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从明天起,我打算消失一段日子,想想看,三叔和三婶需要花一点时间来听明白所有的来龙去脉,要花点时间来惊讶以及消化这个惊讶,要花点时间来对小叔和陈嫣这对在他们看来突兀的结合表示质疑,要花点时间来反对来劝说,要花点时间来听听郑东霓的证词,最终还是要花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加起来,一周或者两周可能够了,所以我打算离开三叔家一周,我不在场的话,很多尴尬的确可以避免。
于是我随便走进了一间理工大门外的酒吧。我同样需要一点时间来想想我要去哪里。
于是我就在这家名叫“花样年华”的酒吧里,看见了江薏和她的一群朋友。
于是她就非常热情的为我们大家作介绍,介绍给我一张又一张反正以后不会再见到的脸孔,我们虚情假意的热情着,却又是真心真意的相谈甚欢,一起投入的为了某个不好笑的笑话笑一笑,不知不觉,空的饮料杯摆满了一桌。
于是,散场的时候,江薏很热情的问我,是要回家还是要重新找个地方玩,我说我一切听女士的安排。
于是,她把我带回了她的公寓。
于是,我们就做了很多寂寞的男人女人在某些寂寞的时候都会做的事情。
于是,第二天早晨,江薏给了我一把钥匙,说这周之内它是你的,傍晚我从学校下课的时候,回家收拾了一个简单的旅行袋,搬了进来。
江薏非常担心的看着我,说:“你放心吧,郑东霓知道你在我这里,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你躲一躲是对的,反正你们家现在乱成一锅粥。等你方便回家了以后,她会再打电话的。”
我一边豪爽的往我的米线里撒辣椒酱,一边说:“知道了。”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可怜的孩子。”
她说:“你知道吗郑西决,从我十七岁那年,看完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开始,我就不知不觉的,想要做每个我喜欢的男人的凯蒂姐姐。”她笑起来的样子最为性感。
我诚实的问她:“那个威廉什么,他是谁?”
她眼睛里面的效益更深了,说:“糟糕了,我怕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长了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这跟‘英俊’活着‘帅’是有区别的,你懂不懂?”
我笑笑:“您阅人无数。”
她谦虚:“不敢当。”
我在江薏的家里黯然待了十天。像平常一样早出晚归,尽可能的避免在学校里和小叔碰面的机会,十天里面,三婶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只是非常家常的问我吃得好不好,天气凉了衣服够不够穿,在她的语气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的时候我就敏捷的把电话放下了,置身事外的感觉非常好,这种大家都默契的允许我置身事外的感觉就更好,我可以非常安静的上课,下课,改作业,备课,夜幕初上的时候回到江薏的公寓,我们像一对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小夫妻,共进晚餐,相濡以沫,朝朝暮暮。
这样的夜晚,尤其是当我站在江薏家的阳台上点燃我的烟,我就会恍惚间觉得,我的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的。
只要一个女人给了我一点家的感觉,我就会回报给她像满室橙色的灯光一样,源源不断的眷恋。
错。错。错。我是这么嘲笑自己的。
黑暗中,这个我并不熟悉的女人用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扫着我的胸膛。在我俩都没办法很快入睡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引我跟她说话。
“那个时候我是郑鸿老师最铁的粉丝。”江薏轻轻地微笑着,“其实郑东霓也是。我很明白她的,她当初之所以发动大家来整郑鸿老师,是因为,郑鸿老师做出来那件丢人的事情,她很伤心,其实我现在想想,郑鸿老师和你一样,身上有种非常招女人喜欢的东西,只是那时候我们太小了,我们只知道郑鸿老师好有才华,却不懂得看男人。”
她柔软的手掌覆盖在我胸口偏左的地方,缠绵的说:“我知道的,这一次,他们真的伤了你的心。”
我闭上眼睛,听着她呓语般的声音在黑夜里绵绵不断。那是一种非常棒的感觉,几乎催人泪下,她慢慢的说:“你的心太软了,所以你很容易就被划一刀,虽然容易受伤,可是它也禁得起摔打,像郑东霓就不一样,她的心很硬的,有时候我都奇怪我怎么会和一个心这么硬的人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后来我才发现,就是因为他的心很硬,所以一摔就碎了。”
