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靴走在雪地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累么?”我问。
“不累。”他微微侧头。
我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那里有我魂牵梦绕的气息。
“生日快乐。”我道。
顾长熙的步子顿了一下,偏头笑着:“谢谢。”
“我今天去许峰那里,其实就想找他借点钱,给你买生日礼物。”
“我在餐桌上放了钥匙和钱,怕你有急用,你都没有看见?”
我低声道:“没有。”
顾长熙浅浅叹息一声。
“昨天你给我短信是做什么?”在医院时,顾长熙曾问我有没有看到短信。
“说来你也许不信,那天我左眼跳得特别厉害,心绪不宁,就给你发了个短信,确认你的安全。”他说着,耳根却染上一层淡红。
“是吗,”我心下感动,感慨道,“也许我们真的有感应。”
顾长熙也轻轻地“嗯”了声。
“你生日很特别,11月22日,光棍和情侣的组合。”我打趣他。
他也笑,道:“幸亏不再是孤家寡人。”
我有点脸红,错开话题:“下午你去哪里了?”
他走了几步,才回答:“我去了趟医院。”
“医院?”我惊讶。
“是的。”走进门厅,他把我放下来,凝视着我的脸,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一直在等待时机。”
“怎么了?”我有点紧张。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帮我顺了顺耳边的头发,开口:“还记得上次我说带你去见个人么?”
我点点头,握住他手,想给他力量。
“她现在情况很不好,我想带你去看看她。”
“她是谁?”
“我母亲。”顾长熙的眼里蒙着一层情绪,“但情况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样。”
76炼爱
“怎么了?”我轻扯他的衣角问,“她生病了吗?”
顾长熙伸手摁两了电梯指示灯,叹息般地嗯了声。
“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早就应该去看她。”
顾长熙转过头来,摸摸我的脑袋,无声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但又无从开口。我想,顾长熙也许还有顾虑,他来了很久,但一直未与我相认,即便是相认,也是今晚才把话说开。自然是没有理由带我去看她的母亲。
不过我也有些奇怪,我对顾长熙的家庭少有了解,以前在学校听白白她们八卦顾长熙家庭条件十分不错,像是当官的。但是依照我与他的接触,他几乎并没有表现出一点这方面的信息,穿衣着装都是很自然大众,开的车是雪福来,B市的房子也还是老旧的没有电梯的板房。
他的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和在物质方面的表现,毫无世家子弟的样子,倒很像是来自三代清贫的书香门第。
我忽然又想起在出国前夕,我和他在医院有过一次争执,他提起过他父母离异,父亲已有新的家庭,母亲身体不好。只是当时我已无心这些,也没有再问。
如此想来,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继而一阵唏嘘。
我的家庭和他的,竟有些相似。
也许,这些相似,是他最初留意到我的原因,也是我冥冥中向他靠近的引力。
电梯在上升。我低头去看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住你的时候有暖暖的感觉。我的手不大,手指也不长,不像男性的富有力量,也不是什么纤纤葱根,但指头圆润,肤色健康。我默默地伸出去,把手放进他的自然卷曲的手心,穿过他的指缝,十指交叉,然后慢慢握紧。
顾长熙有些诧异,转过头来看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也无须再说。
“阿姨患了什么病?”我问。
“抑郁症,很久了。”他道。
“怎么……”我暗暗一惊。
“我的母亲大我父亲三岁,他们是自由恋爱,来自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我十六岁的时候,忽然有了个弟弟,但却不是母亲的。”顾长熙说着,忽然哂笑一下,笑容十分苦涩,顿了顿,才道,“母亲受到很大的打击,那时候,精神便有了些问题,但谁也没有注意到。”
“她一定很伤心。”我看着他。
“她很爱我父亲。可那时我也不懂,徒有一身血气方刚。”顾长熙说得很平静。但我明白,这种事对于谁来说,都是晴天霹雳,况且还是在那么敏感的年纪,徒有愤怒,却不得要领。
经历一定太痛,说起来才会如此云淡风轻。
我心下黯然,问:“所以他们离婚了?你当年准备出国,后来放弃,是因为这个事情吗?”
