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姑娘臊着脸过来,皇帝好整以暇看她抖着手盖食盒,唇角微微一扯,说道:“三年前朕初回到东都,上巳节的时候,俭太子的伴读出言羞辱,其余人作壁上观,夏姑娘仗义执言,虽说你意在引起俭太子注目,却也算是帮朕解围,是以朕今日待你客气,听说那日夏姑娘脚下扔了多株兰草,回去嫁了人再进宫来,朕会对你更客气些。”
铭恩在外瞧着夏大姑娘捂嘴哭着出来,下丹陛阶的时候踉跄着脚步,后背一直在颤抖,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替她庆幸,今日皇上在早朝听到奏报,豫州徽州一场雪后,补种的冬麦苗泛青,另有奏报说粮草冬衣抵达边城,戍边将士军心振奋,皇上心情大好,若非如是,不知会如何对待这位夏大姑娘,在御街上将食盒扔她脚下也是极有可能。
君婼听到铭恩一番话,看来这位皇帝讨好不得,唤摘星过来,将食盒递给铭恩,笑道:“若非铭都知善意提醒,我也得灰头土脸出来,这玉香糍送于铭都知尝尝,以表我的谢意。”
铭恩茫然道:“玉香词?竟是写的诗词吗?”
摘星笑道:“糍粑的糍,是我们公主想的雅名。”
铭恩笑说果真雅,君婼看他接了过去,忙带着采月摘星抽身就走,边走边想,好在有铭都知,不过有郑司赞在前,这铭都知可不可信,她也不那么笃定。
又想到皇帝对夏大姑娘一番话,果真是一点脸面也不留,还说是客气,不客气会怎样?将她带的东西扔到脸上?看来皇帝非怜香惜玉之人,自己还是安生呆着,泰然处之,日后时光长着呢。
当日福宁宫一场素宴,她觉得上圣皇太后非皇帝对手,不过再怎么也是太后,是后宫中最尊贵的人,她与母后是闺中密友,应该照拂我吧,君婼自我安慰。
沉香阁遥遥在望,摘星笑道:“这玉香糍,我学会做了,回去蒸一大锅来吃。”
采月就笑,君婼思忖着笑道:“母后定会给上圣皇太后来信吧?”
采月笑容略滞,进了阁中摘星跑远了,采月方道:“皇后殿下与上圣皇太后虽有交情,可鞭长莫及,上圣皇太后待公主如何,如今也能看出几分眉目,公主,万事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君婼点头说有理,采月忧心忡忡:“这沉香阁若一座孤岛,我们孤立无援。”
君婼笑道:“别苦着脸,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先熬到梓宫移至皇陵安葬,早晚不用前往哭灵,得了闲暇再慢慢打算。“
采月叹口气:“安葬后,公主便得每日前往庆寿宫与宝慈宫,晨昏定省,风雨无论。”
君婼笑道:“不用哭就是好事,再说了,到两宫太后处多走动,方能探听虚实,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采月不说话,君婼推她去与摘星凑热闹捏糍粑去,看着采月过去,听着宫女们低低的说笑声,君婼逗弄着廊下的画眉,尚有三载,后位,可徐徐图之。
铭恩揭开食盒悄悄尝了一个,美妙的滋味从舌尖通过喉咙进入肚腹,从头到脚都轻快起来,不敢再尝第二个,这样的美味只有皇上能用,膳点传过来的时候,铭恩添一碟香玉糍,为皇上斟一盏寿耳,端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进去,皇帝正埋头写字,御案旁小几上茶已喝干,膳点一下未动,只有那香玉糍,一粒没剩。
铭恩瞧着光盘子直笑,这事儿可就奇了,好象但凡经了公主玉手的吃食,皇上就喜欢得不得了。
看皇帝姿态闲适,小心说道:“后苑中红梅绽放,皇上可要去瞧瞧?”
