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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寅当日接到报信便劝说陆占涛定陆晋叛军投诚之罪,如今要合围入京更是没可能。但陆寅亦没能料到陆晋败军之将却能在仓促间集结十余万兵马逼近京城。接到奏报顿时慌了手脚,匆匆忙忙诏令三大营于天佑门外抵御叛军。
人人都料定大战在即,谁晓得陆晋居然派人来讲道理。那老夫子满口的仁义道德忠君爱民,说得陆寅头晕耳鸣,翻来覆去引经据典,实质上一句话就能说完——陆晋愿一人一马孤身面圣,以洗不白之冤。
陆寅琢磨着陆晋这是要千里赴死,两军对峙却主动将人头奉上。他不答应岂不白费?但倘若应下,恐怕要中他奸计。最后与将领谋士合计一通,虽猜不透他是何欲意,但也坚持绝不中计。
当即把那夫子拖出去杀头,大骂陆晋投敌卖国居心叵测。
查干来问对策,陆晋却说:“答应才是意外,不答应是意料之中。”
查干不解,“何必与他叽歪,干脆轰轰烈烈打过去,咱们齐颜卫可从没怕过谁。”
陆晋已卸下甲胄,穿的是家常衣裳,懒懒散散与之叙话,然则口中一字一句皆是惊心动魄,“弑兄杀父多半要为后人诟病,总归在前头做足了戏码才好磨刀下手。”
第二日陆寅驻地又迎新客,一行人敲锣打鼓押送重犯,一人衣衫褴褛扮囚徒,大喊“我是奸细,我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两江百姓。”口口声声说是受陆寅指使,背叛主将,里通外敌,骂陆寅为争权夺利不惜害死数万兵将,现如今拥兵自重,把持朝政,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陆寅气不过,隔着百米之距将此人一箭射死。过后陆晋感慨,“想来这些年大哥的骑射功夫还没落下,厉害厉害。”
查干好奇问:“二爷,那人真是奸细?”
陆晋瞥他一眼,觉着朽木不可雕,“若是奸细,你认为爷能留他至今?”
“那……”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了什么,老大又干了什么。现如今他坐实了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罪名,明日一早再骂他一回,便差不多是时候动手。”
查干听见“动手”两个字,已然跃跃欲试,恨不能当下就操起刀来奔赴战场。少不得要说两句,“还骂呢?要不明儿骂人属下就在后头跟着,骂完了就上。”
“再等等——”
查干垮下脸来,“二爷,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陆晋却不再言语,他伸手敲了敲查干的脑门,等的是宫中讯息。
再来陆寅就成了大奸大恶之人,先欲杀手足不成,再挟持天子,围困生父,乃天下第一恶贼。而陆晋出兵的名头就从洗脱冤屈变为清君侧救老父,名正言顺,堪当楷模。
他昨夜已收信,陆占涛绝不可能出城督军,他那垂垂老去却要以仙丹永驻青春的父亲,现如今恐怕连床都下不来。
陆占涛与冯宝之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陆占涛恨自己识人不明,冯宝却另有一番道理,“神仙道士都是王爷指派微臣领到府里,仙丹妙药王爷起先服也尝奇效,至于那些个厉害美人原是王爷嫌宫中选秀的姑娘无趣,特地派人至民间挑上来,这妖精功夫好,任是如何也不该怪到微臣头上。”
陆占涛大概是憋着一口气,或是想要破口大骂,但呜呜咽咽好半天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神丹妙药吃得多,没能飞身成仙永不老,反而血冲头顶瘫痪无力,从此后只剩一张床横塘,一张嘴等吃。
陆占涛挣扎得太过用力,一不小心滚落床底,但禁宫里静悄悄,侍奉的宫女早已不知去向。未几,自幔帐后头走出一双明黄高靴,瞧见了,原来是昨日的肃王,如今的圣上。
昏暗的烛光中望冯宝一眼,低声问:“再起不来了?”
冯宝立在床边,垂着头,恭恭敬敬答:“再起不来了。”
他低头勾出一个诡异的笑,突然间抬脚忘陆占涛身上猛踹,一面踢打一面骂,“不知进退的狗东西,朕让你得意,让你跋扈,你再得意试试,再起来试试!”
陆占涛趴在地上呜呼哀哉,打人的却也不轻松,他费了全身力气,全没能卸下通身恨意,停下来气喘如牛,胸前瞪圆了眼的五爪金龙也皱得越发怪异。
恨到最后是无力,他颓然如同被抽走全身力气,顺势倒下来,醉汉似的躺在地上一会大笑,一会又大哭,朝着屋顶大喊,“龙子凤孙,天家后裔,却活得猪狗不如,父王!你留下的是何等天地,竟逼我至此!可悲,可笑,不如一死!”
