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展越大侠瞧着功夫绝顶好,也没有读书人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若是常常对着他,顺带日日见他打一套拳,与他聊聊传闻中的江湖轶事,想必对腹中娃娃大有裨益!

此乃我平生第一次生出想与人结交靠拢之想法,而且十分之迫切。

怀着这个念想,我欢欣雀跃和惊魂未定的小姨娘回了家,连带脚上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孰料,刚到门口还未下车,便见着裴府的马车疾驰而来,车未停稳,裴衍祯已迫不及待一跃而下几步跨至我面前,伸手便来搀我,“妙儿,可有惊着?”一边问着一边蹙眉上上下下细细看了我一遭。

我此时心情正好也没有那许多忌讳,遂撑着他的掌心,一个借力便跳下了车,裴衍祯定是听了展大侠的汇报方才来探望我的,想来也是一片好意,遂温言安慰他,“没事没事,你放心。”非但无惊,倒有喜,可谓意外收获。

裴衍祯见我抚着圆圆的肚子冲他笑眯眯,方才松了口气,泛白的唇色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向小姨娘问了声好便扶着我向里走,那审慎的态度倒像我爹对那些瓶瓶罐罐的叶子一般,叫我有些不自在。

遂与他搭话,“裴大人,不知衙门之中饷银如何?”

裴衍祯转头看了看我,道:“我的俸禄过去皆是如数交予妙儿保管,妙儿应是最清楚不过,怎会有此一问?”

“呃…不是说知府的饷银,我是问捕头们的薪饷。”

展大侠在衙门里当差,我若想时常见着他怕是不容易,我以为,同样是当差,何不将他请来我们沈家当差?我们沈家也算是大户人家,给我们家做名护院应也不算埋没了他,当然,自是不能叫人随随便便无缘由就蹬了裴大人跟随我们沈家不是?

自小,爹爹便告诉我们“以情动人”不若“以钱动人”来得快捷有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现下向裴衍祯打听好展大侠的薪饷,明日派人去和展大侠提个翻倍的价,不晓得能不能将他请来。

裴衍祯一顿,立刻善解人意道:“妙儿可是想酬谢展越?无妨,我自有重金相谢。妙儿无须操心,在家多多静养方为正事。”

我觉得小娘舅平日里善解人意均叫人熨帖妥当,今日这善解人意却解得不甚好。只是,他这般一说,我却不好再巴着他追问了,只好另谋办法。

不过一个时辰,裴衍祯前脚刚离,宋席远后脚便到。我素来心软,看着他们这样错过连面都没能照上一眼难免有些惋惜,遂道:“宋公子来晚一步了。”

宋席远立刻如临大敌满面紧张,“啊?妙妙,你和裴大人重修旧好了?都怨我知道得晚了,都怨我!可是,我一知晓你遇险便立刻快马加鞭赶了过来,看在我这一片痴情的份上,妙妙你无论如何不能这般对我。”

看他这样着紧裴衍祯,我十分感慨,端了碟糕饼给他,安抚道:“你放心,没有重修旧好。”

宋席远立时三刻神清气爽了许多,拉了我左右看了一遍,确认无恙后,喜滋滋瞧着我隆起的腹部道:“妙妙,近日里我给闺女想了个好名字,唤作宋宛唐,我们宋家到了这辈,闺女排的是‘宛’字辈,而这‘唐’字便大有讲究了,既谐音‘糖’又谐音‘塘’。当年,我第一次见着你,你在吃糖,第二次遇见你,你落入水塘。宿命啊宿命,这就是你我二人宿命中的‘唐’。”

“果然很宿命。”我干干蹦出一句,“不过这孩子怕是用不到这个宿命的名字。”

“为何?”宋席远面色一颠簸。

“因为他不姓宋。”我实话实说。

“难道姓裴?”宋席远立刻狰狞了许多。

我心平气和与他道:“不是,姓沈。”这孩子既被太医铁口直断与裴家宋家皆无关联,往后还得仰仗他外祖父出资让他吃穿无忧练武习文,自然得姓沈。

宋席远闻言,闷了闷,之后坐了一会儿老陈来报说各柜面掌柜等着报账方才地离去。

第二日我打点了些银两,顺顺当当打探到了展大侠的月俸,也托人委婉表达了雇佣他来沈家做护院的意向.

