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一走,贺先生又回到窗边,手指轻叩着窗棂眯了眼笑,他爱她,她不爱他,她又爱他,这三个人,很有意思。想着今日青鸾学鹦哥念诗,挤眉弄眼的顽皮模样,原来,她不是只有一种表情。
学生自行罢课,贺先生落得清闲,出东宫四处闲逛,有盯梢的人一直尾随,贺先生假装不知,揣度着大儒的脾气,品鉴书法字画,买些书本与文房,又逛逛古董文物店,心里连喊无趣,回去的路上路过勾阑,正在演杂剧,锣鼓喧天掌声阵阵,伶人或诙谐或婉转或欢乐或悲凉,贺先生一头钻进人群,正看得兴起,想起两位盯梢的,回头一瞧,正混在人群中,心中好一阵烦躁,忍了不舍出来,对琴心大声道:“这杂剧恶俗,十分之恶俗。”
琴心愣了愣,爷看戏向来是雅俗共赏兼容并包,他看不下去爷都会说一声好,还会跟他说那儿好,今日这是为何?难不成这大昭的杂剧过分得差?回头瞧一眼恍然大悟,这也是贺大儒的做派,也大声道:“是啊,爷向来最厌看戏。”
贺先生憋着气回了东宫在后园转圈,来到太湖石后,听到有人谈笑。
青鸾与芳菲坐在花荫下,青鸾沉吟道,“皇后娘娘突然唤从嘉何事?” 芳菲笑道,“管他呢,他不在旁边胡闹,我们正好说说话,听说新来的西席是殷朝大儒贺先生,可如想象中一般风度翩翩吗?”
贺先生顿住脚步,斜倚在山石上笑,就听青鸾道,“唇边一撇小胡子,芳菲觉得可风度翩翩吗?”芳菲啊一声,“说不定殷朝时兴这样的装扮,我倒觉得小胡子没什么。对了,青鸾曾说过,男子要么长须美髯,要么面目明净,最厌恶留一撇小胡子。”芳菲说着话吃吃得笑,“青鸾厌恶什么来什么,那青鸾每日面对他,岂不是十分难受,还学得进去文章吗?”
贺先生隔着太湖石,不用看也觉得青鸾撇了撇嘴,“忍着呗,埋头书中不去看他就是。”芳菲一笑,青鸾又道,“小胡子就小胡子吧,还长一双狐狸眼,瞧着十分奸诈,又偏偏一派斯文,瞧上去总觉得别扭。跟他一比,从嘉的凤目重瞳,就更好看了。”
贺先生抚一下自己的眉心,那位太子的重瞳分明怪异,哪里好看?不由更加憋闷,似乎听到胸腔里呼哧呼哧轻喘。
青鸾声音低了些,“我还怀疑他是假冒的,可他的才学太过出众,放下疑心吧,又总觉得那儿不对。”芳菲笑道,“才学是假冒不来的,他若对太子殿下不利,皇后娘娘怎会让他进东宫?青鸾就不用疑心了,多累啊。”
青鸾嗯了一声: “不能掉以轻心,得防着他。”
贺先生憋气加上愤恨,揪着小胡子回了西院,唤一声琴心,“那日说要捉弄青鸾,准备的东西还在吗?”
琴心低头看着干净的指甲缝,咬牙道:“小的再挖就是。”
贺先生说好,琴心试探问道,“鸾郡主又挑衅先生了?先生没答上她的刁钻问题?”贺先生摇头,“她的那点墨水,还想难住爷?”琴心问道,“那是为何?”
贺先生忿忿道,“爷输了棋,她偷笑,嘲笑爷,本不想与她计较。可是她……”贺先生抚一下黑亮的短须,“派人盯梢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嘲笑爷的胡子。”琴心小心道,“那胡子本来就是假的。”贺先生瞪他一眼,“假的也不能嘲笑。”
琴心小声嘀咕着什么,贺先生来到铜镜前,看着自己的一双眼,她说爷的眼是狐狸眼,明明就是桃花眼,冲着铜镜中眨了眨,吩咐道:“琴心,快去准备,时刻等爷吩咐。”
琴心迟疑道:“万一,她不怕呢?”
