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手机往阳台上走——在我家里接西决的电话时她习惯性地躲到阳台上去,就好像别人都那么无聊,无论如何都要偷听她说话。可惜她忘了,我今天把阳台和房间之间的那道门敞开了,所以她说话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了进来。
“郑成功,乖,我们穿鞋子。”我故意夸张了自己的声音,显示我在忙别的事没有听她讲话。可是有一只鞋不在它平时待的地方,却是扔在了沙发后面的缝隙里。“一定是你干的!去死吧你!”我一面说,一面重重地在他的小腿上拍了一下。这个厚脸皮的家伙也不哭,哪怕白嫩的小腿上突如其来地多了一道红印子——他显然是早就习惯了,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他总是有办法在一秒钟之内耗掉我所有的耐心。江薏的声音已经开始隐约地发颤,“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承队你自私就对了。”这句话冲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正在以一个尴尬的姿势把手伸到沙发和墙角之间那个艰难的缝隙里面,用我活动不自如的手指尖去够他的鞋。够不着,我得再试试看,换个姿势,看看我的手臂能不能伸得更长,郑成功坐在学步车里欣赏着我的狼狈相,欢乐得手舞足蹈。江薏在阳台上爆发的时侯,那音量让我心头一颤,但是却必须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郑成功好奇地往外张望着——还好他不会走路。
我就在一连串不间断的舞台旁白里拿到了郑成功的鞋子。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就该为了你放弃一个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第二回的机会?我跟你说过一百次我已经快要二十八岁,我如果还是不能换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下一次的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啊?什么叫虚荣?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像你一样,不像你那么得过且过地活着,不像你那么心甘情愿地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看到八十岁什么样?我只不过是想要更好的生活,这有错吗?”
郑成功开始挥动着小手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我也摆出了一副很凶的表情用来警告他保持安静——以免扰了江薏吵架的兴致。可是没有用,所以我只好把那只鞋子对着学步车的方向扔了过去。他灿烂地笑了,然后不慌不忙地抓起那只正好掉在他面前那只小篮子里的鞋,朝着我扔了回来,只可惜臂力不够,鞋还是掉落在了我和他中间的地板上。
“好啊,你现在学会和我对着干了!”我站起来走上去,想要拧他的耳朵。这个时候江薏哭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进来。我压低了嗓门儿吓唬他,“听,这个妖怪的声音多可怕,她现在心情不好,会吃人的。尤其是要吃乱扔鞋子的小孩儿。”我煞有介事的语气好像真的吓着了他,虽然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但他好像是感觉到了我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于是他也皱了皱眉头.做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还有什么意思?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走一步看一步?不觉得太虚伪了么?从此以后各走各的路就好了——”她狠狠地抽泣,听上去像是吃东西噎着了,“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结婚的,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过很快乐的生活的.真没想到你那么自私,你自己没勇气改变自己的生活,也不许别人改变;你自己没志气还不许别人有,我以前还觉得东霓说你的那些话太刻薄,现在看来真的是一点儿都没说错。你就一辈子缩在你的蜗牛壳里算了,我倒也想看看你什么时候碰上一只和你一样的蜗牛愿意和你百年好合,我祝你们幸福!”
她摔掉了手机,片刻的静默中,我悄悄地走到阳台上去,看到她像个海洋生物那样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抖动着。我承认,有的时候看到她在西决那里受了委屈的样子,我会幸灾乐祸。可是这一次,真心地,我把手掌覆盖在了她的肩膀上。
“来。起来。乖。不要吓到我们郑成功。”也不知为什么,和冷杉在一起以后,我说话的腔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让我自己痛恨的柔软,“我们进屋去,我调冰激凌咖啡给你喝。”我伸手扶住她的肩,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是她突然间像是融化了那样,软绵绵的胳膊立刻缠住了我,然后抱紧我,一边哭,一边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那样口齿不清地说:“东霓,东霓你要真的是我姐姐该多好。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每次都是这样,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亲人,可是每次都不是。老天爷待我不公平,东霓……”
“傻瓜,”我搂住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楚,“谁还不是到头来只有自己?亲人那种东西,有时候有还不如没有。听我的话,什么也别想了,没有牵挂也好,开开心心地去北京,你就这么想,在北京优质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随便你挑。嗳对了,你要去的那个杂志社不是很高档的那种吗?一定有很多采访名流之类的机会,到时候你说不定还能钓一个大金龟呢,那个时候我可就羡慕死了,你也会庆幸自己没选西决,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看啊。”
“得了吧你。”她抬起头,含着泪鄙视我,“除了钱你还在乎什么?”