皇帝头也不抬:“看花赏月,故作风雅。”
铭恩便不敢再说话。
第二日膳点端来,皇帝瞅一眼问道:“昨日那个圆子……”
铭恩忙笑着回禀:“叫做香玉糍。”
本以为皇帝又要说附庸风雅,谁料竟笑了笑:“那圆子确实取了香之精玉之魂,滋味美妙,名也甚好,哪位御厨做的,传下去打赏。”
铭恩不敢提沉香阁,背着人将剩下的几个圆子吃了,只吃得口舌生津眉开眼笑。
亲自将赏赐送到沉香阁去,笑对君婼说皇上十分喜欢,君婼一笑,心中暗想,只喜欢不成,离不开才好,回馈铭恩一盒柏子愈疾香,笑说是:“此香强经壮气,乃是我为自小服侍我的中官所治,中官如今年近八十,没有遗淋之痛。”
这宦人去势,老来都有淋尿的毛病,身体弱些的,三十来岁夏日腰间就得裹着厚厚的巾帕,铭恩也常怀担忧。他出了沉香阁,打开香盒,就见盒盖里面详细写了用法,想来是公主怕他尴尬,便没有口述,
铭恩抹着眼泪,一抬头瞧见后苑疏木掩映下的太清楼,太清楼藏书无数,皇上忙过这阵,总得去吧?皇上生活极有规律,一旦养成规律,公主也按规律去后苑游玩,总能碰上吧。

第11章 遇险

隔几日皇上在殿中踱步的时候,太清楼押班来了一趟,铭恩代奏说是《禹迹图》拓本已藏入太清楼,请皇上得了闲暇前往一观。
皇帝一听大喜,却说来回走动虚耗时光,吩咐铭恩道:“派人拿来给朕瞧瞧。”
一看之下称赞不已,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除去每日早朝与批阅奏折,又添一项事务,福宁殿内历书算学算筹天象堆了半间屋子,有需要的书,就写个字条给铭恩,铭恩便差识字的小黄门去太清楼,找押班去拿。
皇帝独自研究几日,眼睛都熬红了,唤来工部与司天监,每日数个时辰奏对,传旨下去修订新历指导农耕,并命重新绘制疆域图。
铭恩听着皇帝嘶哑的声音,心中直言罪过,都是自己一个念头惹的祸。
天气更加寒冷,君婼无事便窝在阁中围衾看书,带来的一大箱子都看完了,开始挑喜欢的看第二遍,采月在旁剔着后苑挖来的花根,摘星啃着一块点心笑道:“公主好些日子没做新鲜吃食了。”
君婼唔一声,放下书揉揉眼睛,隔窗看着外面,天色阴沉沉的夹着冷风,似乎要下雪,笑说道:“这样,咱们午间煮米粲来吃,汤中一定要放柰油。”
采月与摘星笑着去小厨房忙碌,刚至午间,窗外雪花应景飘下,君婼一声欢呼,命人将几移入廊下暖阁放在暖炕上,面窗而坐,看着雪景,净了手亲自氽烫,让摘星采月芳芸都坐了,为她们分入碗中,摘星采月习以为常,芳芸连说不敢,君婼笑道:“这只是我的小乐趣,芳芸这会儿坐着就是服侍我。”
芳芸小心翼翼吃一口下去,齿颊生香,看着君婼双手灵巧氽烫,这位娘子总有享受不完的小乐趣,天空中的飞鸟,地上的蚂蚁青蛙,每一样都能认真看上许久,说性子象孩子吧,坐下来也能坐得住,抄写佛经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君婼忙碌间一抬头,一人冒着雪走了进来,仔细一瞧,是铭恩,铭恩抖落肩头雪花,行个礼深吸一口气笑道:“在阁外远远便闻见了香味。”
君婼笑着让他坐,铭恩死活不肯,在门口脚踏上坐了,摘星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粲摆在面前,汤上飘着油花,孝期不能食荤,放了各色菜蔬配料,吸一口气夹一筷子,色香味俱全。吃着想到皇上,这几日太过忙碌,火气上窜,口中长了水泡,胃口极差,看见饭菜就皱眉头。
心想,皇上啊,怎么就不来后宫呢?若经过沉香阁,闻到这香味,小人就不信,皇上还能忍住不进来,小人没帮上公主丁点的忙,也厚着脸皮进来了不是,就为了这口吃的。
连吃两大碗,临走的时候搓搓手,嘿嘿笑道:“小人嘴馋,可能再赏一碗?”
