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呢?手指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不小心切掉了。我想着强身健体便拿了把剑来练,谁知道剑没练好不小心却把手指头削去了。唉,天生不是从戎的料子,不过也不妨事,我觉得这四根手指也还够用,你瞧,这汤面便是我亲手做的。”崔扶说道。

虽然崔扶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我自然是不信的。

崔扶这样聪明的人,学什么都不费吹灰之力,怎么可能一把小小的剑就难住他了?再看眼前他的境况,那根丢掉的手指肯定不会那样简单。我没追问下去,因为事情看起来是如此简单。

我没说什么,放开他的手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面,面很热汤很烫牛肉也很香,许久没吃这样的美味让我热泪盈眶,眼泪止也止不住往碗里掉。

“没出息的崔夫人,就这么一碗面的见识。”崔扶又笑着说道。

吃完了我把碗筷推到他面前,然后抹抹嘴:“手艺一般,也就能在这儿糊弄糊弄那些个在沙漠里饿疯了的人,我以前在洛阳那会儿,这种面摊肯定是要被人砸掉的。”我不敢看崔扶,我怕会忍不住去逼问他那根手指的下落。

有许多事,崔扶并不想我知道,那我就不去知道,他在这里等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咦,禾苗呢?”我四下里瞅瞅,还没见小破孩的身影。

“外头野呢,最近迷上了骆驼,天天缠着一个波斯人玩人家骆驼呢。”崔扶把碗筷又推回到我面前道,“作为拙荆,以后做饭洗碗洗衣擦地,一应屋内的活儿都是你的,崔夫人你好歹也自觉一些。”

被崔扶带着去厨房洗碗,一样简陋的厨房,只东西归置的还算齐整,一边的台子上一溜儿摆着从大到小的罐子,那是崔扶的“缶”,一个个打开看看,胡椒粉、盐、醋,大些的里面是米和面。

我鼻子酸酸的,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日子是清苦了些,不过出嫁从夫,拙荆你也忍忍吧,好歹我们如今也有吃有喝,年节时候还能扯上几尺布做件衣服,比别人还算好一点呢。”崔扶倚在门口笑着说道。

苦么,再苦的日子我也过过,只是觉得心有些疼。我低着头细细洗了碗把盆盆罐罐擦了一遍,还有那些个木头也归拢在一边,崔扶说,家里果然得有个女人,这仔细的活计男人是做不好的。我又去打扫房间,崔扶跟在后头,一会儿说那里没擦干净一会儿又说地上有块小木屑之类,我让他不许说话,他就果然闭了嘴——然后跑到我身边,这里指指那里点点,就是不吱声。

“爹,爹,我饿了。”门外洪亮的一嗓子令我手里的抹布直接落了地,迎着黄昏的光,一个小身影伸展着小胳膊跑跑跳跳着入得门来,看见我在他便停了脚步,有些吃惊的样子。

我在裙上擦擦手,看着臭小子,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

“哇,太好了,娘你总算回来了,爹做的饭好难吃,而且只会拿汤面糊弄我。娘,娘,禾苗要吃好吃的肉。”臭小子窜到我身边跳着说道。

“禾苗,来,先给娘抱抱,娘想你。”臭小子却不给我抱,小嘴巴里还冒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崔扶便大笑。

我本来厨艺便不行,后来在上虞跟着胖厨娘学了两年有些长进,可这又已荒废了两年多,想也知道会做出什么味道来。但看着禾苗那期盼的眼神我还是昂首挺胸走进厨房。我努力回想着做菜的步骤和调料的用量,禾苗坐在小木凳上给我添柴,崔扶在拉小风箱。

“这个味道好像比爹做的还怪啊。”禾苗说道。

我一赧,忙看向崔扶,他点点禾苗的头:“你才吃过几天的饭,这是西域的味道。”

那顿饭其实并不好吃,禾苗和崔扶却很给面子的都吃光了,我正高兴着就听崔扶说:“明天不用吃剩菜了。”

禾苗在房里闹了许久,闹着让我给他讲西域见闻,后来他困得实在直点头,所以便跳下床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明天再来听。

崔扶跟我说,禾苗自己睡习惯了,他这两年多都是独守空闺的,然后又笑着看我:“还好,这回冬天总算有个互相取暖的了。”

我要燃着灯,想仔细看看崔扶,谁承想他一口气吹了灯拉着我躺倒:“老夫老妻,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你身上的每一个痣,再仔细看也是那个样子,况且,灯油钱也是钱,还不便宜。”

崔扶的怀抱很温暖很熟悉很让人安心,我翻身也抱住他:“小宝没来要禾苗么?”

“来了,被我打出去了。”崔扶说道。

“啊?”我很惊讶,崔扶也会动手打人么??

