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定哦了一声,怏怏答应,青鸾笑道, “权力意味着责任,权力越大责任越大。”金定耷拉了脑袋,“以为权力越大,越能随心所欲。”珍珠就笑,“凭什么呀?有得就有失。”金定眨着眼,“我再不长进,要跟不上珍珠了。”
青鸾笑笑,南星明明是殷朝人氏,怎会与乌孙有干系?看到那坟墓后,他为何激动失常?夜里众人歇下,山洞里渐渐安静,偶有侍卫们磨牙声呼噜声隔着帐篷传入,也有梦中呓语的,突然没头没脑嘟囔一句,或者大喊几声,金定与珍珠早已入睡,青鸾透过帐篷的门缝,看到南星帐篷中的灯光依然亮着,正看着,就见帐篷的门被掀开,南星走了出来,悄无声息往山洞外而去。
银色月光洒在山间,可听到汩汩的流水之声,果真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青鸾却无心欣赏,悄悄尾随着南星,就见他进到墓地,慢慢矮了身子,一手摩挲着一个墓碑,唤一声师父,又唤一声乳娘,缓缓低了头,渐渐传出压抑的呜咽之声。
青鸾想要冲过去安慰他,想让他靠着自己哭,竭力忍住了,南星那样骄傲,岂肯让别人瞧见他哭,青鸾安静后退,不发出一丝声音,待到退得远了,转身飞快奔跑,进了山洞一头扎进帐篷之中,趴在地上从门缝里往外看。
山洞中火把燃尽一团漆黑的时候,南星方归,进了帐篷后寂无声息,青鸾松一口气,待到南星帐篷中灯光熄灭,方朦胧睡去。
似乎是一合眼的功夫,外面响起各种动静打破了静谧,青鸾睁开眼,金定已神采奕奕打拳,珍珠在一旁蹲着马步,试探着喊一声金定,“这样的姿势极其不雅,我还是学点轻巧的。”金定一摆手,“要学就是这个,不会轻巧的。”
珍珠为难看着青鸾,青鸾笑笑,“珍珠不用勉强,学你擅长的就是。”珍珠忙忙站直了身子,“金定,不是我不学,是姑娘不许。”
珍珠过来服侍青鸾梳洗,青鸾低低问道,“早起可看到国师?”珍珠点头,“看到了,国师起得早,在溪边大石上打坐呢。”
青鸾默然,南星他,一夜未睡吧。梳洗过起身向外,鼻端飘着野菜汤的香味,青鸾走向站在溪边的南星,轻快笑道,“昨夜里可睡得好?”南星看她一眼,眼眸微有些红肿,面上无波无澜,“还好,青鸾呢?”青鸾笑道,“我啊,许是昨日行路疲倦,虽说没睡过山洞帐篷,可头一挨地就睡着了。”
南星不语,青鸾搓着手道:“对了南星,常言说老僧入定,入定跟睡着差不多吧?出家人打坐参禅,是不是得坐着睡觉啊?”
“行了。”南星看着她,“出家人也是人。”青鸾嘿嘿陪笑,“我胡乱猜测的。
南星面无表情,“日日青灯古佛已是清苦,连躺着睡觉也不能够,青鸾未免太过狠心。”说着话忍不住笑笑,“为了逗我笑,装傻是吧?”
