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过些年”毕竟是件太遥远的事情,所以溦姐儿静静地转过了身子,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远方倒是传来了好消息,这一年来,汤先生改写过的《绣玉阁》果然演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因此,当南直隶总督进京的时候,也少不得兴致勃勃地在看戏的时候跟同席的官员们说起,这出戏原本脱胎于一个真正的节妇的故事,且这节妇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据说,这故事已经讲到了礼部尚书那里——据说而已,可是这“据说”已经足够让令秧兴奋了很久。这种怀揣着期盼的日子,过起来,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觉总是粼粼地颤动着,跟阳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还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想起老爷刚走的时候,那个度日如年的十六岁的自己——她愉快地长叹一声:你呀,还太年轻。其实此刻的她也并未沉着到哪里去,隔一阵子就会问谢舜珲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谢舜珲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说不准,不过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会儿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爷能早一些考中进士,夫人出头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后他们二人便相视一笑,好像川少爷连着两次会试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可是谢先生已经有一阵子没有音讯了。就连令秧都听说了,这一阵子,州府那边很乱。几日前川少爷从书院里回家,讲起来都兴奋得很——说驻扎在徽州负责收矿盐税的太监实在过分,几年来已经累积了民怨无数——眼下终于有人领着头儿包围了那阉人的税监府,书院里的这群读书人也跟着蠢蠢欲动,事实上,人群聚集之初,那篇被广为传阅的讨伐阉人的檄文便是出自川少爷他们的东阳书院——至于具体是谁的手笔,自然没人肯承认的。
一般来说,令秧把她不能理解的事情,都称为“男人的事情”。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通常微微地蹙一下眉头,也就把那团费解的糨糊放下了。虽说宦官怎么说也算不得是“男人”,只是这些牵扯到了朝廷和文人和百姓的纠葛,那就必然是男人的事情了。也是因为歙县那边太乱了,谢先生多半足不出户,因此,没人能来解答令秧满心的问题。她只记得,蕙娘惊讶地问过川少爷:“青天白日地闹这么大,知县知府都当看不见么。”川少爷得意地笑道:“何止是装看不见,知府大人三天前就放出话来说有事到祁门去了,歙县的县衙大门今天起都是关着的——知县下了命令说县衙里不准出动一兵一卒去帮税监府解围。”蕙娘掩着嘴骇笑:“由此可见这起宦官还真是犯了众怒。这征税自古以来便是官府的事情,凭空他们跑出来插一杠子,遭人恨也是活该。咱们府里也一样,因为他们,这些年参股的生意不知道花出去多少冤钱——不过若真的放任不管,闹出人命来了,皇上的面子要往哪里搁?”川少爷又笑道:“果真是妇人之见,死两个阉人算得了什么,百姓围攻税监府的事情又不是只出在咱们徽州,好些地方都有过,听说湖南那边还有人直接把来收税的太监捆起来丢在河里淹死——也没听说过哪里的知府因为这个被查办。你若看过朝堂之上那班大臣们上的奏折,才知道什么叫不给皇上留面子,有些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了,要我看咱们圣上是真真的好涵养……”川少爷讲话已经很有指点江山的味道了,很容易便让人忘了,其实他也没有亲眼见过朝臣们的奏折。“你别欺负我们女人家没见过世面。”蕙娘不屑地啐道,“这么些年,不说别的,单是当年听老爷讲的一星半点朝堂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些影子的,何况……”蕙娘说到此处还是打住了,好险,差点就因着一时兴起,把自己当初在教坊里听来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不过川少爷倒是满面春风,没有听出丝毫端倪来:“谁不知道蕙姨娘是脂粉堆里的丈夫,哪里敢小瞧呢。”