“哦,不对,没打,我只是跟他讲了讲理然后他就走了,还给我了一大笔钱。”崔扶说道。

他的手正轻拍我的后背。

“你带着禾苗来这儿多久了?”我问他。

“一年多吧,忘了,每天都忙得很哪有时间去记这个。不过以后嘉禾你带着我就清闲多了。”崔扶后来又感慨地说了一句:“大冷的天盖着棉被还有个人聊天可真好。”

“我们什么时候回长安去?”我打断崔扶。

“啊,长安啊,长安,你想什么时候回咱就什么时候回。快睡吧崔夫人,一会儿鸡都叫了。明早还要开门迎客呢。”崔扶给我掖掖被子胳膊又收紧一些。

睡,虽然我困倦得不得了,但在这个暖暖的怀抱里我却觉得有些不真实,他在这儿等我,有一个这样小小的店,还带着我们的禾苗,对我来说,这些都有些太梦幻了。我轻轻捏了一下,再捏一下……

“崔夫人,我前些天搬酒坛闪了腰这两天身上不大方便,过两日吧,听话。”崔扶小声说道。我索性翻身不理他,两年多没见居然变得如此不正经。

这一晚,我听着崔扶的呼吸声很是安心,沙漠里曾经那些个鬼哭狼嚎的夜晚一下子就远在天边了,我舍不得睡着,怕睡着再睁眼睛又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睁眼,果然不是大沙暴里做的一场美梦。

比起长安洛阳,阳关这个地方显得过于简陋,每日都是匆匆往来的陌生面孔,让人心里总是安定不下来,可我喜欢,在这个只有酒可以喝的店里我抬眼就可以看见崔扶,还有像小泼猴一样撒欢跑来跑去的禾苗,离了崔家的高墙大院的小孩子一下子就回复了孩童的本性。

天儿越来越冷,热闹的阳关冷清起来,店里常常一天只有几个人,和我们一家窝着天南地北闲扯几句,顺便骂一骂这阻止了他们返回西域的鬼天气。我坐在炉边给崔扶和禾苗缝袜子和衣服,门嘎吱开了,带进来一股冷风还有几片雪花,这雪虽不在意料之中但也并没有让人多么惊奇,惊奇的是前头进来那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他看见我也是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便到另个火炉边坐了,外头还有卸车声,看来并不只他一人。

崔扶正仔仔细细的煮他的青梅酒,对这进店的人也没搭理,我便放下针线笸箩去搬了一小坛酒几只酒杯两碟盐水豆子过去。这个叫尚唐的粟特人此时完全不认得我一般,我想了想,也许他开始只是认错人了,毕竟我上次见他时候还是男装打扮的。放下酒刚一转身就见店门口的棉帘又被撩开,站着两位穿着厚厚斗篷头上带着密实厚帷帽的人,从身形上看应当是女子,她们到尚唐的桌上坐下,动作缓慢地拿下帷帽,那一瞬间我以为看错了。

其中的一个竟是石姬,她仍旧美丽,一头栗色的头发利索地在脑后扎了漂亮的辫子,她身边那位也很是美貌,一身少妇的装扮,只是神情有些冷清。

“石姬?”在阳关能遇到故人让我不自觉都提高了音量。

“光光,你在这里。”石姬的语气很是平淡,连往常的热情都没了踪影。她身边的冷清女子听闻此言却蓦地转头来看我,她的眼神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竟闪过许多色彩,她看着我仿佛在努力回想一个曾经熟识后来却忘记了的人。

可我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女子,能与石姬不相上下的美貌我怎么可能过目会忘呢?

“夫人,青梅酒煮好了,你过来喝些暖暖身子,天寒。”炉边的崔扶回过头笑着对我说道,当他看见那冷清女子时有一丝惊讶,立刻便又淡淡笑了,对着那女子道:“颜小姐,幸会。”

他这一声倒弄得我满头雾水,心里头有些翻腾,崔扶认识的美貌女子还真是不少,都在阳关了还能遇见故人,好在他说了幸会之后就又转过身去用那小小的不甚精致的杯子折腾那青梅酒去了。

石姬他们三人各自斟了酒默默地啜饮,一点声音都没有,石姬也不再与我说话,我又不好杵在那里于是便坐回崔扶身边把笸箩重放到膝上,崔扶端了一个小小的杯子送到我嘴边,我懒怠自己拿就着他的手喝了,只是,那边三人却让我满腹不解,我打定主意回头去问崔扶颜小姐是何方神圣。

石姬他们喝完了酒重又穿戴好,我忙喊她,问她往哪边去,石姬一边慢慢系斗篷的带子一边看着我道:“本要往西域去的,不想路上耽搁了行程,看这天气一时半会还走不了,改天我还来呢,光光,你别急。”

他们出了门,店里的几个人也抱着酒坛出门了,时候不早索性便落下门拴。没等我问崔扶便开了口,有些微得意的样子道:“崔夫人,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为何去参加科考?”

我点头,那么荒唐的理由怎么可能忘了呢。

“不是为了令宾娘子去的么?当时可是传为佳话了呢。”我捻着针线的手忽然便顿住,“这颜小姐不会就是令宾娘子吧?”

“为何不会?呵。”崔扶笑问我。

“令宾娘子也认识石姬?我怎么没听石姬说过。”我有些疑惑,虽然两人并没有交谈什么,但看样子还是熟识的。

“有何奇怪,胡姬酒肆和教坊的美人们一向互相仰慕,结交也在意料之中啊。”崔扶说道。

我想想也是,可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儿。正想着,禾苗在外面嚎叫着拍门,放他进来了弄得满身满头的雪,左手攥着个大雪球,右手扯着一块儿鲜红的肉,说是那波斯人杀了一只小骆驼给他的。这一块儿肉折腾得我们一家三口围在灶台边等了一个多时辰,等肉熟了也饿得过了劲。

