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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散尽,她还站在那里。光晕照亮了她四周的一小块土地,她的藏蓝色背带裙上暗影斑驳。我毫不犹豫地硬起心肠从她身边走过,装作没有看

见她。
"江东。"她叫我。
我告诉自己不要理她,继续往前走。
"江东。"她又叫了一次,声音还是明净的,但是近乎哀求。远处,另外一个方向传来其他人的笑闹声和自行车的声音。
我终于停下来,转过头。我想如果现在她扑上来抱紧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开。但是她似乎也知道这个。她只是看着我,她在任何情况下

都可以无遮无拦地看着你。脸庞很皎洁,是我最痛恨的无辜相。
我不声不响地走回到路灯下面。在光晕里席地而坐。她乖乖地在我旁边坐下。我靠着灯柱,看见天上一弯苟延残喘的上弦月。她不说话,只是迟

疑到有些笨拙地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放了很久。
是我先开口的,我说:"你跟她不也是朋友吗?你们后来那么好,你怎么能,左一句婊子右一句婊子的?"
她的眼泪滴到我的牛仔裤上,她说:"我在心里跟她道过歉了,真的,我知道,她不会怪我。"

 

在我全力以赴装腔作势地做了一个月的勤奋到做作的乖学生之后,模拟考用分数善良地回报了我的倾情演绎。吴莉也不简单,这次居然超过了张

宇良,周雷笑嘻嘻地说:"我真想请教一下吴莉同学,情场失意的时候要怎么做才能化悲痛为力量。"结果声音太大被吴莉听到--最后他的下场就

像日本漫画里的类似状况一样惨。
六一儿童节,距离高考还有三十六天。
满街都是彩色的气球。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宣布:"跟你们说个好消息。实验中学的那个第一名,昨天因为急性心肌炎住院了!他

明年才会参加高考呢,这消息绝对可靠。"
"太棒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起十几个女孩子悦耳的欢呼声。恰巧在这时从我们班门口经过的老师们目睹此情此景应该会心生怜爱吧,我想。

我是在那段时间明白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到底在说什么。
江东拉着我的手,我们穿过荒凉的堤岸。方可寒死后这是我们第一次来这儿。还没变。一样荒凉。看上去早就死了的楼群飘出来做菜的香气。和

腐臭的河水味儿混在一起。岸边的杂草一到夏天更加茂盛了。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雁丘"。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九九四年底,那时候这附近有家录像厅。当时我们还不认识肖强,所以好多个周末的

下午我们都是在录像厅里消磨的。
"咱们再去以前的那家录像厅看看,好不好?"我提议,其实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知道江东从来就不喜欢这么轻飘飘地"怀旧"。没想到他竟然

同意了。


记忆里那家录像厅位于一个窄巷里,具体是哪一条--反正那时候我每次都是跟江东去,自己从来不用留心看路。我只记得那时候我总是没头没脑

地问他:"我现在算是你女朋友吗?"他说那当然。我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女朋友",我觉得我自己还不过是个小孩儿呢,才十五岁,刚刚不过六

一儿童节而已,一夜之间就变成人家的"女朋友"了,像个大人一样,新鲜感和自豪难以言表。


十二月的傍晚,我们看完了吴奇隆和杨采妮演的《梁祝》。然后我恍恍惚惚地跟着他穿过那条陋巷,走到与堤岸平行的马路上。车灯照耀着我们

冬日里一贫如洗的城市。我突然问他:"江东,跟人家比,咱们算爱情吗?"他说:"跟谁比?"我说:"跟吴奇隆和--不对,是跟梁山伯和祝英台。

"他大笑着敲了一下我的头,说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否智障。那时候我惶恐地环顾四周,灰暗的街道,裹着蠢笨冬装的行人,因为空气污染有些泛

