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一把尖细的嗓音传过来,是周英莲边跑边喊,“奴才在!”
一眨眼功夫就到近前,不等陆晟开口便已答道:“陛下,孙达伏诛,首级已挂于经幡之上。”
陆晟唇角轻勾,看向咬牙硬撑的陆震霆,“此人挑拨我你我叔侄之情,策动谋逆,理应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陆震霆轻蔑道:“侄儿谢过四叔,若此人不死,侄儿即便是做孤魂野鬼,也要杀他泄恨。”
“不可,美人面前,不可做此惊骇之言。”陆震霆满面春风,转过头来握了握青青被抓破的手背,温声道,“小十一今夜同是有功之臣,朕亦有赏。”
他抬手敲一敲木椅,内屋帘子后头闪出一道玉色的影,那人身如柳,面如玉,正是多日不见,应当留守宫中的元安,而他身后还跟着个面容俊俏,作小太监打扮的少年郎,正走到近前来向陆晟行礼问安。
青青越过元安,看清少年模样,当下眼泪便止不住往外涌,她望向陆晟,满眼皆是哀戚,口中涩然,连音都卡在喉咙里,发不清楚,“皇……皇上……不要……不要……”
陆晟伸过手来,温柔地抚着她颤动的嘴唇,如情人又如父兄一般安慰,“不要怕……你既有同生共死之心,朕又怎会负你?你不是总想着兄弟姊妹?朕便给你们机会以报父仇。从今以后,朕与青青之间再无嫌隙,岂不美哉?”

第50章 50章

青青第五十章
青青彻底慌了, 绝望的情绪淹没她,让她根本无暇思考陆晟的话。
她第一次在陆晟面前露出如此懦弱无力的面孔, 她甚至颤抖着起身,缓缓在他面前跪下, 哽咽着求他, “皇上……四叔……四叔不要……慈寿还是个孩子……他不懂的,他什么都不懂的……”
她不住地摇头,耳坠子晃荡起来, 将烛光搅成波光。不自觉眼泪串珠一般往下落, 她已走到崩溃的边缘,然而陆晟并不肯发善心放过她。
他身体前倾, 手肘撑在膝盖上, 凑近了仔细观察她惨白的挂满泪痕的脸, “朕不杀他,你放心, 朕今日不杀他,往后也绝不杀他,即便是你三哥,朕也要让他阖家上下跪受君恩, 长居行宫。快别哭了,你若哭坏了眼睛,朕如何舍得?”
“不要,不要……四叔放过他,你放过他……他才十四, 我与他都已做了你陆家的奴才,你还要如何?还要如何才够!”她或许一生都未曾如此奋力呼喊、声嘶力竭,这一腔的恨和委屈全都附着在最后一句质问当中。
然则,她还能如何?她又能如何?
陆晟抿紧了嘴角,大拇指擦过她毫无血色的面颊,拨开一串热泪,他轻叹一声,终究还是直起背,一个眼神,元安便将原本名为慈寿的少年领到近前。
元安立定,青青便仿佛被人用利刃抵住后腰,背脊不自然地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把拉到极限的弓弦,紧张得近乎扭曲。
元安先行一礼,“奴才元安恭请皇上圣安。”
毫不迟疑地,接下来便是慈寿,他跪地叩首,一套动作完成得利落干净,如今半生已不知跪过多少人。
少年嗓音尖细,带着宦臣特有的阴柔,“奴才长福,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长福……万岁……万岁……万万岁……
慈寿的声音不断在青青脑中回荡,她被席卷而来的潮汐淹没,生生受此灭顶之灾,再也无处求生。
她闭上眼,仿佛终于泄气,直挺挺的背脊也塌了,她跌坐在小腿肚上,已流干了最后一滴泪。
陆晟自青青脸上挪开眼,望向战战兢兢苦等旨意的长福,“当年京城之乱非朕本意,朕也曾是朝中之臣,食君俸禄,然则未能固君之江山,朕长怀愧疚。今日朕将当日以弓弦勒死你父之人交到你手上,如何处置全由你做主。”
长福听完,如遭大难,他一个接一个磕头,把光亮可鉴的地砖磕地砰砰响,这每一声都似重锤,重重砸在青青心上,然则她不敢回头,不敢向一身太监打扮的慈寿看上一眼。
长福吓得大哭,结结巴巴说着:“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是罪人,奴才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奴才该死……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圣明大德,与天同寿……”
陆晟言语温和,悉心宽慰,“你不必如此,朕素来不做试探之事,朕给你机会,你若取他性命朕只有赏,绝不责罚。所谓君无戏言,此乃立国之本,你大可放心。”
长福瑟瑟缩缩,心中犹疑不定。
“周英莲——”
“奴才在。”周英莲从外端来一张托盘,赤红绒布上放一柄精巧短刀。
陆晟抬眼看元安,元安当即意会,自周英莲手中取过短刀,递到长福面前,“路上我与你说过的话,句句属实,你无须多想。报仇的机会只此一次,你若不动手,必定抱憾终身。”
“可是……可是……元公公……我……奴才……”长福抬起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他原应是翩翩佳公子、富贵府中人,却在命运翻云覆雨手中落得如此下场,便就是连不甘、不肯、不愿都没了,他认命,却又因此比青青少去许多烦恼,他望着元安,眼中充满祈盼与无助,“不可……不可如此……他是晋王啊……我怎么敢……怎么能?”