大概是吃了油腻所以困意十足,崔扶和禾苗去酒窖了,剩我一个守着大大的炉子,好几次拈着针扎到了自己手上,我索性便放下笸箩裹紧了衣服打算眯一会儿。

有人敲门,声音缓慢而沉重,吓了我一跳,我说关门了,那声音便停了,我又继续睡却听得木门因为滞涩而特有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股冷风从门缝钻进来,还有几朵飘飞的雪花,像蒲公英一样旋旋转转落到脸上,我站起来想去关门,还没到门口就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进来了,带着厚帷帽的头低着,正弯腰往门边放他手里那大得出奇的黑油伞。我又说一遍关门了,那人放好了伞才慢悠悠抬了头慢悠悠摘下帷帽,然后对着我灿然一笑。

“真没良心,这大雪的天你要把我关外头么?”这张脸那抹笑实在太熟悉了。

“卢琉桑!”我脱口而出,有点高兴,但马上又有些生气。

“裴光光,你那是什么表情?孔夫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真是,不读书,不知礼仪。”卢琉桑推开我踱到火炉边坐下,自顾自拿起茶汤子里温着的青梅酒倒进我用的杯子里然后一饮而下,喝完了招呼我:“别傻站着了,过来坐,跟我你还客气什么。”

哦,我忘了,反客为主是卢琉桑的长项,我过去坐下问他:“说我不知礼仪,你呢,大沙漠里头走了也不说一声,我以为你被他们杀了毁尸灭迹了呢。有没有你这样的人?”

“走得有点急,呵呵,光光,我就知道你会挂心我的。”卢琉桑又喝了一杯,动作仍旧很快,像是多少年没喝过酒一样。

“还有,你让我去送的信到底是给谁的?那人怎么没说欠你钱的事?而且他怎么跑到我们大唐来了还和石姬在一起?这都是怎么回事?”我问他,这些个人和事在脑子里像一团麻。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和事,呵呵,光光,这些和你没关系。哎呀,你这个人真吵,想知道就等着,等我暖和暖和再告诉你,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不会瞒你。”卢琉桑说道,手上的动作愈发的慢,丝毫不理会我急切的心情。

我在一边紧盯着他,不过这个人一向脸皮厚,依然怡然自得,眼睛还到处看着,忽然目光便落在旁边的笸箩上,里面有剪好的袜样儿还有一双刚才我缝到一半儿的崔扶的袜子,上面还插了根针。

卢琉桑看着看着便叹了口气:“裴光光,你还真是……手艺那么差还敢下手缝。”

“关你……哼。快点喝,你还欠我一堆答案呢。”我催促他。

“那一堆袜子里,有给我的么?你以前为我缝的都穿坏了。”卢琉桑不理会我,自顾自问道。

我拿过笸箩翻了一阵翻出那五颜六色的袜子拿到他眼前晃:“穿坏了还这么新?嫌我手艺不好扔了是真吧?好在我在沙漠里捡着了否则还真被你骗了。”

袜子被他一把抢走小心折了放进怀里:“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卢琉桑,你……喂,你上哪儿去啊,这大冷的天出去你想冻死么?喂,卢琉桑,你站住。”卢琉桑的动作匪夷所思的快,我追到门边伸手去抓只碰到了他搭在门上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房檐下那些冰溜子。

我打开门,黑洞洞的夜一下充满了我的眼,那鬼嚎似的风灌满了耳朵,根本没有卢琉桑的影子。

“卢琉桑!卢琉桑,你跑哪去了?这两天有大风雪,你不要命了么?快回来……”我跑到雪地里,喊着,只有风声回应我。

“娘,娘,你怎么了?”我听见禾苗在叫我。

睁开眼,满室的光,我还守在火炉边,眼前是禾苗和崔扶,我一时有点懵了,抬眼看向门,门紧紧关着,门边并没有那柄黑伞,我又看向笸箩,和我刚才放下时一样,丝毫没有翻乱的痕迹,炉边的茶汤子正缓缓冒着热气,我的杯子仍旧安安静静地放在那儿。

“娘,卢琉桑是谁啊?”禾苗问我。

“你娘只是做了个噩梦,嘉禾,去给你娘倒些热茶来。”崔扶说道,禾苗蹬蹬蹬跑去了。

对着崔扶我忽然有点心虚,我和卢琉桑是清白的这一点我敢用性命保证,可,如果有一天崔扶知道我曾和卢琉桑一起出关上路一路同行了许久他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呢?

禾苗端着茶水回来放到我手上,殷切地看着我喝完。

我一直在思忖要不要告诉崔扶,在睡前,我决定都告诉他。

等我跟他说完那漫长的行程时外面传来悠悠的更声,在这冬夜里听起来有点凄凉。我坐着,看崔扶,等他跟我说些什么。

崔扶笑了笑把我揽紧一些:“等见到子槿我们定要重重谢他。”

“崔扶,你……”我抓着他的衣襟。

“谢谢子槿把你保护得好好的回到我们身边。”崔扶忽然把额头贴上我的额头,像梦呓似的继续说道:“子槿是天底下最值得托付的人,是真男儿,是我们的恩人……”

