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我现在只能想念你了。如果你已经不再介意这个世界的生硬和粗暴,请你和我同在,可以吗?
我盯着对面那张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没错啊,我家的人就是这么暴力,我家的人都是妖怪,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可是你也别忘了,你哥哥是个多冷酷的人。他眼睁睁地看着人死,什么同情也没有,还要理所当然地嘲笑别人的同情心。我是不是也可以替昭昭问一句,你家的人向来这么冷血么?你们兄弟还真是挺像的。这种话我也会讲—其实你哥哥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不过是因为躺在那里了,所以现在就成了什么错也没有的被害人。”
我转身走开是因为我也不敢相信这话真的是我自己说的。昭昭你真的给我力量了么?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已经不知道要把力量用在哪里了—所以我只好用来伤人。
“喂,”他的声音平和地在我身后响起来,“我承认我哥哥那个人是很冷血,不过你也可以学会吵架吵得精练一点,你只要说句‘他活该’就好了,你看你用了多少形容,真不怎么简洁,你说对么……”
眼泪存在我的眼睛里,我却笑了。因为他这句话其实也很不简洁,不过想说“对不起”而已,不也一样浪费了这么多形容么?
我在晚上多了一个习惯,把棉被的一部分紧紧抱在怀里。慢慢地,不是被子暖和了我,而是我反过来暖和了它。我知道这是为什么,通常我这么做的时候,是想念苏远智了。不过我在要求自己减少主动打电话给他的次数,我知道,这是我小的时候,跟爸爸学的。那时候爸爸在戒烟,他说一上来全都戒掉也是不好的,会打破身体里的循环平衡,妈妈就说他狡辩。爸爸说,从一天只抽五支开始,慢慢地三支,然后一支,最后就成功了。
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那个晚上,我却接到了端木芳打给我的电话,我看着手机上那个名字,觉得曾经的争斗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说:“南音,我听人说,苏远智明年要去英国?”我回答:“是的。”她很直接地问:“那你也去吗?”我淡淡地说:“我去不了。”——我们俩已经好些年没有过这么友好的对话了。
她轻轻地叹气道:“其实南音,我觉得……他家里在这个时候送他去英国,在你……这个时候,挺不好的。”
我相信她是真心的。我愿意相信。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她。
“谢谢,小芳。”我自己知道,我脸上是在微笑的。
“我没什么不好。你不用担心我。”我继续说,“反正我现在哪里也不能去,我得在龙城直到哥哥的事情有了结果。所以,谁想走就让他走吧,我又拦不住。”
“春节我回龙城的时候,一起吃饭?”她的声音终于轻快起来,“我带我现在的男朋友回来给你看。其实我最早还想着,我一定要让郑老师见他一面,帮我鉴定他。”她停顿了半晌,“帮我告诉郑老师……算了,就帮我问他好吧。”
“我会记得。”不知道我该不该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严肃一点—其实我最初想用的词或许是“庄严”,但是我不敢。
我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关灯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知道爸爸总在晚上轻轻转开我的门,看看我。有时候我会在听见门把手旋转的时候把灯关上,他就心照不宣地转身离开了。还有的时候,我来不及关灯,就只好闭上眼睛,尽力把自己的呼吸弄得悠长,像是没有意识。他会站在床边看我一会儿,也许他知道我没睡着,不过他从不戳穿我,只是替我把灯关上,黑暗中我像掐着秒表那样数着他走出去的步伐,像是为了什么仪式准备彩排。
不过今天,爸爸正好撞上了我睁着眼睛。他怔怔地看着我,手还停留在门把手上,似乎是突然不知道拿这个不再伪装的我怎么办了。两秒钟后,他似乎是准备转身出去,他匆匆地对我说:“睡吧。很晚了。”
“爸。”我叫他,“你每天都要去见哥哥的律师么?”