“小姐,你不在乎钱,你哭着喊着要去北京做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工作就全是为了钱么?”
“难道不是吗?不然为什么?”我大惊失色。
“我……”她像是害羞那样把脸贴在我的衣袖上,“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我想去北京其实是希望……希望我能变得更好,希望自己这个人能变得更好,我说不清,东霓你明白吗?”
我没有回答她。我明白。那个时候我疯了一样地想去新加坡,我不要命地一天唱八九个小时,我怀着一种上刑场的心情对所有给我小费的客人竭尽全力地微笑——不全是为了钱的,我以为我自己终究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另一个比“郑东霓”更美好的人。但是,那没用。真的没用。可我不想跟江薏说这个,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她会明白。
“喂,”我拍了拍她的背,“你不是下周才动身吗?这几天你还要去报社上班吗?”
“从上周起我就不去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愿不愿意去散散心?在去北京之前?”我像是刚刚想起来那样,兴奋异常地说:“和我一起去海南好不好?我要带着小家伙去见见他爸爸,我们顺便也能在那里玩几天……”
“不要。我哪儿都不想去。”她背靠着墙壁,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去嘛——我再不让小家伙去和方靖晖待几天,他该去法院告我剥夺他的探视权了。我现在和他在一起,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正愁没有人陪陪我呢,你也去多好啊,让小家伙和他爸爸在一起,我们两个去玩。就算是你做做好事帮我一个忙嘛……大不了,”我咬咬嘴唇,“你的机票和酒店费用全算我的。”
“这可是你说的。”她终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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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3海棠湾
整块整块的天空砸在了地面上,就粉身碎骨了,再也凝结不起来,也因此,再也回不去那么高的上方,于是就只能融化,只好变成海。时不时地,哭笑一番,弄出来雪白的浪花,勉强代替云彩。但是无论如何,太阳只有一个。所以每天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海都得拼了命地和天空抢太阳。天空权威地认为海是自不量力的,海骄傲地认为天空是不解风情的,它们把太阳撕扯得血迹斑斑。每一次都是天空赢,太阳被它占据着,面无表情地放射着光芒;每一次海都会输,太阳浑身是伤地离开或者沉沦下去,但是总会留给它所有的柔情,以及良辰美景。
我坐在一把巨大的阳伞下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嘲笑自己为何想出来一个如此俗烂的三角恋的情节。其实大自然应该是没有那么多情的,因为它没有欲望。在距离我大约十米远的地方,郑成功端正地坐在沙滩里面,肥肥的小腿被沙子盖住了大半。方靖晖趴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玩着一个橘色的塑料球。“宝贝儿,来接爸爸的球儿——”郑成功完全不理他,但他依然神采飞扬地轻轻抛起那个球然后自己接住,纯属自娱自乐。
“喂,”江薏轻轻地伸了个懒腰,“其实我觉得方靖晖挺好的,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么?”我有气无力地冷笑,“挺好的,当初你怎么不要?几年后还当成残次品发给了我?”