“崔扶,那个刀疤脸的领队你认识是不是?”我问道,他们那天相见的情景我还记得。

“算吧,他是子槿的护卫,他托人带信儿告诉我你们的归期。”崔扶说道。

“那,天下那么大你为何就到阳关来了?”他在这儿我很欣喜,可我更多疑惑。

“子槿返程的时候写信告诉我的,崔夫人,来日方长,不急着今天都问完,以后再问,今天先睡吧。”崔扶说道。

大风雪吹打着窗户,声音不算小,可我仍旧听到了崔扶的叹息声,这叹息声深夜听来让人心惊。

我不知道崔扶睡没睡,可我一闭眼眼前便是梦里那黑洞洞的夜伴着惨烈的风,我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石姬一直到半个月后才又来了,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崔扶正巧赶着小牛车去送酒,禾苗也闹着跟着去了,店中有两个常客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见没什么人就到后院去收拾柴火,买来的那些太粗劈细一些好用,听到脚步声我抬头看,就看见了石姬。她大概在外面走了很久,连眉毛都是白的了,她的神情木木的,我摆摆手她才回过神,露齿一笑。我说她来了怎么也不弄出点动静,石姬说怕我吓着劈着了腿脚,我放下斧子拉她进屋坐。

我们的房间依旧简陋,一床一桌又添了两个杨木衣箱,我给石姬倒了茶才想起费尽千辛万苦从粟特带回的葡桃酒来,拿出倒了给她,没有水晶杯琥珀盅,只有我那白瓷的杯子。

石姬说,给我喝不是浪费了么,再过段日子我就要回去了,到时候想喝多少没有?这些你自己留着就是了。

“原来倒没那么喜欢,在粟特待了一阵子倒慢慢喜欢上了,还和一位老婆婆学了好长时间,现在不是时候,等明年我种些葡桃自己也酿一些,到时候我想喝多少没有?”我给她斟上酒,看着她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捏起酒杯放到嘴边慢慢啜饮。

“光光,我想跟你说的事可能会让你很难过,也许,会恨我,但我憋了太久,每次看见你都觉得愧疚,如果连亲口告诉你都不敢,我下半辈子一定不会好过的。”石姬说道,大大的眼看过来,已经蓄满了泪水。

“你说。”我拿着酒瓶不知道该放下还是给她斟酒。

“邹家被查抄、流放了,是我害的。”石姬说道,然后又定定看着我。

“以前我姨娘跟我说我爹做过的事老天一定给他报应的,石姬,他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我问道,心里有隐隐的疼。

“你爹见财起意图财害命,杀了我父亲,用那些沾了血的钱做生意成了首富,他的一时贪心却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娘以为我爹忘恩负义所以终日以泪洗面,后来精神失常每日做些疯傻之事,我们全家在粟特城被人瞧不起,我和哥哥自小就没过过好日子,总是被欺负,我决定来找我爹,问问他为何不要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我才得知他已经早早死了,暴尸街巷,凶手却一直没有找到,我决定靠自己的力量去查,终于查到了我却发现自己没有力量对付他。”石姬抹抹眼泪:“所以我利用美貌攀权附贵,你还记得那年你去洛阳路上碰见我么,我说我在等一个人,我在等的就是武三思,他是我最大的希望。事实证明我终于押对宝了,我亲眼看着他们被套上囚衣流放,我连眼泪都没有了。”

我忽然想起卢琉桑给我讲的故事……和石姬的故事连起来似乎很顺理成章。

“你父亲姓刘是么?他那青梅竹马的妻子与他成亲后又带着身孕改嫁生了一个男孩儿是么?那个男孩儿就是卢琉桑是么?所以,你是卢琉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问道。

“他告诉你了?”石姬大大灌下一口酒,“其实他不是个坏人,他对我们那个父亲没有丝毫感情,对报仇这件事也没有任何兴趣,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失去五姓之家贵公子的身份,可他害怕他母亲被人轻视被人看不起,所以他只能选择帮我。光光,卢琉桑是真心喜欢你,我开始给他讲邹家那个被抛弃的乞丐般的女儿时他只是笑,后来他也笑,可我看的出来那笑和以前的不一样,他那时候甚至还没见过你,我随你到京城去了,卢琉桑说如果我的报复对象也包括你他会让我前功尽弃,也许我现在表明态度你会不信,但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把你也算进去。”
“我信。”我说道,我很幸运,无论是穷还是富,身边都有一些真心爱护我的人,“我信你曾经那么照顾我不是假的。”或者说我愿意这样相信。
“光光,谢谢你。”
“卢琉桑让我带去给尚唐的信里都写了什么?他到底是死是活?”我问道,我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急迫。
石姬说:“他告诉我哥我在长安的行踪,让他带我回粟特,不要再在这些恩怨里过日子毁了自己下半辈子。至于他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他应该活着,他惦记着你,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呢。”石姬嘴里说着,眼神却飘开不看我。
“我记得他说过他大哥在石门关,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在那儿?我应该去谢谢他,出了关如果没有跟他同行也许我已经死了,沙漠那么大风暴那么多,也许就被沙丘裹挟着一直飘荡,没准儿多少年后才露出一点衣角给人发现。你知道吗,我那天做了个梦,梦见卢琉桑回来,把我从沙漠里捡回来的那只五颜六色的袜子拿走了,可我醒了发现袜子还在,跟当年缝完了被他拿走的时候一样鲜艳的放在笸箩里……”
“都说了他不会死的,如果将来他到阳关来拜访你们,或者你们在京城遇到他转告他令宾随我去了粟特,若他还有一点点感念令宾的情义便去粟特。”石姬站起来握握我的手,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不少:“光光,我走了,希望你会记恨我。”
“这么大的风雪,你想让我以后没机会记恨你么?等天暖些吧,没准儿还能等到卢琉桑到阳关来。”我说道。
石姬未置可否,她会不会立刻走我不知道,只是送她回来再回到后院劈柴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弄破了,因为举起斧子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卢琉桑在出关之后用的名字:桑路。
桑路,丧路。
他还有可能会来阳关么?