令秧在一旁安静了许久,越听越觉得糊涂:“怎么还敢骂皇上——不怕皇上杀头么?”她委实按捺不住了才开口问的。川少爷和蕙娘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两个人便一起笑了——令秧还以为自己准是又问出了什么蠢话,却不知道这问题看似幼稚,却让人不那么好回答。蕙娘只是笑着说:“夫人又在开玩笑了。”这却让她更加糊涂,只得不好意思地跟着他们笑起来。川少爷道:“夫人想想,皇上难道能把满朝文武全都砍了头不成?”令秧虽然迟疑,但还是问了:“皇上……难道不能么?”这下他二人一片哑然,全都不笑了,蕙娘急得拾起桌上的折扇对着川少爷肩膀轻轻一击:“全都怪你,提起这个话头来招惹她。”令秧知道自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这种时候,便觉得——终究还是谢先生好啊。
蕙娘她们闲谈的时候也说起过,这六七年工夫,万岁爷像是嫌钱不够花,往各省都成立了税监府,派遣专门征收矿税的宦官统领着。说是征收开矿的税收,可事实上,对于徽州这种根本就没有矿的地方,自然就征收到了各行各业的商家头上。徽州向来是个富庶安宁的地方,这么多年,来这里上任的地方官员也都大都懂得珍惜——给官府上税自不必提,世世代代都习惯了的,真遇上磕磕碰碰之处,官府和民间各退一步,是多少年来达成的默契。可是从没听说过宦官们从京城里跑出来再多征一道税银的道理——怨声载道也是必然的。朝中大臣上过无数次奏折,阐述这矿监税是如何不合理,万岁爷却充耳不闻。若是听说哪里的百姓真的暴动了打伤乃至打死了负责矿税的宦官,也不过是再重新派另一个顶缺——这些年,在经营上跟蕙娘打过交道的男人们,提起“税监府”没有一个不咬牙切齿的,蕙娘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地长叹一声:“真没想到,原来九五之尊的手头也能紧到这个地步。”
令秧做梦也没想过,这些完全在她心智之外的,“男人”的事情,终有一天也会和她有关。总之,认识了谢先生以后,天底下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黄昏。川少爷在白日里不顾众人劝阻,又骑上马回到书院去,令秧也不懂得为何州府的乱局能让他如此兴奋,他摩拳擦掌,眼睛里充满了滚烫的快乐。整张脸庞似乎都被点亮了——那是他的女人们从来都没能做到的。兰馨重新关上房门焚香写字,自从得知三姑娘怀孕以后,她脸上就更是沉闷着没有表情。蕙娘在前头一如既往地忙碌,云巧一如既往地仇视着令秧,而厨房里,晚饭照旧在众人的忙碌中宁静地飘出香气,饭菜气味的角落里,隐隐地,照旧流动着一股药味——依然是连翘送进来的方子,配给溦姐儿的。
紫藤就在这个庸常的黄昏里,神秘兮兮地进房来,压低了嗓门道:“夫人,谢先生来了,他事先打发他的小厮跟侯武通了声气,我们把后门打开了,他此刻就等在那里。还吩咐我不要声张,直接把夫人领过去,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交代给夫人。”
令秧无奈地笑道:“一天到晚神迷鬼道的,又不知在作什么怪。”说罢站起身,跟在紫藤身后,又唤上了小如。紫藤的步子轻悄而又迅疾,为了跟上她,令秧也顾不得自己其实是深一脚浅一脚,心里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蕙娘骂过紫藤像猫一样,看来是没冤枉她。唐家大宅共有五进,一个天井挨着另一个地穿过去,每个天井却都面貌近似,全神贯注地走过去,令秧就感到一种微妙的眩晕。
谢舜珲漫不经心地站在拱形的后门里面,像是态度潇洒地接受了什么人将他严丝合缝地嵌进去。身旁还有他那匹倦怠的马。见她来了,还忙不迭笑道:“夫人这次替谢某解解燃眉之急可好?收留一个人在府里暂住几日,人命关天,夫人最是个慈悲的。”她早已看到他身后还有一辆破旧的马车,以及一个心不在焉只等着结算报酬的车夫。她走上前两三步,小心翼翼地将那马车上垂着的蓝布帘子掀起一角,即刻就像被烫着那样收回了手——不用多看了,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个巨大的麻烦。她吩咐紫藤道:“叫两个侯武信得过的小子,抬上小轿过来,把人安置在谢先生平日住的屋里就好。再把罗大夫叫来。”
谢舜珲赞许地看着她:“夫人真是大将风度……”被她狠狠地白了一眼。
这位昏睡的不速之客浑身是血,令秧指挥着小如和另一个小丫鬟为他褪去身上那套粗布衫子的时候很费了一点力气。等候着罗大夫来的工夫,令秧吩咐小如她们去厨房烧开水,自己坐在那里细细端详了这人几眼。眼睛上一圈乌青就不提了,脸上、手背上都划着血道子,血迹凝结成了斑斑点点的棕色,不过尚有新鲜的血液从里面那件白色中衣上渗出来,若是能不去端详那些骇人刺目的红,便能发现这套中衣其实非常讲究,令秧甚至都不认得这是什么缎子——随后她便在心内讪笑着斥骂自己:这是人家陌生男人的衣裳,还是穿在里面的——看得这么细心,也不嫌害臊。明明这屋中除了她,再没第二个清醒的人了,也还是将目光挪开,移到床前摆放着的那对鞋子上——全是土,脏污不堪,边沿上还沾着些可疑的东西,搞不好是踩着了田地里的牛粪——不过这鞋子的式样倒是奇怪,质料也好……这念头只是迅疾地在她心里一闪,还没来得及成形,门吱吱悠悠地响了起来,罗大夫进来了。
