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随着小厮进了大门的时候我觉得禾苗的表情挺像那些秋后待斩的。

我的骆驼爹今天开了兰桂堂,三年不见似乎愈发老了,背似乎也更驼,在座的二娘还好,似乎没什么大变化,看来当年温芷那件事彻底过去了,邹昉长开了,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脸上却不像以前时常带着笑意看人。邹暖没回来,据说这个月预产期不能随意走动。看起来大家都挺好。

骆驼爹说我姨娘病了,他虽然已派人照顾,但怕是好不了了,我一听便急了,一心想赶去洛阳。和崔扶说了,他说陪我同去,可谁知一回到崔府就见一位浑身缟素的下人站在厅中,大唐律——崔扶他娘正坐在一边抹眼泪。

原来崔扶他娘的亲姐姐故去了。

这年头,坏事都是扎堆儿的,崔扶定是不能陪我同去洛阳了,但我也不想陪他去参加他姨娘的丧礼,我姨娘还指不定能活几天了呢。况且,人家也未必稀罕我去。

崔扶自然是懂的,于是便跟他娘说“晴儿的姨娘此刻病重,她一向待晴儿如亲生,若不去便是不孝了,博陵之行,我陪母亲去吧。”

崔扶他娘想了想,点头,加了句:“带嘉禾给你姨母看看。”

这老太婆,难道我姨娘不要见见外孙么?

算了,不与她争,不让我去就行。

回房,匆匆整理行装告别崔扶和禾苗我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洛阳。一路上只觉心急火燎,恨不得缩地为尺,又恼自己不早早学骑马,否则哪里用得着这马车慢腾腾。本想连夜赶路,但车夫说马跑了一天要好好喂些草料歇歇才好,并安慰我两天定会到的。

晚上刚刚到驿站门口就见一辆停着的华丽马车正掀了帘子,一个窈窕的女子正踏上下马石,教落了地,她抬起头来,我顿时愣住了。

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


遇见了不想见的人

石姬。

虽然驿站门口的气死风灯笼不甚明亮,但那清清楚楚就是石姬,虽然改了装束,栗色的头发已然高高绾起,以前那窄袖小领的胡服如今也换了华丽的石榴红裙,若不是与那张脸正对,只看背影打死我也认不出那是我熟悉的石姬。而且如今她身边跟着许多伺候的人,一看便和在酒肆中有天壤之别,她刚才一滞的眼神让我咽回了 “石姬”两个字。

“光光?你怎么在这儿?”石姬先开的口,一边快步向我走来,只是她语气有些急,听着有些怪,好像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

“我姨娘病重,我来看看她。”我说道。

石姬像往常一样亲热拽着我的手进了驿站,驿站里的人态度很是恭谨,比之崔扶这个小县尉受到的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石姬吩咐跟着的仆人说今晚和老友秉烛夜谈,只好好安排了跟着我的几个仆妇小厮就好。

进了房间,看着石姬,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石姬说,光光,你好像还胖了些,也白了些,看来江南的水土就是养人。回长安来是省亲假?

我摇摇头:“罢官,落魄回老家。”

石姬妩媚一笑,极开心的样子:“我就说,那位名满京城的魏晋风度似的崔公子不是做官使诈的那块儿料,我以为得慢慢一路降到看城门的呢。不过,也无所谓,崔家的公子这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好好养着那一身的名门公子气就行。”

虽然崔扶被罢官虽然无所谓,但被石姬这样一说我倒挺替崔扶委屈,好像他是靠着祖宗余荫的废物似的。

我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不说他了,倒是你如今通身的气派,发达了?”

石姬收了笑,开了口,语气却幽幽的:“胡姬酒肆的行当终不能长远,老了总要有所依靠,哪怕是没有名分的姬妾,好歹不用自己扑腾。”

她这么一说我倒不好问了,古往今来,女人这辈子连个名分都没有心里头有多郁卒可想而知。只是,我一直以为石姬不会委屈自己去做给别人做小,只因认识她这多么多年来实在是见识了她的悍勇和无畏,可如今,不知是世道所逼抑或是……石姬貌美,难免招来觊觎的目光。

“算了,不提这些堵心的事儿,左不过就这样了。倒是你,崔公子被罢了官,从此后你就随他窝在京城的深宅大院过那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日子?”石姬问我。