我撕了块布条把手指缠好继续劈柴,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崔扶和禾苗回来了,禾苗看见我手上的布条立刻便现出害怕的神色立刻冲过来死死扳住我的手哭了:“爹没了一个手指娘也要没一个手指了,呜呜,以后禾苗劈柴,娘你不要吓我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拖着他进屋又把那布条拆开证明给他看,小子这才消停了,我进厨房做饭,天冷,我撵崔扶去酒窖里搬一坛子最好的酒来热了暖身,禾苗给我添柴。
“禾苗,爹爹的手指是什么时候没的?”我问禾苗。
禾苗抬头看看我又去看灶膛,嘴轻轻撅了撅才小声说道:“就是娘走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很生气骂了爹爹,爹爹就带我走了。”
“就是说,娘一走爹爹就带你来这儿了是不是?那这两年多爹爹有没有带你回爷爷家?”我觉得手指疼得很,就如同被砍掉了一般。
禾苗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继而咕哝着说:“他们骂爹爹,他们还讨厌娘和禾苗,我才不想回去呢。娘,爹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为什么你不带我和爹爹?”
“因为,路上很危险,爹爹要留下来照顾禾苗啊。等禾苗长大了娘再带你去好不好?”我小心转移着话题,禾苗还小,那些恩恩怨怨对他来说是个大负担。
“去哪儿?只带嘉禾不带我么?”崔扶抱着一小坛酒出现在门口,发丝上沾了些雪花,他正笑着,很暖,像雪后的太阳。
“反正我长大啦,娘甩不掉我。”禾苗有些得意洋洋。
还能去哪儿呢,阳关对我来说已经是神仙洞府一般了。

我跟崔扶说石姬来了说马上就回粟特去,还说邹家被抄家流放了,崔扶点点头:“岳父当年所为可谓大恶,不过却也只该罪在一身,如今之查抄流放应是岳父这些年来无意中得罪过一些权贵所致,钱财乃身外物,能留得全家性命才是大幸,夫人你不必过虑,此事还是有转机的。”
“若早几年看邹家有这遭遇没准儿我还高兴,沙漠里走了一回好像也不恨了,没心思恨了,能全全乎乎的活着就是最该庆贺的事儿,他做了那么伤天害理的事还能有命在已经算是老天的额外开恩了,我不过虑,只是觉得邹昉有些可怜,他实在是没有坏心也没干过坏事的孩子。”我说道。
“我的舅子说他会好好保护邹家,将来会重振家业的,你也不必总把他当小孩子看。快过年了,不如我们去岳父家过吧也热闹些。”崔扶说道,然后开始盘算带些什么,我听着眼里热热的。
“你两年多没回长安了,公公婆婆一定很想你,你也该回去看看。”我就不必去了,本来就是他们看不上的儿媳,如今又是流放罪人的女儿就更进不得他们的门了。
“还是算了,还是让他们好好过个年吧,呵,夫人,我怎么觉得西行一趟回来你心软如泥了呢?”崔扶笑问。
我却不想就给他这样岔过去,于是把自己缠着布条的手指和他的断指摆在一起:“过了好几个时辰了我手指头还是疼得很,你的是过了多久才不疼的?”十指连心,生生切断定会痛彻心扉的。
“为夫我天生好体质,没觉得疼。”崔扶握着我的手吹了吹手指,“为夫借你些神气。”
“我不是告诉你老老实实,不要与皇后耍心眼的吗?你怎么还……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么?”我捏他的手。
“夫人有命怎敢不从,我可真没敢与那老太婆耍心眼,我只是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概是老太婆嫉妒你有个貌赛潘安又情比金坚的相公所以才让我起毒誓,我想了半天,没一个人能拿来发毒誓的,咒自己不得好死吧,我又下不了决心,夫人你也知道我这人一向又懒,就想着一了百了省事,所以……”
“怪我。”我道。
“怪老太婆嫉妒成性见不得人家双宿双飞。”崔扶道。
“怪我,我应该写明白我‘回头以大老婆的身份弄死小老婆’的计划。反正他们说让娶也没让保证她以后的生死。”我说道。
“为夫的就知道你是这样想,我一琢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免得夫人你误入歧途下半辈子总做噩梦,不如就快刀斩乱麻。”崔扶忽地伸手一戳我额头,“为夫我可没有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追求,也没有爱屋及乌的好品格。现在看来我多英明,否则多添的人口岂不也要生生饿死了?”
“我有钱。”我说道。小宝既没有与我反目那我应该还是客舍的东家之一。
崔扶瞅瞅我笑了:“别指望,你那些嫁妆我已经如数上缴充公了,崔家大院里属于你的就剩下我和嘉禾了。”
“真惨。不过,好在美貌还在,嘿,崔相公,要不穿暖花开了我们也学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吧。”我说道。
“你让我赤膊上阵洗酒碗?”
我点点头。
崔扶摇摇头把我扑倒:“我这一身皮囊可是你仅有的财产之一了,就珍惜些吧……”
闹了一会儿只觉喉间有什么东西往上涌,我一把推开崔扶跑到外头雪地里,想吐又吐不出来,回来灌了一大杯水,想着是不是晚上酒喝得不对了,问崔扶,他说大概是我胖了油多了被酒水一化就成油水了自然要反出来。
我摸摸胳膊好像是有些胖,就连小肚子好像也鼓出来了,也好,这么多年都没胖起来没成想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长出膘来了。
第二天崔扶把我摇晃醒,摇得我又有点恶心。
“夫人,你大概当不成卓文君了。”崔扶说。
“干嘛?司马相如跟卓文君散伙啊?”我问道,往窗户看看,一点亮光都没,“黑灯瞎火的,睡吧,明天再说这事,反正今天不是散不了么?”
困,我往上拉拉被子。
崔扶又摇我。
“再摇我就吐你被上。”我爬起来伸手摸过水喝下去压一压。
“吐我身上也行。”崔扶坐在我面前,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我睡意全无。看来一会儿我可以去鸡窝把公鸡们叫起床了。
“崔相公,你梦魇了?”我摸摸他额头,一点儿也不烫啊。
“我美梦成真了。”崔扶说道,一本正经。
“啥美梦?说来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
“我马上就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了。”崔扶说道。
我再摸摸他额头,再摸摸自己额头,然后确定,他不烫。
“哦,送子娘娘跟你说的啊?那你明天去把闺女接回来吧。”我说道。
“送子娘娘说还得等八个月。”崔扶一把抓住我的手,“闺女她娘,你说我们女儿应该会像我吧?”