“也不是每天。”他笑笑,“不过每天都打电话。”
“我们是不是要赔给陈医生家里很多钱?”在午夜的静谧中,我们俩的声音似乎比平时要暗哑一点。
“法庭最后会判的。”爸爸说,“现在赔给他们的不在正式的赔偿范围里。可是,陈医生每天的医疗费都是一个大数字,他们家的人没有能力。”
“姐姐把房子都卖掉了,还不够么?”我问。
“这些,你都别管。你要毕业了,好好想想以后的事情。不过就是委屈了你,明年夏天,家里可能没人有精力帮你和苏远智办婚礼……”
“别管那个了。”我就在这一瞬间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接受的,“其实你也清楚,那个婚礼不会有的。你放心啦,我很快会去找工作。我们系里的毕业生,应该还是找得到工作的。”
“你也不用恨他。”爸爸这句话讲得很突然,但是我懂他的意思“如果换了是他们家出类似的事情,我也会犹豫,要不要你真的嫁到他们家里去。”
“我知道。”我加重了语气。我都知道,我早就接受了。
“你早点睡。”他转身推开了虚掩的门,外面的黑暗就隐隐地照射进来了。
“爸,”我看着他的背影停顿在门框里,“你说我还能遇上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并且不在乎哥哥是犯人的人吗?”
他说:“南音,爸爸累了。”
其实是我犯规了,本来,这场对话,应该只陈述事实的。不应该去谈我们伤不伤心。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正确地使用感情了,在事实面前感情早就成了噤若寒蝉的奴隶。那就应该绕过它,并看似若无其事。我任由自己沉没在黑暗里,重新抱紧了被子。我不敢任由自己想念苏远智,是因为我害怕如果那想念太深重,我就会转过脸去埋怨哥哥。我跟自己说,或许苏远智会比我想象中更勇敢。他的誓言有些虚弱但是他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们曾经敌血为盟,但是大军压境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心里居然在隐隐盼着他投降。原来我只是渴望着有人能和我一起被俘一起受辱甚至一起被活埋,却没想好要不要一起厮杀。
积雪终于重新覆盖了我的小镇。这样很好。曾经对我恶毒诅咒的卖风车的老人也销声匿迹了。或许我该在我的镇子上建一个棺材铺。为什么不呢?就建一个吧。顺便连墓园也一起建了。这里应该是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的最后一站呢。他们的旅程已经进行了很久了,红色荒原还是没有尽头。这三个缺心眼的小家伙又遇上了别的人别的事情。一只粉红色的青蛙操着口音很重的人话告诉他们,远处的塔楼里住着一个很厉害的巫婆。巫婆年轻的时候是个恶毒的后妈,她把不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子做成了药。可是她知道很多的事情,也许只有她才知道小熊的姐姐在哪里。外星小孩不懂什么叫后妈,所以也不知道害怕。小熊其实也不大懂,于是小仙女拿了主意,还是去敲门问问,不过让外星小孩走在最前面——因为外星小孩的长相最奇怪了,也许巫婆看到他就会觉得这种长相是不适合用来做药的。可是,当塔楼的门打开,他们看见阴暗的阶梯尽头燃着幽幽火光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很厉害的巫婆走出来,对他们非常慈祥地笑着——她太老了,老得忘记了自己是个坏人。恶毒的后妈,厉害的女巫——早就成了传说,她自己既没法确认也不能驳斥了。至于靠她知道一点小熊的姐姐的下落,那更是没可能的事情。她只会微笑着看着这三个风尘仆仆的小家伙,问他们:“冬天来了吗?”