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回到我身上,我与她一样,都不想提眼下,是以我便说道:“谁知道以后,嫁鸡随鸡呗。况且,眼下我也没工夫想那么多,我姨娘病重,我没那份心思。”

终于把话题绕开去了,石姬和我便说起分开这三年其间的好笑事,只是,虽笑着,我知道她心尖上肯定是黄连腌渍着一般。

到底,我也没清楚石姬到底是跟了谁做了那没名没分的。

虽然石姬说她也是要到洛阳去,还说正好与我同路,路上还能说说话,谁成想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飞马而至的家仆给石姬带来一封信,看过之后石姬说她要暂在这里等个人,还与我约了洛阳老地方见。

紧赶慢赶,终于进了洛阳城。与三年前相比,洛阳越见繁华了,马车的速度一下子便慢了下来,等我们到达老屋的时候已经下午申时了。大门在内拴上了,拍了半天才听到里面传来的缓慢的脚步声,伴着一声苍老而有气无力的问话:“谁呀?”

“姨娘,是我。”我答道,心里有些恼,我爹明明知道姨娘病重竟舍不得留下一个人照顾她,她这个年纪又生着病,哪天就是悄没声息的死了也没人会知道。

门拴响了半天陈旧的木门才打开了,往常颇有些肥壮的姨娘此时瘦得杆子一般,眼窝凹陷下去,那从不明显的颧骨高高耸起,与原来判若两人。姨娘泪眼汪汪地抱住我拉我进院子,却厉声不许邹家的下人进大门,因为生气,姨娘本来苍白的脸都红了起来,眼神很是不屑,像见了什么腌臜的东西。

我记得上次我娘亲过世,二管家帮着料理后事,姨娘也没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如今这是怎么了?

老屋比我走时又陈旧了许多,那时候我们虽穷但屋子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连抹布都是白的,可如今,到处都是灰突突的,被子、床单都变了颜色,就连放在灶边的碗筷也都沾着油乎乎的手印,我不觉心一酸,心骂自己不孝。

姨娘虽瘦弱不堪,看起来倒还高兴,拉着我的手问了许多也说了许多,又很直白的问我可有了孩子,我嗫嚅半天说有了,叫嘉禾,姨娘很是高兴,笑得太用力而有些喘被我撵到床上去躺着了,翻了平日放东西的柜子见有几包草药,问了姨娘之后便细细洗了陶罐熬上了药,翻看一遍灶边,只有一点黑乎乎的菹菜,上面还长了白醭,把这些一股脑扔了,我出了门,一来,让跟来的人自行去安顿了,顺便去市上给我姨娘买些好东西补一补,我自己则去找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她细细瞧病。

城里最好的医馆是灵芝堂,当然价钱也贵得离谱,以前那是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去处。我赁了头驴,虽然是归乡情切,但此时我也真没有心情细细地看看我生长了十几年的故乡,一心只想着去请了灵芝堂的方大夫给我姨娘瞧病。

等我到了灵芝堂天已经有些擦黑了,进了医馆我直接拉住一个小学徒说找方大夫出诊,小学徒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道:“夫人大概要等一会儿,方大夫正在后头与人瞧病。”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等得我心急火燎,搓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好不容易,那穿堂的帘子后有声音传来:“公子的旧伤这些年显见是没有好好调理,老夫嘱咐一句,从今起定要重视起来才好,否则即便铁打的也受不住。”

本来我心里还雀跃着,可当听到那公子的回话时我一时便愣住了,那满不在乎的声音明明就是卢琉桑,本来雀跃着的心忽而便忐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作何想的,立刻便转了身对着窗户。

我想着,卢琉桑不过是来看病,和方大夫该说的也都说了,况且外头现在已大黑,想必他也不会多做流连,那样便见不着了。

“公子记得老夫的话。”是那老大夫。

“哈,在下谨记,这就告辞了。”卢琉桑仍旧嘻嘻哈哈的。

不听老人言,等着病犯了有你后悔的,多大了也不知道改改这个脾气。我心里暗想着,记得那年他受了刀伤时候也是一样,还没事人一样来调.戏我,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师傅,那位夫人已等一个时辰了。”小学徒开了口。