贺先生嗤之以鼻:“是女子,就会怕。”
一个小丫头,整日里气定神闲不慌不忙,这就瞧瞧她的好看,身子颤抖花容失色,再配上一连窜惊慌的尖叫声,要是夜里做噩梦就更好了,哈哈,想想都很有趣。
青鸾浑不知要被人算计,正和芳菲聊得兴起,芳菲的侍女来了,躬身说道,“王妃请郡主回府去。”青鸾笑道,“她称芳菲郡主,芳菲要封郡主了。”那位侍女脸上没有笑容,紧绷着脸道,“王妃盛怒,请郡主尽快离去。”
芳菲愣愣看着青鸾,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说好住些日子,说好要定下来的。”青鸾唤一声芳菲,“芳菲的脸色煞白,是不是觉得冷?”拿过侍女手中披风要为她披上,芳菲躲了一下,头也不回走了。
青鸾怔怔看着她背影,芳菲从来礼数周全,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要顾及礼节,今日这是如何了?
疑惑着去往东宫,大门紧闭,无诗隔着门道, “启禀郡主,太子殿下有些头疼,早早睡下了。”青鸾一听,忙说道,“让他安心歇着。”
第二日书房中看从嘉面色如常,方放下心,问从嘉道,“昨日黄昏时,芳菲匆匆离去,那侍女又说齐王妃盛怒,从嘉可知出了何事?”从嘉埋头书中躲避青鸾的目光,“不是什么大事,青鸾不用忧心,我仔细想想,再告诉青鸾。”
从嘉从不对她遮遮掩掩,这次好生奇怪,青鸾哦了一声捧起书,从嘉既说没事,那就没事,松一口气,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青鸾回过头去,贺先生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青鸾眉头微蹙,这样笑的时候,更觉狡诈。

13. 休战

下学后,从嘉去往宫中陪皇后,青鸾带着珍珠踱步闲逛,读书写字难免倦怠,青鸾总喜欢下学后四处走走,走得累了就到后园,假山旁有一块条形大石,石面平滑如镜,青鸾盘膝坐于其上闭目养神。
珍珠拂去尘土,又拿锦帕仔细擦拭干净,对青鸾笑说好了,青鸾盘膝坐上去,石头轻微晃了一下,似有些松动,青鸾不以为意,从嘉隔三差五指派着人搬弄那些太湖石,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
青鸾阖了双目冥想,脑子里渐渐一片空白,无比得轻松,微吁一口气,渐渐陷入混沌。珍珠在旁站着,含笑瞧着各色花草,今日没有风,一切都是静止的,静谧中有不时飘来淡淡的花香。
珍珠笑着,突然听到轻微的沙沙声,象是幼蚕噬咬桑叶,珍珠奇怪循着声音,啊一声叫了出来,脸色煞白指着青鸾身下大石,石缝里青色的毛虫正往外爬,足有数十只之多,密密麻麻排着队往石面而来。
青鸾被珍珠的喊声惊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站起身蹙一下眉,抬脚朝着青虫狠狠踩了下去,只几下,石头边已一片稀烂,青鸾脚下一甩,镶了珍珠的绣花鞋飞了出去,披风脱下来就地一抛,淡然唤声珍珠转过身:“过来瞧瞧,头发上可有?”
珍珠哆嗦着过来说没有,青鸾瞧她一眼,“你怕虫子?”珍珠颤着声,“没有不怕的。”青鸾哦一声,“小小的虫子,有什么可怕。打发人回去拿一双鞋,那双不要了。”
山石后贺先生傻了眼,看着青鸾继续坐下陷入冥想,身形岿然不动,一张脸平静如常,似乎刚刚没有虫子来过。
琴心在旁小声道,“那鞋面上缀着的珍珠硕大,得值几十两银子吧?就不要了?过会儿我捡去。”贺先生不理他,只茫然瞧着青鸾,琴心嘟囔道,“怎么目瞪口呆的?爷给吓傻了?”