顾长熙只回答了一句:“没有。”
“什么没有?”
“他们没有离婚。一直分居,拖了好几年。”
“为什么?”这样的事,还能忍?
“我父母都在政府工作,顾及影响,没有宣扬。父亲那时正值职位变动,母亲也还对家庭抱有希望,就一直拖着。可是只过了一年,母亲的精神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问题。”
“所以……本来你是准备出国念书的,后来放弃了。”
“是的。”顾长熙依旧很平静地答道。我心里忽然很难受,愣愣地看着他。
我明白这种感受。当得知我父亲再婚有了程多多时,我躲在家里哭了一个下午,而那时,我的父母已经离婚。虽然这在成人世界是无可厚非的,但孩子在感情上还是非常难以接受。而这样的事发生在顾长熙身上时,不但改变了他的家庭,还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就好像,时光在这里,生生转角了九十度。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门打开,但我们谁也没有动。
就在电梯又要合上时,顾长熙伸出一只手拦住。门再次打开。顾长熙牵着我走出去。
“我上大学第二年,母亲已经没有继续工作,去了专门的疗养院。没过多久,她与父亲离婚。大约过了一年,父亲再婚,我的弟弟,终于有了完整的家庭。母亲病情时好时坏。或许是想补救,父亲咨询了医生,送母亲到英国休养。”
“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再也没有回过国,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说完这些,楼梯间的灯很应景地灭了。周遭顿时黯淡下去,远处的万家灯火影影绰绰,看似热闹却隔了很远。只有窗前月亮洒进来一片冰凉的清辉。
我握紧顾长熙的手,停住脚步,很小心很轻声地问:“你恨他吗?”
沉默了一阵,顾长熙道:“十六岁时,他分了一半的爱给我,十六岁后,我也只能还他一半。剩下的,只能用责任和义务来填补。”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一时说不出话来。朦胧中我看不清顾长熙的神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仍是沉寂安定,云淡风轻后面藏着光辉的力量,沉淀着岁月洗礼后凝固的舍利子。
进屋后,我换了拖鞋,顾长熙去厨房熬姜汤。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还有一半的爱,我来补。
夜里,我睁着眼睛在床上,睡不着。
我听见隔壁的房间有响动,像是顾长熙起来喝了杯水,然后屋里又没有声音了。
我披了衣服慢慢起身,走到顾长熙的门前。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床上隐约有个人影。
我站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回躺到自己被窝。
刚睡下,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声低低地轻唤,像是不确定:“程宁?”
我没有应声。过了会儿,有轻轻的脚步传来,停在我的门口,我佯装睡着闭着眼睛。脚步声走到床前,停了很久,像是在细细端详,顾长熙伸出手拨开我额前的碎发,帮我掖了掖被子。
他的鼻息洒在我脸上,像是很近很近,然后他直起身,准备离去。
我抓住他的手,眼睛仍是闭着:“你睡不着?”
顾长熙停住,回握着我,反问:“怎么了?”
我睁眼真切切地看着他:“明天我们去看看她。”
顾长熙稍愣,勾勾嘴角:“好的。别担心。”
我怕他没明白,又笨拙地道:“你还有我。”
顾长熙又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上帝有个天平,生命中有失去,必然会回馈一份美好。”
听了这话,我也傻傻地望着他笑。
顾长熙静坐片刻,忽然缓缓地道:“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再瞒你。”
“什么?”