陆晟端上周英莲新沏好的茶,悠悠然抿上一口,对长福和颜悦色说道:“你瞧他,如今还是晋王吗?”
长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往日威风凛凛的晋王陆震霆此刻血染甲衣,双手被缚,狼狈至极。又想到年幼时眼见宫门大破,乱军横行,令父王惨死,一股熟悉的怨恨回溯至胸口,为他添上两分胆气,他一把握住短刀,抽了刀鞘,听刷一声,刃上雪光映出他瞠大的眼瞳,他看着陆震霆,看着这个——似乎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仇人,似乎杀了他,他便能重活一回的人,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举起了刀——
陆震霆眉似刀锋眼似星,他扬起头,未有一刻服输,他看他,仍旧轻蔑,仍旧鄙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父皇、母后、生母应嫔、南珍嬷嬷、三哥、胞姐……个个都在他身后齐声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啊啊啊啊啊——”长福大喊着,举到向陆震霆冲去——
青青伸手扶住太师椅扶手,一时间天旋地转,仿佛就要死在此刻。
一道影晃过烛光,一段杀父之仇未能终了。
“懦夫,无用之人。”
刀落地,陆震霆高扬下巴,眼中全是鄙薄。
长福俯趴在地,痛哭不止。
“可惜了。”陆晟冷冷说上一句,勾一勾手指头,示意元安将掉落的短刀捡起来,他的眼再度转向青青,“你弟弟下不了手,那便由你代劳吧。元安,把刀呈给贵人。”
“陛下!”元安急得脱口而出,“陛下三思。”
陆晟对此视若罔闻,他近乎冷酷地说:“你的凤仪公主不是总惦念着要报仇吗?过了今日,往后也不要怨朕不给机会。”
元安跪下苦苦求道:“陛下,贵主儿是女儿家,金尊玉贵的,经不起这些,奴才愿代贵主儿行此事,还请陛下开恩!”
他的话还未完,一只玉白修长的手便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紧紧握住刀柄。
她仍跪着,右手持刀,抬眼直直望住陆晟。
一时之间屋内只余一片死寂,一团爱恨情仇,一生苦痛折磨,似乎都要在今夜有个了结。
她双目猩红,琉璃一般透亮的眼睛里映着陆晟清癯俊雅的面庞,她恨他,也藏着偷着爱过他,但此刻,大约只剩下恨了。
这把刀,这份仇,到底应当向谁去讨?
打破死寂的事狂人痴笑。
陆震霆忽而发笑,仰天长叹,“你父隆庆是我亲手勒死,几个叔叔伯伯还在为杀与不杀争执,是我想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要冲进宫去抢头功,如此才令他死得那般不堪,如若不然大约也是一杯毒酒,能有个体面死法。不过今晚能死在你手里,不亏!就当我还你的债了!”