红的婊子似的月亮,还有远远飘来的河水的腥气,和一个卖烤红薯的矮小的老太太,哪一点能成就我想要的、色彩鲜明得惨烈的传奇?杨采妮一

身嫁衣,狂奔在蓝天黄土之间,一边跑一边脱衣服,露出穿在里面的丧服,然后跪下,妩媚地笑着,"山伯,我来了。"我在寒风中抱紧了江东,

抱的方式那时还有点笨拙,因为我总是紧张。我是这么喜欢他,这个嘲笑我智障的男孩,已经这么喜欢了还没有一个感天动地的机会吗?
那时候我不知道,就在离我们三百米的地方,就是雁丘,一个真正的传奇的遗迹。


我们七拐八绕地来到了那个录像厅,准确地讲,是录像厅曾经的地方。那儿已经变成了一家小饭馆。一群孩子在我们身边尖叫着追跑。其实我早

就想到会是这样,因为VCD机和盗版光碟的关系,很多的录像厅都被淘汰了。
"走吧。"江东笑笑,"别误了晚自习。"
我们顺路走上了与堤岸平行的马路。黄昏中的车水马龙总给人没落的错觉。我在这车水马龙里哭了。他看着我,不问我"天杨你怎么了"。


第68节:不是我想不爱就能不爱

他说:"你后悔了,是不是?"
我说:"没有。"
他说:"我知道,有一点儿,别不承认。"
我说:"那除非是你也后悔了,你才能这么肯定。"
他笑了,"你看你说'你也',证明我是对的。"
"你又涮我。"我也笑了。
他说:"要是你后悔了,你可以跟我说。"
"我觉得是你不再喜欢我了。"我仰起脸,看着他。
"我是不再喜欢你了,没错。早就不再喜欢你了。可是我爱你,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儿。不是我想不爱就能不爱的。"
"我听不懂。"
"我只能说这么多,往下的,我不好表达。"
"可能我也是,早就不再喜欢你了,但是我爱你,没办法。"
"你看你还是明白我说的话。咱们毕竟在一起这么久。"
"听你的语气,"我平静地说,"是想分手吗?"
"不是。"他不看我,似乎是在眺望马路对面中国银行的霓虹灯广告牌。
"真不是?"
"真不是。"他又笑笑,"你觉得咱俩现在,还分得开吗?"
"也对。"
"对面有卖冰激凌的,你要不要?"
我说要。于是他就去买了两个。隔着马路,微笑着冲我嚷:"你是要巧克力的,还是要纯牛奶的?"
于是我也隔着马路喊回去:"巧克力--"
一个出来遛狗的老爷爷微笑地望着我们,我猜他心里一定在想:"多年轻的两个孩子。"
我吃冰激凌的时候他说:"你吃东西的样子让人觉得你特别幸福。让我简直都想把我手里这个冰激凌也给你。"


一阵深深的失望像海浪一样涌上来。我想起来很久以前--不太久,半年而已--还沉睡在我心里的那只小狼。我想起来我发现他和方可寒在一起的

时候在冬天的傍晚跑了半个小时,那时我听见我的小狼在长嚎,身体里刮过一阵狂风。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回到那个时候,虽然我在撕心裂肺

的疼痛里拼掉了所有的、用十七年时间积攒起来的热情,但那时的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碰触到了一种更深刻更壮丽的力量。我在那种力量里变成

了一个女人--尽管我的身体依然洁净羞涩,不像现在,居然开始厌倦这个我明明还那么爱的人,居然需要利用厌倦来印证这种爱。
我把吃剩的半盒冰激凌重重地丢进垃圾筒里。挑衅地看着他。他在微笑,居然是这么平心静气的微笑,好像他是个宽容的父亲,在欣赏自己闹脾

气的小女儿。
"江东。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我说。
"梦见什么了?"他依旧笑容可掬。


"梦见--"我决定说真话,"我梦见我把你杀了。我在你的饮料里下毒。在梦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开车,我把你装到后备厢里直开到海边,从悬崖