“是他不要我。”江薏自嘲地笑,“他是我大学里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可是我爸爸很不喜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了我爸爸不喜欢他以后,就慢慢地对我淡了。那时候我也是个孩子,总觉得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有大把更好的男孩子在前面等着……”她摇摇头,舒展了腰肢,脸仰起来,“真好,这里的天蓝得都不像是真的。”
“好什么好,热死人,天蓝又不能当饭吃。”我嘟嚷着。
“你这人真煞风景,”她恶狠狠地把一根吸管扎进猕猴桃汁里面,“那些男人也不知道看上了你什么,都瞎了眼。”
“老娘有姿色,”我懒洋洋地把墨镜摘下来,“气死你们这些发明出‘气质’这个词来骗自己的女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方靖晖离婚,”她出神地看着不远处,“他对孩子那么好。人也不错,你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
“不想找了,再也不想找了。”我轻轻地说给自己听,“跟男人一起过日子就是在沼泽地里滚。凭他怎么好的男人,到最后都是弄得我一身烂泥……我已经害怕了。”
“再害怕也不至于找冷杉那种角色来糟踏自己吧。”她窃笑。
“你……”我用力地把墨镜戴回去,“你纯属忌妒——这点上人家陈嫣就比你坦率,陈嫣第一次看见冷杉的时候就跟我说他好看。”
“你没救了。”她把防晒霜拍在脖颈上,“那么一个小家伙就把你弄得头昏脑涨,枉费你修行了这么多年。”然后她停顿了片刻,突然说,“也不知道陈嫣那个家伙有没有羡慕我们出来玩。”
“也不知道西决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你。”我干脆利落地把话题转移到了她想要的方向,“不然,我现在打个电话给他?”
“算了,没什么话好和他说。”她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西决潜移默化过了,她现在也总是一副看似无动于衷的样子。
“那我问你啊,要是西决现在求你回去,很低声下气的那种,若是他求你不要去北京,留在龙城和他结婚呢?你会动心吗?”
“怎么可能?”她笑得有点儿惨,“让他张嘴求人,还不如要他的命。”
“我是说假设。”我坚持着。这个见鬼的热带,怎么连空气都像烦躁时候的郑成功一样,毫无道理地黏着人?可惜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可以狠狠地打郑成功一下让他离我远一点儿,但我打不到空气。
“假设有什么意思?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的。他什么都不愿意努力争取,只想要强迫着别人按他的意思活,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她用力地咬着嘴唇。
不对。我在心里暗暗地回答。你说得不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不愿意争取,他也不是强迫别人——他只不过是害羞,他比谁都害怕被人拒绝,他比谁都害怕看见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就是这点没出息。宁愿把自己的弱点交给别人去肆无忌惮地利用,还以为自己挺了不起。他已经那么自卑了,你为什么不能对他再好一点?就算你放弃他的理由是正当的,你为什么不能对他温柔一点儿?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跟他解释说你是不得已?没错,我总是在骂他懦弱骂他没出息——但是那并不代表你也可以这样想他,并不代表你也有权力在我面前表现那种对他的轻蔑。只有我才可以,你,不行。
“你们俩是不是在聊我啊?我都听见了。”方靖晖踩着一双半旧的沙滩鞋跑过来喝水,浑身上下沾满了亮晶晶的沙。
郑成功很听话地坐在不远处沙子堆成的城墙旁边,怡然自得地自己玩儿,在夕阳下,变成了另一个沙雕。
“没你什么事儿。”我笑着戗他,“女人们的私房话跟你没关系,去看着小家伙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万一海水涨潮了怎么办呢?”
“拜托——”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然后面面相觑,接着方靖晖又是那种嘲讽的口吻,“傍晚的时候没有涨潮这回事,只能退潮。郑东霓,我以前说你是文盲是跟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真的是。”
江薏率先默契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嚷:“方靖晖这可是你说的……”
“我只不过是准确翻译出了你的心理活动。”方靖晖斜斜地看着江薏的脸,顺理成章地微笑着接话。
“我叫你们俩狼狈为奸。”我利落地把大半杯冰水对着他们俩泼了过去,其实我心里还是有点儿分寸的,那杯水绝大部分都被方靖晖挡了去,江薏身上只是溅上了一点点,不过她还是非常应景地尖叫:“方靖晖你赶紧走吧,离这个女的远点儿——我们俩不过是想安静些说会儿话而已。你招惹她发了疯我们就什么都说不成了”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是被人抛弃了出来散心的,我该死。”方靖晖笑道,“可是光是女朋友陪你说话是没有用的,对你来说现在最有效的药就是一个新的男人……”
“这儿没你什么事,赶紧去看看孩子啊。”我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脊背,“你不是还要跟我争他吗?你就这么尽监护人的责任啊?快点儿,别理我们,去看着他。”
“受不了。”江薏在一边笑,“你们俩不是要离婚了吗?怎么还在打情骂俏?”