于是小仙女非常认真地对她承诺:“等冬天来的时候,我们来告诉你。”巫婆说:“不用,叫他自己来敲门就好了。”
我听见了有人踩着积雪前进。我的小镇第一次来了一个陌生的闯人者。他的侧影在我视野里一闪而过的时候,我就醒了。天色微亮,是最凄惨最寒酸的那种黎明。可是客厅里已经有了动静。我推开门走出去,看见姐姐已经奇迹般地穿戴整齐,让人觉得也许昨晚她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姐你去哪儿?”我问。
“我去找那个护士。”她看了我一眼,“你接着睡吧,现在还早得很。”
“你说的是那个……天杨?”我这才想起我忘记了问那个天使在人间的姓氏是什么。
“鬼知道她叫什么。”姐姐一圈一圈地把围巾缠起来,最后发力狠狠地一绕,像是要上吊一样,“我问过了,她等下就会下夜班。我要跟她聊聊,说服她,出来做个证。那天昭昭会死,也有医院的错。”
“我觉得不可能吧。”我想起她弯下腰看着臻臻的神情——那种守护的感觉自然而然,像阳光一样地绽放开来,“她才不会帮着我们呢。她是医院的人啊,你总不能让她去做会让自己丢工作的事情。”
“你连试都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不行?”她斜晚着我,没打算掩饰她的轻蔑。
于是我也跟着姐姐一起等在医院的南门口——姐姐说天杨下了夜班之后一般都会从这个门出来。姐姐的信息没错,天杨没过多久就出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便装的样子,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素净的女人,但是陈迦南在她身边,他们在以一种认真的表情不停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是在说陈医生的病情吧。
“糟了。”姐姐的叹气声凶得像是大喊大叫的前奏,“还有个灯泡。”
“那个就是陈医生的弟弟。”我告诉她。
“怪不得看着眼熟。”姐姐用力地对着坠落到眼前的一缕头发吹了一口气,它们就轻飘飘地拂到了她的脸颊上面,“这样更糟糕。怎么把这个家伙支开呢?”
姐姐的话像是遥控器那样,陈迎南立刻就对着天杨挥了挥手,然后飞奔着穿过了马路,朝着我们的方向跑过来,不过他的目的地是不远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姐姐像是个女侠那样,立刻迅捷地打开了车门也朝着马路的另一侧跑过去。清晨的路上真是奢侈,几乎没什么车,任何人都可以轻盈地践踏着红绿灯给的禁令,在斑马线之外奔跑,就像是身处乱世之中。姐姐拦住了天杨,她们说着,说着,其间姐姐像个耍赖的不良少女那样,企图去扯天杨的胳膊—反正,素净的淑女是打不赢我姐姐的,并没有过多久,她们俩的身影就重新隐进了医院的大门里面。
我发现我无法打开车门。我又试了一次,车门还是纹丝不动。我倒霉的姐姐一定是在飞奔出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把车锁上了。留给我的,只有这一扇副驾座旁边开着的窗子——还好,这辆车不是那种只要上锁车窗就会自己关闭的型号,不然,我就真的被闷在罐子里了。我看到陈迎南从“7-11”里出来,手上居然拎着几罐啤酒。
他看到了我,冲着我走了过来——准确地说,是冲着这辆困住我的车走了过来。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最初我想打开车门,其实是想进去那间“7-11”看一眼。但我来不及想为什么了,他已经对着那扇敞开的车窗笑了起来,像是在参观被关进笼子的动物。他的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一下车窗的边缘:“你怎么在这儿?郑南音小朋友?”
“我被锁在里面了。”我看了他一眼,他那种嘲讽的表情又一次地惹到了我。
“我是说,今天这么早,你就来了?可是臻臻都还没来呢,这个钟点那小家伙还没有睡醒,——演员没到齐,怎么办?”
“我陪我姐姐来办事情的。”该死,我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地在回答他的问题呢?
他冲着我的脸俯下了身子:“郑南音小朋友,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好的事情,所以我想喝一点,我可以请你喝酒。”
“谁稀罕。”我开始幻想着车窗那小半截玻璃突然间自动地升起来把他的脖子卡住。
“我哥哥醒了,就在一个小时之前。”
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地讲一句话。
“不开玩笑?”我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还是核实一下比较好。
“我没事闲得——开这种玩笑做什么?”他无奈地看着我,“虽然现在还不能判断他的意识损伤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暂时不能讲话,可是,他应该会活下来。医院也觉得这算是个奇迹,他现在还不算真的脱离危险,但是,我有种特别好的直觉。”
“你的意思是说,我哥哥也不会死了对不对?”我的语气近似于惊恐。
“没错。”他低声说,“我们俩也可以庆祝一下。二战停战了,战犯上法庭,可是同盟国代表和轴心国代表可以握手的。对不对?”