他慢慢蜷成一团,侧躺在地,痛哭不止。
唯剩冯宝无声无息立在不远处,冷眼看顾家悲欢离合沧桑变幻,一如从前。
回到战场,陆晋点齐兵马整顿出发。他一身铠甲红缨高悬,盛夏时分烈焰下闪寒光。他一人一马领军在前,手中□□破风裂日,已足够震慑敌营。
查干依照前言,当先锋打头阵,已将陆寅驻兵之处冲得七零八落,京郊三大营本就所剩不多,顺天府二十四州县中大半是陆晋的人领军为官,连伸手都不必,只需在此大战之际消极怠工,胡三通与巴音南北合击,京城连三五日都守不住。
而陆晋亲自领兵与陆寅麾下亲军战于西郊,八千人精兵对三万乱兵。陆寅受查干突袭没能即刻组织回防,几大干将相互失联各自逃窜。陆晋分两翼在西郊扯开一个大面口袋,只等对方争先恐后往袋子里钻。
申时收网,瓮中捉鳖。
陆晋于乱军之中瞥见仓皇外逃的陆寅,他在马背上勾唇浅笑,与一千总低语,命人让出一道口子,供陆寅与其近卫赶马西行。而他收紧缰绳掉头绕道,领齐颜卫二百人,不知去处。
山谷下一顿混战,陆寅本以为要命丧于此,亏得老天庇佑,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不停不歇狂奔至京郊永宁县,驿道渐渐变窄,就知离京城越来越远。
有人提议,此处离追兵已远,倒不如弃马入山林,过后即便有人追来,也无踪迹可循。
陆寅认为可行,正要下马,却见两侧山林间慢慢走出无数黑影,一个个高头大马,齐装满员。
周遭一片死寂,鸟雀不鸣。耳边只剩下得得马蹄声,声声催命。
那人自暗影中缓缓走入月光下,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于马上斜睨他,“大哥,别来无恙——”
第128章 决断
一百二十八章决断
陆寅瞬时之间没能认得出眼前人,相较过往,陆晋益发沧桑老成,已不复当年一身反骨桀骜模样。
他没时间也没勇气开口接话,当即调转马头打算原路折返,却见来路已被一列齐颜卫封死,前后夹击,他已无处可逃。
一时间月光清辉成了梁上雪,晚风轻拂化作阎王耳语,他的命悬在他刀上,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陆寅绝望,转身迎上独自上前的陆晋,摇头嗤笑道:“没料到兵败如山倒,狂奔百里,到底还是让二弟围困于此,为兄着实惭愧。”
陆晋手持缰绳,身体后仰,显然是放松恣意的姿态,“大哥与贺兰钰合谋置我于死地之时,弟弟也不见得好过。彼此彼此。”
“二弟太过自谦,若真如此,也不复今日相见。”
两人胯*下青骢马双双于月下停步,细微处风吹树影轻摇,沙沙如百鬼夜哭。
走得近了才看清,陆晋眼睑下还残存一滴嫣红的血,不知是哪一颗大好头颅下溅出的鲜红朱砂。
他的脸好似被这一滴血点亮,换了神髓,似神,又似鬼。
陆寅喉头攒动,干咽一口,壮胆出声,“你已胜券在握,何不多留一线。日后……手足相残……传出去岂不坏了好名声?二弟你……自与我等不同,你有宏愿,且三思而行。”
陆晋闻言,没来由地发笑,在山林野地沉沉夜幕中,显得突兀诡谲,冷冷渗人骨。“大哥忘了,当年你指着我骂,骂我是关外贱种,蛮人蠢物,不配吃汉人的饭,不配做汉人兄弟。我又为何要尊你汉人虚名?”
“这……这不过是小儿把戏,当不得真…………”
“听闻大哥三岁能文四岁能诗,那时候七八岁光景,少说也是个博学鸿儒,跟小儿有什么牵扯?”