有种血液一样温暖的感觉流畅的在我身体里汹涌。我就是这样睡着的,闻着她枕头上那种女孩子的香气,然后我就梦见了我妈妈,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梦见她。在梦里,我已经是现在这个二十五岁的我,可是她还是那个时候的她,我们看上去不再像是母子了,她背对着我,在一个用的很旧的案板上擀饺子皮,满手都是面粉,她身上穿着她跳楼那天的红色毛衣,我们一言不发,她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我专注于沉默,现实生活中我并不算是不善言辞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想跟她说,我有什么资格放纵自己,不让自己熬过去呢,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丝毫不敢人性的人。
我想跟她说,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的,对你来说,一个只剩下你和我相依为命的世界,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想跟她说,你走吧,你知道吗,你这样来看我让我觉得我是在坐牢。我的确是在坐“生”的监狱。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越狱成功。但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所以你回去吧,替我问候爸爸。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放下了擀面杖,看着我:“去帮我拿香油好吗?”她说:“我在馅里面拌了很多香菇,是你最喜欢的。”
然后我就醒了,看见满室斑驳的阳光,看见江薏微笑着注视着我的漆黑的眼睛,我专注她的手指,深深的亲吻着,我是那么感激她,感激她的温暖和缱绻带给我那个辛酸的梦。我突如其来的痴迷明显的让她意外了,然后我像个丈夫那样问她:“今天晚上我想吃饺子,可以吗?”她有点为难:“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会包……..我们去买速冻的,或者,我们去吃饺子店的外卖。”
我心满意足的说:“好的。”
我是在晚上,送外卖的人刚走的时候接到郑东霓的电话的,她通知我可以回家了。小叔和陈嫣会在明天,也就是周六晚上请大家吃饭,准确的说,是喝他们的喜酒,我说那好啊,那个时候我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我心里被一种满满的蒸气般的感觉涨满了,我觉得我的内心就像潮汐一样,充满了一种由浩瀚宇宙支配着的,可以原谅别人,可以忘记背叛的力量。
挂上电话的时候,江薏小心翼翼的把醋碟子端了出来。扬起睫毛,对我嫣然一笑。
“我真的得谢谢你。”我说。
“郑西决,我爱你。”她庄重地说。
“江薏。”我看着她的眼睛,“嫁给我吧。”
她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脸色顿时变得灰白,肩膀剧烈的摇晃了一下,然后她站起身,默默的走到了阳台上,待了半晌,她点上一支烟,烟雾弥漫中她似乎是在借着抽烟的机会做做深呼吸,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
我走到了她的身后,抚摸着她的肩膀:“对不起,我知道我说得太突然,吓着你了。”
她幽幽地说:“我还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有老公的。”她轻轻地一笑,“我老公现在在德国做一个项目,要明年夏天才能回来。”
良久,我也轻轻地一笑:“你隐藏得真好,这个家里都没有什么男人的东西,连张合影也没有。”
她转过脸,看着我的眼睛:“这个地方不是我和我老公的家,这是过去我和我爸爸的家,我爸爸前年去世以后,我就用这个地方来——”她嗫嚅着说,“来招待朋友。”
我点点头:“我懂了。”
“西决。”她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我很轻松的挣脱了她,五分钟之后,我拎着我空空的旅行袋离开了,因为我把这时天里穿过的衣服全部丢进了垃圾桶,当然,除了我身上的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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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新娘
不过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家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件事情的人,是郑南音。
她就想一只固执的松鼠那样,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大兔子,缩在房间的一角,像是在誓死保卫她的树洞,我进家门的时候,正好就是这个镜头在迎接我。
其实这样也好,多少缓解了一点三叔三婶看到我时的尴尬。
郑南音的眼睛不正视任何人,炯炯地盯着落地窗的窗棂,一边撕扯着那只硕大的兔子的耳朵。
三叔非常果断的置身事外,把电视机的音量自觉的调到饶邻的程度。
三婶非常无奈的看着她:“你就别再跟着添乱了好不好?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妈妈心里也不痛快,可是我们能怎么样呢?”