上把你丢到海里去。你真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海浪的声音很大。大得都把我吵醒了。"
"就这些?"他温柔地微笑着,似乎马上就要夸奖我的想象力了。
"就这些。"
那温柔的笑容一直挂在他脸上。他就带着这像夕阳一样的微笑清脆地给了我一个耳光。眼泪从他的眼角渗出来。大颗大颗的。


"江东,我是后悔了。"我说,"我现在宁愿跟吴莉换一下位置。我宁愿我是用了三年的时间来暗恋你或者是单相思。我宁愿高一那年我给你那张贺

卡的时候你不要理我不要跟我说'顶楼见'。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会永远把你当成我的梦想,那样的话我今天就还会相信梁祝那种故事,那样的话我

一定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甚至可以像《双城记》里的那个傻瓜一样为了你喜欢的人去死。但是现在什么都完了江东,我的爱情已经脏了,或者

说是爱情这东西把我弄脏了。我知道没有人是一尘不染地真正变成这世界的一部分的。可我可以去爱一样脏东西但我没想过用脏了的爱去爱它。

江东我现在就是在用已经脏了的爱在爱你。我打赌吴莉的爱要比我的干净很多。虽然打死我我也不愿意这样。江东,我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说完这一大串话,我才感觉到我的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痛。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滚烫的半边脸,说:"滚。你滚吧。"

{肖强}


六月是个好季节。沉寂的街角的树木散发出一种清甜。据我观察,每到六月,北明中学的情侣数目就会增多。散落附近的这几条街。星期天虽然

他们是不用穿校服的,但我依然能从满大街招摇过市的恋人里分辨出哪对儿身上有北明的痕迹。
天杨在这个阳光清澈像是对过水的早上来到店门口,那时我才刚刚开门。
"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还不睡睡懒觉?"我问她。
她勉强地笑笑,说:"我是要去补习班。走到门口才想起来我们补习班已经停课了。"
"就是。也没几天了。紧张吗?"
"还行。"她眼神里掠过一点儿羞涩,"肖强,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给江东?"
"又怎么了?"我笑。
"我们已经一个礼拜没说话了。他不理我。"
"操。"我拨通了电话,闲扯了几句诸如"你放心念书今天那场球我替你看了"之类的闲话,然后漫不经心地说:"等一下,天杨想跟你说话。"好像

这是另一句闲话。
天杨小心翼翼地拿过电话听筒,脸红了,放到耳边,然后对我笑笑,"他挂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也别想了天杨,等高考完了再说。不然,今儿在我这儿看个碟?轻松轻松。多少日子没在我这儿看片儿了。"


《破浪》,拉斯·冯·特里尔导演。那时候这个装腔作势的北欧人在中国还没有《黑暗中的舞者》之后的名气。两个多小时一开始我如坐针毡,

后来索性换个心态,悠闲地欣赏这导演和他那个从剧情判断应该是豆蔻年华但一给特写镜头就一脸褶子的女主角究竟能做作到什么程度。最后那

个没有钟的教堂响起的钟声是我用膝盖就猜到的结局。


第69节:名校生才叫附庸风雅

"这导演怎么--"片尾字幕升起的时候我评论,"乱花纳税人的钱。"


我转过头去看天杨,发现她奇怪地微笑着,"就是。怎么这帮人,都这么没种呢?"灰白的宁静像病毒一样侵蚀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谁都只会讲

这种故事。到最后没戏了就把'死'搬出来,好像一'死'就什么都神圣了。骗人。'死'又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活到最后不会死啊?全是骗

人的。"
我把语无伦次的她搂到了怀里。"好孩子,天杨,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天,我去跟他说,行吗?"她的眼睛,漆黑地,柔软地凝视着我,里面几

乎要飘出来花朵或者树木的清香。于是我吻了她。


她很惊慌,但她并没有躲闪。我在跟她偷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一点都不慌乱,虽然事发突然,但其实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从她第一次走到柜