陆寅忙不迭否认,“那都是王妃编出来骗人的话,充充场面博个名声罢了,当不得真。”
“我原本也想着,兄弟之间,骨肉至亲,何至于此……”
他语调之中的犹豫给了陆寅希望,他接连应声道:“正是如此。”
“却又想着内子手握鹤顶红孤身入宫是何等凄凉,便没办法软下心肠——”
“不过是个女人,你若想要,自然召来千个百个,个个是倾城绝色…………”
风过耳,温柔如梦。
陆晋的刀太快,陆寅睁大眼企图看清他手起刀落之间的光影,无奈血已喷溅,头已落地,抬眼向上看,马儿打着响鼻甩动鬃毛,竟半点不察。
而他,已成乱尸一具,身后事全凭他人捏造。
一盏灯灭,再无想念。
云遮月,风吹乱发,沾染脸侧热血。陆晋垂目看着马蹄便沾了满头灰的脑袋,声无起伏,心无澜漪,毒蛇一般冷血,“战场上刀剑无眼,世子爷死于乱军之中,着实教人扼、腕、痛、惜。”
话音落,荒僻驿道顿时成了屠宰场,被围堵在此的陆寅近卫一瞬间被杀个干干净净。
后头有小兵赶上给陆寅收拾脑袋身子,要烧要藏,总得留个全尸。
马蹄踏过横倒在路中的尸首,铁蹄粘着血与肉,慢悠悠安心向前。月亮追着他的影,夜行的鸟儿也在枝头脆鸣,他慢慢走入暗影之中,片刻后踪迹难寻。
黎明之时,宫门大开。
陆晋照旧仅带一队齐颜卫入宫,远远迎来一位佝偻着背的白脸小太监,嗓子尖得刺耳,在陆晋跟前殷勤讨好,“将军慢行,陛下与王爷都在两仪殿,恭候将军大驾。”
拍马的话没能让他提起性子,他依然冷着脸,轻鄙道:“君臣尊卑有别,哪敢让陛下久等,你这话倒给爷扣了个大不敬的罪名。”
小太监吓得冷汗直流,膝盖一软,跪地求饶,“大人恕罪,奴才笨嘴拙舌说错了话,奴才该死。”
陆晋引马绕过,至水廊桥下马步行。两仪殿外无人驻守,他持械面圣,如入无人之境。
殿内三人,一个高座的傀儡皇帝,一个瘫痪在椅的白发野心家,还有一位始终似老僧入定一般冷眼旁观的冯大太监。
他身后□□映着月光森森发亮,衬出他侧脸刚硬冷凝。跨进门中,皇帝与生父在上,却不见他躬身行礼。不过拱一拱手,一句带过,“末将陆晋,恭请陛下圣安。”
肃帝面无表情,“将军连日奔波,辛苦了。”
“为陛下办事,何谈辛苦。”
“将军太过自谦,如不是将军忠义节烈,又怎解京城之难?”肃帝转过脸,目光落在四肢无力的陆占涛肩上,语带嘲讽,“想来王爷瞧见将军如此大义,也当深感欣慰。”
陆晋道:“全赖圣上洪福庇佑,末将父子才有今日,末将与父王深念圣恩,莫不敢忘。”
“甚好,如此甚好。”他想要的已经得到,陆晋给了他定心丸,他如今不过傀儡,更不敢高声要价,“近日鏖战不停,时候不早,将军早些回去歇着吧。”
要学会见好即收,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晋从善如流,放缓了语速,定定道:“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堂前,高高搁置的躺椅上,陆占涛的眼睛动了动,喉头发出细微的呜咽之声,却最终被寒山寺佛塔钟声掩盖,葬送在对手的轻视与鄙夷之中。
行至殿外,冯宝亦出现在园中,漠然如一尊石像,无情无心。
陆晋与他道谢,“冯大人出手相助,陆某感激不尽。”
冯宝垂目冷言,“不敢,但有一事,烦请将军示下。”
“冯大人严重,你我同朝为官,哪分上下。”
他的客套话,冯宝一字不听,木头人似的开口道:“想来公主也曾向将军透露,冯宝手中有一物,可撼天,可动地,不知将军可有兴趣侧耳一听。”
“传国玉玺?”
“不错。”
园中寥落,四下无人。唯一轮红日点燃天际,染红侧脸。
陆晋不动声色,负手而立,“印在何处?”
冯宝终于抬起眼迎上他,挑眉道:“如何,二爷有兴致?”
陆晋抿唇环顾,佯装犹豫,“可有……亦可无……端看冯大人价码几何。”
冯宝并不与他绕圈子,直白而言,“淑妃……月初病逝,我已无意在宫中逗留。只求以传国之宝换半生清净。”
“冯大人有何打算?”