君婼便教他氽烫之法,摘星准备了三层食盒,一层清汤一层米粲一层配料,小心翼翼捧着走了,回到福宁殿,在廊下小茶炉上将汤煮沸了,当着皇帝的面氽烫,皇帝笑道:“倒也新鲜。”
这次用得香,额头微微出了细汗,身子也舒畅许多,笑问铭恩道:“何处学来的?”
铭恩趁着皇上高兴,实话实说:“小人去太清楼的时候,闻到香味,禁不住嘴馋,循着香味便到了沉香阁,原来是大昭国的美食。”
皇帝嗯了一声:“这几日看了许多地理书,大昭国山川秀美,风物与殷朝大为不同。”
铭恩听出夸赞,趁机说道:“前些日子的青竹雪花茶、香玉糍皆来自沉香阁,茶是大昭国特产,香玉糍乃是公主亲手所做,公主擅用香料,做出的美食无人能及。”
皇帝没说话,铭恩觑一眼脸色,辨不出喜怒,便不敢再说话。
皇帝起身踱步,背着手道:“以为这后宫之中,她是个安分的,不想也如此多事。”
铭恩更不敢出声,心里默默抽自己嘴巴,这下可好,好事成了坏事,看来自己不是个做媒的料,以后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帝瞧他一眼:“不是聪明人,便不要打许多主意,老实做事就是。”
铭恩脖子一缩,收拾食盒退了出去。
腊月悄无声息过去迎来过年,丧期诸事从简,节日也不操办,除夕没有宴席,上圣皇太后吩咐御膳房,给各处送了些精致素食,便算是过节。
元宵也不挂灯,二月二过后,山陵使上奏,先帝陵寝已建好,皇帝亲送先帝灵柩前往巩义皇陵,君婼再不用前往寿皇殿,也不用假哭,松一口气,两宫太后处晨昏定省,不过走个过场说几句客套话,于她而言,比起哭灵轻松许多。
皇太后礼佛爱清静,没过几日便嘱咐她不用再来,上圣皇太后刻板,礼不可废终日挂在嘴上,君婼一刻也不得懈怠,这日晨起请安,正坐着说话,进来一个半大孩子,此乃先帝第三子,新皇登基后封为礼郡王,年九岁。
为先帝守灵的时候,每日都能见着,虽未交谈过,君婼却知道礼郡王的性子,知礼和气软善,灵前人多事杂,每瞧见较他位尊辈高的,都要摇摇一揖行礼,随侍的人敢悄悄跟他喊饿,他就笑着说,那就找些吃的去,先帝四子睿郡王小他三岁,总欺负他,哭的时候推他到前面去哭,不哭的时候挤他到后面,自己当领头的,他也不会生气。
君婼瞧见他笑了起来,礼郡王跟上圣皇太后见过礼,也笑着过来跟君婼见礼,刚坐下,其生母兰太妃进来了,脸上带着些病容,有些恹恹的,礼郡王顾不得礼节,豁然起身问道:“母妃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兰太妃笑道:“夜里睡得不踏实,并无大碍。”
礼郡王便道,“母妃定是又思念父皇了,儿也想父皇。”抹着眼泪一连声问可请了太医,太医怎么说,兰太妃未说话,上圣太后笑道:“瞧瞧这母子情深,知道你母妃想你了,一早让人传话给她,知道你要进宫,早起来三趟了。”
礼郡王紧紧揪住了兰太妃袖子,兰太妃眸中有泪,对上圣太后福身道:“谢太后娘娘垂怜,自己的孩子,一年也见不上几次。”
君婼瞧着兰太妃面容,晦暗中发青,似乎是中毒的迹象,铭恩随着御驾临行之前,语重心长嘱咐过,让她在宫中时时小心在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不可祸从口出。
