,四叔再不会喜欢我了……”
“谁说不会?”
忽而腰上一紧,那个本该凉透了的人忽然拥住她,下巴摩挲着她头顶,用一把刚刚睡醒后沙哑的嗓音说:“四叔永远喜欢小十一,无论这丫头有多淘气。”
五雷轰顶,青青猛地推开他坐起来,两只带着泪的眼睛瞪得溜圆,“你……你是怎么……”
陆晟食指比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声些,想将你谋刺一事宣扬出去不成?”
青青仍在震惊当中久久回不过神,陆晟却已然正襟危坐与她谈心,“方才大仇得报,心里可曾痛快?”
她只记得方才肝胆俱裂心如死灰,哪晓得什么是痛快?
陆晟观察她苍白面色,继续发问:“朕若是去了,你也不能活,留下元麒孤零零面对满朝老臣与后宫算计,你让他如何撑得下去?”
她咬唇,无言可对。
“朕若去了,天下依旧姓陆,即便有人趁乱谋逆,江山也回不到你那几个流落海外的哥哥手里。”
青青当下醒过神,红着眼怒道:“你换了我的药!”
“鹤顶红这东西留在你身上不是好事,朕在山上时已替你换过,这也是为你着想。”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她骤然大怒,下了罗汉床就往门外冲,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何处去,只晓得要远离陆晟,离得越远越好。
可惜半道就被陆晟抓回来摁在怀里,任她如何捶打挣扎他都不肯放手,直到她累了,被他困在双臂之间无可奈何,才听见他一声长叹,“毒药朕喝了,仇也报过了,往后便安安心心待在朕身边,要怎么闹都行,只要不拿自己作筏子,四叔都陪着你闹。”
“我不,我要回去。”
回去?还能回哪儿去呢?天下之大,早已没有容身之处。命运允她些许温暖,便只是陆晟的怀抱。
他说好,“去哪四叔都陪着你。”
她不答话,隐约间似乎听见元麒的哭声,大约是午睡醒来要找母亲撒娇。
他轻轻吻着她侧脸,想着就如此与她斗法,若是一辈子,也不觉无聊。
窗外寒风渐暖,春又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