“北上西陵,为故人守墓,结庐而居。”
陆晋不解,“淑妃仍葬在西陵。”
冯宝道:“遗愿如此,我……莫不敢从。”
“本以为淑妃娘娘出尘脱俗远超云意,没料想临了还是没能跳脱。”
冯宝回望朝阳,喃喃道:“天亮了。”
陆晋半开玩笑地说着,“天亮了,冯大人也要走了。”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临别却也令人伤怀不止。
冯宝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陆晋忧心另一是,“若云意知道淑妃已逝,恐怕……承受不起。”
“那便不与她说。”冯宝顺势而言,“只当我与淑妃南下避世,径自逍遥去了。”
“她会信么?”
“自然会,谁狠心自揭疮疤?人人都盼完满结局,云意她……自不能免俗。”
陆晋点头应下,“那便如此。”
冯宝一甩浮沉,退后一步说:“三日后,午时三刻,承安门外,必将宝物双手奉上。”
陆晋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东西可有亦可无。”
冯宝道:“我本以为,传国玉玺,将军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陆晋道:“你与云意一样,一双厉害眼睛,窥测天机。”
“将军抬举,不过这话恐怕云意不爱听。”
“她就是心眼子针尖大,冯大人何必与小孩子家家一般计较。”
冯宝轻笑,“不小了,已为人*妻为人母,将来或许还要为天下之母,万民表率,哪里还是小孩子家家。”
陆晋亦随他笑起来,情浅意深,“在我眼里,她永远是个半大孩子。”
“那是她的福气——”
“何尝不是我的?”
远处,日升天明,霞光似火,烧灼着这一座寂寞孤寒的城。
成灰烬,涅槃新生。
转眼间数月已过,云意在乌兰城过着逍遥日子,许多时候已记不起前尘旧事。正月里闹元宵,云意小孩子脾气一连闹了好几天,嚷嚷着要出门看灯会。玉珍嬷嬷缠她不过,只好做足了功夫带足了人,才敢领她出门。
黄昏时分,街□□竹声嘈杂震耳,舞狮的队伍窜上跳下,一会儿追绣球,一会儿登高台,占了整条街的风景。
云意被仆从护在身后,身边多一计爆竹响都有人要紧一紧太阳穴,四处盯人。
临近收尾,舞狮的小伙大约也累了,动作迟缓,弯腰谢幕。
自满地红纸、满眼热闹后徐徐走出一人,颀长身躯,翩翩风度,他轻轻一笑,便将背后血色残阳都衬得灰暗无光。
他望见她高高凸起的肚子,既欢喜,又心酸。
而她只剩下笑,盈盈如三春桃花,开在银白雪地中。
她问:“这是那一家的公子,远胜潘安宋玉。”
第129章 美梦
一百二十九章美梦
他像个前来考学问的老夫子,绷着脸憋着笑眼神里上下审度,饶有架势地打量她许久,才伸出手来曲指敲她额头,“眼看就要足月,还敢到街上来凑这个热闹,好大的胆子。”
云意仰起脸来迎上他,故作挑衅,“我的胆子可都是找二爷借来的,若你不给,我拿来这份任性?”
“原来是我的错——”
“可不是么。”一转眼珠,眼尾勾一勾似女人染红的小拇指,将人的魂魄都领走。
“夫人大人大量,原谅则个。”伴着他赔罪的话,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她捂着耳朵问他,“二爷说什么?可千万大点儿声,这儿听不清呢。”
“我说——”他正张嘴要扯高嗓子,忽而又改了主意,转而说:“傻姑娘。”
“啊?说什么呢,我没听着。”身子往前倾,顶着个大肚子要听耳语。
陆晋笑得没奈何,一只手握住一个,把她捂着耳朵的手攥在身前,“捂着耳朵还能听见什么,赶紧走,这不是个说话的地儿。”
一旁胆战心惊一晚上的玉珍嬷嬷终于插上话,“殿下在四海风华定了桌,老爷若不嫌弃,大可同去。”她也转了态度,从前懒得多看一眼,现如今卑躬屈膝一声声称老爷。
黄昏落尽,月上枝头。
车如流水马如龙,阑珊灯火香似梦。
街市两旁挂满了花灯,点缀一个无星的夜,展开一卷海市蜃楼的诗篇。人群挨挨挤挤热闹得可爱,猜灯谜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时欢喜鼓掌,一时又低头叹惋,人生悲欢离合,让你一眼阅尽。
四海风华不过是一桩二层小楼,谈不上豪华奢靡。陆晋一路扶着云意跨进店内,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让玉珍嬷嬷应付过去,径直往楼上走。
陆晋搀着她上阶梯,闲来问:“听说你将四海风华的主厨都请进府里,还用得着特地来这吃?”