崔扶说的这个“好消息”让我一直呆楞到天亮,然后爬起来去医馆,老大夫对我说恭喜,这句话让我轻飘飘了好多天,走路都像踩棉絮一般,我不知道人家当娘的都如何,反正我在无人时候常摸摸自己肚子,生怕一眨眼肚子又瘪了下去。有天吃饭,禾苗对崔扶说:爹,娘最近好奇怪,都快飘起来了。崔扶说:嗯,你娘要成仙了。
因为肚子里这个,所以要去寻我骆驼爹的事并未成行,我们一家三口,哦,四口在阳关过了个团圆年。到了春天,西来东往的人又多起来,阳关的街路上又熙熙嚷嚷起来。那时候我的肚子又大了许多,好在还不算笨拙,没耽误我洗衣做饭,禾苗现下里也不跟波斯人玩骆驼了,整天跟在我左右,神情比崔扶还紧张。
禾苗比我跟肚子里那个说话还勤,比如:弟弟,你吃饱了没?弟弟,哥哥冲的蜂蜜水好喝吧?弟弟,娘今天做的肉有点咸,来,你多喝点水就好了。
崔扶问禾苗:“嘉禾,为何不叫妹妹?”
禾苗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因为是弟弟啊。”
我看崔扶,崔扶也看我,有些忐忑似的跟我说道:“可我不想再要儿子了,将来娶媳妇要花很多钱……”
有一天我正吃酸梅子,就见崔扶木呆呆看我,我冲他挥挥手问他怎么了,他瞅瞅我的肚子说道:“前天你想吃辣肉干,今天又想吃酸梅子,人家说酸儿辣女,你说,我们这是……”
我哭笑不得。

因为这是我吃了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药才得来的孩子所以分外小心,时常到医馆去让老大夫把脉瞧瞧,老大夫后来大概烦了,有次跟我说:这位夫人你莫要来了,你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好着呢,没准儿生下来就能满地跑了。
牵着禾苗的手溜溜达达往回走,远远就见一道白色影子进了小酒肆,那影子有些熟悉,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待回了酒肆,因为走得累了我便径直到常坐的藤椅上坐下,轻轻揉着腰,只听禾苗在一旁跟崔扶说:“爹爹,大夫爷爷说娘会生一只满地乱跑的猴子。”
这孩子可真是危言耸听。
“胡说,哪有人会生一只猴子的。”一道小小的不屑声音,我费力扭头看去,原来,那白影子真是熟人,而且是意料之外的熟人,崔扶正与他对面说话。
“马兄?”我站起来走过去,不远处的那个人也站起来看着我,多年不见,他仍旧没怎么变,好像时间不曾光顾他似的,面上的神情也一如既往,宦海沉浮似乎也没有将他污浊。
他嘴角动了下,终于还是说道:“崔夫人。”
我挨着崔扶坐下,看他和坐在他身边与他眉目想象的男孩儿,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都老了,老到面对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在崔扶在我旁边,他能说也会说,我听着。崔扶并不提京城任何事,只问马怀素缘何到此,马怀素说奉旨出关宣慰将士,我看了眼那孩子嘴快说道:“沙漠苦寒,带着孩子不大合适。”也不过比禾苗大个两岁的样子,那么艰苦的环境怎么受得了。
马怀素只淡淡一笑:“没什么。”
崔扶偷偷捏了捏我的手,我看他,他却将话题引到别处去了。因马怀素是办官差所以略坐了坐也就回到官驿去了,我和崔扶送他到门外,他身边跟着的孩子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我知道崔扶捏我的一下定是有原因的,不待我问他自己就说了:“马夫人前年过世了,孩子又不肯到外祖家去,所以便只能亲自带着。”
我不语。似乎每个人的日子都不是那样平顺。此时我并不愿意多回想起往事,是啊,都过去了,个人有个人的生活,我的生活里只要有崔扶有禾苗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幸福了。
马怀素要走的时候我让崔扶和禾苗给那个孩子带去了几件新买的衣服,当父亲的人总是粗心。他们回来的时候崔扶说:“崔夫人,你又多了个儿子。”
我纳闷,禾苗乐颠颠地告诉我他和马一水结拜了。人小鬼大,居然还这样自作主张。不过,我也和崔扶一样犯愁了:将来马一水成亲的时候我们要送多大个红包才合适啊。