“江薏,”我严肃地看着她,“你不能这么侮辱我的。”
“小薏,”方靖晖看似亲昵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手指指着不远处一群正在玩沙滩排球的大学生,中国面孔和外国面孔都有,“看上了哪个,过去搭个讪也好。不是一定要乱来,跟看着顺眼的男孩子聊一会儿天儿,心里也是可以高兴起来的。”
“你刚刚叫她什么?”我大惊失色地笑,“你肉麻成这样不怕天诛地灭么?”
“你大惊小怪什么呀?”江薏神色明显得有点儿窘,“我爸爸就这么叫我,我大学里关系好的同学也是这么叫我的。”
“对不起、我脊背发凉。”我跳起来,脚踩在了暖烘烘的沙滩上,就像身上沾上了刺。我向着郑成功奔过去,可是沙子搞得我跑不动,好像是在完全没有心思的情况下误入了温柔乡。他依然端坐在自己的影子旁边,小小的,被染成橘色的脊背让人觉得像个玩具。
方靖晖顺势坐在了我刚刚的椅子上。紧接着传来了江薏的一句笑骂,“轻点儿呀,你要是把她的包压坏了她会跟你拼命的——”
不经意地,我看到方靖晖眼里含着一点儿旧日我很熟稔的亲昵,他说“小薏,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很喜欢说‘拼命’这个词。”
我承认,这让我有点儿不舒服,尽管我对此情此景求之不得。
附着在郑成功身上的沙子零星地跌下来,沿着我被晒热的皮肤。这个地方的树看上去都是张牙舞爪的,就像刚洗了头发没吹干,倒头就睡了,第二天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暴虐的日光下面,枝叶都站着,还站得不整齐。总之,炎热的地方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别说是看得见的景物,就连空气都与“整洁”二字无缘——这种时候我就希望老天爷恶作剧地下一场鹅毛大雪,把由热带制造出来的满地垃圾不由分说地席卷一遍,比如这些歪七扭八的树,比如永远不安静的海,比如又腻又有腥气的沙子,也可以包括这些充满欲念、一点儿都不纯粹的满地阳光——统统可以归类为“垃城”。几天来方靖晖带着我们到处去玩,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跟江薏卖弄他关于“热带植物”的知识,江薏很配合地赞叹着:“原来是样啊。”我在一旁不断地打哈欠。方靖晖总是叹着气说:“郑东霓,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北方人。”
江薏是株茁壮坚韧的植物,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环境里,都能很敏锐地在第一时间发现那里的妙处,然后迅速地掌握那儿的人们之间相处的节奏,让自己如鱼得水。我就不行。我只能漫不经心地站在她身边,然后面无表情。风景有什么好看的——这和南方北方什么的没关系,我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无可救药的人们不管去到哪里,最喜欢的地方永远都是酒店。因为几乎所有的酒店都长了类似的脸孔,卫生间里那些永远数量相等的毛巾就是它们内敛的表情。这才是真正的、错把他乡当故乡的机会,管它窗子外面究竟是大海,还是珠穆朗玛峰。
几天来方靖晖开一辆风尘仆仆的越野车,带着我们四处游荡。江薏的技术不好,所以常常都是我来替换着开。他在后座上乐得把郑成功当成个玩具那样蹂躏,整个旅程郑成功都很配合,不怎么哭闹,也没有生病,连水土不服的皮疹都没有起,跟他爸爸也总是维持着非常友好的相处。有问题的是我,轮到我开车的时候,总是走错路。
有一次方靖晖稍微打了二十分钟的盹儿,醒来以后就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葱茏的树木在我们眼前恣意地犴笑,方靖晖指挥的声音越来越心虚,我也看出了我们不过是在原地兜圈子。他就在突然之间把手里的地图重重地甩在座位上,对我瞪眼睛,“你他妈刚才怎么不叫我醒来!你自己不认识路不会问我么!逞什么能啊!”那一瞬间往日种种的怨恨就在我脑袋里炸开来,我又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必须马上对这个男人做点儿坏事,—分钟也不能耽搁——否则被逼到爆炸的那个人就一定是我。天蓝得真浓郁,似乎马上就要滴落几滴下来。我死死地盯着他,咬紧了牙,其实我很害怕这个时候,身体周遭浮动着的绝妙的寂静——我知道只要它们找上来了,我就什么都做得出。