“用得着呀。”她侧过脸来看他,答得理直气壮,“偏我喜欢,爱去哪去哪。”
他认命,点头附和,“是是是,夫人说的极是。”
推开门,正是一间清雅小筑,一桌一椅皆费心思,不是西北边防的粗狂,反而带着江南园林的细致。
二人在窗边落座,菜都是一早定好的,一眨眼就上齐。
酒是四海风华自酿的米酒,淡极了,正好让云意借此沾一沾嘴。
她率先举杯,敬酒桌对面的陆晋,“想来二爷达尝所愿,既如此,云意敬二爷一杯,就祝二爷所想所愿无一不成。”
陆晋忽然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来,一把夺了她手中斟满酒的青瓷杯,一本正经地说:“敬酒可以,我一杯干了也没问题,唯独你,一滴也不许沾。”
云意气不过,“做什么!我这都到了嘴边了,还让你抢了去,可没这么欺负人的。”
他一仰脖将两杯酒都喝个干净,再而亲手为她盛一碗汤,以解她骤然之气,“这羊肉百草堂闻着不错,夫人试试?”
云意瞥他一眼,再看向热气腾腾的鲜汤,到底忍不住,收了脾气,“我可懒得跟你一般计较。”
“夫人大度,世间难寻。”
“你少挖苦我。”
“岂敢,岂敢——”这两句说得像是老夫子掉书袋,抑扬顿挫绵长悠远。
云意恨恨道:“我知道,方才在街上,你趁我着炮竹声大骂我来着。”
他连忙喊冤,她拽住他衣摆,不肯饶。“那嘴型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二爷骂我傻,是也不是?”
陆晋没能忍住,笑出声来,“看来是不傻。”
“你好大的胆子,看我回去怎么罚你!”也就是她,敢在当时当日冲着他胡搅蛮缠。
他暧昧地挑了挑眉,哑声问:“罚什么?”
“就罚你…………”
“罚我一辈子都给公主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可好?”他说话时握紧了她的手,熟悉的温度自掌心熨帖着她手背,他眼中自天边借来星光,亦明亮亦孤寒,歪着嘴,似笑非笑,“你不说话,那就是定了。”
云意在她的目光中融成了水,又塑成了真身。
她控制不住,悄然落下泪来,然而很快后悔,转过脸去看窗外闪烁灯火,热闹街市,“二爷这话,我承受不起。”
陆晋自她手中接过绣帕,细细为她擦去眼泪。也无意在此多做纠缠,绕过她走向敞开的窗,斜着身子,手肘撑在窗台,“你若无心吃饭,倒不如来猜个灯谜。”
她起身往窗边走,听他笑着说:“这回倒不怎么显怀。”
“他比冬冬可乖了不少。”
“是个好孩子。”他抬手向外,将窗户合上。
云意疑惑道:“不是说看等么?关窗做什么?”
陆晋扶住她后颈,嘴角一丝宠溺的笑,“骗你的。”继而吻上了他渴望已久的口唇。
她的温柔美好,他的辗转相思,都在这一刻迸发到极致。他慢慢推进,浅浅啜饮,舌尖的交缠是情的延展,欲的开端。重逢却未存久别之感,然而随着身体的贴近,紧密的抱拥,才方知他的思念藏得如此之深,在一瞬间如藤蔓疯长,如荒原野火,不可向迩。
她听见锣鼓声、欢呼声,有人猜中谜底,欢欢喜喜赢一盏精致花灯。又有游龙灯走过街巷,闪烁通明。隔着一扇薄薄窗纱,一面是如潮水一般袭卷的热闹,一面是唯剩下呼吸声的静谧。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肩上衣料,她紧张、羞涩,如豆蔻少女。
每一次,都如初次一般惊心动魄,不休不止。
他喘息着放开她,拨乱了她的发,揉皱了她的衣,他抵着她的额头说:“这大半年,京城里没了你,真是冷。”
她倚着他,没再说话。
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呢?想我了吗?”
云意支吾说:“这半年,我竟都顾着吃了……”
陆晋被她惹得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捏了捏她鼻尖,“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临街,大富商来放烟花,全城共享。
真是个太平年,遍地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再回王府,故地重游,陆晋少有愁绪。
忙了大半年,他明显清减,脱了衣裳竟能让人看得心酸。
云意还是中意她后背,但如今挺着个大肚子,抱不上只能干瞪眼。
夜深,小夫妻总有私密话要说。
她挂心内宫事,问的不多,都是系在亲眷上,“宫里头,圣上可好?”
陆晋双手枕在脑后,答的漫不经心,“当皇帝,能有不好?”