青鸾老实点头说是,南星嗯一声:“用过早饭迅速上路吧。”
一行人翻山越岭,并非每夜都有运气碰上山洞,山坳间大树上都住过,南星再未提起那座墓地,青鸾有意回避,和南星谈史谈佛经,南星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安静沉默,五日后的凌晨,一行人攀上一座崖头,遥遥可见一条通衢的大道。
青鸾展颜而笑,“这条路可通往乌孙吧?我们尽快赶路。”南星却命队伍停下,看着她,“青鸾,随我来。”
南星一直带着她到了崖边,向下一指:“那日傍晚在墓地望见的断崖,便是此处。”
青鸾探出头去,山崖很深,望不到底,只看到翻滚的云海。南星凝目道:“这样的山崖跌落下去,应是必死无疑。”
青鸾点头,“是啊。”南星扯一下唇角,却带出一丝苦笑,“可偏偏有人能活下来,该活着的送了性命,早就该死的,安然活到如今。”
青鸾不敢说话,只揪住他的衣袖让他后退,似乎稍不留神,他就会从崖头纵身跃下,拉着他离得远了,静静望着他,南星猝然别开头去:“青鸾,今日就此别过。”
青鸾一惊,南星指指那条大道:“这条路通往乌孙国都赤谷城,乌孙边城离此不远,若我猜测无误,符离应该已回到赤谷,就算没有,过不了几日定会回转,殷朝怀王这样的俘虏,他定会带在身边。青鸾到了赤谷城后,可宿昌珠寺,昌珠寺方丈会接待你们,安顿下来后见机行事。”
青鸾点点头:“此次乌孙之行因我而起,因为我,让南星伤怀往事,是我的错,南星若回去,我心中才安。”
南星摇头:“面对才能忘却,总要鼓起勇气面对,这些年虽身在异国,却时有噩梦来袭,来过了也坦然了,可彻底放下对红尘俗世的最后一丝眷恋。”
崖下卷起一阵冷风,吹得人遍体生寒,中原大地此时秋色正好,大昭依然鲜花开放,而乌孙,已是严冬了。
43. 符弃
“青鸾猜得没错,我非殷人,也非大昭人,我乃是乌孙人。”南星看着青鸾,青鸾点头,静静瞧着他。
山风猎猎,吹在脸上抽打一般,天边乌云聚集,南星避开她的目光,扭头看向山崖下的云海:“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娶了继母,其时小妹妹尚在襁褓,兄长老鹰护雏一般护着我们,我每日既不学文也不练武,只在草原上到处疯跑疯玩。一年后,有几个部族起了纷争,父亲本欲带兵攻打,继母对父亲说,长子前些日子比武拔了头筹,何不趁此机会让他亲赴战场历练?父亲笑说有理,兄长临行前嘱咐我看护好小妹妹,也看护好自己,并向父亲要求,为我开蒙,让我习文练武。”
“兄长嘱咐我提防继母,我自然听兄长的,全心戒备,可时日久了,继母十分慈爱,待我和小妹妹若亲生一般,我渐渐对继母添了信赖,一家人其乐融融,我沉溺于虚妄的亲情中,忘了兄长的嘱咐。不时传来兄长打胜仗的消息,父亲眉开眼笑,继母更加慈爱,我在书房读书认字,到草原上跟着师父乌恒练习武艺,妹妹学会了走路,趔趔趄趄的到处跑,须君在身后又追又嚷,一切都那样美好……”
“须君曾问我,可想亲娘吗?我摇头,娘的面目已经模糊,记不起来了,须君叹气……”南星自嘲得笑,“我一直记得须君的叹息,失望而无奈,来到大昭后,师父曾开解我,你不过是七岁的孩童,继母口蜜腹剑,你无法识破也是人之常情。那日师父带我去楚王府,我遇见了青鸾,我做不到的,青鸾做到了,我一直钦佩着青鸾。”
南星回过头看着青鸾,“青鸾那会儿也是七岁,我瞧见过瓒的情状,分明命不久矣,青鸾却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我多希望,我当年也能象青鸾一样。”南星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会儿我到大昭已两年,师父再怎么诱导,我始终不哭不笑,也不能开口说话,瞧见青鸾为弟弟心焦,我竟脱口说一声好,我去求师父,我跪倒在地边哭边说,求师父救救青鸾的弟弟……”
青鸾揪住南星的衣袖,“南星不只救了瓒,也救了我,我当时想,若弟弟死了,我也跟着去,那样就能见到母妃……”南星摇头,“不,是青鸾救了我,瓒好转后,我心头的负罪感轻了一些,方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之前,我一直埋怨师父多管闲事,我懦弱又不识好歹……”