贺先生拍他一下,身子往前探了探,看到大石旁边一滩绿色的汁液,觉得有些恶心,皱眉说道:“这天底下的女子都会怕虫子,她该连声尖叫,抖得象风中树叶才对,那么多,密密麻麻得,都快爬到她身上了……”贺先生抖了一下,“她怎么丝毫不见惊慌?话说回来,碾碎了以后瞧着不光可怕,还很恶心,她不恶心吗?”
贺先生自言自语,琴心瞧着指甲缝翻白眼,一个白眼翻过来,瞧见贺先生头探了出去,忙伸手拉他一下,贺先生猝不及防,脚下一滑,就听哗楞一声,忙扶住一块突出的石头尖角,刚稳了身形,青鸾听到动静,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贺先生身子忙忙后缩,脚下又是一滑,下意识紧攥住手中石尖,青鸾已站起身,似乎要往这边而来,琴心屏住了呼吸,先生也是大气不敢出,身子绷得笔直,正紧张时,就听珍珠唤一声姑娘,笑道:“鞋拿来了,快换上吧,披风也换了新的。”
青鸾嗯了一声,先生松一口气,站稳身形松开了手,琴心低低呀了一声,“爷,手流血了。”先生看一眼假山石上血迹,招手道,“趁着她穿鞋,快走。”
药水清洗了掌心,又上药包扎,夜里隐隐得刺疼,一夜睡得不安稳。
次日进了书房,青鸾看向先生手掌,讶然道,“呀,先生在何处伤的手?”贺先生紧抿了唇,她不问怎么伤的,只问何处伤的,看来被她发现了,敛眸不理她,捧起案头的书打开来,不由憋一口气,书中夹着一条死青虫,依然淌着黏黏的汁液,屏息静气翻到下一页,又是一条,再翻还是,一口气再憋不住,扔下书冲出书房,弯下腰长长吐一口气,琴心冲了过来,就听自家爷说道,“恶心死了。”
琴心待贺先生脸色恢复如常,低低禀报:“爷,探听清楚了,那南星是咱们大殷朝的人,故乡蜀地,七岁时随父母乘马车外出,马受惊冲下深沟,最后关头其父将其抛了上来,正好国师云游途径秦岭,葬了其父母,并收留了他。”
贺先生漫不经心听完,嗯了一声:“知道了,身世还挺凄惨。”
贺先生没有用午膳,一日都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傍晚时分刚有些困意,南星带着瓒到了东宫,也不客套,径直说明来意:“一来,青鸾曾提起让瓒来东宫与她同住,二来,久闻贺先生棋艺高超,今日特来讨教。”
从嘉兴奋不已,“可能观棋吗?”南星点头,“观棋不语,则可。”
青鸾牵着瓒的小手,心里有些奇怪:“南星向来与世无争,为何主动跑来,向贺先生下战书?”
贺先生抚着额角,昨夜没睡好,今日一日没有进食,喝水都想吐,头脑晕沉沉的,哪里有心思下棋,摇一下头瞧见南星沉静中含着悲悯的目光,热血上涌,颔首说一声好。
第二日黎明方分出胜负,从嘉早已歪在席上睡得熟了,南星拱手说一声承让,贺先生瞟他一眼,“和尚的来意,直说吧。”南星收着棋子,“八年前我随国师前往东都,住同文馆,曾见过贺伯安,他的风姿是模仿不来的。”贺先生伸个懒腰,“所以呢?”南星站起身,“我不喜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提起我的身世,仅此而已。”
南星牵了瓒的手飘然而去,贺先生仰倒在榻上大叫琴心,琴心跑了进来,贺先生道:“饿死爷了,摆饭桌,爷要大吃一顿然后沐浴,沐浴后睡觉。”
用饭时自言自语道,“以为小国寡民世外桃源,不想个个都不好惹,倒也挺好玩儿的,省得寂寞。”沐浴后笑着来到榻前,看一眼枕头笑容僵住,枕畔一条大青虫正昂首向他,挑衅一般扭动着身子,呆看一会儿摇了摇头,“有点不好玩儿了。”
起身来到书房,站在门口唤一声青鸾,来在廊下恳切道,“青鸾,休战吧。”青鸾一笑不语,贺先生更加恳切,“其实吧,是我特别怕虫子,以为别人也怕。”青鸾歪头瞧着他,“还有呢?”