展大侠果然爽快,当下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了。

我心下十分欢喜,更觉着自己没有看走眼,这展越果然是个忠良之辈,所谓忠臣不侍二主。当然,我更相信以沈家的财力,拿着白花花的银锭磨铁汉,总有一天可以磨成绣花针。是以,又将俸银翻了一倍。

今日一早我便坐在前厅等人回复,不想没等着日盼夜盼的展大侠,倒是等来了两日不见的小娘舅。

不知是正要去公堂还是刚从公堂下来,裴衍祯一身朱砂官袍还未褪便踏了进来。我满心期许地向他身后望了望却没瞧见展越。

“妙儿可是在等谁?”

我回身,但见裴衍祯扬了扬眉尾正瞧着我,一袭朱砂艳色衬得他益发润如白玉,丰神毓秀,叫我生生一怔,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幸得腹中娃娃翻身踹了我一脚,方才将我震了回来,大义凛然地收回放在裴衍祯面上稍稍长久了些的眼光。

一时不免反思自己近日里是不是吃小娘舅烧的醋溜白菜吃多了,酸醋入脑,竟会突然觉着斯文人其实瞧着也还衬眼,完全违背了自己笃守一十又九年的信仰,罪过罪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幸得我马上便转了回来。

正心中思过,却不妨见裴衍祯看着我忽地荡开一笑,眉目舒展,柳絮过轻舟一般悠悠飘散,不着痕迹走近了两步,“妙儿~”

那声音真真是个如水将化循循善诱。

此乃正宗裴氏流收妖化敌大法。

知情人?湖中鱼?

我心下一警觉,旋即稍稍侧开身子,道:“裴大人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正欲与你打商量。”

“哦?何事?”裴衍祯低头抚了抚袖上纹路,漫不经心道:“若是展越一事,便不必商量了。”

“为何?!”我猛一抬头急急问道。我记得回回遇事裴衍祯太半皆是顺着我的,过去看在我是她娘子的份上,现如今看在我是他表外甥女的份上,作为一个长辈便处处谦让包容我些,怎地今日这般决绝?

裴衍祯淡淡看了看我,“妙儿重金相聘展越可是为了酬谢?”

“不光为此,我想要日日都能瞧见展大侠。”我急得一下便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一说完我便悔了,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我此番举动无异于挖墙脚,既是要夺便该婉转地夺,这么直白地说出口,未免显得有些强取豪夺,拦路抢劫一般不地道了。

“哦?日日想见?”但见裴衍祯眼睛一眯,将几个字放在嘴中慢悠悠嚼了嚼,似笑非笑。

“我晓得这叫你有些为难,但是,衙门里人才辈出,想来也不缺这一两个捕快吧?而我如今行动不便,着实须个把功夫好的护院随身跟着,不知可否通融一下?”我将话说得圆润些,试图亡羊补牢叫裴衍祯觉得我不是和他抢人。

裴衍祯越过我看了看院外的风景,半晌,方才悠悠道:“倒也不是全无转圜商量之余地。”

“怎么说?”我就知道,裴衍祯最是好说话!

但见他不紧不慢收回眼光,望进我殷殷企盼的双目中,缓缓开口,“妙儿若是哪日能日日时时皆想见着我,我便将展越派与沈家做护院。”

这…

“你二人在作什么?”我正楞着,不妨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声音,转头,却是宋席远站在花厅门槛外,双眉紧蹙,手中折扇一敲门框,“啪”地炸出一声响。

我低头,却见我双手正抓着裴衍祯的袖肘处,离得近得不能再近地倾身向他,裴衍祯正脉脉垂首看我…想来是方才我为着展越之事一时激动竟不知何时抓住了裴衍祯,自己亦未知觉,现下叫宋席远瞧见,难免要做些暧昧不当的联想。

我赶忙松开裴衍祯,避开一段距离,果断对宋席远撇清道:“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不会对你的衍祯做什么的!”

“我的?”宋席远一怔。

“谁的?”裴衍祯一顿。

了不得!我一时着紧,竟将真想袒露了出来!他二人本来情意隐晦在心,自以为瞒天过海,这下却叫我看出来,可不得着恼!这可怎么圆才好?