我一时回过神,这孩子,这一个时辰都没开口,这会儿怎么就非说不可呢。他说了,我也只得回头,我还要请老大夫呢,要是失了礼惹他不快可就不妙了,人都说这老头儿脾气古怪着呢。

回了头,想见的不想见的自然都入了眼。

比之前些日子在崔家所见,卢琉桑表情丰富了些,那天是一本正经,今天是似笑非笑,眉毛有些微挑,连那伪装成沉实的黑釉珠子的眼睛也又透出了三彩的光亮。

我没理会卢琉桑,他只冲我点点头,然后跟老大夫道别然后缓步出去了。

我和老大夫说明了来意,他点点头问了我有些什么症状,我便把所见的都说了,他拈了一会儿胡须答应了,但却是明天,因为一会儿他要去城北出诊,同时还告诉我明日他进了我家便要把那昂贵的诊费付清。

只要他肯出诊哪怕是要罕见的玩意儿我也会去弄来的。

一颗心总算放下了,我出了门却发现拴在街边柳树下的驴子不见了。

我虽然有点着恼洛阳的毛贼比以前多,但转念一想,花钱消灾,没准儿丢了这驴子我姨娘的病就好了呢,哪怕再陪那赁主三倍的钱。

天已黑透了,我找人问了问附近有没有赁驴赁车的被告知前面那个坊才有,于是我便快步赶过去。

还没等我走到地方,黑漆漆的树丛里不知什么东西快速拍了拍我的肩膀,骇我一跳,一回头,瞧见一张驴脸,真是驴子的脸,两个长耳朵耷拉着,冲着我龇牙。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的。”

“卢琉桑,你脑子有病啊?偷我的驴?”我有些恼。

“不是偷,是帮你牵着。”

“放屁,帮我牵着你不在医馆外头等,跑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再说,谁请你给我牵驴来着?”这个人凡事都先随自己的意才行。

“光光,你生气了。”

“我不叫光光,你可以叫我崔夫人。”我使劲拽过缰绳,用力爬上驴背,然后轻轻拍了拍驴屁股打算回家,不成想缰绳又被卢琉桑拽住。

我怒瞪他,可惜,即便骑在驴背上我也没他高,想俯视都不行。

卢琉桑眼睛眯着,定定地瞅着我,像是——生气。

“放手,我急着回家呢。”我说道。

卢琉桑嘴巴微微一咧,然后凑到我身边,我立刻便耸起肩膀想挡住来自他的气息。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踹了他一脚,然后,落荒而逃。

63原来是他
卢琉桑说:不管别人眼里你是谁,我心里你只是我喜欢的光光。

因为他这句话,回到家的时候我胸口还剧烈起伏着,这个人,永远这么自大和任性,臭德性。还是离他越远越好,我一个有家有室的妇人可不会往自己身上泼污水陪他玩那些个暧.昧的游戏。我从来都觉得为了这种事搭上自己的名声不合算,更况且,我和崔扶的日子,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令我满意的,就像吃饭,别人许你的珍馐美味都不如眼前一块蒸饼实在——这是挨过饿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家门口,邹家的几个下人手里提着鸡鸭鱼肉的等着,见了我都是松了口气的表情:“大小姐,您可回来了,姨太太不让我们进门,我们也不敢硬闯。”

我接过东西刚拍了门就听见姨娘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晴儿,你不许带着那些脏东西进家门来。”

其实,我真的很好奇,老太太为何变得如此激烈,我一边解释说这是用崔家的钱买的一边让她给我快开门,门开了,老太太拿过我手里的东西扔到了门外,然后关了门,任我怎么说都不管用。

“姨娘就是饿死也不用他邹家的脏钱。”姨娘说道,我问她为何她却不说,只拉我进屋,原来她已做好了最简单的饭菜,一点粥,两块蒸饼以及一盘切成丝淋了些麻油的地衣丝。

我去看了看那陶罐,已经熬干了,药材已糊成了黑色粘在罐子底儿。

“姨娘,药您怎么不喝?这可不是邹家的钱买的,您自己花钱买的也不喝那不就糟蹋了?”我问道。

“那也不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姨娘说道。

我问她是谁买的,她说是一个年轻男子,自称是我在长安结识的朋友,因为我曾有恩于她又听说我病了所以才送了些药来。我问姨娘那什么样儿,姓甚名谁,我以为是小宝,结果听姨娘一说我倒是有些迷惑了,听起来是个模样普通脸上还有一道疤痕的,有这样明显特征的人显然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