南星松开青鸾的手,目光遥望着远方的天际,乌云扩散而来,寒风更冷,青鸾央求道,“南星,不要再说了。”南星没听到一般,“继母有了身孕,我很高兴,抱着妹妹说我们要有弟弟了,家里到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早起阴云密布,似乎要下雪,我在书房中写字,其时须君产下一女,乌恒师父回家作陪,左右无人,小妹妹笑着进来,手中端着一盅参汤,奶声奶气说道,天气寒冷,二哥读书累了,母亲让我送参汤来,说着话舀起一匙递到我唇边,我抱她坐在腿上让她先喝,她喝几口,我瞧见她嘴馋的样子,接过汤匙将一盅都给她喂了进去,这时进来一位侍女,言说前方传来消息,兄长中了毒箭危在旦夕,我放下妹妹疾步就往外跑……”
南星顿了一下,手紧紧抓住了青鸾揪着衣袖的手,青鸾的手被攥得生疼,强忍着不让南星察觉,南星抿一下唇:“我听到身后扑通一声,那位侍女大声喊着妹妹的名字,我扭过头,看到她从椅子上跌落,在地上翻滚,身旁的瓷盅碎裂,我扑过去,她唤一声二哥,口鼻中鲜血涌了出来,我抱着她又哭又喊,她的小身子渐渐冰凉,她就那样,大睁着双眼去了,等我回过神,瓷盅已经不见了,证据也没有了……
我抱着妹妹抱了一夜,次日凌晨兄长回来了,满身的雪花,他冲进来看着父亲,“临行前我告诉过你,我可以打仗为你卖命,只要他们两个太平,就算送了命我也不会在乎。”又看向继母,“你听到我受伤,一头派人在我的伤口下毒,一头给弟弟下药……”说着话也不等继母否认,抽出腰刀手起刀落,将继母的头扔在父亲怀中,父亲大叫一声晕厥过去,然后,兄长朝我看了过来,他的眼中没有泪,只有血,眼眸被染得血红……
兄长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哪怕是骂我,责怪我,一个字都没有,只从我怀里夺过小妹妹的尸身,定定看着,手抚上她大睁的眼……
我嘶喊起来,是我的错,将大哥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大哥只交待我一件事,就是提防继母护着小妹妹,我没有做到。那盅参汤本是给我的,妹妹是替我死的,我若有丝毫警惕,就该拿银针试毒,但凡妹妹进口的东西,我都该先尝,是我愚蠢,我该死……而且,那盅参汤,是我亲手给妹妹喂进去的,一匙一匙......
兄长没有说话,也没再看我,抱着小妹妹的尸身走了出去,我看着晕厥在地的父亲,再看看继母无头的身体,站起身冲了出去,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我跨步上去驱马快行,雪地很滑天气很冷,我的眼泪都冻在了脸上,悲伤过去愤怒升起,我不住抽打着马身,马儿越跑越快,飞一般往秦岭而来。
风声中我听到乌恒与须君的叫喊,我更加疯狂得催马快行,我不想见到他们,然后我望见了这断崖,我心想,不如死了,死了去守护小妹妹,我抽出靴筒内的匕首,用力朝马臀刺去,一下又一下,马受了惊,飞蹄朝悬崖下冲去,马车坠崖的刹那乌恒跳了上来,一把拎住我将我向上抛,我落在崖头,眼睁睁瞧着须君追了过来,喊着乌恒跟着纵身跃下,我软着身子往崖头爬,被人拖住了双腿,我回过头,国师慈爱而悲悯看着我,我挣扎大叫,喊着要去死,国师将我扛在肩头,一路绑着我带我回来大昭,后来国师说,我只是挣扎,没有叫喊,其后两年我不曾开口说话,直到那日在楚王府遇见青鸾,青鸾求我救你的弟弟……”
南星望着天边,久久没有再说话,攥着青鸾的手渐渐松了,有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洒在二人肩头,南星放开手看向青鸾,看青鸾红着眼圈,摇头道:“莫哭,第一次提起,也是最后一次,总要往前看,总要活下去。青鸾到了赤谷城帮我做一件事,帮我打听乌恒与须君的女儿,她如今该是十岁,若她安好便罢,若她苦楚,将她送到无为寺。”
青鸾重重点头,吸着鼻子说,“我一定做到。”南星看着她,“若见不到符离,不妨提起一个人,此人叫做符弃,也许符离,会想知道此人的下落。”
青鸾摇头,“我不,我不许任何人去扰南星的清净。”南星伸手拂一下青鸾鬓边的雪花,微微笑了,“青鸾,去吧。”