她非常不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手里的破坏,似乎不把兔子耳朵拽下来暂不罢休。
“南音,”三婶有些落寞的笑了笑,“已经是大学生了,要懂事一点,小叔他们,结婚证已经拿到了,明白吗南音,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陈嫣她已经嫁给你小叔了。”
“不要脸。”南音轻轻的嘟哝。
“那是你小叔!”三婶底气不足的抗议她。
“那个被他们害惨了的人是我哥哥!”南音抬起头,毫不畏惧的看着三婶。
三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勉强你明天去吃饭,明天晚上,你和哥哥在家里看家,行不行?但是南音——”
“我不去,你们也不准去,我们大家都不去。”南音像是在练习造句一样,硬邦邦的说。
“那怎么可能呢。”三婶摸着她的脑袋,“你是这个家里的孩子,你可以不懂事,但是我不行。”
“什么叫懂事呢,妈妈?”她仰起了脸,“坏人把坏事做成功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一个人站出来说他认为这不对,这个人就是不懂事的吗?”
“你还挺壮烈。”三婶被她逗笑了。
“兔子——”郑东霓也过来揉她的脑袋,试图加入游说的行列。
她像是被激怒了一样躲开了郑东霓的手:“姐姐,我一直都在想这整件事情里有什么不对劲。现在我终于想到了。”她重新开始执着的撕兔子的耳朵,“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见过当初那个唐若琳,小叔就算发现了也不好拆穿,但是姐姐你呢。你是家里唯一一个可以发现,也可以告诉哥哥的人,但是你没这么做,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呀小兔子?”郑东霓杏眼圆睁,“怎么可能呢?我当时确实觉得她有点像,可是这么多年没见,她确实变了很多,最重要的是连名字和年龄都换了呀,我的确没有往那个方面想!”
“就是南音,”三婶柔声说,“不能怪姐姐,这种事情太少见了,没有往那个方面想也是正常的。”
“才怪。”南音扔掉了手里的兔子,“腾”的站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郑东霓,一鼓作气的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早就看出来了她是谁,你故意不说,故意不告诉哥哥,因为你要等着看哥哥的好戏,你要等着看哥哥丢人出丑,你心理变态。你自己过的不好,你的爸爸妈妈对你不好,你就希望所有的人都过不好,你就是要想方设法的破坏别人!别以为那个时候我小,我就不知道你当初在小叔最倒霉的时候怎么落井下石的。可是你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算什么本事呢,就因为这些人不会记你的仇,更不会报复你,你一天到晚的嘲笑我的衣服土,嘲笑我不会打扮不懂得用化妆品,一天到晚的嘲笑哥哥的生活无聊没有出息,现在你又要这样,这么阴暗的等着看哥哥和陈嫣分手!我们都不反抗,你就为所欲为,你不觉得你自己太卑鄙了吗?”
“南音!”三婶吃惊的叫,然后客厅里,三叔不失时机的把电视机的音量又调高了。
郑东霓深深的看了南音一眼,默默的转过身,离开了她的房间,跟站在门口的我撞了个满怀。我扶住她的肩膀,对她说:“小孩子的话,别在意。”
她勉强的笑笑:“不会。”
三婶回过头来,眼神复杂的看着我。“三婶,你让我跟南音说,行吗?”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俩。
南音在我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像个小动物那样,悄无声息的接近我,然后小脑袋熟练地一钻,就把自己的脸庞塞到了我的夹肢窝下面,这个姿势,正好方便我使劲的揉她的头发,好像它们是稻草。
“哥。”她的声音被我的衣服和手臂挡着,闷闷的,“哥你怎么那么好欺负呀。”
“你还记得不记得,南音。”我用力的捏一下她小小的耳朵,“你第一次听完小叔和……”我艰难的吐出那个名字,“小叔和唐若琳故事的时候,你还很感动的,因为你说你觉得他俩是真的有爱情?”