君婼抿抿唇起身告辞,未出殿门,听到礼郡王低低的哭声:“儿也想念母妃。”
心中一叹,摘星采月跟了上来,三人出了庆寿殿绕行至后苑,金明池已破冰,微风吹过绿水轻漾,池边垂柳抽出绿芽,摘星蹦跳着折一枝做柳笛,君婼回身一瞧,其余宫女们远远跟着,低唤一声采月,说起兰太妃,采月忙道:“公主做得对,我们眼下只能明哲保身,不能管这些闲事。”
君婼摇头:“终究是忍不下心,采月也知道,我看到鸟儿受伤都要救治的。”
采月宽慰道:“许是公主看错了,兰太妃膝下有礼亲王,谁敢暗中下手?再说宫中太医众多,若是中毒,定瞧得出。”
当日夜里,兰太妃殁了,太医说死于心绞痛。
君婼得知消息后悔不迭,若是悄悄给兰太妃传个话,也许可以避免大祸。
到兰太妃灵前祭奠时,看礼郡王哭得死去活来,更觉愧疚。
她是遇事追根究底的性子,旁观宫中众人,细细琢磨,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上圣太后与皇帝。
观那日情形,上圣太后待兰太妃分外和气,知道她思念儿子,特意派人告知,让她母子见上一面,兰太妃也敢直言见不到儿子之苦,定是和上圣太后和睦。
再说,不管谁当皇帝,上圣太后都是太后娘娘,她没必要下此毒手。
定然是皇帝,君婼咬牙心想。
听闻俭太子薨后,朝中分为两派,一派拥戴皇帝,一派主张册封礼郡王,定是他怀恨在心,先除了礼郡王的依靠兰太妃,日后再下手除去礼郡王。
且如今他不在宫中,便有了冠冕堂皇的脱身借口。
君婼头一次遭遇宫中凶险,加上愧疚,怏怏不乐多日。
二月十六夜里,君婼早早睡下,梦里兰太妃向她哀哀哭诉,哭着哭着眼中涌出血泪,君婼惊醒过来,隔窗瞧见天空圆月至了中天,大而明亮,既睡不着,不如去金明池赏月。
在大昭国的时候,母后疼爱她,轻易不许出宫,偶尔出去也是前呼后拥,天晴月明的夜晚,众人睡得正沉的时候,再燃上一炉香,她便能独自出门,去昆弥川旁尽情玩耍,香快燃尽的时候,再迅速跑回。
如法炮制,拎了鞋出了阁门,躲过内寺所巡夜队伍,提着裙一溜烟跑了起来,云淡风轻,鼻翼有嫩草的香气,跑着跑着,心中越来越轻快,忘了连日的不适。
金明池水染了月色,波纹漾着银光,月影倒映在水中,带着微微的褶皱,一下一下轻荡。
踏上一块大石,弯腰去撩水中月亮,月影碎成一块一块,又渐渐聚拢。
眼前情形,仿佛回到了昆弥川旁,君婼欢快笑了,不防备身后有人影悄悄靠近,蓦然出手,照着她后背用力一推。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冰冷的池水从口鼻中涌了进来……

第12章 施救

先帝皇陵下葬,皇帝二月十六傍晚回到东都,进了宫未回福宁殿,绕后宫往太清楼而来,铭恩始料未及,只能在心中不停向佛祖许愿,眼看途径沉香阁,心中默念,公主今日一定做了好吃的,香味飘到皇上鼻子里,忍不住进去瞧瞧,也未可知。
除了新发的青草香,什么都没有,铭恩失望得来到后苑,又不停许愿,公主常来后苑,这会儿一定要在,因兰太妃殁,处处添几分凄凉,金明池一片空寂,虫鸣鸟叫都不闻,更无一个人影。
来到太清楼,天圣帝一个眼神,铭恩伸出手臂,跟着的人齐齐停了下来,天圣帝独自进了太清楼。
归途中碰到了护送兰太妃灵柩的队伍,说是上圣太后懿旨,让兰太妃速速下葬陪伴先帝,礼见到他眼泪汪汪,哭成了泪人,最守礼的孩子也顾不上礼仪了,抱着他阿兄阿兄喊着。