台前,说:"老板,有没有《阿飞正传》?"从她看着张国荣俊秀的脸自言自语:"这就对了。"从她把一盒磁带四分五裂地砸到门上--我就知道会

有今天,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我把她抱起来,走向我可爱的,阴暗的里间。


无数的情色镜头隐藏在我的没有窗户的里间里。多恶心的都有。天长日久,这间不到八平米的小屋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都沾染上原始、淫荡的气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有谁比空气更明白这个。我三下两下就剥了她的衣服,我忘了我第一次凝视她的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或者说我

根本就顾不上好好看看她的身体。那时我第一次看见方可寒的身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那是个奇迹,所以她活不长。我不知道江东第一

次看见她的身体的时候是不是和我一样眼晕,我们从没交流过这个。我们男人都是一路货,天杨,只有在方可寒那样的女人面前才能彻彻底底地

平等。不管我们是多不同的两个人,不管我们是不是注定了没有一样的命运,在女人的身体面前,全他妈扯淡。所以我在干你,宋天杨,开在我

心尖上的小雏菊。我干的不仅仅是你,我在干江东的女朋友。我干的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我也能和你一样是北明这个鸟

蛋学校的学生和你一样是个准大学生我倒要看看天杨是跟你走还是跟我走。老子砍人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厕所里偷偷学抽烟呢。江东我他妈忘不了

你头一次来我店里那副贱相。你翻着我的碟片,望着我的《阿飞正传》我的《重庆森林》我的《东邪西毒》微笑,"真没看出来。"你这句"真没看

出来"老子记一辈子。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喜欢王家卫对不对?你是说我就配流着口水喝着啤酒对着录像厅里的叶子媚那个波霸想入非非对不对?老

子告诉你王家卫的每一部电影都是给我拍的跟我比你们这些名校生才叫附庸风雅。真没看出来。你看不出来的事儿还多着呢。你能看出来我终有

一天会把你的女人压在身子底下了吗?傻你他妈看出来了吗?
我精疲力竭地伏在天杨的胸口。她居然在轻轻地摸我的头发。这孩子,她总是让你没法不心疼她。我抬起脸,勇敢地看着她。从上到下,然后我

就看见了一个五雷轰顶的事实。
"你和江东,"我声音沙哑,"从来--没有过?"
她摇摇头,"没有。"
操。我靠。FUCK。我狠狠地望着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肖强。你是不是想说我这叫陷你于不义,然后你又觉得如果你说了这句话就太不男人了?"
"操。天杨,老这么聪明的话谁还敢娶你?"


我开着玩笑,掩饰着我心头的寒意。门外传来一个明亮的声音:"老板--在不在啊?"我答应着,穿衣服的时候手抖得系不住皮带。把罪恶的小里

间关在身后,把天杨,洁白无瑕的天杨关在一室阳光的身后。我故意热情得有些虚伪地回答顾客的问题,就算他不买也还是笑脸相送地道再见,

目送着他的背影时我长吁了一口气,现在总算有这个陌生人认为我是个好人。


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在正午的阴影里对我开颜一笑。我望着她的笑容心惊胆战地想:原来她变成女人之后是这么妩媚。我有些装腔作

势地在她额头上一吻,"疼吗?"她清澈地、一览无余地看着我,她说:"肖强,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情?"
这时候门口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条件反射地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要不动声色。我刚刚想完那个"色"字的时候听见江东的声音:"肖强。"
"才几天不见,"我的演技堪称四平八稳,"好像瘦了点儿。"
他眼神有点恍惚地微笑,"这两天太热。"
"注意身体。说话就要过鬼门关了。"
他笑笑。天杨就在这时候静悄悄地站到柜台旁边。看到他望着天杨的眼神的时候我胃里突然一阵紧紧的绞痛:我干了什么?我对我的哥们儿干了

什么?我对我的弟弟妹妹干了什么?
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天杨,我不知道你还在这儿。"
"要是知道你就不来了吗?"天杨安静地问。
"不是,我--"
他话没说完天杨就从柜台后面冲了出去,简直是以光速。她几乎是重重地把自己摔到江东怀里,我再定睛一看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副生离死别的