“还有。”贺先生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青鸾疑心得对,我确实不是贺先生,我是贺先生庶出的弟弟,两年前云台山脚下那个人,也是我。”
青鸾看着他,“那个绿衣绿帽的?”贺先生避开她揶揄的目光,“嗯,就是那个绿衣绿帽的。我是贺大学士的私生子,上不得台面,七岁时我母亲亡故,方进了学士府,学士府里人人瞧不起我,就长兄对我还算关照。”贺先生说着话,眸光中浮起哀戚,“上次经过大昭走马观花意犹未尽,听说长兄要来做太子的西席,我动了心,长兄如今为情所困,将自己锁在阁楼避居不出,我就求了长兄,冒充他前来。”
贺先生真挚看着青鸾:“我们兄弟两个长得很象,年岁相仿,且,我自认才学不在长兄之下,长兄才名鼎盛,常被邀做诗文,有时候忙不过来就是我代笔,长兄说,我是影子贺先生。我不喜朝堂政治,没有任何不轨之心,惟愿安心教授之余遍览大昭风光,青鸾尽管放心。”
青鸾痛快说一声好,贺先生一笑,“因有皇后娘娘嘱咐,日后在学业上,对青鸾难免严厉些。”青鸾笑说无妨。
一番真挚诚恳的对话之后,师生二人客气相处,贺先生书中与榻上再未见青虫,出门无人也盯梢,待青鸾若慈和的师长,只是在学业上严厉得近乎苛刻,可青鸾对自己更为苛刻,先生深感无趣。
突一日,东都有信来,先生看后咬牙切齿,原来青鸾没有放弃对他的疑心,只是换了方式,派同文馆的人在东都打听,打听贺先生的情史,打听贺先生可有一位庶出的私生子弟弟,这弟弟才学如何,等等。
其时已是深秋,贺先生在后园中见着青鸾,重重踩着枯黄落叶朝青鸾走过去,脚下咔擦咔擦不停脆响,青鸾笑道,“先生好象与那些叶子有仇?”贺先生咬牙,“青鸾在东都,打听到些什么,说来我听听。”
青鸾敛了笑容,“哎呀,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殷朝三皇子元邕的王府中,阁楼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
贺先生铁青着脸转身就走,青鸾捂了嘴笑,有侍女走到近前恭敬道:“皇后娘娘有请鸾郡主。”
皇后娘娘倚在榻上,皇上弯腰往她嘴里喂石榴,皇后细细嚼着,唇边染了粉红的石榴汁液,娇艳欲滴,皇上瞧着她,突俯身下去捉住了她唇,厮磨着渐渐泪湿了双眼。皇后手臂环住他肩笑:“从嘉要订亲了,我又了了一桩心愿。明年青鸾及笄后,就让他们成亲,我一定要等到那时候,亲眼瞧着,也说不定,能看到他们的孩子出世。”
皇上埋头在她怀中,皇后拍着他的后背:“皇上一哭,招得我也心酸。”皇上忙抬起头,带着眼泪冲着她笑,皇后蓦然红了眼圈。
有侍女进来通传,皇上起身向后,皇后朝青鸾招招手,让她坐在榻沿,握住她手笑看着她:“唤青鸾来,想问问青鸾,可喜欢从嘉吗?”