“我母亲到英国修养,是因为一件事情加重了病情。”顾长熙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和我有关?”我直觉地问。
顾长熙不置可否,默了两秒,道:“和程玲有关。”说完他又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怎么……你说吧。”
顾长熙握了握我的手,道:“程玲死于车祸,而肇事者是我母亲。”
我瞪大了眼睛。
顾长熙的看向窗外,声音飘渺而喑哑,“那日母亲与父亲发生了争吵,情绪失控,驱车离开。我第一次带程玲回家,她去马路对面给我母亲买礼物,再没有回来。”
“当时,我就站在马路对面。”
我深吸一口气,一时不能消化刚刚他说的。
我只知道程玲死于车祸,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我一咕噜爬坐起来,痛楚和狼狈无声无息地在顾长熙眼底浮现,我忽然明白了他之前所有的犹豫、迟疑和顾虑。
“事情发生后,她因精神问题免于刑罚,父亲动用关系将她送到英国。我一度消沉,不愿意联系任何人。正值学校有名额,我交换去了宾大。那两年,她清醒的时候不愿意见我,犯病的时候又不停地问儿子什么时候带女朋友来。我很痛苦。对爱情和家庭持有了悲观的看法。” 顾长熙的语气平淡到了极致,好像在说一件根本无关的事,我的心却像针扎般颤抖起来。
“我没有办法责怪去谁,整个事件是一个死结,母亲的病因父亲起,程铃的死因母亲起,一环扣一环,但他们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如果那天我没有带程玲回去,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她,那么一个美好的生命就不会这样逝去,另外一个家庭也不会就受到永远无法治愈的伤害。我甚至认为,这就是现世报,父债子偿,我的父亲背叛了他的妻子,那么我就不配拥有爱人。”
我心中一动,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肋下,颤声道:“不,不是的,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不,你不知道。”顾长熙道,“我后来遇到了你。那个雨夜,我闷着头在雨里穿梭,你从背后叫住了我,我转过头,雨帘重重,你打着伞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歪头笑问我要不要一起,眼睛好似两道弯弯的月牙。一瞬间,我有种被电击的感觉,在黑暗的雨夜里,我忽然就想到一首毫不相关的歌。”
“什么歌?”
顾长熙没有回答,在我耳边轻轻哼唱起来:“You’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
他的声音低沉舒缓,每一个单词都落在我的心上,荡起层层涟漪。我的眼睛又悄然湿润,半晌却嗔怪地道:“那是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
“是啊,”顾长熙喟叹道,“可是感情就是这样微妙奇怪。你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投射到我阴暗见不得光的心灵暗角。你总是那么爱笑,开心时笑,说话时笑,连论文没过都还能没心没肺地笑,仿佛天大的事情也阻挡不了你的笑容。和你在一起,我忽然觉得生活又充满意思。我常常觉得自己被关在在一个高而窄的地牢,四周是铜墙铁壁,只在朝南的地方有扇一尺见方的高窗,你就是中午时分能照进来的,我仅有的一抹阳光……”
他这样说着,把我说得如此之好,而我却觉得心底像是有一道温凉的水哀婉地流过。我不忍心再听下去,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不,我还是要说出去来。这些事,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我的内心苍白懦弱、胆小又自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听到这,我的心里酸楚无比,眼泪无声的落在他的肩头,喃喃地重复:“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了。
77炼爱
疗养院在城郊。
熄了火,车厢里有片刻安静,我一路的忐忑更显突兀。顾长熙握了我的手,柔声道:“我母亲一定会喜欢你,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心里还是不安,问:“有什么要避讳的吗?”