姨娘问是否是我的朋友,我摇头说不确定,一时想不起来了,姨娘便哼一声,又不往下说了,急得我不行,怎么问她都不肯说,这摆明了就是她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而且应该还不是小事,否则以姨娘平日那样大咧咧的行事作风也不会这样。

我急了,姨娘便长叹口一口气:“丫头,你别问了,姨娘不会告诉你的。”唉,她一旦拗起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的,只急得我这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姨娘还沉沉睡着,我让下人们赶车去接方大夫自己回房子燃了灶火煮一点粘稠的粥,待我们简单吃完了早饭我正收拾碗筷就听见大门板被拍的山响,还有一个人大声说着:“大小姐,您快来劝劝方大夫。”

这是怎么闹的?一时我也没顾姨娘喊我三步两步奔了出去,开门,只见那方老大夫坐在车上一脸不耐烦,我以为是下人们趾高气扬惯了无意中开罪了老大夫,忙上前问了,老大夫却一挥手:“几日前不是刚来看过?也开了药,那老太婆又不肯吃,我纵然便是神仙也无法,速速送我回去。”

我一听,又懵了,前几日看过,是谁请他来诊治的?老大夫仍旧不耐烦:“我哪里知道是谁?只要出得起钱我自然来瞧病,怎么会个个记得?”我马上奉上铜钱请他仔细回想来请他瞧病那人是什么模样,老头儿想了半天才道:“我记得好像那人脸上有一道不太长的疤,不苟言笑,出手大方,其余便不记得了。”

又是那个长着疤的人,急死人了,到底是哪一位?

让人送了方大夫回去,我脑子里一团乱,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也许是我爹知道姨娘厌恶邹家所以派人假扮我的朋友,这似乎也说得通,而且是最有可能的。

我又去照着老大夫的方子抓了几服药,跟姨娘说那是我自己在上虞种树苗赚的钱她才终于肯喝一口了,靠在枕上喝完了她又叹一口气:“好在你找了个好人家,听你所说,崔公子又是个可靠的,你娘在地下有知也一定放了心,姨娘即使现在闭了眼也瞑目。”

“好好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您只要把心里那些不痛快都说出来病自然就好了,您现在这样儿,我娘倒是放心我可也放不下您啊?”我说道,指望着老太太把心里的事告诉我,谁知道老太太却铁了心,一个字都不肯说。
我给她抓了药,告诉她是我在上虞的时候种树苗还有崔扶的俸禄钱,老太太总算肯喝一点儿,但是沉疴已久,只靠这药也很难有起色,反正我瞧着脸色是没什么好转,咳也依旧。

姨娘说想看看我的孩子,我说等过几天让崔扶带他来,正好都给您看看,姨娘便笑着点头,只是有天夜里我却听她自言自语:唉,怎么也撑到看到丫头的夫婿和孩子吧……我眼睛一酸咬了牙没敢弄出声儿。

姨娘肯喝药了,我赶紧又偷摸着让人去请方大夫,不想,小厮们回来说方大夫前两天跌跤摔断了腿,如今一律不能出诊,若看病只得亲去。好不容易我劝动了姨娘,知道她不碰邹家的东西便又让小厮们雇了一个洛阳本地的车夫。

一路上,姨娘又让我给她讲嘉禾的事,我讲,她笑着听。到了灵芝堂,我跳下车,正扶姨娘却见她盯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在瞧,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有一个侧身站着的男人桩子一样站着,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就是那个人,你认得吗?”姨娘问我。

我自然是不认得。

不过,我却认得那正从灵芝堂里出来的人。

原来那马车是他的,那刀疤脸也是他的人,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卢琉桑居然还有这份心思。我看见了他,他自然也看见了我,竟然笑着向我们走过来,上前来的第一句是对我姨娘说的:“伯母看起来脸色好多了,在下前天刚回洛阳,正想这两日登门拜访,不想在这儿遇见。”又睁着眼睛说瞎话。

姨娘想当然是很疑惑,这青天白日里一个公子哥儿跑来管她叫伯母还要登门拜访,尤其,这派人请大夫为她瞧病的公子哥儿她还不认识。

为了让卢琉桑闭嘴我立刻对姨娘说道:“姨娘,这位是我相公的挚交好友卢公子,久居洛阳的,想必是当年我们离开京城之前,我相公托付他帮忙照应您的。卢公子,真是多谢了。”