然后他的手越过了裸露的车窗,托住了我的脖子和脸庞交界的地方。我躲闪了,我在安全带的缝隙之间挣扎得近乎愚蠢,我微凉的手指在寻找安全带的扣子,可是我居然摸不到。那个扣子不是像关节一样,是个会活动的按钮吗?我能摸到的,加油啊,可是我放弃了边缘缓慢地垂了下来。他的手把我的脑袋推到了那半截玻璃窗上,真凉。
我想我必须承认,我知道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他笑笑,然后吻了我。
Chapter16
迦南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就像是从一个浪头的黑暗窒息里挣扎出水面来,重新看见彼此的眼睛。那时候,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姐姐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又笑了,他说:“没看错你。”“没看错什么呀?”我问。他非常悠闲地回答:“你……非常适合地下工作。”原来这又是一句嘲讽而已,可是现在,想要激怒我,似乎有点困难了。
我只是认真地盯着他,突然问他:“你是坏人吗?”我知道这很可笑,可是对我来说,这是重要的事情。他意外地看着我:“我觉得我不是。”他的视线转移到了远处,“你姐姐回来了,我走了。”转身之前又补充了一句,“你姐真的很漂亮,可惜就是穿衣服没品位。”“关你什么事!”在我重新找回跟他吵架的感觉的时候,他的背影消失了。
每一次,当姐姐重重关上车门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地开始同情方向盘。因为那方向盘就在她正前方,对她激烈的怨气完全没有防守的可能。“姐,”我轻轻地说,“别那么使劲地拉安全带,会拽坏的。”——当我想要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总是会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牵扯到对话里来。她看了我一眼:“你才多大?等你到了你妈那个年纪该多可怕。”
我知道她终究还是在天杨那里碰了钉子。但是这又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果然她愤怒地低声骂着:“什么东西,给她脸了!”
“我就跟你说嘛,她不可能来帮我们,不帮医院的。”我的声音也随着她的气势微弱了下去。
“我又没让她撒谎,我就是想让她说事实。”姐姐颓丧得像个小女孩。
“那个陈医生醒来了你知道吗?”我要求自己使用兴奋的语气宣告这个消息的时候,必须用全身力气来控制自己不去想陈迦南。
“知道。”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姐姐就是这点可爱,在她自己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想不到去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可是那又怎么样啊,都昏迷那么久了,现在人醒了也还是跟植物差不多。也不知道哪天就挂了,那还不是西决倒霉。”
“你干吗要想得那么可怕,”我其实是觉得她那句“也不知道哪天就挂了”很刺耳,即使我们是那么想要哥哥平安无事,也不该这么说,我深呼吸了一下,“我觉得是好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应该希望陈医生活着。只要他活着,哥哥就也能活着了。至于他撞人的前因后果……”
“郑南音,”她盯着我,“我可以理解成,你是在胳膊肘朝外拐么?”
“我的意思是说,现在陈医生活着,我们最初的目的就可以达到了不对吗?我不想看着你总在那个护士面前碰钉子,现在我们用不着了啊!”
我觉得她的话开始刺耳了,然后就非常没有气度地给了回应。
“你忘了江薏说过什么吗?”她的语调出人意料的宁静,“是,最初大家都想要西决能不被判死刑,然后希望能尽量少坐两年牢,可是我还觉得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就是江薏的,我们得去说给所有人听,西决是个好人。你觉得这是没用的事情么?”
“不对,江薏姐的意思不是这样的。”我突然觉得这件事情是必须要争辩清楚的,“最开始我们是觉得陈医生一定会死,所以江薏姐才会想办法要去做那个节目,要去跟所有人宣传这个事情。是为了尽可能地想办法救哥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既然我们最初希望的事情已经可以达成了,你干吗还要那么强求别人都觉得哥哥是好人呢?”