令秧让谢舜珲的小厮留下来给罗大夫打下手,自己退了出去。谢舜珲就坐在隔壁悠闲地吃茶,跨过门槛时她恰好听见他在跟小如说笑:“你们府里的核桃酥这些年是越做越有味道了,过几日家去的时候给我装几盒带走可好?”小如认真地回答道:“这个,我得去回过蕙姨娘,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谢舜珲笑道:“就不能专门替我新做几盒么,难道我只配吃你们家剩下的。”小如涨红了脸,讲话的声调因为着急,便不加修饰了:“哎呀谢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别总是打趣我了,夫人听见了又会骂的。”说罢,一回头,却猝不及防地看到“夫人”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耳边只听见谢舜珲爽朗的笑声:“你这孩子心眼儿怎的那么实在,不过是同你说笑而已。”令秧不看小如,斜睨着谢舜珲问道:“你究竟又在搞什么名堂?就算是捅了娄子叫人给你收拾,也说个明白好让我们心里有底儿。那人,可是被你的人给打成这样的?”“天地良心。”谢舜珲无奈地长叹,“谢某本想着好久没来府上看看了,今日好不容易得个闲儿,哪知道刚刚出城,小厮说要去解手,谁承想在田地里就捡到了这个可怜人……我还费了好大的力气雇来马车,才把他抬来,夫人倒这样冤枉我,想想真是没有意思。”令秧果然不好意思起来,可为了掩饰这种不好意思,除了重重地坐在椅子里眼睛看看别处,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只好故意加重叹息的力度:“也真是个可怜人,一定是外省来我们这儿做生意的吧。我看那双鞋子式样料子都不俗,搞不好是做绸缎生意的。莫不是遇见了盗匪……作孽,他家里人还不知道要怎样担心呢。”谢舜珲含着笑正要开口,忽然听得罗大夫在外面一面叩门,一面低声地唤:“夫人,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舜珲不紧不慢地起身开了门:“大夫请进来吧,谢某出去便是。”在门外回廊上悠然地踱了两回步子,又朝下看了看天井的地面上静静积起的一个小小的水洼,直到罗大夫神色慌张地出来对他微微拱手的时候,才又还了礼,重新迈进去。果然撞到令秧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地瞪着他。她生气的样子总让他觉得分外有趣。一看见他,令秧便扬起了声音道:“你是存心想坑死我吧!我真的当他只是个过路人才做主收留了,没告诉蕙娘——如今可倒好,这么大的一个麻烦是经我的手弄到家里的,这叫我如何做人呢!”还嫌不解气,又咬了咬嘴唇补充道,“你看看,如今连孙子都入学堂开蒙了,你这做爷爷的办事还这么想起一出便是一出,叫人说你什么好啊,你慈悲心肠看见人落难,那你怎么不把这太监请到你家去养伤,我到底该怎么跟蕙娘说,过几日官府要是来寻他我又该如何是好啊……”与其说骂人,她倒更像是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夫人且息怒。”谢舜珲笑着摆摆手,不知为何,她也就听话地安静下来了。
“我起初也是真的只为着救人,没想着其余的。我也是快到府上了,才发现他是税监府的公公——我不是没想过原路折回去把他带到我家,可是夫人你知道,歙县眼下正是乱的时候,听说税监府一个听差跑腿的小厮已经叫那些闹事的给打死了,连锦衣卫都伤了好几个,这位公公必定也是换了百姓的衣服趁着乱逃出来的,我怕此时带他回去又生什么事端,便想到不如让他就在休宁避一阵子,等伤好了不用夫人说话,他自己就得急着回去了。”
“你又是怎么发现他是税监府的公公的?”令秧像是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生气了。
“其实夫人也早就看到了,的确是这人的鞋子与众不同。那是皂靴,咱们普通百姓穿不得,只有朝廷命官才能穿的。宦官的靴子式样又略微不同些——反倒让夫人以为他是开绸缎庄的了。”谢舜珲极为开心地大笑了起来,“这真是极妙,夫人就告诉府里的人他是你娘家做绸缎生意的亲戚好了,这绸缎庄的来头了不得,买卖的都是宫里内造的货色。”
令秧被谢舜珲的前仰后合弄得很没面子,只好讪讪地抢白道:“我能见过几个穿官靴的,况且,那些着官服的靴子都藏在衣裳后头,哪能看得真切。你说等伤好了送他回去,送回哪里去……你告诉我,我也好吩咐家里的小厮们。”
“只怕用不着劳动夫人家的小厮。”旁人或许会觉得谢舜珲此刻的笑容是在嘲讽,可令秧却从不这么想,只是凝神在听,“用不了几日,朝廷都会派人来寻他的。夫人只管替他诊治就是了,等他醒了一切自有道理。”
令秧一愣:“你是说,朝廷也会来寻他?”跟着,眼睛倏地亮了。