我忙道:“我什么都不晓得。”说完又觉着自己越抹越黑。

“你不晓得什么?”宋、裴二人双目炯炯阴沉盯着我,异口同声。

我低头抚了抚肚子,只当充耳未闻。

“妙妙。”宋席远折扇一展,声音又低沉了两分,平日里见惯了他嬉皮笑脸,何曾见过他这般面带霜寒,声音凛冽。

我双眼一闭,豁出去道:“你们放心,我虽看出一点…一点点你二人隐晦禁断之情,但是我沈妙又岂是多嘴之人,断然不会往外说与第二人听的,况且,我真的只瞧出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

我捏了小拇指比出蚊蚁还小的丁点,坚定撇清。

“禁断之情…?”裴衍祯面色由疑变惊又转怒,既而腮骨动了动,竟是咬牙切齿,长袖一拂,双目闭了闭,别过头去,一脸我多看我一眼便会忍不住杀人灭口的样子,惊得我不行…

宋席远手中折扇“吧嗒”一声跌到地上,扇钉脱落,一把扇子好端端散成片片,看这下场…想来也是把知晓内情的扇子…

“妙妙,我有时真想挖个坑将你埋了,大家清净!”宋席远面无表情吐出一句话,毫无遮拦地表达了被人揭晓真相的恼羞成怒。

他二人这般形容骇得我生生退后了两步,正待喊绿莺,却听宋席远狰狞问我:“你从哪里瞧出这所谓的‘一点点’?!”

我被困在桌子和他之间退无可退,低声讷讷,“就是…就是秦楚馆那遭…你吃小娘舅的醋…小娘舅吃你的醋…你们…你们皆喜男风…”

裴衍祯伸手直捏眉心,一撩衣摆坐了下来,信手端起一旁的茶碗要喝。

“别!”我伸手拦他,他方才低头一看,这送到嘴边的不是茶碗,是我爹爹前日里起兴刚买的一个小鱼盆,若非我好意相阻,他险些便要吞鱼自尽了…

宋席远绕了花厅来来回回疾疾走了两圈,最后站定,对着厅首供着的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小像入了一会儿定,胸口仍旧起伏不定。

瞧他二人这般模样,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妨腹中娃娃连连蹬了我两脚,颇有少林夺命怀心腿之风,踹得我一个腿软,“哎唷。”一声,扶着桌脚便想蹲下来。

“妙妙!”

“妙儿!”

二人异口同声同时回身,一左一右扶着我小心翼翼在圈椅上坐下,宋席远一下一下轻抚我的背,裴衍祯蹲下身蹙眉看着我的面色,“怎么了,妙儿?哪里不舒服?我这便去请大夫。”

我喘了两下,回过气阻拦道:“没事。”指了指腹部,“就是这娃娃踹得狠了些。”

他二人方才稍稍缓过面色,一舒气抬头却又不妨瞧见对方眼睛,立时三刻皆一脸嫌恶别过脸去,唯恐多看一眼便会长针眼一般。

\奇\裴衍祯凝了好一会儿气回身对我肃穆道:“妙儿,你想太多了。我和宋公子毫无交情,过去没有,如今没有,将来也断不会有!”

\书\宋席远更是一字一顿坚定道:“妙妙,裴大人如何我不晓得,我宋席远从不喜男风!再与你重申一次,那日,我只是和人做生意,给程老板点的小倌!”

“现下,你可相信?”裴衍祯又问。

我怯怯看了他们一眼,但见他二人皆双目欲裂瞪着我,满脸我胆敢说半个“不”字就将我直接拖出去用虎头铡咔嚓了事的表情,心下抖了抖,小声道:“信,我相信。”

“真信?”宋席远就差拿契约叫我当场签字画押了。

“真信!”我满口信誓旦旦,心中又不免转了几个弯,既然他们二人非有禁断之情,那之前种种…难道…

罢了,做人贵在难得糊涂,弄得那么清楚不过劳命伤神。

这日他二人得了我的反复保证,方才义愤填膺地摔袖离去,难得地同仇敌忾。

我悻悻唱了回白脸,乐得两日无人登门搅扰,好不悠闲。只是这展大侠之事却是无望了,叫我难免惆怅,腹中娃娃又像吹糖人般呼呼地大起来,让我四处闲晃不得,人多处更是去不得,唯剩一项事情可做,那便是钓鱼。

其他事我不敢说有什么天分,只这钓鱼一项却还是有些天赋异禀,但凡甩竿,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必定有鱼儿上钩。一般我将鱼儿提溜上岸瞅瞅是红是白,便立刻让绿莺给放生回去。左右家里不缺这一两尾鱼吃,不过图个垂钓的乐子。

今日我在瘦西湖畔将将不过坐了一炷香便钓了两尾一红一白之锦鲤上来,当下放生时听得一旁亦在垂钓的老伯道:“夫人好钓技,好心肠!”许久没听人夸我了,不免一时心花怒放,心下满足不已,口中矜持地承认道:“哪里哪里。”

心花正开到一半陶醉处,不妨听得不远处杨柳枝下有人“嗤”地一声笑,旋即疏疏阴凉下步出一人,朗眉星目,皓齿熠熠,一身银灰衣裳,乍看素净,再看却通体隐有华贵之傲气。

但听他道:“小姐这是在钓鱼还是喂鱼?”