“因为这就是西决曾经最在乎的事儿!”她千脆把安全带解开了,这样便于转过身来对着我的脸控诉我。可她居然说“曾经”,就好像哥哥已经死了。这让我突然间很难过。经死了。这让我突然间很难过。
“有什么意义吗?”我说,“你别忘了我们现在其实也需要这间医院的,需要他们尽力地把陈医生治好,陈医生要是能活下来并且尽可能地恢复,哥哥的罪责才能轻一点,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你居然好意思说这种话?”她瞪大了眼睛,开始把连日来所有的怨气都发泄给我,“我要让所有的人包括法官知道西决跟那些杀人犯是不一样的。西决是一时冲动,他是最好的老师,他为了一个学生做了那么多可是这个学生就被那间明显有责任的医院耽误了病情……这本来就是事实,我没有歪曲,西决自己的个性他不可能为自己辩解任何一句,那这件事就只有我们来做,你大小姐要是觉得这很让你丢面子让你费事的话,不用你加入我们!”
“可是姐,杀人就是杀人,就算是再好的人,杀人也还是杀人,我们不翻要那么多人的同情,反正我们不管怎样都站在哥哥这边,可是你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像我们一样站在哥哥这边,这本身不可能而且其实也是不对的。”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把脸转回去面对着方向盘,她清晰地说:“你给我下车。”
——这也是她的习惯,是她在车里跟人吵架时候的撒手铜。这总能让我想起小时候,她发脾气的时候就从我手里夺走那本我正在翻的图画书:“还给我,这是我的。”——那原本是她童年时候的读物,后来大妈送给了我—其实,都是一样的意思。
我一句话也没再多说,打开门走到外面冬天的清晨里。
姐姐的车就那么爽快地离去了。我踩在斑马线上,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可是周围并没有车辆的喇叭声来提醒我。早餐摊位的摊主们刚刚开始他们的一天了,准确地说,马上就要开始。他们每夭都起得这么早,生活对他们来讲是艰辛的,可是,他们的家里没有杀人犯。我问自己现在要去什么地方,但是我最终只是挪到了人行道上,缓缓地在两个早餐的小摊位之间蹲了下来。卖豆浆的摊主是个看上去跟我妈妈差不多大的阿姨,她问我:“小姑娘你不舒服吗?”我说:“没有。”我敢说我是平静和微笑地跟她说“没有”的。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浪费任何一个陌生人给我的善意了。
我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早晨很冷的,天色还是灰蓝的,没有亮透。我可以在片刻之后把眼泪在外套的袖子上抹干,这样也许能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了。我现在需要知道我所有的努力其实都是有意义的,尽管这意义也许非常卑微——只够让我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这次不是幻觉,是真的。屏幕上绿色的光芒照亮了我衣服和膝盖之间仓促凑成的小黑夜,“苏远智”那三个汉字带着棱角,划着我的喉咙和胃壁。我没打开短信,闭上眼睛把手机放回了兜里。对不起。在真正折磨人的“对不起”的感觉来纠缠我之前,就让我先在心里把这三个字背诵一次吧。对不起,我暂时没有力气真正觉得“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终究会被真正的“对不起”折磨得夜不能寐但是这依然是没有用的;对不起,也许我会躲避在“对不起”里面让自己因为疼痛而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存在着;对不起,但是那种存在感却依然不能让我假装神明看得见我。就让所有“对不起”晚点再来捉我归案可以么,我不是不认罪,我只是想在认罪之前和自己待一会儿,然后喝一杯热豆浆。
“郑南音小朋友,你怎么还在这儿?”这个声音简直是个噩梦。但是我很高兴,我还记得把眼泪抹掉再抬起头来看他。
“别理我。”我静静地说。其实我心里已经在咬牙切齿了,但是我却没有了咬牙切齿地说话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