“喜欢。”青鸾脱口而出。

14. 懵懂

从皇后寝宫回鸾苑的路上,青鸾走得很慢,一遍一遍想着皇后娘娘的话:“青鸾十四了,从嘉十六,趁着冬日闲适,先订亲,明年青鸾及笄礼后,待为先楚王守丧满三年,你们二人就成亲。”
青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听着皇后娘娘说话,间或嗯一声,皇后笑言:“这孩子欢喜得有些呆愣了。”
出了皇后寝宫,青鸾依然呆愣愣的,怎么突然要订亲?再过一年就要成亲?为何是与从嘉?青鸾茫然而不得要领,心里没有欢喜,也说不上抗拒,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进了鸾苑,珍珠跑到肖娘面前,一脸喜色与肖娘嘀嘀咕咕,“这下好了,姑娘成了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是大昭最尊贵的女子。”肖娘闻听一怔,带着些忧心看向青鸾,青鸾进了屋中,盘膝坐在榻上,盯着脚边的炭盆,“肖娘,有些冷。”肖娘添了些木炭,青鸾又道,“还没有入冬,怎么就点了炭盆?有些燥。”
肖娘唤一声姑娘,斟酌说道,“姑娘与太子订亲,可是心甘情愿吗?”青鸾奇怪看着她,“皇后娘娘与我有大恩,又一心栽培我,我与从嘉又那样好,为何不情愿?自然是情愿的。”
青鸾说着话翘了翘唇角,很快就耷拉下去,抿了唇收着下巴,肖娘问道,“那,姑娘为何不高兴?女儿家与心上人定了亲,不是该欢欢喜喜的吗?”青鸾哦了一声,身子向靠枕上靠了靠,“是啊,是该欢欢喜喜的啊。”
青鸾静默着,自进宫后,青鸾总是轻松欢快,每日里沉迷读书写字,鲜少有心事,这会儿心事重重的模样,令肖娘有些忧虑,很快又轻松了,自家姑娘没有想不明白的事,辛氏那样难缠,姑娘一样轻松应付。
青鸾似在自言自语:“皇后娘娘给了我与瓒最好的。我无以为报,我能做的,就是听皇后娘娘的话,皇后娘娘让我学习治国方略,我就尽最大努力读书写字,做到最好,皇后娘娘最疼爱从嘉,我也要对从嘉最好,而且,从嘉温和俊美有趣,我很喜欢从嘉。”
肖娘说声是啊,“能与太子成亲,是姑娘最好的归宿。”青鸾说声是吗?叹一口气道,“是吧。”
肖娘看着青鸾,自家姑娘心大,只怕从未想过成亲之事,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青鸾靠一会儿站起身:“屋中闷热,我出去走走。”
天色已暗,脚下落叶沙沙作响,绕过这片树林就是西院,西院侧门进去就是书房,书房后就是从嘉的寝宫。想要去见从嘉,在林子边又顿住脚步,从嘉可知道了订亲的消息?见了从嘉,又说些什么呢?犹豫着低了头,和从嘉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难道以后要相对尴尬?