我正待回话,又听他不屑道:“这般喂鱼,小姐不嫌费事了些?”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此人言下字字现嘲讽,分明是说鱼儿之所以爱咬我的钩,只因我不杀它们,权当得顿免费吃食,何乐而不为。

我当下一个不乐意,道:“一点都不费事。我乐意如此,听公子这般说法,想来技艺高超,不若也喂一回我瞅瞅?”

那人挑了眼尾居高临下睥睨了我一眼,道:“小姐既下战贴,焉有不接之礼?今日我便与你比试一回可好?”

“甚好。”此人气焰嚣张最是叫人鄙夷,正该压压他的目中无人。

那人眼珠一转,又道:“既是比试,便有输赢,须压个注才有意趣。”

“好。”我笃笃定是赢的,自然爽快应他,“你要赌多少银两?”

他瞧着我八月半溜圆的肚子,莫名其妙绽出一笑,道:“不赌金银,就赌一问,小姐若输了,只需回答我个问题便好。”

这话听着叫人十分地不舒坦,从头发尖不舒坦到脚趾缝,非但盲目自信到武断,还用施恩一般的口气说出,真不晓得是哪家放出的公子哥儿,这般没见过世面。

我抬眼瞧了瞧他,“如若我赢了可怎么办?”

万万岁?娃娃爹?

我抬眼瞧了瞧他,“如若我赢了可怎么办?”

那人垂眼瞥了瞥我,甚慷慨道:“你若赢了,我不与你计较便是。”

我一时顿觉喉头有些噎住…如今这世道,真真个儿叫人痛心疾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保不齐哪日冷不丁便遛跶出匹驴子来,譬如现下,我瞧了瞧这匹非我族类,顺了两口气道:“可要我谢恩?”

那人弯身取过我身旁闲置的一根鱼竿,撩了袍裾便坐下,一本正经道:“大恩不言谢。不必多说,现下便开始吧。”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这便是蹬鼻子上脸!给个梯子,他还真就往上爬了。如今的公子哥儿呀…幸得我没再嫁,不然万一遇着这么个主,还不得被活活噎死。

由此,我倒生出种劫后余生之庆幸,加之我如今肚子大了,肚量难免一并大了许多,遂不与他计较,甩竿便与他比试开来。

一旁垂钓的老爷爷皆兴致勃勃聚了过来瞧我们比试。三月的瘦西湖正是婉柔恬静时,一汪碧水平滑如镜,倒映着两岸抽枝嫩柳,倒有那么两分美不胜收的味道,我闲闲握着钓竿,眯眼时不时瞧瞧远山近水,时不时瞧瞧浮标,眼光略过时,却不意瞧见那人正阴恻恻瞅着我,满目尽是不屑和判究,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深奥的事。真是个怪人…

我鄙夷收回眼光,但见远处纤细钓线下浮标轻轻动了一动,正是有鱼靠近了,我立刻屏息凝神等着鱼儿一咬钩便收线,不妨却见水面处倏地落下一枚小石子,登时起了几圈涟漪,平静被打破,鱼儿最经不起吓,这一动荡自然便跑了,我一时气极,不免怀疑有人使诈,左右看了看,但见那人纹丝不动坐在岸边,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四下观赛的老伯伯们惋惜地替我连连摇头,我转念一想,若是此人投的石子,岸边这么多双眼睛替我瞧着,肯定当下便出了纰漏,想来是斜对岸的一群小童打闹玩水漂打偏了。

正待静下心来继续等第二只鱼时,却听得那边“哗啦!”一声出水响,正是那人顺顺当当提溜了一尾通身火红的锦鲤收线甩到岸上。

但见他瞧了瞧在岸上惊惶扑腾的鲤鱼,得意一笑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输了。”

我眨巴眨巴眼。四下看官见胜负已定皆一个两个散了去。

那人理直气壮直白道:“敢问沈小姐这腹中胎儿是何人之子?”

他竟然认得我?我虽然名号在外,但扬州城内晓得我长得是圆是扁的人其实并不多,况且,我但凡外出还遮个纱巾掩面,譬如现下…

“怎的?”那人一抿唇角,“沈小姐不愿回答?莫非不愿认赌服输?”