顾长熙想了一阵,道:“我们会先去咨询医生,看看她今天的情况。她——不是很稳定,有时候像只是遗忘了某些事的常人,有时候又异常敏感。她的思维还停留在几年前的车祸,之后几年她接触很少的人和事,用了药物治疗后,她的记忆力也不如以前,大概只知道我毕业后在做什么。所以,我们最好——不要提及你的名字。对不起,你能明白吗?”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犹豫。
我心下了然,事情说开了就没有什么再需隐瞒。我反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语气真诚而大度:“我都理解,没什么对不起的。”
顾长熙母亲住在三楼的一个单人间。疗养院是一个U型的建筑,中间有一块儿美丽的花园。护工帮我们推开房门的时候,阳光从窗户泄了一地。
有个极其优美的背影靠在临床的座椅上,本是在看书,闻声转了过来。
“妈。”顾长熙拉着我的手,走上前去。
妇人看清来人,脸上露出柔和的表情,起身微笑:“长熙。”
我听见顾长熙在耳边几乎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顾长熙的母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看到她的母亲,我就明白了遗传的力量:顾长熙的五官很大部分来自她母亲,比如大而深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单薄的嘴唇。她背对着光,露出的脖颈修长,虽皮肤不似二八少女般光洁细腻,但仍有天鹅般优美的弧度。她并没有穿蓝白条的病服,只穿着一件极为素雅的浅色长裙,气质和风华像极了从民国时代走出来的女性。
窗外来带一点风拂起她的一角衣裙,我这才注意到她整个人都很消瘦,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眉间隐约藏着淡淡的愁绪。但是她整个人的优雅而高贵,看着顾长熙的眼神温柔慈祥,压根和忧郁症搭不上关系。
“你怎么来了?不跟你说……”她放下手中的书,朝我们走来,目光落到我身上,笑容微敛,略有疑惑:“这是?”
“这是……”
“阿姨您好,”我和顾长熙同时开口,他住了声,我面露微笑继续道:“阿姨,我,我是顾长熙的朋友,我叫……顾宁。”
刚说完,我就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看向顾长熙,讶异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表情并无太大变化,手上却紧紧地握住了我。
我俏皮地朝他一笑。
“原来是长熙的朋友,”顾长熙的母亲目光了然,嘴角勾起,右边脸颊出现一个酒窝,“早就让长熙带来给我看看,他却捂着不肯,今天终于算是见到了。”
我面色一红,道:“是我不好,应早些来看阿姨。”
顾长熙牵着我走过去,我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上凭空多了一袋东西,疑惑时顾长熙轻轻将袋子放置一旁,轻言提醒道:“妈,小宁给你买了点东西。”
我有些窘然,我来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一茬,东西自然都是顾长熙买的。但是这也不能全怪我,毕竟,见婆婆这事儿我也是头一次,没经验嘛。
她端详着我,笑意渐深,走到床边的沙发:“来坐,别傻站着。你们来看我我已很高兴,下次别再买东西了。”我以为她只是客气说说,却发现她眼神真诚而慈爱,并非寒暄客套,涌到嘴边寒暄之词吞了下去,笑着点了点头。
那天顾长熙母亲的情况很好,拉着我的手,像任何一个贤良长者,也像任何一位普通母亲,和我们聊了许久。她问了我怎么会在英国,我告诉她是在英国念研究生。又问到我和顾长熙是如何相识,我红着脸磕磕巴巴地看向顾长熙,顾长熙轻咳一声,老老实实地道:“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认识。”
这个答案没有错,可真是又巧妙又隐晦。
谁知她母亲看了眼我,极快就反映了过来,欢快地笑了两声,挪揄顾长熙:“你这个老师教的也太多太久了点吧。”
顾长熙握着我的手,目光坦然嘴边含笑:“为保证教育质量,只能弘扬牺牲精神,实行终身制。”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聊到后面,顾长熙的母亲渐显疲惫之色,正当我考虑要不要离去之时,她忽然对顾长熙道:“长熙,你去帮我问问DR. Smiths,看看最近有什么新到的适合我的药。”
顾长熙闻言起身,我忽然意识到他母亲是要刻意支开他,他知会地轻抚我的手,让我心安,然后出了门。
“真不好意思,小宁,”顾长熙走后,他母亲忽然柔声道,“让你在这样的场合来看我。”
“没有,阿姨,您不必这样说。”我忙道。
“长熙肯定把我们家的情况都告诉你了吧。”她的眼睛大而温柔,因为瘦,所以显得格外有神。
我点点头。
“长熙……”她低低一声,却是沉沉一叹,深吸一口气,“这么多年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没有身在其中的人,是不会有那么深切的感受的。家里的事情,影响了长熙的一生,每次想起那些往事,我这做母亲的,心中是无边无际的悔恨和遗憾,仿佛如刀割一般。思至此,我便想,哪怕是长熙恨我们一辈子,也是我们应得的。”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忙打断她,“长、长熙他,并没有这样想,他从来没有恨过你们。”
“小宁,你信命么?”