“不记得。”她斩钉截铁的说。
“你记得。”我再一次捏她的耳朵,“就算你不喜欢陈嫣,就算小叔抢走了陈嫣让你很气,可是难呀,你总不会忘了你们那个时候一起给小树过生日吧?你,你们大家像是粉丝团拉票那样,一点一点的帮小叔聚集在学校里的人气,你们四百多个人去给小叔的公开课捧场,那天校长和主任他们都吓了一大跳。这些都是假的么?还是你都忘记了?你现在这样,是在否定你自己做过的事情。”
她愤怒的盯着我,眼睛里泪光盈盈:“我们当时那么做为的不是陈嫣,是小叔和他的唐若琳!唐若琳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陈嫣这样的,陈嫣那么卑鄙、那么狠毒、那么奸诈,陈嫣怎么可能是唐若琳呢,怎么可能是哪个甘愿为了喜欢的人吃很多很多苦的唐若琳呢,不可能的!”
“南音。”我凝视着她怒气冲冲的小脸,“唐若琳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偶像剧里的女主角,你真的见过她吗?你说你喜欢她,你同情她,可是当真正的她出现在你眼前了,她终于和你们力挺的郑鸿老师终成眷属了——你这不是叶公好龙又是什么呢?”
“你滚,你滚,你滚!”她狂躁的捡起大兔子一下一下的打在我身上,眼泪流了一脸,“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啊!他们合起来欺负你,骗你,利用你,然后你还要替他们讲好话!我是在为你抱不平,可是你为什么要向着他们!你那么聪明,你懂得那么多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得人都是只会捡软柿子来捏呢?你怎么就不懂得从来都是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呢?”她折腾累了,像是泄了气一样,软绵绵的重新把她的小脑袋塞回到我的胳膊下面,“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南音终究没有出现在小叔的婚宴上,除了她,我们都去了,三叔有点不好意思的跟小叔说,南音不舒服。小叔遗憾的说:“亏我还特意挑了一个星期六,觉得她能从学校回来呢。”但我们其实都能看得出,小叔还是满意的,可能按照他原先的设想,不肯来的人恐怕更多。
陈嫣笑吟吟的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然后她转过脸去,顿时没有一点笑容的对包厢的服务员说:“可以上菜了。”
她穿了一条很精致的红裙子,化了妆,把头发全部盘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已不再是那个曾经沉静的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对每个人温暖微笑的女孩子。饭桌上她很主动的为大家找话题,非常礼貌的对每个人的意见表示尊重和谅解。谈笑间,她不动声色的向我们所有人表示了,她已名正言顺。
其实整顿饭吃的依然尴尬。我相信每个人都在盼着这顿饭赶紧吃完,大家胡乱碰了一杯。说了些“白头到老”之类的话,就如释重负的开始动筷子。饭桌上只能听见三婶和陈嫣非常不自然的一来一往的话家常——只不过她们默契的不去称呼对方,其他人似乎只是专程来吃饭的。郑东霓的食量尤其了得。唯一一个看上去神色自如的人就是小叔,他大概打定主意要糊涂到底。
陈嫣突然间正了正神色,把本来就挺直的脊背更直了。她转过脸问服务生:“我点菜的时候说过的,清蒸鳜鱼里不要放葱丝,我们家里有人不喜欢吃葱。可是你们还是放了那么多。”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似不轻易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那个小服务生非常茫然的不知所措,看上去像是新来的。
“你把刚才下单的那个人叫过来,”她不苟言笑,“你听不明白吗?刚才给我点菜的人是你,可是我知道不是你下的单,你不愿意叫他过来也行,把这份清蒸鳜鱼给我们换掉,反正刚刚上来,我们没有动过。”
小服务生满脸通红:“可是,可是这条鱼是您刚才选的,已经杀了——我做不了这个主。”
“那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陈嫣终于对她微笑了一下,“不然,直接叫你们经理来?”