思绪纷繁杂乱,鼓胀着找不到出口,又折回林子里去,树叶踩得重了些,咔擦咔擦作响,贺先生外出归来,经林子操近路回西院,一个脚步匆匆一个低头缓步,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贺先生啊一声,青鸾捂着发酸的鼻子抬起头,贺先生看着她皱了眉。
逃出东都时,他将舅父关在了王府阁楼上,对外说是自己疯了,避居不出,青鸾一句话,让他惊怕又内疚,难道舅父想不开自焚了吗?匆匆到了殷朝使者所居上源驿打听,说确有一场大火,并未伤及人命,这才松一口气放心回转。
贺先生指指青鸾,“再讨厌我,不该拿人命开玩笑,造谣生事。”青鸾捂着鼻子摇头,“是先生心急,青鸾只说阁楼起火了,并没说伤及人命。”贺先生咬牙,“说了。”青鸾摇头,“没有,先生再想想,仔细想想。”
贺先生咬咬牙,“你没说,但是你误导了,实在可恶。”青鸾笑笑,“先生心中焦虑,才被误导。”先生叹口气,“青鸾为何不信我?”青鸾摇头,“因为先生依然没说实话。”先生颇有些无奈,“我认真教授,无任何不轨之心,我不想言明身份,乃是不愿意提起,只因,只因我被情所伤……”贺先生拱拱手,“大昭乃是世外桃源,我暂避以疗情伤,青鸾,求放过。”
青鸾眸中闪过惊喜,“情伤?那先生于情之一字,深有了悟吧?”贺先生轻咳一声,“算是吧。”青鸾哦了一声,“小时候母妃带着我在昆弥川荡舟,我总望着岸边的点苍山,点苍山高耸入云,山尖上总有一抹白,分不清是云是雪,那会儿我总是想,山的那一边是怎样的?还是山吗?再翻过去呢?一重一重山外,又是怎样的世界?我向往着,发誓长大后要到山的那边去看看。母妃去世后,我被拘在王府,大多数时候只能仰头瞧见院子里四方的天空,可我依然向往,后来我进宫了,我读了许多书,眼界开阔,我盼望着读过万卷书,能行万里路。”
青鸾喁喁得低语,先生声音不由放得低了,听起来带些柔和,“青鸾这样想,很好啊。”青鸾嗯了一声,“可是,今日皇后娘娘召我过去,要我与从嘉订亲。以后我的天空又要被圈起来……”青鸾陷入纷乱的思绪,又陷入静默,先生心想这不明摆着的吗?养在宫中,为太子伴读,太子只学琴棋书画,而青鸾攻治国方略,皇后娘娘是在培养未来的皇后,可以帮太子守住江山的皇后,青鸾那样聪慧,竟看不出吗?
“皇后娘娘希望我做的,我自然要做,可是我心里发空,感觉很奇怪,先生可能为我指点迷津?”青鸾眼巴巴望着先生。
青鸾虽与从嘉亲密,但并无男女之情,先生早看得明白,他以为依青鸾的脾气,定是要拒绝亲事的,可她却没有,难道她不明白自己的心?难道这个聪慧的小丫头,于男女之事上尚未开窍?这一意外的发现,令先生有些得意,看来青鸾也不是事事聪明嘛。
先生嗯了一声,“青鸾大概是高兴的,高兴得忘乎所以。”青鸾有些失望,“先生怎么跟珍珠一般见识?尚不如肖娘?”先生挑了眉,青鸾转过身,“我会想明白的。”先生唤一声青鸾,“青鸾想要报答皇后,可青鸾又不喜欢太子,青鸾心中奇怪的感觉,是不甘心吧。”
青鸾摇头:“不,我喜欢从嘉的,我怎么会不喜欢从嘉?”
青鸾慌乱而走,先生靠在身后树干上,抱了双臂看着青鸾背影,此喜欢非彼喜欢,小丫头当真不懂。
第二日书房中,青鸾脸色如常,没事人一般提笔写字,从嘉进来从身后捂了她眼,青鸾僵着身子不说话,从嘉放开她笑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青鸾摇头:“昨夜里,我给芳菲写一封书信,自从芳菲上次走后,是我写的第三封信,芳菲却不回信。”
她提起芳菲,从嘉脸上笑容消逝,他答应过青鸾,过些日子告诉她芳菲上次为何突然离去,青鸾便再未提过,一直在等他开口。从嘉斟酌着:“青鸾,我愧对芳菲。”
青鸾看着他,从嘉低了头,“小时候芳菲常来宫中居住,我与她很亲密,夜里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子,后来大些了芳菲晓得男女有别,有意避嫌,我还懵懂着纠缠。”从嘉说着笑起来,“芳菲从小就很美,我很喜欢她,七岁那年,芳菲问我,从嘉,你喜欢我吗?我说喜欢啊,很喜欢。芳菲就说,那从嘉长大娶我吧?我说好啊。芳菲说要有定情信物,我就解下颈间玉璧给她戴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