“命?”
“是的,说来好笑。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曾经一度在沉浸在宿命论里。在痛苦得不得解脱的时候,我甚至对长熙说,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亲情,这样的结局,都是你的命运,没有办法摆脱,你只能接受。我把他当做了垃圾桶,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一股脑地朝他发泄。”
我错愕,顾长熙并没有跟我提及过。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美国的时候,过得非常痛苦,每当坚持不下去他就用刀片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一道痕迹,仿佛这样才能盖过心里的痛。”她的眼中已经有了莹莹泪光。
我知道有的人精神压力太大,会采取自残的方式来发泄;我也听顾长熙提起过他在美国的那段时光,却全然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对自己。
“跟阿姨说说,”他的母亲殷切地看着我,笑中含泪,“我一直都呆在英国,不知道他在国内当老师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形。”
我想了想,什么样的情形?说来惭愧,我并没上过他几堂课,只回忆边道:“他很好,教书很认真,待学生很真诚,连别的专业的学生都会来听他的课……有一次同学们因为通宵熬了夜,他居然给大家放假回去补眠,还送了大家瑞士的巧克力……”想到这里,我的语气不自觉的流露出崇拜之情,“他被同学们私下誉为学院的‘镇院之宝’,他的还有粉丝,叫做‘西施’……总之,他很热爱教育,热爱学生,很受学生欢迎,特别是女学生……”
说着说着,他的母亲眼里露出欣慰而骄傲的神情,嘴角自然而然地上翘,而我说到最后,却有些难受起来。
因为他现在已经离开那里了。
“真好。”顾长熙的母亲忍不住感叹,“听你描述,我已觉得很好。可是,小宁,无论他在外人面前如何优秀,如何成熟,如何运筹帷幄,可在我眼里,他仍只是我的孩子。做母亲的,唯一只愿自己的孩子平安快乐。”
“阿姨现在时常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脑子也不甚清醒,但是饶是我这昏头的老太婆,也能看得出长熙对你的爱护和真诚,他的情感世界并不丰富,但……但已经足够坎坷,”她无声捂上我的手,有一丝冰凉,“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能明白阿姨我一个做母亲的心么?”
我想,她支开顾长熙,最想问的就是这句话吧。可我听起来,心里却竟有些感动,甚至夹杂着悲伤和苍凉。我并不是要做一个承诺,这年头,承诺已经廉价得不堪一提;我也无须做什么保证,因为越是保不住的东西才会越需要一个保证,我只需要顺从自己的心意,于是我抽出一支手按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看着她略带疲惫的眼睛,温言道:“阿姨,我理解您的心。之前我也有过顾虑、迟疑和放弃,但到最后,终将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心。我和长熙做的,不过都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如果这也算是宿命,我乐于接受。”
刚出疗养院没几步,顾长熙忽然转身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措不及防,感受到他在耳边的气息:“谢谢你。”
我一愣,试图推开他,笑道,“你怎么老谢我,我都听腻了。”
他没动,道:“我母亲让我出去时,我其实就在门后。”
“哈,”我明白他的心意,忍不住拍他一下,故意嗔怪道,“我和你母亲之间的谈话你也敢偷听!”
“小宁。”他忽然唤我。
“嗯?”
“小宁。”
“怎么?”
“叫我。”
“?”