“我不知道家里谁不喜欢吃葱,”郑东霓安慰的对小服务生一笑,“反正我喜欢。我是孕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吃了。”说着她手里的筷子就把那条无辜的鳜鱼弄的七零八落。
小服务生松了一口气,站回到门边去。非常隐秘的对陈嫣翻了一个白眼。陈嫣的脖子依旧梗着,手里的汤匙似乎没有地方放,但是脸上依旧维持着刚才张弛有度的、刻意的笑容。
我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我想:你呀。
三婶就在这个时候推搡着三叔站了起来:“我们俩应该敬新浪和新娘子一杯。”
小叔慌张的站起来,把他面前的汤匙带得叮当乱响。脸色窘成了猪肝:“不行,不行。”他简直语无伦次,“应该我们敬你们,怎么能让你们反过来敬我们。”嘴里反反复复的“你们”和“我们”几乎让他的舌头打结了,他慌慌张张的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三叔只好紧张的说:“你啊,很不容易的,要好好过,我干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手足无措的新浪,和这个得体得太过分的新娘,突然之间,心里面某个很隐秘的地方,重重的战抖了一下。
我站起来,斟满了我的杯子。
“我们还没有敬酒。”我对小叔笑笑,“她是孕妇,”我看了郑东霓一眼,“她的这杯我替了。”说着我一口气干了它。再倒上。
“下面这杯是我敬的。”我注视着陈嫣躲闪着的眼睛,“小叔,小婶。”
郑东霓的筷子“叮当”一声掉在了她自己的盘子里,酒灼烧的划过我的喉咙的时候我知道她狠狠的剜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小叔和陈嫣像是同时被人点了穴。
我重新坐下的时候他俩还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坐下的,我若无其事的跟郑东霓交流哪道菜比较好吃,故意不去看他们的座位,我心里暗暗的、有力的重复着:陈嫣,陈嫣,你已经费尽力气了,你已经做了一晚上的女主人了,你不能功亏一篑,你争气一点,绝对不可以哭。
杯盘狼藉的时候,我们四个宾客像是刑满释放那样,迫不及待的离开。留下一对新人买单。三叔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三婶站在酒楼外面的台阶上,对着深蓝的夜空,如释重负的长叹了一声。
郑东霓小声说:“三婶你看到没有,就为了一条鱼里面的葱丝,摆出来多大的谱,我就是看不惯这么小家子气的女人。”
“糟糕了!”三婶尖叫了一声,“我这是什么脑子!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我没有把红包给他们。”
“我去给。”我简短的说。
我折回到包厢外面的时候,他们俩还没有离开,站在门边上,我看到陈嫣正在把一条崭新的围巾塞进小叔的衣领。眼光轻触的那一瞬间,他们对彼此会心一笑。
小叔又变成了讲台上那个聪明的小树,陈嫣又变成了那个我熟悉的,温暖的陈嫣。
小叔抓住她的手指,有些生硬的用力的一握,他说:“今天辛苦你了。”
陈嫣满足的笑着:“你在说什么呀,郑老师。”
为了这句“郑老师”,我原谅你了,我终于可以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如释重负的原谅你了。毕竟你已经做到了那么多在世人眼里看来毫不值得的事情,毕竟你毫不犹豫的守护了你少女时代不堪一击的英雄。无论如何我都得承认,你很勇敢,陈嫣,不,唐若琳。
2006年就是在小叔的婚礼之后,匆匆结束的,陈嫣简陋的婚宴上那套红艳艳的裙子,就算是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匆忙并且寒颤的鞭炮。
吃完小叔的喜酒之后不久,郑东霓就走了,虽然三婶狠狠地挽留了她一阵子,一直到她离开,她和郑南音都没有互相说过话,她依然隔三差五的写信给我,寥寥数语,汇报全职孕妇生涯的心得。她说:不给你寄照片了,因为我在一日千里地发胖。我在每次回信的时候,都忘不了加上几句大伯最近的健康状况,虽然她从来没有问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