卢琉桑咧嘴笑了:“即便没有雅持关照这要是我作为晚辈该做的,谢就不用说了。我还有个朋友要见,今天来不及了,改天再去拜访吧,伯母,晚辈先告辞了。”

我和姨娘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姨娘看我:“这位卢公子好像和你很熟。”

“他在邹家住过,还差点成了我妹夫,所以比别人多说了几句话而已,说熟也不至于。”我扶着姨娘进了灵芝堂瞧了回病,老大夫神情肃穆,最后说照原方抓药放宽了心吧。一个“吧”字让我心惊胆战,那分明便是听天由命的意思。

姨娘说她会等到看见我相公和孩子,我也急,前几天寄给崔扶的信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不知道他能否赶得及。

守着没有希望的亲人最让人揪心,我这些天时常心酸眼也酸,这么多年了,姨娘就跟我亲娘一样,要是她也没了,我简直不敢想象。我偷偷写了封信让下人带回长安给我爹,拜托他延请名医为我姨娘治病,下人很快回来了,说过两日良医便到洛阳。

这天,我刚喂姨娘喝了药扶她躺下就有人上门送信,我以为是崔扶的,打开一瞧却是石姬,邀我老地方见。那老地方自然是石姬当年在洛阳开的酒肆,我一直以为她去了长安之后便转手了,谁成想竟还开着。

姨娘问我是谁,我说以前的那个胡姬朋友约我见面,姨娘便催我去,想想姨娘这两天貌似好了一点我稍微放了下心,况且我也正要出门去买些菜肉米蔬,所以嘱咐她好好睡下,又到租了隔壁院子住下的邹家下人那里嘱咐了一通才出门。

胡姬们依旧美丽如花,老地方自然也就依旧宾客盈门,我径直上去到了石姬的房间,石姬正对着镜子打扮,那栗子色的头发又如同旧日般松松地编了辫子绑在脑后,还有几绺卷的垂在颊边,看起来很活泼。

地上的圆桌上摆了几盘蔬果几瓶琉璃瓶的蒲桃酒,泛着诱人的红光。

“你姨娘好些了么?”

我摇头。

“你也往开了想,毕竟一把年纪了,这些年又是苦日子,身子骨不好也在情理之中。”石姬拉我坐下,打开蒲桃酒为我倒了一些,“好歹你还有个姨娘可以牵挂可以侍奉,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呢。”

我知道石姬早已父母双亡,其余还有什么兄弟姐妹之类我却一概不知,因为她从来不会主动谈起,别人的伤心事我自然也不好问。

这些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胆,心里头也不痛快,不知不觉便喝了许多,脑子晕晕的眼前也有点花,不过,石姬哭了我还知道,她伏在我肩头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说她这些年的辛苦,说她不想留在大唐,她想回粟特去,不想像她父亲一样客死异乡,连骸骨都不能归乡安葬只能做个游魂,她说她害怕……

“你看,我母亲是长安人,也葬在了洛阳,我爹的意思是等我娘都烂成白骨好迁葬的时候才说呢……”

“你爹不是好人,我爹也不是……你知道他为什么死在外头吗?因为他迷上了一个中原女人,他乐不思蜀,根本就忘了粟特还有他的家还有儿女……死在外头也活该,哼!”石姬大大给她自己和我倒了满满的酒,“为了我们都有一个喜新厌旧的爹,干杯!”

“干杯!”是啊,多可怜,我们都有一个喜新厌旧的爹。

石姬又说了许多的话,我听得一知半解,大半是由于我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了,不过我没忘了要回家的事,可惜站起来腿都软了,噗通又坐下,脑袋不小心磕到了后面的几案上,再往后我就彻底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做梦了,梦见的都是小时候,梦见我站在巷口的土堆上等我爹,梦见我高烧却浑身发冷,梦见我娘抱着我哭,梦见我和市井混混打架灰头土脸,梦见我姨娘偷偷对我娘说,他不要你们娘俩了……她们以为我睡着了没听见,其实我听见了也记下了,永远记得我爹不要我们了,她们不知道我躲在被窝里哭了一个晚上……

“光光,不哭了。”


两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