“叫我名字。”
“顾……长熙……”
“不对。”他坚持起来。
“长熙。”我轻轻地唤着,舌头与口腔碰触。
风低低地吹着云从我们头顶飘过。
这一次,我俩都没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尾声。
哦也~这个超级大慢文终于要结束了。
78炼爱
☆、炼爱
日子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回到了正轨。
后来我才知道,现在我们住的这套房子,是顾长熙父亲早年为她母亲置办的。目的当然很明显,为了弥补心中的歉疚。但顾长熙几乎不会和他父亲联系,在物质方面从来没有往来,更不会利用他父亲的职务为自己谋得名利,在国内的时候,两人在同一个城市却从不见面,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打电话寒暄两句。
仅此而已。
他跟我说过他父亲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但我一向对政治不敏感,也没挂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窝在家里看新闻,国内一个全国性会议上出现了一个人物特写,名字似曾相识,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神情和面容也极为熟悉,我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再留意了下职务,简直要惊掉下巴。
等晚上顾长熙回来的时候,我看着他脱了外套、换了拖鞋,走过来随意端起一杯水喝,也不介意是不是我喝过的杯子,顿觉得还是这样才好,这样的人才真实,有的东西离我这寻常百姓家成长起来的孩子太遥远。我害怕高处不胜寒。
晚上,我坐在客厅地毯上上网。
我的QQ 用得不勤,今天上线上面居然在线好友颇多。
我看白白的头像亮着,便戳了戳她:白白。
很快有了回复:谁?
我:我啊,程宁啊。
白白:骗子去死!死全家!
我:……我不是骗子,真是如假包换的程宁。
白白:一句话证明你的身份。
我很无语,想了想:第一次和你洗澡,发现你左边屁股上有一颗指甲壳大小的胎记。
这句话打过去之后,那边很久没有动静,我看了看,聊天的人是白白不错,怎么没动静呢?
我:在?
我:不信?那除了这个,你还跟我说过你高中时穿了一件特别中意的裙子,在你喜欢的男生面前走来走去,后来那个男生淡定地告诉你,裙子穿反了……
这条消息刚发出去,那边就来了一长串刷屏般的消息。
白白:程宁你这个狼心狗肺没心没肺不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叛国贼出国之前还说好了要每周一封邮件每月一通电话的你这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家伙一投奔资本主义国家就全然忘了社会主义国家里的亲人朋友什么屁电话什么屁邮件全都没有我给你发邮件你回过两次寥寥数语后来再无消息我还以为你死在大英帝国了我还以为我们寝室当初只住了三个人有个叫程宁人是我大学四年一个人的YY!
我看着这一片黑压压的文字,用了那么多成语,中间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全然一副古文的书写模式。我认识她这么久都不知道原来她这么有文学修养,全文只在最后用一个感叹号四两拨千斤地戛然而止。
即便是相隔万里,我也能充分能感觉到董白白同学在大洋彼岸的泼妇般的心情,我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脸,好像觉得脸上已经被喷满了口水。
这孩子也真是,这么长的语句都不用标点,考虑过标点符号的感受吗……
我很卖乖地打字:我错了,白白。
董白白同学很冷漠:无事不登三宝殿,贵人找我有何贵干?
我知道白白还在生气,讨好她:想你了,爱死你这个调调了。
白白:你丫就是欠抽。
我发了个撅起屁股的小人过去:请君享用。
白白回了我一坨屎。
我开心地笑出了声,对她发起视频聊天的邀请。
白白除了脸变圆了,眼睛变小了,嘴唇变厚了,没啥太大变化。但我肯定不会这么直接地告诉她,我笑嘻嘻地说了句:“看得出研究生生活很滋润啊。”
白白非常不屑地“切”了一声,翻了白眼,开始大倒苦水,声泪俱下地哭诉被导师压榨的各种苦逼。很久不见,我俩的话简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岂能用一个“滔滔不绝”来形容。
说到学院老师的时候,白白稍微停顿了一下,有点不经意又有些小心地问:“你知道顾老师吗?”