屋内只留着一盏灯,烛火透过薄薄的纱,连光也染上朦胧柔美。
云意犹豫半晌,过后终于定下心来开口问:“那……我娘呢?”
陆晋蓦地一顿,片刻后温声道:“跟着冯宝隐居避世,再不回来了。”
她的心弦已乱,无人能诉。一时间五味俱在,有口难言。
他翻过身来捏她面颊,“你娘不要你了。”
云意拍开他的手,继续问:“冬冬呢?”
“等咱们启程南下,自然去太原接他。”
“我想他,也想我娘,但都不能说,不能哭,不能抱怨…………”
他喟然长叹,手臂穿过她后腰,揽她入怀,“我知道,委屈你了。”
“二姐呢?”
“没见着,听说是一把火烧了公主府,连同她自己,也烧个干净。”
她当下怔忡,久未能言。
蜡烛燃得久了,爆出个烛花,惹出哔哔啵啵声响。
陆晋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你怀着孩子,本不该说这些,时候不早,歇着吧。”
她靠在他胸前,呢喃自语,“烧了,烧了也好……原与我有几分牵绊之人,现如今都散了,再没瓜葛……”
顺心如意或是梦中所求,但当真实现之时,却惹出怅然若失的感慨。
她想起离京时二姐所赠的一匣子珠宝,亦能清晰地回忆出在桐花胡同小宅内,隔着厚重的门帘,顶着漫天雨雪,她与母亲没一句对话。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已不再世间。
她失去,再得到,或者继续失去,人生如车轴,无论路从几何,只知滚滚向前。
“睡吧——”陆晋说,他灭了等,再回来,她已然静静如坠酣梦。
他再叹一声,掌心抚过她娇嫩的侧脸,看见时光,同样目睹变幻。
不知是喜是悲。
第130章 待续
一百三十章琐事
陆晋兵临城下之时顾云音就明白,去日无多。陆寅仅是可用之棋,却从不是可战之兵。非但陆晋未将他放在眼里,连她也满是不屑。
她安安静静坐在铜镜前描眉画眼,乍见鬓边白发,惊觉岁月已晚,沧海桑田。
犹记得开春时,姊妹们聚在一处,皇后指着她与云意说,云音贞静,云意活泼,好一双并蒂莲。她笑着低头,装一装羞赧。而云意脆生生道:“咱们姊妹可都是多枝的莲,开花结果都在一处。”
到如今枝叶凋零,莲花落尽,过了今夜,这一脉莲花便只余她一个。
顾云音忽而对着镜子牵了牵嘴角,勾勒出一抹妖媚诡谲的笑。趁着夜色朦胧,树影婆娑,如怨气未散的魂,留恋人间不肯低头赴死。
不知为何,她忽然恨极了镜中人,恨那轻浮放荡的笑,恨那双春情荡漾的眼。这是谁?绝不是她。恨从心底生,她掌心撑在镜面上,用了浑身力气,企图抹去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又是笑,仰天长笑,笑这痛苦卓绝的人世,不给你半分怜悯。
门外火光照耀,有人哭喊,有人奔逃。
跟了她许多年的丫鬟还存着几分情义,在门边急得跺脚,“殿下,承安门破,叛军就要冲进城里,殿下还不避一避么?”
避?避到何处?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曾经切肤之痛,怎能不明。
她慢慢悠悠起身来,拖着沉重而繁复的宫装走到门边,将丫鬟挥开,亲自伸手徐徐把门合上。“走吧,我这府里可不是久留之地。”
关了门,落了锁,转身看烛台通明,光影跳跃。
她喜欢火,热切,勇敢,不死不休。
城西大火连烧三日,雕栏画栋的长泰公主府顷刻间付诸一炬。
悄悄的,她的花也谢了。
雪融了。
云意在北风消减时顺利产下一子,起名慎。陆晋问她是何意,她说一半,留一半,“为人父母,往后当愈加谨慎,我这是借此名时时告诫自己。”
陆晋笨拙地抱着孩子,从善如流,已经喊起来,“慎儿,慎儿,瞧瞧你娘,生完你又是个杨柳细腰。”
云意半躺在床上养月子,腰酸的厉害,自己个低头看了看腰腹,“二爷这话我可不敢信。”
陆晋很是无辜,“我哪里会哄人,都是实话实说。”
眼看就到开春时,陆晋已在乌兰城陪了她将近两个月,每日读书打拳,走马游猎,全无回程之意。
连云意都看得心急,“宫内初定,二爷久留在外,恐怕不妥。”
陆晋难得从神神鬼鬼的论道之书里抽出空来睨她一眼,神色淡淡,“待得懒了,不想回。”
云意笑道:“当权之人可从没有你这般惫懒怠工的。”
陆晋道:“你如今这身子怎经得起舟车劳顿,安心歇着吧。”
恰时青梅端上来一碗甜羹,云意见了吃的,自不再与他多做纠缠。他不走,她乐得轻松。
但到底不便如此长耗下去,该走的始终要走,留不住的亦无法挽留。