青鸾不动,只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固执,他的目光柔和悲悯,他笑得云淡风轻,他说红尘中再无一丝眷恋,那么,自己与他的情意,亲人也好,家人也罢,他是要舍弃了。
南星又是一笑,先转过身向前而去,杜鲲带着四名侍卫跟了上去,青鸾喊一声南星,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南星身子一僵,青鸾开头只是松松环着他的手臂,看他没有嫌弃,便抱得紧了些,哽咽说道:“南星舍弃也好,不当我是家人也罢,我心中,永远当南星是家人的。”
南星不动也不说话,良久一声轻叹,闭了眼眸道,“若那元邕欺负青鸾,我定会替青鸾出头的。”青鸾轻声道,“象娘家人一样,替我撑腰吗?”南星笑了,“不是象娘家人,就是娘家人。”
青鸾松开手,南星回过头去,青鸾背对着他,摇头转身大步而走,青鸾回头时,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只余满眼飞舞的雪花,天地间模糊一片。
青鸾站着久久遥望,慢慢定了心神唤一声金定,珍珠在旁说道:“追国师去了。”
青鸾一惊,珍珠忙道,“说是要告别。”话音刚落雪花中来了一人,金定双眸炯炯亮着光,珍珠低声对青鸾道,“金定说了,也要抱一抱国师。”青鸾看向金定,金定伸出手,掌心中握一窜佛珠,喜滋滋道,“追上了,国师如今与秦州城中所见不一样了,那双眼能穿透人心似的,我到底也没敢去抱。”珍珠嗤了一声,金定笑道,“国师看穿了我的心思,褪下腕间佛珠给了我,带着国师的檀香呢。你嗅嗅……”
递到珍珠鼻端又忙忙收了回去,“不给你嗅,再嗅坏了。”珍珠切了一声,“放心吧,坏不了,那就是紫檀木做的,永远都带着檀香。”
金定珍而重之放入贴身的锦囊,瞧着风雪中整装待发的侍卫们,举起手臂招呼,“弟兄们好样的,弟兄们继续前行,前往赤谷城昌珠寺。”
派出的探马回报,因乌孙大胜殷朝,且俘虏了殷朝皇子,赤谷城正大肆庆祝,无数的士人农人牧民商人并有僧侣大批涌入,正是进城的好时机。
侍卫们训练有素,躲避道旁快速换了各种衣衫分批入城,青鸾金定珍珠依然着男装戴帷帽,是书生的装扮。
顺利入城,先后抵达昌珠寺,方丈闻讯带人至山门迎候,带他们至居士寮房,含笑道,“如今冬日严寒,远道的居士们明春才至,各位就以居士身份暂住在此,衣帽都已备好,先行换上才是。”青鸾忙忙道谢,“多谢方丈收留,我们人多,叨扰了方丈清净。”方丈摆手道,“大昭前国师于老衲有救命之恩,既有其弟子托付,老衲可赴汤蹈火。”
一行人安顿下来,又有探马来报,符离昨日已带队回到赤谷城,青鸾点头,对金定与珍珠道, “当日分别时,琴心对我我他叫湛卢,乃是天下第一剑客。”珍珠撇嘴道,“那黑小子八成吹牛呢。”青鸾笑道,“天下第一也许是吹牛,不过他确实是位高手,怀邕告诉我,他手下这样的高手很多。是以,就算怀邕被俘,他的手下应该在外设法营救。”
珍珠点点头,金定道,“当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青鸾嗯一声,“珍珠那柄匕首,是湛卢送的?”珍珠说是,青鸾伸出手,珍珠递了过来,青鸾看着那匕首沉吟道,“无任何特别之处。”
金定道,“莫如匕首上写湛卢二字,湛卢瞧见不就知道了?”青鸾摇头,“太过显眼,容易引人注目,对了,莫如琴心二字最妙。”说着话提笔在纸上画一把匕首,写了琴心二字,珍珠端详着突然道,“他认识大昭文,无诗写了他的名字逼着他认的。”
青鸾又画一把,其上写大昭文的琴心二字,金定茫然道,“你们的文字,象画一般,好看是好看,可惜不认识。”青鸾捧在眼前笑,“认识的人越少越好,夜里派侍卫们出去,在各街巷拐弯处绘制匕首,尖端指向贡布山东麓,昌珠寺位于南麓,如此不会连累昌珠寺。吩咐侍卫们,画得越拙劣越好,就算有人看到,也会觉得是孩童胡闹。明日起每日派两人隐藏于东麓守候,吩咐他们见机行事,别做无谓的牺牲。”
金定答应一声出门而去,珍珠问青鸾道,”姑娘,我们做些什么?就在寺院中苦等吗?”青鸾摇摇头,“我们去赤谷城逛逛,也瞧瞧乌孙的风光。”看珍珠迟疑,笑道,“苦寒之地,来一趟不易。”