“啊?”我毫无准备。
“咱们毕业不久,他就回学校来辞职了。”
虽然已经知道,可是再次听说,我还是低下了头,没搭话。
“小宁,”白白在那头唤我。
“是因为……”我呐呐自语,又好像是明知故问。
“这个……老师的事情我们学生也不太清楚,”白白变得吞吞吐吐,“反正院长还是挺想挽留的,但是听说是因为私人原因,也没有留住……”
“哦。”我干瘪地道,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
白白好像也觉得尴尬,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一脸淫-笑地问我:“现在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
这个话题……让我更加招架不住。
正想着是跟她坦白还是先敷衍再说,听见她在那头尖叫一声:“靠!小宁,你已经跟男人同居了!”
我被吓了一跳,电脑屏幕上果然在我背后出现了个男人的背影,穿着一身睡衣,像是刚刚洗完澡,还在用毛巾擦头。
三条冷汗从额头上飞流直下——因为顾长熙在洗澡,所以我就在客厅玩儿他的电脑,而且开的是公放。
我惊悚地扭过头,试图阻止顾长熙的入境。可白白的一声尖叫已经成功引起了顾长熙的注意,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电脑跟前凑:“什么声音?”
只听见电脑里发出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尖叫,接着“哐当”一声,像是凳子倒了,等我再次回头面对电脑时,那头居然空无一人。
“白白?”我慌忙道。
“白白?”顾长熙问我。
两秒钟后,一只手从从视频窗口底部伸出来,然后是白白同学的身子也慢慢扒着桌子爬起来了。
可她的两眼和我们这边的四目一对接,刚刚聚起来的光又开始有涣散的倾向。
“你好,董白白同学,好久不见。”顾长熙脸不变色心不跳,居然率先和她打起了招呼。
“你、你好,顾、顾老师。”白白的表情异常僵硬,看得我十分想笑。
我知道白白心里肯定有一万个为什么要问,一万个草泥马在咆哮,但是当着顾长熙的面,她只能活生生地将所有惊吓、疑惑和吃惊统统咽下去,表面上装作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可怜的白白同学。
“你们在聊天?”顾长熙问我,一脸无害,“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还未待我说话,白白在那头抢白,“是我打扰到你们了!我现在要睡了,下次再聊!”
我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她那边的头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灰了。
我万分无语地关掉了对话框。
我觉得白白一定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联想,特别是看到一身睡衣、新浴方出的顾长熙。
说到新浴方出,我不自觉地瞄了一眼身旁那人,头发湿湿的,还滴着水,顺着耳背麦色的肌肤一咕噜就流到了睡衣衣领边。水滴本是晶莹的,此刻却带了一丝说不出的意味,勾着你的视线往下。原来是一本正经的睡衣,可偏偏上面两颗扣子却没有扣,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顾长熙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脸颊浮起两处淡淡的可疑的红晕,直起身,问我:“你洗了没?”
“啊?”我匆忙收回视线。
“洗漱没?”
“洗了。”我连连点头。
“好的,”他低下头来,目光渐渐变得温柔,然后……轻轻地、辗转地,在我的唇上留下一个吻,“那晚安。”
不知道从何时起,每天睡前的晚安吻成了惯例,亲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最开始的浅尝则止到后来得用手轻轻推开;再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又有了早安吻、告别吻……
吻是人类传递感情的媒介,它是一个美好的东西。可当这个好东西发生的次数变得多了,我便觉得……呃……好固然是好,但是好像有点危险了。
周末晚上,我半躺在沙发上,闲适地看《唐顿庄园》,顾长熙坐在沙发另一头看书,地灯把室内烘得暖暖的。
我看着电视里的那个人妇人,忽觉眼熟,渐渐的,那张脸变成了我思念的母亲。
我说:妈妈。
母亲微笑地走过来,亲亲我的脸颊,问我:“小宁,你现在好吗?”