模样了。
"天杨,我想你。"江东说。


她的小拳头重重地打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又一下,眼泪流了一脸,"谁让你那天打我的?你自己试试疼不疼?谁让你不理我的?现在好了吧?好了

吧?我让你再不理我!我让你再不接我的电话!我让你--江东。"


第70节:眼神里盛满粗制滥造

他抱紧她,还好他应该是没有仔细听她说的话。她的发丝扫着他的脸,他用一只手托着天杨的小脑袋,另一只手放在她瘦得简直是易碎的脊背上

,还是我一贯的修辞比较贴切--他抱她的样子就像天杨是他不小心掉出来的内脏。


他抬起头,无意间看见了我的脸。太突然,我想我一定是没来得及转换我脸上的表情。他是个聪明人,不聪明的话也当不了我哥们儿。四目相对

的一刻我知道太晚了。我想要伪装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他眼睛里有一道闪电。于是我只好慌张地往我的眼神里盛满粗制滥造的寒意。迎着他的目光

,毫不--准确地讲是不能退缩。心里绝望地自问:我,是个善良的人吗?

{天杨}


那些日子我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心平气和地问或者心惊肉跳地问:我是个善良的人吗?我一直都认为我自己是的。但是我解释不了我为什么要

对江东做这件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这件事是可怕的,尽管当时我还没有想明白它到底可怕在哪里。肖强抱住我的时候我很清醒,我不想给自己找

借口,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问完了第一个问题,还有第二个,就是:我会因此而失去江东吗?我知道略有常识的人都会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当然会,你这个小婊子。"可是

我相信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能侥幸地得到原谅。我告诉自己也许他会原谅我,理由--你看你原谅过他和……我

讨厌这个无耻的念头,我说宋天杨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在那之后和高考之前的一个月里,我出奇地安静。我没再去找过肖强,我也没有和江东吵过一次架。有时候他很惊讶地拍拍我的头,"怎么这两天

这么乖?都不跟我闹了?"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充满了眼泪,我拿脸蹭他的衣袖,很小声地,几乎是底气不足地说:"江东,我爱你。"
我爱你。这句话我已经说过无数次。可是我说得越多,就越不明白它的含义。


我爱你,所以我可以为了你和整个世界作对,和我自己作对,也和你作对。因为我知道以爱的名义我可以做任何事。像邦妮和克莱德那样为了对

方杀人如麻,像《破浪》里的贝丝那样为了她老公去和所有男人上床,像《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马龙·白兰度为了对亡妻刻骨铭心的想念去伤

害一个原本无辜的女孩,像《三十七度二》里的男人用枕头把女主角闷死。以爱的名义,你可以为所欲为,因为爱让你相信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对

的,至少都是可以原谅的,至少都是美丽的。但是没有人教过我,当我打着"爱"的旗号做了一件我自己认为是错是丑陋是不可宽恕的事情的时候

,我该如何面对我自己,和这个打不垮也杀不死的,早就变成另外一种暴力的爱。


我只能在睡不着的夜晚独自忍受着羞耻的折磨。在这些羞耻中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做完那些"高考最后冲刺",看着曙色染白天空后跑到浴室冲冷水

淋浴--这样可以使我看上去神清气爽朝气蓬勃,于是就没人看得出我的煎熬所以也就没人可以帮我分担,这也是我的自我惩罚的内容之一。


江东还是像往常一样喜欢突如其来地抱紧我。而现在的我,居然可以在他滚烫的拥抱里清醒地凝视他的表情。肖强进入我的身体的一瞬间,冰冻

了我深处的某种能量。我不会再咬江东了,我现在就连握他的手都是轻轻的,因为我再也舍不得弄疼他。不只我,要是现在谁当着我的面对他哪

怕说一句重话我都能跳起来要了那个人的命。现在好了,我恶毒地对自己说,现在你终于可以安静了,现在你终于停止没事找事了。你知道你这

叫什么?你这叫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