我干干一笑,“怎么会。”应道:“既是我腹中胎儿,便自然是我的孩儿。这位公子玩笑了。”

那人眉毛一皱,显而有些生气了,“我问的是这胎儿生父。”

我亦生气了,哪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这般问人,“说好只一问,这已是第二问了,莫非公子想出尔反尔?”

我正和这横眉倒竖的公子哥儿对峙着,却不妨蓦地瞧见几条黑影,像是土行孙一般不知从哪里嗖嗖嗖蹿了出来,瞬间将那公子哥儿护得铁桶一般严实。

几乎同时,听得一声高呼:“扬州知府裴衍祯率扬州大小官员乡绅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了来齐刷刷跪在那公子哥儿面前,乌压压一片,为首一人官服帽正,不是裴衍祯却是哪个?他身后除了一拨儿乌纱帽外,还有两个身影不容我错视,正是爹爹和宋席远。

我瞧了瞧那气焰嚣张的公子哥儿,再瞧了瞧跪在地上低眉垂目的众人。

陛下?吾皇?

原来这公子哥儿竟是皇宫大内放出来的皇帝大人,难怪嚣张至厮,真真是个如雷贯耳!但见他瞧着诸人,眉毛轻轻抬了抬,面无表情抿了抿唇角。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扶着圆滚滚的肚子慢慢一点一点跪下,“民女沈妙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顺便掐了一旁吓傻了的绿莺,那丫头方才扑通一声跪下。

跪了足有半盏茶,我的老腰险些便要撑不住时,方才听得头顶一个声音高高在上漠然道:“都平身吧。”

“谢陛下。”一干人等纷纷利落起身,我却快不得,只能扶着肚子在绿莺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站起来,众目睽睽下做坦然状娴雅敛眉。

听得裴衍祯恭敬俯身道:“衍祯不知陛下圣驾降临,未有远迎接驾,万望圣上恕罪。”

皇帝陛下面色一转,亲切道:“朕此番南巡本不欲铺张搅扰地方百姓,遂未通知诸位卿家,爱卿何罪之有。”一边伸手和蔼地将裴衍祯扶起。

裴衍祯道:“谢陛下。”语气诚恳真挚,发自肺腑。

二人这君臣和睦的一问一答,真真是个一派祥和歌舞升平,完美地展现了朝廷的和谐融洽。

皇帝陛下信手挥了挥,那些围拢他的土行孙便一躬身子散了开,遁地有术一般倏地消逝殆尽,真真是个来无影去无踪,叫人叹为观止。

但见皇帝陛下眼光一扫,掠过众人,停在爹爹身上,笑得其乐融融道:“沈谦,朕记得你过去和秦大人说自家独女貌陋粗鄙、脚大且无德,今日偶见沈小姐,朕以为,你未免谦虚过头了些,你说是也不是?”

爹爹垂头拱手坦荡道:“陛下谬赞,草民以为凡事先有比较才有定论,今日因着小女身旁跟的是个粗笨使唤丫头,陛下自然会觉着小女尚且过得去,如若一旁站的是貌雅德馨的淑妃娘娘,小女怕不是便要被比到地里头去了。”

闻言,皇帝陛下但笑不语,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难为这真龙陛下记性这般好,当然,我以为但凡小心眼的人记性皆好。当年,主持选秀的秦大人曾婉转向我爹爹转达过希望沈家将我送入宫中选秀之意,大概爹爹瞧出我是块不争气的料,既无狐惑魅主的资质,亦无勾心斗角的天赋,送进宫去怕不是没得宠先失宠,遂以我无貌无德为由推诿了此事,不想一恍多年,这皇帝陛下竟还记得…

人群中宋席远眼角抬了抬,一旁裴衍祯面不起澜转道:“不知圣上此番南巡可有选好下榻之所?”

此一问倒是关键。好像过去皇帝但凡南巡不是住的当地官员府邸,便是住的本地富豪庄园,这般盘点盘点,这扬州城便只有三处可选,一是裴府,剩下的便是沈家和宋家了。我爷爷在世那会儿好像就接过驾,菩萨保佑这皇帝陛下可千千万万莫看上我们沈家,这尾大龙我们真真伺候不起。

听得那皇帝悠哉道:“先皇在世之时,四度下江南,三次皆是住的沈家,犹记当年先皇曾对诸位朝臣大赞沈园之美,称是江南春色尽收其间。”我心下一个咯噔,所谓天不遂人愿,事情总是与愿相违的。却不妨皇上接着道:“我却听闻宋家‘个园’竹绿满扬州,不若便暂住个园。宋公子以为可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