他有凌然大义,视死如归,青青却未被他一番打动,她眉心未蹙,面孔冷肃,紧紧将短刀握在手中。
稍顿,她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回过头,似是要看他最后一眼,“那只白狐我已养了多年,几时走,几时回,没人比我更清楚。太华山下本就是一场算计,只为取你性命以报父仇,不过谁能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能得今日结局,也算殊途同归。”
作者有话要说:被汤姆哈迪帅晕了,无心写作。
就这么多吧
这个文,最厉害的是四叔,所以想看大女主翻云覆雨的朋友,大致可以打住了。

第51章 51章

青青第五十一章
乌鸦啼过山岗, 也为子夜横死的少年郎哭上一回。
青青还记得, 她决定放白狐去引陆震霆的那一夜, 一心一意陪伴她的春儿抱着她哭,春儿说:“殿下,这是条不归路啊……天晓得成不成,成了是死,不成还是死……”
走到这一步她才了悟,自己竟没有春儿看得透彻。
她紧咬下唇,最后一再看一眼陆晟。
他高高在上,分明已经大胜而归,却决然不肯让这场屠戮带有丝毫瑕疵,他要胜,就要彻彻底底,就要高位永固。
若说青青曾经对他有过些微难以言说的期待或奢望,到此刻也都化作泡影。她在他冰冷的眼睛里看不到怜悯,更看不到丝毫犹豫。
大约他自始至终无情又无心,因此才能在这场爱恨交织的游戏当中独善其身,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权力就是权力,阴谋、情爱, 无论看起来有多么无懈可击,都终究败在权力之下。
她看破, 也认输,手握短刀,仰面向上, 忽而对皱眉瞧他的陆晟露出一抹浅笑,这笑是风从三月来,姹紫嫣红也次第开在她眼底,却又氤氲出冬末严寒的倔强,默然中带出绝望的美,美得让人心颤。
她说:“我这一生,终究是错上加错,是再也好不了了。”
最后一个音落在陆晟耳里,她的泪也划过扬起的嘴角,代替这冷酷至极的世界亲吻她孱弱的微笑。
她扶住楠木椅子正要起身,持刀的手却突然被陆晟紧紧攥住。
他紧盯着她,依然如金刚佛座一般肃穆,眼底的冰却多出裂缝。他无奈,避过青青澄澈透亮的眼,低头卸下青青手中短刀扔给元安,“晋王陆震霆,不孝不悌,结庆亲王一干人等犯上作乱,罪无可赦,朕念在叔侄一场,既其已死于乱军,则全其身,且不再降罪于其家眷,其余人等,交由大理寺严加审问。”再一抬手,周英莲与元安便知弓腰后退,巴海把陆震霆提溜起来往外拖,陆震霆此时却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四叔!你也有今日!四叔啊……你这石头做的人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哈我陆震霆临死前能见着这一幕!不亏!”
隔了许久,夜深人也静,陆震霆的笑却仿佛魔咒一般绕在梁柱之间,回荡不绝。
青青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或许还未回味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陆晟欺身向她,伸手将她耳边散落的碎发复又挂回耳后,他的目光在她面颊上来回逡巡,温柔如水。
“朕会善待你的家人……”
他只说半句话,便停下来,仔细观察她的眼,见她眼底全是茫然,竟笑了笑,曲起食指刮一刮她鼻梁,哄孩子一般,“朕亦会给你该有的体面,你入四妃之列,待朕百年之后,也要与朕同守西陵,只是——”
他的手慢慢向下,带着冰冷的寒意抚过她下颚,在她纤长的脖颈上流连往复,惹起她耳后、颈间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倘若你弃朕而去……”陆晟的阴狠出现得毫无预兆,他在忽然之间扼住她咽喉,对上她惊惶无措的眼瞳,仿佛这一刻就恨不能扼死她——
他确有此意,却依然如方才一般,下不了狠心。
他放手,青青浑身无力,趴在椅子脚上痛苦地咳嗽。
陆晟直起背,两手撑住膝盖,抬眼看向屋顶雕花,极为疲惫地叹出一口气来,无奈感叹,“罢了,朕亦是凡夫俗子,无能之辈。”
青青咳得肝肠寸断,前一刻她看着陆晟眼睛里藏着的狠厉,当真以为自己要死在他手上,谁料到石头心也有硬不起来的一日,他放手,她死里逃生,未来得及庆幸便听见他向天自语,一时间震惊得想不了其他,又见他伸手来扶,她下意识地便向后躲,让陆晟瞧见了便改了姿势要来抱她,他的袖口还未碰到她肩膀,门外便传来一声闷哼,青青晓得,那是陆震霆“死于乱军”。
许多画面在她脑中循环出现,最终定格在陆震霆身骑白马闯入暨阳宫那一刻,他身后是苍茫白雪将天与地都涂抹干净,身前是双手握拳,眼神坚定的青青。
只一瞬之间,画面便碎了个干干净净,什么都没了,抹去爱恨痴缠,得一万世清净。
她只想闭上眼,为自己求个清净。
“周英莲——”
“奴才在!”