快秋天的时候,我要到临产期了,心里十分忐忑,我跟崔扶说,其实我们能生个闺女是吧?崔扶说,会的。
我记得,生产那天风和日丽的,肚子一阵阵的疼,我就想,这么好的天气用来生孩子真是太可惜了,产婆在一旁不断提醒我该如何吸气吐气,直累得我没什么力气。
一天。
两天。
我疼得浑身都软趴趴的,崔扶进来了,死死攥着我的手,满脸的惊恐。我当时那个样子一定很难看,我不想让崔扶看,哆嗦着撵他出去他却不肯,产婆只得将他隔离在帐子外。

孩子生出来了,我却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待我耳边能听见轻轻的说话声我使劲睁开了眼睛,一摸肚子,嗯,对,我生完孩子了,扭扭头,在我旁边,薄薄的被子裹着一个只露出小脸蛋的孩子。我的孩子,虽然身上还没大力气但我还是爬了起来俯身看看她。
“嘿,女儿,崔花花,我是你娘。”我轻轻摸她嫩滑滑的小脸蛋儿。
“崔夫人,我觉得……”崔扶的声音从床边传来,有些犹豫的样子。
“嗯?觉得什么?我觉得她好像真的挺像你的,长大了应该很漂亮。哈。”很漂亮的女儿就可以多收点彩礼钱。
“崔夫人,醒醒吧,还是想想我们怎么给两个臭小子攒钱娶媳妇吧。”崔扶说着撩开帘子,端了一碗米粥和两个鸡蛋。
我看着那张粉嫩嫩的脸,要是跟崔扶一模一样,那也太……
“别愁了,来,崔夫人,车到山前必有路,莫急莫急,等他能娶媳妇也得要十几年呢。”崔扶说道。

越长得开小娃就越像崔扶,左邻右舍的婆媳媳妇常来抱,一抱就一个上午,那亲热的样子就像我小儿子是她们亲生的似的,她们说,这孩子可真俊,满阳关城里的闺女小子都算上也赶不上,你们两口真是好福气。
我想,这需要什么好福气,只要有个像崔扶这样的爹就醒了,转头我又想,也对,崔扶这样的爹可不是随处可见的,确实需要极大的好运气。
小儿子的名字一直没定,其实看他那个小样子我真想把他当闺女养所以也一直没有催崔扶。
崔扶说,我们小儿子叫嘉桑吧。
我瞅他。
崔扶说,禾、桑都好了日子就好过了。
我说不行怪怪的。
崔扶说,那叫嘉华吧,华乃花之通字,可以当女儿养。
这回反对的是崔嘉禾,他说还是嘉桑好听。
二比一,于是自此后,家有儿子嘉禾、嘉桑。禾苗叫他弟弟小桑苗。

小桑苗两岁的时候我们准备启程去看他们的外公,也就是我骆驼爹,可收拾好了没等动身便听得朝廷旨意大赦了。崔扶说收到了邹昉的来信,他们已回京城了。于是,我们一家便转向京城,一路上倒也平静,禾苗爱玩桑苗喜静所以倒也闹腾不起来。
禾苗说,桑苗真像庙里的小和尚。

京城在视野里出现了,庞大的一片,有些黑压压的,令人压抑。
进了城门,从未见过如此多人的桑苗终于有些好奇了,小脑袋几乎就长在了车窗上,我问他好看么,他说,好多人。
马车越走便越是我熟悉的光景,直到在那老旧的宅子前停下,我不由得感慨,果然是命,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处老宅,只是不知我骆驼爹如今作何感想,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所作所为,会不会还会想起被他抛弃的结发之妻。
木门咯吱响了,门里,一个小罗锅抬头看来,满脸喜色:“大姐,你们来了。”灰色的粗麻衣衫,左手一个陶盆,右手一把铁钩,我们见了院他便忙把东西放在一旁迎了上来,禾苗是见过他的所以还认识,大声叫了“舅舅”。桑苗真被他拽着也清脆叫了声。邹昉看他又看禾苗又看我和崔扶然后一把抱起桑苗往屋里走。
屋门开了,站着两个白发老人,我骆驼爹背驼得越发厉害,下巴几乎挨到胸口了,旁边那位富二娘,粗布衣裙,头上无一件钗饰,曾经那光润的脸上如今也满布皱纹,看我一眼神情立刻便讪讪的,两手搓着,不知所措的样子。
禾苗叫外公,桑苗也跟着叫,然后回头看看我:“娘,外公是谁啊?”
“外公是娘的爹爹,舅舅是娘的弟弟。”禾苗给他解释,桑苗在邹昉怀里点了点头,很深沉的样子:“那娘的娘,娘的哥哥,娘的姐姐,娘的妹妹呢?”
我觉得这时候不是给他讲亲戚称呼的时候,没法讲,怕他认错人。

屋子里和外头一样简陋,看起来黑洞洞的,都坐下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我便又看向崔扶,我们说着话,富二娘翻箱开柜拿出一包儿红红的枣,拿出去洗干净了用一只小小的浅竹盘装了放到禾苗面前,禾苗笑眯眯地道:“多谢姨婆。”
“娘,姨婆是……”已又转到我怀里的桑苗本来有点困了,大概是鼻子太灵闻到了红枣儿的香味所以精神了,又听到禾苗说姨婆就顺便想问,我忙拿了一颗枣放他嘴里。