我的泪流下来,贴在她的脸颊上,有冰凉的感觉:“妈妈,我想你。”
“傻孩子。”她抚摸着我的头发,“会有人替我照顾你的。”
“妈妈……”我哽咽。
“我永远爱你,我的孩子。你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她说着,身子却越来越轻,模样也越来越淡。
我忽然觉得怀里一空,温暖的感觉骤失,我急急伸出双手一捞,眼睛睁开,却发顾长熙的浓眉星目近在咫尺,我正搂着他的脖子。
“弄醒你了?”他低着头问,鼻息轻轻地拂过我面颊。
“我睡着了?”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是的。”
“下雨了?”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声音。
“嗯。”
我发呆般地看着他,想起刚刚那个梦,忽然觉得真实与梦境,我有点分不清了。
只觉得,此刻特别依赖他。
我仰起头,借着手上的力,轻轻地在他的唇上点了下。
下巴上有细微的胡子的感触。
“怎么了?”他问我,用手将我脸上的头发拂开,声音低低的。
我专注地凝视他,目光从他的眉毛流连到眼睛、鼻子、嘴巴、下巴,觉得这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英俊的一张脸。
我好像喝醉了一般,伸出一根指头,去戳他右边脸颊的酒窝:“你怎么这么好看?”
他抓住我捣乱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一下,低沉地笑道:“嫉妒了?”
“第一次看见你的睫毛,我就嫉妒了。”
“是吗?”他的眼里有星星点点的东西,低哑地问,带了点狡黠:“想不想试试?”
“什么?”我奇道。
他将头埋到我脸上,我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颊上有淡淡的,细微的,略带瘙痒的感触,像小刷子轻轻地扫过我的脸。
“好痒……”我忍不住笑起来。
而顾长熙却没有起身,不知何时,亲吻代替了睫毛的触碰。他的唇像书快一般,软软的,从我的脸颊流连到唇上,又辗转到我眼睛,像珍宝一般,亲了亲。
“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想这样做了。”
他定定地凝视着我,眼里已经隐约有了波澜。
这一刻,他的目光像两束重叠的追光,让我几乎无处躲藏,我害怕去看他的眼睛,又身不由己地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那么细,像水像沙,一点一点地流过我的脸庞,撩拨起我的心跳。
有那么两秒,又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室内一片安静,我只能听见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
我意识到要发生什么,莫名有些害怕,可又奇怪的期望,而且这样的期望越来越强烈,仿佛只有这样,以后的心才终究不会空虚。
我的整个人几乎要窒息。他的气息在耳旁,几乎要烫伤我的皮肤。我好像被隔绝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却能感觉他的吻像流沙一样,温柔又灼热地将我的每一寸皮肤淹没。我羞得恨不得将整个身体藏起来,而他的手却带着奇异的力量,固执又耐心地安抚着我,留恋处又激起触电般的感觉。我想到此为止,而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却叫嚣着完全背叛我的声音。进入的时候,他的坚定和我的柔美,让我忽然想到古人对“磐石”与“蒲苇”的比喻。可下一秒,我情不自禁疼地蜷缩起来,他停□来,缱绻地吻着我,汗水和我的泪流纠缠到一块儿,再也分不清彼此。我觉得自己好像海上的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里摇曳,可攀上着他的背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和充满力量的肌肉,倏然又觉得,不管是醉生梦死还是翻天覆地,总有他和我一起。
我闭上眼睛,跟着他的步伐,放纵自己在这情-欲的海洋里。我的大脑已经失去控制,往事那却像扇着翅膀的蝴蝶,一幕幕绚丽地从我眼前掠过,我想起课堂上的出丑,想起敦煌的不期而遇,想起大雪里的温暖,想起他总让我依依不舍的吻,想起他的一切,我的一切,我们的一切,纷繁的情感就像流水一般,覆过心底的河床,重新开出绚烂不败的花。
初见的时节,也是在这样的雨夜,路边昏黄的灯光,在雨帘里发出朦胧的光晕,像是轮回的昭示。
一切仿佛从未走远,一切仿佛重新开始。
我们给过彼此许多东西,却在此刻才终于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