珍珠不解问道,“姑娘就不心焦吗?”青鸾掰一下手指,“心焦,可心焦有用吗?我们四处走走,说不定能碰上什么,也说不定就能做些什么。”珍珠小心道,“可说不定招来灾祸。”
青鸾点头,“有理,不过,我们有金定。”金定从门外探头进来,笑道,“我来了,都嘱咐好了。”青鸾一笑起身,“那便走吧。”
44. 竹君
雪渐渐下的小了,天气缓慢放晴,三人行到热闹的街头时,太阳已露出了脸,临街的店铺都打发伙计出来扫雪,人们拿扫帚的推木钎板挑担的抬筐的,说笑着干着活十分热闹,有闲情逸致的,就带着孩童堆雪人。
金定啧啧赞叹,“都说乌孙乃是化外之境,可这热闹的街头,与殷朝并无二致。”珍珠悄悄指着人们身上的衣衫,“什么样的都有,各式口音,可见不同的民族聚居在此,也有不少殷朝装扮的。”青鸾颔首,“符离此人,对外严苛对内包容,有明君的气度与胸襟,当真不可小觑。”
积雪扫净,街头行人渐多,店铺中生意热闹起来,三人进了一处两层的茶楼,茶楼叫做福满楼。上楼临窗坐了,珍珠笑问可要雅室,青鸾摇头:“此处人多,听听人们说些什么。”
刚坐下,一位小伙计拖着一把大铜壶过来,小伙计大概十岁左右的年纪,细瘦矮小的个子,拎不动大铜壶,底下装一带轱辘的木板拖在手中,黑脸膛上一双眼睛晶亮灵动,说话的时候咕噜噜转着,笑道:“哎呀,三位脸生的客人,殷朝人吧?尝尝咱们乌孙的奶茶呢?还是换殷朝的茶?殷朝的茶香中带涩,如今是冬日,还会有些苦,咱们的奶茶呢?又香又醇。三位客官要哪个?”
青鸾笑道,“那自然是又香又醇的奶茶了。”小伙计大声道,“客官好眼力好品味。”说着话咚咚咚,手中三个陶碗在几上一字排开,手一扶铜壶,壶嘴歪过来,滴溜溜转着,将陶碗斟满,壶嘴又一正,一滴也没溢出,金定拊掌道,“小弟弟好手艺。”小伙计伸出手,“承蒙贵公子夸赞。”
金定一愣,珍珠拈几个铜板放在小伙计掌心,小伙计看着青鸾摇头,珍珠一把抢了回去,“还嫌少?”青鸾拿出两粒碎银放在他掌心,小伙计说声这还差不多,笑嘻嘻拱手称谢,转身去招呼旁的客人,青鸾听到有熟客唤他竹子,竹子熟络得与人打招呼,熟练得倒茶,却也不是每个客人都会伸手要赏,金定笑骂道,“看人下菜碟的黑小子。”
竹子听到了,回头冲她挤眼睛,青鸾也忍不住笑,“是位一流的伙计。”冷不防竹子窜了过来,“客官,加茶吗?”
这家茶楼生意很好,眨眼已是客满,竹子穿梭其间,忙得不可开交,人们高声笑谈,青鸾凝神听着,却没有人提起这次征战,更听不到有关俘虏的一星半点消息。
金定已是不耐,珍珠示意她再等等,过一会儿珍珠也忍不住,低声道,“公子,咱们走吧。”青鸾摇头,“再等等。”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青鸾也有些不耐,正起身欲走,就听楼下有伙计道,“莫靡少监来了。”人们都扭头朝楼梯口看去,不一会儿有人登楼而上,哈哈笑着对众人拱手,“劳各位久等了,太子殿下昨日得胜还宫,忙得脱不开身。”
这位莫靡少监刚坐下,已有数人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询问,“少监大人,皇上那一口气吊了近十年,竟还没咽下去?”有的问,“太子殿下征战,没受伤吧?”有的笑说,“太子妃这次为了慰劳太子殿下,宫中又添了几个美人?”有的十足好奇,“那殷朝皇子做了俘虏,是奉为上宾?还是押在死牢?”又有人问,“那殷朝派出的使节何时可到乌孙?他们又打算用什么来交换自己的皇子?”
三人静静倾听,那少监摆手笑道,“莫急莫急,喝口茶再说。”竹子怀抱铜壶不动,少监四位随从中的一位恶声恶气指着竹子,“没听到?大人让你倒茶,没眼力价。”竹子笑嘻嘻依然不动,少监却笑得更欢了些,带着丝讨好,“竹子,给倒碗茶。”
竹子这才懒洋洋侧过壶身,少监喝几口清一清嗓子, “皇上还那么躺着,不睁眼也不说话,可身子是热乎的,探探鼻息,游丝一般可气总也不绝,唉……”有人接口道,“就是活死人一般?”少监忙举手阻止,“唉,再怎么也是皇上,不可出言不恭,太子殿下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看皇上,站在龙床前毕恭毕敬,两眼翻滚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