四年前他回到东都,住入前朝一个破败多年的王府,除去正殿做了修葺,从外面瞧着雕梁画栋,寝殿与后殿都漏雨,庭院中角落里长了杂草,他隐忍渴盼多年,回来后看到如此情景,心里的荒草压抑不住,也跟着疯长。
应邀赴宴,俭太子的伴读都敢出言羞辱他,其余人作壁上观。
无人肯跟他来往,只有礼会常常过来探望,说他的王府清净,求他带着自己到东都闲逛,他十有八/九拒绝,偶尔拗不过出了王府,他对东都陌生,其实是礼给他做向导。
他一直不明白礼为何亲近他,直到册封太子之日,凑巧听到睿与礼的对话,睿问道:“三哥一直疏远大哥,与二哥亲近,难道早就预料到大哥会死,二哥会做太子吗?”
礼摇头:“每次去外祖父家,看到舅父家表兄弟兄友弟恭,我十分羡慕,也想过亲近大哥,可大哥当着父皇的面对我们亲切,背着父皇就换了凶狠的模样,有一次我听到大哥对他的伴读言道,若是没有这几个弟弟,便少了许多威胁,我听得冷汗直流。二哥脸上虽冷淡,每次我去他府里,由着我吃喝玩闹,我爬到树上抓鸟,他便站在树下看书,其实是怕我掉下来。”
睿连连点头:“二哥上次秋猎拔了头筹,大哥眼红,拿箭指着他,二哥转身不慌不忙走了,后背对着大哥的箭,我也觉得二哥是英雄。可是,我母妃说,要离二哥远些,就算册封为太子,他将来也不会继位。”
礼笃定说道:“我不做皇帝,睿也不要做,这皇位只能是二哥的。”
看睿犹豫,便循循善诱:“睿想想啊,我们兄弟四个,大哥何等富贵威风,我们两个锦衣玉食,二哥同样是皇子,出生便送往皇陵,小时候内侍宫人欺负他,将他关进地宫,吓得高烧不退,险些没命,二哥这样苦,我们该对他好些。”
睿瞠目气愤道:“内侍宫人可恶,找出来,一一砍头。”
他隔着树丛远远看着,两位弟弟拉勾郑重约定,不和他争皇位。
冰冷的心中掠过一丝温暖,亲人之间的关爱,原来是这样滋味。
其实他只是懒得去管礼,是以由着他胡闹,他站在树下,只是看书,并不是护着礼,有许多位宫人跟着,就算摔下来,也不会有事。
两位弟弟一场郑重的谈话过后,嬉戏顽闹起来,钻入假山洞,一直爬到了山顶,看着高处两个小小的人影,他心中轻轻一揪,静静移步到假山下,树丛隐了身形,仰头默默看着。
直到宫人们来寻两位小皇子,他方悄然离去。
他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身体上的接触,也不会说安慰的话,只任由礼扑在他怀中痛哭,眼泪鼻涕糊在胸前,礼哭得全身颤抖,一边哭一边说道:“父皇没了母妃也没了,只有阿兄了。”
他一手僵硬覆上礼的后背,另一只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该给抚一抚他的头,还是为他擦擦眼泪。
直到礼哭得趴在他怀中睡了过去,方起身命令就地扎营,换了衣衫,来到棺椁旁命令开棺,看一眼兰太妃遗容,七窍中有黑色的血流下,申诉着冤屈。
回到帐中下旨,追封兰妃为懿和皇后,加封礼郡王为礼亲王,并命主持先帝丧葬的山陵使随着礼亲王折返皇陵,安置懿和皇后与先帝合葬。
先谴一支队伍连夜回到东都,命内寺所拘捕兰太妃殿中宫人,为兰太妃开方诊脉的太医,勘验敛尸的尚宫局诸女官,严加查问。