吃饭,气氛怪异。天黑得早,油灯燃起来了却冒着呛人的黑烟,我倒还好,禾苗和桑苗时不时就揉揉眼睛,最后沉沉睡去,于是便散了。我睡不着,一下下轻拍桑苗,最后崔扶说:别拍了他娘,一会儿给拍醒了。
崔扶说,崔夫人别急,我们还有不少积蓄给岳父大人,日子不会如你想的那般辛苦。
我说就算我们积蓄都给他也不多啊,崔扶就笑,凑过来在我耳边说道:“你当为夫是傻的么,离家出走分文不带?你以为你的嫁妆我就老老实实都交上去了?呵呵。”

后来,崔扶把钱给邹昉的时候邹昉坚辞不受,崔扶只是笑:“舅子何必推辞,本来这也是邹家的东西。”我骆驼爹让他收了他才收下,还说将来一定能个会还给我们。我总觉得崔扶和我骆驼爹之间有些怪怪的。
崔扶不告诉我,看来我只能问我骆驼爹。趁着没人,我说有事问他,他那浑浊的眼似乎清明了一下,点了点头:“问吧。”
“邹家被流放,我和邹暖都幸免了?”
我骆驼爹摇头:“没有,暖儿也一同被流放了,过了一年多,余家花了钱疏通了关系才令她回到京城。至于你,爹只能说你是种了善因得了善果,你夫婿,还有那位马大人,是他们极力保全了你。”
崔扶我还能想到,毕竟他是五姓之家的公子,可马大人……是指马怀素么?
“马大人在皇后面前竭力为你辩护,被廷杖二十,险些打死。至于,你相公,也不必多说什么了,他对你的心你自己知道。还有,爹这几年也并未受多少苦,总会有人隔断时间送些钱粮与我们,不知道是你哪位朋友。”我骆驼爹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我的命似乎太好了,可我竟都没有当面谢过马怀素。
我还想问卢琉桑的事,想想作罢,没有人会告诉我的,除非卢琉桑自己出现在我面前。

在邹家住了几天,我撵崔扶回崔家瞧瞧,再怎么说他们不认我这个媳妇总还会认他这个儿子。崔扶不肯单独回去,说男子汉大丈夫何以为独一身而撇下妻儿,我本意是不想给大唐律添堵,可看崔扶又这样倔强,想必让他自己回去是十分不可能的,于是只好好说歹说把禾苗哄得高兴些一通回去了。
崔家的门槛还是那样高,崔家墙根上的青苔也仍旧郁郁葱葱,就连大唐律也一样面无表情,只是看到桑苗的时候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喜色。
禾苗说:爷爷,奶奶。
桑苗也说,爷爷奶奶,然后又问我:“爷爷奶奶是娘的什么?”
没待我回答,禾苗道:“爷爷奶奶不是娘的什么。”
去,这孩子,怎么跟我以前一样记仇。
“嘉桑,爷爷是爹爹的父亲,奶奶是爹爹的母亲,知道了么?”禾苗不告诉他只得我亲自开口。
桑苗点点头,盯着大唐律看然后去拉拉崔扶的手,很是诚恳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的爹爹。”
很神奇,大唐律没有立刻铁青了脸,他们居然还在脸上扯出一个似乎是笑容的表情,我觉得很惊悚,眨眨眼睛,好像还在笑。
桑苗也笑,他本来就长得不像凡人,笑起来更不像,大唐律的笑容也越来越大,崔扶他娘还小心翼翼对桑苗说:“嘉桑,给奶奶抱抱好不好?”
桑苗还是笑,嘴巴张得大大的,忽然一个反身抱住我说道:“我是娘的儿子,爹爹才是你儿子。”
意思是,抱你自己儿子去。我有点忍不住笑。
不管怎么说,大唐律对桑苗十分的喜爱,可惜,桑苗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们,连小手都不给碰,更别说抱了,我愁得慌,这一来大唐律不又得以为我教唆的?天可怜见,我可真什么都没说过。
我以为住个几天就走,谁成想大唐律找了我和崔扶去,话里话外都围着桑苗打转。我唏嘘,这会儿也不嫌孩子是流放的罪人之女生的了,崔家人的心思也真够难猜的。
这儿的房子是好,还有人伺候,可我不喜欢,禾苗也不喜欢,桑苗也不喜欢。
崔扶说,长安太无趣,待久了心胸就变小了,不适合嘉禾和嘉桑的成长,我带他们去游历天下也长长见识,以后再回来也一样的,况且,现在家里有大哥照顾,我放心,您二老也放心我们好了,有晴儿照顾我呢。
我听了有点心虚。

不过,虽然崔扶拒绝了待在家里,可却没拒绝大唐律提供的钱。于是,我们一家在大唐律对崔扶和崔嘉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出了长安城,对于去哪里我没有意见,虽然我有些想去石门关或者范阳,可……算了,有些事当他是好事相信比较好,没准儿哪一天卢琉桑就会神奇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那个人一向都神出鬼没的。

又到了一年冬至,今年要多缝一双袜子,我翻着针线,无意中翻到一只五颜六色的袜子,想想便又放好,遮住。

天真的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