“把太医领过来。”
“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
她终究落在他怀里,如同一片叶,任由它生得多高多远,也终究有一日落地。
万幸是这漫长且混乱的夜终归结束在日头升起时,黑衣军剥了黑袍,重新换上禁军铠甲,副统领乔朝之与于成双两人抱拳相见,在晨光依稀时感慨万千。
陆晟一夜未能合眼,天亮时仍在偏殿那张金丝楠木椅子上质问太医,“不是说没甚大碍,天亮就能醒,这光都照到屋顶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他这问得理直气壮,太医心里却也有委屈,从来没见人掐时辰掐得这样准的,这让他怎么答?又不是大罗神仙,捏个法诀就能百病全消。
太医背上透着汗,小心翼翼答道:“贵主儿现如今是双身子,这两个月来既没有专人调养,底子也孱弱,这……到底不比一般人,但一粒玉容丸下去,总归是……至多三五个时辰,总要醒的。”
“三五个时辰……这就是半日不进食,这一大一小如何受得住?”
太医神情一滞,心底里觉着皇帝今日有些不讲理,但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劝,“皇上不必忧心,从表症上看,贵主儿是惊慌气厥,实则乃血厥实者,肝阳上亢,阳气暴张,血随气升,气血并走于上,才至突然昏仆,往后只需多服些益气养血之物,自当无碍。”
他这一通道理讲下来,陆晟却丝毫不买账,冷哼道:“全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再过半个时辰,若她不醒,你自提头来见。”
一抬手,周英莲连忙迎上来,“圣上——”
陆晟道:“伺候她的人呢?”
周英莲道:“回陛下,都已在侧间看管起来,只等陛下吩咐。”
陆晟皱眉,“伺候得不尽心,不必留了。朕身边挑几个手脚利落的,先紧着她用,其余等回宫之后再做打算。”
周英莲低头应下来,“皇上放心,奴才一定办好。”正要走,又转了回来,堆出了满脸笑,冲着陆晟作揖,“皇上大喜,奴才恭喜皇上,必能喜得龙裔,枝繁叶茂。”
陆晟瞪他一眼,一句话也没应。
正巧这时候,隔间传来细微声响,守在床边的宫女小声说一句,“贵主儿醒了?先喝口水润一润。”
陆晟只听了前半句便迈开腿掀了帘子进去,到比太医更快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写虐倒是很快
要写温情的呢,反倒慢的要死。。。
我觉得,大部分人是恨且爱四叔的

第52章 52章

青青第五十二章
窗外的风停了, 四周围静得出奇, 若你侧耳去听, 大约能听见雪融的声音,霜化成水,水又从一片叶落到另一片叶,滴答,滴答……
青青就这样静静看了他许久,或许是看他,或许又不是,她看得太远、太深,以至于陆晟都渐渐慌了神,握了她的手,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不认得朕了?”
青青没应,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慈寿呢?”
陆晟伸出另一只手来抚过她额头,“安顿在西侧间,你若想见他,等身体好一些,叫周英莲去请即可。”
她额头贴着他温暖干燥的手心, 也接收着来自陆晟的无声宽慰,只是她仍然摇头, “我不见他,再也不见了……”
她声音哀戚,语调却极其坚定, 陆晟伸手抚过她眼角,察觉她眼角干涩,才略略放心,“好,你说不见就不见吧,回头将他送到养天寺去,不必再在宫里当差。”
“皇上若觉着好,那便如此吧。”
两人便又无话可说,好在守在床边的宫女喜燕插一句,“贵主儿身子才好些,快先喝口热的润润嗓。”
喜燕要伺候青青喝水,陆晟这才回过神来,向后挪了挪身子,给伺候的人让位置,再叫太医,“诊脉,多开点儿补身子的。”又拿大拇指同虎口圈她细瘦的腕子,眉心都快要皱出三道痕,“瘦成这样实在不像话,京华山上的猴子都比她多出二两肉,还有七个月,如何熬得住?”