“看我干什么?你他妈倒是看路啊!”他恨恨地重新靠回座椅里面,安全带发出了一种干燥的摩擦声。
多亏了这条路空旷,前后无人,所以我用力地偏了一下方向盘。整个车子在路面上横了过来,后座上江薏的一声尖叫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郑成功立刻心领神会地跟着大哭了起来。我忍受着那种恶狠狠的冲撞,挑衅地瞪着方靖晖,他和这辆莫名其妙的车一起,变成了两头发了怒的兽类。他一把抓往了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往他的方向扯,“发什么疯啊?这车上还有外人和孩子!”我正好被他拽得俯下了身子,想都没想就一拳捣在他肚子上,他没有防备,痛得脸上扭曲了一下,他的双手开始发力了,熟练地掐住我的脖颈——其实这是往昔常常会上演的场面,不然我干吗要离婚?我就在那种突如其来的窒息里挣扎着闭上眼睛。没事的,我可以忍,比起我经常做的那种梦,这才到哪儿啊?我了解方靖晖还是有分寸的,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松手——这算是我们的短暂的婚姻生活养成的默契,为数不多的默契之一。
“方靖晖我操你妈!”在他终于松手的时候我整个人弹了起来,“老娘辛辛苦苦地顶着大太阳,在这种鬼地方,我自己愿意走错路的啊?我知道你这两天累了我看到你睡着了想叫你多睡一会儿我他妈招准惹准了?你去死吧方靖晖,你他妈现在就走到外面路上去被撞死算了——”我狠狠地把自己的脑袋撞到方向盘上,觉不出痛,只觉得自己这个人像是暴风雨前电闪雷鸣的天空,恨不能抓紧了那些下贱的树,摇晃它们,把它们撕扯得东倒西歪,让它们看上去更下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突然惨淡地笑了笑,低声说“我丢不起这个人。”然后他走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车门。
“好了,东霓。”江薏终于绕到了前座来,她柔软地抚弄着我的肩头,“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很急……不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嘛,你那样多危险,来,过来,你坐到后面去抱抱小家伙,可怜的宝贝都吓坏了……”她弯下身子拥抱我的时候发现我在哭,“东霓,你干吗啊?这么小的一件事你为什么就是要搞得惊天动地呢?来,坐到后面去,乖,交给我,我们不能把车就这样横放在马路中间吧,我来把它靠到路边上去,这点儿技术我还是有的,好么?东霓,是你自己说的,我们是来高高兴兴度假的啊,这趟出来你的主要任务不是安慰我么?”
我没有理她,径自走出去,从后座上抱起哭得有些累的郑成功。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其实我现在无比地需要她,尽管她的善解人意真的让我羞耻。郑成功温热的小脸贴在我的肩头,他从刚刚的惊吓里回过神米,贪婪地用脸庞顶着我的身体,只有他,眼下还不懂得嘲笑我——不过他终有一天也是会嘲笑我的吧,等他长大懂事了以后,就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用嘲弄和怜悯的眼睛看着我这个发疯的女人。不,他是不会懂事的,他不会,我怎么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其实,我常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