春末雨浓时云意终于踏上回京之路,为接冬冬需得取道太原。
这小家伙年幼不知愁,仍旧是白白胖胖一只大肉包。现如今已经能够开口叫人,一会儿指着天上喊“鸟,鸟!”一会儿伸手去抓云意头上的簪子叫唤着,“花花,花花——”或者干脆就是张嘴叫吃,偏就是不会喊爹娘,气得云意作势要打他屁股,“光会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一个少得了你。”
反而是陆晋护短,抢过冬冬来,凉凉刺她一句,“还不是像你。”
“我——坏的都像我,成了吧。”没道理,只好用最后一招自暴自弃解决。
但说起来,冬冬虽然胖乎乎圆滚滚,但浓眉大眼更像陆晋。慎儿眉眼秀气,多半都接了云意的好。
冬冬见了弟弟,登时像是瞧见了新鲜玩具,你不让他上前,他就自己等着小短腿在春榻上连滚带爬地忘慎儿身边跑。一会儿摸摸小手,一会儿亲亲小脸,用不了半刻功夫就将慎儿欺负得放声大哭。
“坏蛋,小坏蛋。”慎儿让奶娘抱出去哄,云意搂着依旧在她怀里傻笑的冬冬,点着他的小鼻子数落他。
他们在太原仅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冬冬上路。但意料之外的是德安前来磕头请罪,不肯与她一同回京。
德安跪在厅中,背脊笔直,面无表情背书似的说道:“奴才腿脚不便,已是半残之人,回京之后于殿下无益,于自己亦折磨。西北干燥少雨,正适宜养伤,奴才斗胆,恳求长留在此,还请殿下成全。”
云意有几分恍然,本以为历经生死已与他两不相疑,谁知到头来一样如柳絮随风飞,各有归路。
“知道了,你若执意如此,我怎能强留。说到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要散,便散吧。”她莫可奈何,也无心追问,心无力到了极点,多说一句也难。
德安俯身弯腰,重重磕头,喉中染着血,哭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殿下之恩,奴才没齿难忘。”
“走吧——”四下静谧,无人出声,德安跪在堂下,抬起头想再看她最后一眼。
而她却忍不了,骤然大怒,指向门口,“走……滚,立刻滚!”
他再一次叩首,久久不起,然而最终离开得无声无息,只在地板上留下一滴温热液体,是他叩头时落下的泪。
回到马车上,陆晋问她因何大怒。云意低着头,闷哼说:“德安不肯走。”
陆晋莫名发笑,语带不屑,“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你如此?”
云意道:“我总当他是好的,他不愿意,我不勉强。”
陆晋抿着嘴,不再多言。
昨夜子时,他在书房与德安会面。
现如今大权在握,说话则直入重点,“你不能活着进京。”是命令,几个字断了他的命。
德安大概已猜中结局,心中有底,不疾不徐,“听凭侯爷吩咐。”
陆晋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无不鄙夷,“真没想到,藏的最深的会是你。”
德安亦不遮掩,坦然道:“侯爷忘了,当年就是奴才奉公主之命南下江北,才促成荣王与小公爷过江相会。”
“原来早有迹象可循。”
“奴才愚笨,终是落了马脚。”
陆晋道:“如不是贺兰钰连冬冬都不放过,恐怕也查不到你头上。”
德安道:“愿赌服输罢了。”
陆晋对他,确有几分恨意,“如不是顾念她,你绝活不到今日。”
晚风袭来,吹得衣袂翻飞。德安的笑也被风吹散,如烟云一般朦胧浅淡,“心善的人,总是满身弱点。”
“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眼前。”
德安弓腰行礼,恭敬非常,“奴才遵命。”
他离开时突然下起雨,他在太原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夜,淋了一夜雨,喝完了一生的酒。
他的人生,仿佛在今夜落幕。
百年京都繁华如旧,从不因王朝更迭而歇。
陆晋虽已是一人之下,却没着急给自己封官加爵,他们依然住在侯府,主屋重新修正过,陈设器具也都换了新的。云意瞥见几具宫中之物,默不作声。
回京便听说圣体违和,云意安顿好两个奶娃娃,便托陆晋请了折子打算进宫面圣。
肃帝的病比她料想之中的更加严重,一连半月起不来床,只能在寝殿里躺着与她说话。
“听说第二胎又生了个小子?”