青青饮过水,再次躺平任太医诊脉,对于陆晟的突然发难她混人不知为何,一旁的喜燕猜出大概,笑盈盈同她说:“贵主儿怕是还不晓得,您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子,眼瞧着还是个瘦模样,接下来恐怕要吃苦,皇上这是心疼您呢。”
他们面上个个喜庆,太医也说:“恭喜皇上、贵人,贵人脉象稳健,可见胎儿无碍,这些时日只需多加调养,必定能诞育皇嗣,为皇上开枝散叶。”
太医的话刚落下,便听陆晟轻描淡写地补充说:“给你升位份的旨意已经往宫里送了,这几日就得准备起来,倒不必你自己操心,自然有人替你操办。往后便不是贵人,是嫔了。”说到最后,大概他自己也觉着没什么分量,便又添上一句,“朕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但到底是要做娘的人了,往后不能只想着自己。其他,只要你开口,朕一定办到。”
他本就是个冷冷清清的性子,从前做关外封王时已然有拒人千里之态,现如今上位者做久了,更是不怒自威,似当下伏低做小、温柔缱绻模样,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喜燕在乾政殿当了三年差,从未见过陆晟如此,她只当他是没有人间喜怒的神佛下凡,乍一见这般柔情,到忍不住替正主先红了脸。
可惜青青却仿佛被人推进冷冰冰一座寒池,浑身鸡皮疙瘩都一瞬间炸开来,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嘈杂絮语,却偏偏令她什么也听不清。
喜燕瞧她脸色不对,连忙堆笑道:“贵主儿怕是欢喜极了,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奴婢这就去把药端来,贵主儿好生吃着补药,到时候定能生个壮壮实实的皇子。”
喜燕一走,太医也顺势告退。留下陆晟与青青两个,各怀心思,各有甘苦。
青青仍在惊讶当中,仍未想清楚此时怀孕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或许是天性使然,她迟疑着偷偷在被子底下按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仿佛透过一收一放的呼吸声能够感受到一个全新的与她有着血缘羁绊的生命正在她腹中孕育。
陆晟眼光犀利,已看出她手上动作,便隔着被覆上她手背,与她的手一同落在那颗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的“种子”上。
“朕知道你心里怨朕,朕逼你动手,到底是心意难平,佛家贪、嗔、痴三不善根,朕都已种下,亦非圣人尔……”他仰面向天,并不看她,只是右手突然收紧的力道,传递着他这一刻的忐忑与不安,“但昨日之事已不可追,追亦不可得。你记不记得朕曾与你说过,昨日之后,朕依然是朕,小十一却不再是小十一,而只是朕的女人,你明白吗?”他适才低下头,对上她澄如明镜的眼眸,且在意料之内,又落进一片温柔湖泊,一如初见时,他几乎要溺毙在这对柔媚世无双的眼睛里。
然则这双眼,映的是他,想得却未必是。
他眼前的人过于冷了,冷得他的忐忑又被提上嗓子眼,令他片刻不得安宁。
青青看着他,平静开口道:“我恨你,恨透了你。”
她的话太静,连分毫起伏都不听不出来,但他知道,这必是恨到了极点才能有此态度。
陆晟不怒反笑,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薄薄的唇离她只有一寸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似乎在佛前跪了一整夜。
“天亮前,朕在列祖列宗画像前一遍又一遍地问,这是老天爷故意给朕出难题,皇后是生不了了,这一胎若能得男,便是朕的长子,依照你们汉人的规矩,这天下的规矩,朕就该将他立为储君,朕百年之后便应由他继承大统,这陆家拼了二十年才得来的江山,竟还要分你们秦家一半,你让朕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嗯?”
“皇上不如杀了我,便一了百了,什么都用不着烦恼了。”
“杀你?”他勾一勾嘴角,大约觉着这是个好主意,“杀你不是件容易事,相较之下,或许立他更易。”
“你怎知他一定是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