右班都知候在太清楼,听到皇帝脚步声,忙迎出来磕头行礼,皇帝摆摆手坐了,右班都知低头仔细禀报,敛尸时尸身七窍尚未流血,只是面容发青,与心绞痛一般症状,太医并未受人指使,的确未诊出中毒迹象,以忧郁成疾治疗,贴身服侍兰太妃的两位宫女殉主,一切天衣无缝。
右班都知退下后,皇帝挑一本书看,夜半方出。
风清月明,且踱步慢行,前方就是金明池,路过的内寺所巡夜看到帝王,恭敬行礼后侧立道旁,待皇帝通过。
静谧中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皇帝顿住脚步皱了眉头,带头巡夜的押班心中一凛,多日风平浪静,怎么偏赶上皇上进后宫,就生了事端?忙忙带着队伍跑去救人。
铭恩听到动静也赶了上来,义薄云天护在皇上身前。
皇上说一声多事,绕过他径直往前,铭恩贴身尾随。
昆弥川碧波千顷,君婼在盛夏的夜晚,常常偷偷入水,识得一些水性,被推落水中下意识屏住呼吸,奋力向水面游动,金明池水深达数丈,刚破冰的池水冰凉刺骨,君婼头刚伸出水面,腿部一阵猛烈的抽搐,手臂胡乱拍着水花,又向池底沉了下去。
沉下去的瞬间,朝着岸边大喊一声救命。
失去意识前,听到有人大声喊了起来,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皇帝远远站着,看人被打捞上岸抬脚就走,铭恩叹一口气,也不知人是死是活,近来后宫颇不太平,该做几场法事去去晦气。
落水的女子躺在岸边石凳上,押班弯腰一试鼻息,还活着,再看腹中鼓胀,伸手就要摁到胸前施救,先前喊救人的宫女扑了过来,嚷道:“是沉香阁的君娘子。”
押班手一哆嗦,忙止住了,皇帝的女人,他可不敢碰。
指指那位宫女道:“你来,在娘子胸前大力摁压,吐出腹中呛进去的水,醒过来再送回沉香阁。”
铭恩听得清楚,愣一下跑步追上已走远的皇帝,小声道:“皇上,落水的是君婼公主。”
皇帝嗯一声,脚下未停,铭恩忙道:“公主身份尊贵,无人敢碰,这会儿天气寒冷,若不及时送回阁中,不淹死也冻死了。”
皇帝说声你瞧着办,便大步向前,铭恩声音大了些:“前头兰太妃刚去,公主就落水,说不定两者有些牵连。”
皇帝顿住脚步,铭恩趋前一步:“若是有了人证……”
皇帝转身往池边而来,宫女使劲摁压着君婼胸口,不见有水吐出,惶急看着押班道:“中贵人,是不是不成了?”
押班诚惶诚恐看着去而复返的皇帝,铭恩几步窜到君婼面前,看她衣衫尽湿脸色青紫,忙将手中捧着的龙纹鹤氅覆在她的身上,抬头偷觑一眼皇帝脸色,不辨喜怒,心想,皇上应该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皇帝弯腰看了一眼,说声让开,众人忙忙避让,皇帝伸手一探,揪住君婼衣领,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让她趴伏在另一只手臂上,往高一提,另一手抽出来扶一下,两手抓住脚脖,将她头朝下提了起来,须臾就听哇得一声,君婼吞进腹中的池水,将皇帝一双镶金乌舄吐得湿透。
皇帝皱了皱眉,一脚踏在石凳上,弯腿支住君婼腰身,腾出手打横将她抱起,欲要复放回石凳上,君婼昏睡中伸出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