云意点头道:“是呢,又是个调皮蛋,镇日里不能省心。”
肃帝神情寂寥,垂目望着三足莲花鼎,长叹道:“你是个有福的。”
“全赖祖宗庇佑。”
肃帝嗤笑道:“朕却是无言再见祖宗。”
云意怔了怔,没料到他会突然伤怀,连带着一阵咳嗽,隔了许久才止住,过后便没气力,强打精神同她说:“朕恐怕撑不久了。”
“陛下何出此言——”
他抬手止住她的话,“你也不必拿好话来哄,朕若不死,怎腾得出位置让那一位顺顺当当坐龙椅?朕这条命本就由不得自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这些年朕只得晗儿一人。曾因他求过妹妹,现如今低头,还是为他。”
“哥哥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争权夺利可至父子相残,兄弟反目,朕与他无甚关碍,为何不能至此?”他捂住嘴,又是一阵猛咳,“连传国玉玺都在他手上,这位置朕不得不让。趁着还有一口气,下诏禅让,好过等晗儿继位,凭白让小儿丢了性命。”
事实如此,云意无言以对。
“六妹妹,放眼天下,朕如今只信你一人。待诏书拟定,妹妹务必将晗儿送出京去,承安门外自有人接他南下,从此漂泊伶仃,度此余生。”他忽而紧握住她的手,他掌心冰冷渗出沁凉的汗,因病痛而极速消瘦,一双手枯槁如耄耋老叟。
她低下头,忍不住落泪。
肃帝道:“不要哭,胜者为王败者寇,不要为败者白费眼泪。”
她重重点头,应他所托。
“怎么回事?”
外面回,“三爷又发疯啦,站屋顶上唱戏呢!”
云意略抬一抬车窗,自缝隙中向外看,瞧见个披头散发赤足白衣的男人,立在屋顶上冲着天边唱,“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为国家来讲和免受灾害,谁料想北番主巧计安排。”
摆个架势,向她这方转过身来,“他命那卖国贼把我款待,他要我投降北国与他当奴才。我岂肯背叛祖国贪图荣华自安泰,骂的那卖国贼子一个一个头难抬。”
原来是陆禹。
外间车夫与人交谈,嘀咕说:“疯了好些时日,不是唱戏就是放风筝,不顺心还要打人,前些日子就追着李大人跑了两条街。”
“可真是疯的厉害。”
“怎么不是?他要不疯,哪还能活。”
没等多久,前头的路通了,车轮滚滚向前,留下陆禹还在屋顶上做着春秋大梦。远远听见他字正腔圆咿呀唱,“我有心将身投北海,诚恐落个无用才。
没奈何忍饥受饿冒风披雪暂忍耐,苍天爷何日把眼睁开。”
一字不差,他唱完了《苏武牧羊》。
夏天来时,陆晋说要搬家,今上下诏退位,紧接着他们一家就要搬进宫里去。陆晋问她住哪里好,她只顾逗着冬冬玩,兴趣缺缺,“哪里都好,我这样的前朝旧人,有些地方总是不合适的。”
陆晋没由头地发火,愤然道:“我说合适就合适,轮得到谁来多嘴!”
冬冬被吓得一怔,随即抢走了云意手上的香囊,露着他两颗小门牙,咯吱咯吱地笑。
云意最终住在母亲旧宫,日子平静安然,令她生出忽而白头的错觉。直到身边新来的小太监保成告诉她,“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明日登基大典,夫人母仪天下,福泽万年。”
她显得十分冷淡,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凤穿牡丹,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保成答:“回夫人,亥时三刻。”
她收回视线,恍然自语,“夜深了。”
“奴才唤红玉来伺候夫人歇息……”
保成的话没能入她的耳,她依稀听见园子里有人轻声低唱,那曲子她也曾听过,正是“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
仿佛被妖魅牵走了魂魄,她孤身一人潜入夜幕,去追唱歌的人。
空寂的宫城,无人的巷道,每一块雕花的地砖她都曾经踏过,这首小曲自母亲口中吟唱,在无数个难眠的夏夜里陪伴她入睡。
两仪殿、春和宫,她越走越快,不自觉的自己也哼唱起来,““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想去岁光景。描不成,画不成,添惆怅…………”
“云意!”
她回过头,陆晋抱着冬冬在长廊另一端用尽全力呼唤她,冬冬朝她伸出手来,要抱。
她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