谢舜珲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杯:“他是朝廷派来收税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没人来寻他?话说夫人真是熟不拘礼了,过去同我说话,还总是‘先生’长‘先生’短,如今就直接‘你我’起来。”
“想跟你说点正经的真难。”令秧的眼睛又一次睁圆了,“若是这么说,我就还得谢你,说不定他也会念着我的好,回京城以后帮我的忙——咱们的大事便又有指望了。你是不是早已想到这一层了?”她已经理所当然地把那道牌坊看成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大事。
“不算早,只不过是在路上想到的。”谢舜珲含笑道,紧跟着,认真地轻叹了一声,“如今,谢某便真没有什么可以指点夫人的,夫人已然‘出师’了。”
令秧蜻蜓点水地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笑笑,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忘记她只剩下了一条胳膊,并且,即使突然想起来也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名叫杨琛的宦官终于清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令秧。他浑身沉重得像是被埋进了土里,眼皮一抬,便牵得脑袋里一阵蜿蜒直上的疼痛。他不得不重新把眼睛闭上,那一刹那,疼痛也就被关进了黑暗的匣子里,耳边涌进一股清澈的声音:“公公可是醒了?”他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似乎已经穿过了血肉之躯掉在地面上,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绝望,所以只好平静地想:看来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也还是无济于事。接着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了他的胸口和肩膀连接的地方,那个声音道:“公公快别动,好生养伤,咱们家虽说没出徽州的地界,不过休宁离州府好歹也有一段路,寒舍简陋,可是无人打扰。安心躺着吧,等身子好些了,我派家里的小厮去替公公往外送信儿。”
他又一次地忍着疼痛,微微睁开了眼睛。令秧和清晨的光一起涌到他面前来。说不准眼前这妇人究竟多大,看容颜不算十分年轻,虽说皮肤光洁,可脸上的线条一看就是经过些人世的龌龊的,衬得眼睛里的神色也有风霜。但是她的声音却清脆娇美,如同少女,总感觉伴随着她的说话声,她眼睛里会随着这琳琳琅琅的声音溅出几滴泪来。她浑身上下穿戴的都是素色,头发上也没有钗环,恐怕是个孀妇。不知为何,她让他相信,他的确置身于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几年以后,杨琛回忆起在唐家大宅养伤的日子,仔细一想,才发觉,自己不过只在那里待了七八天而已。所以他也不知为何,能记得那么多关于令秧的事情。这位唐家夫人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每日服侍他喝药,他的一日三餐,则是这位夫人亲自端进他房里的。她们热情,细致,但是在这唐夫人脸上,他居然找不到一丝旁人见了他们都会有的惊惧和谄媚。她认真地看着他吃饭,并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要他多吃点儿这个或那个菜,并且还追了一句:“汤倒是也快些喝呀。”这种坦然反倒让他感觉不可思议,最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隐隐地担心,若是他真的不快些喝下去,她会责备他。
起初他不怎么愿意同她讲话,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有种奇怪的尖细,这其实让他觉得羞耻……尤其,是在宫外的女人面前。不过有一天,他终于放下碗认真地对她笑笑:“自打来了这徽州的税监府,无论是官绅,还是百姓,受了不知多少冷眼。只在夫人这儿,不止看见过笑脸,连嘘寒问暖都听得着。”“怎么会。”令秧难以置信,“多少人都怕你们,还敢给你们甩脸子么?”——唐夫人还很喜欢跟他聊天,只是,她像个孩子那样,常会提一些荒谬,可是极难回答的问题。
“他们怕的是皇上,只是又瞧不起我们,两宗加起来,不给冷眼又能给什么呢?”他自嘲地笑笑,“也有那些上来点头哈腰的人,可是真到了百姓暴动围了税监府的褃节上,冲着我们扔石头扔得最凶的,便是他们。”
“不过话说回来,官府的税已经不少了,再富足的地方,人们赚的也是辛苦钱。你们说来就来,再征走一道,难怪会遭人恨。”鬼使神差地,她把从蕙娘那里听来的话用上了。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可是夫人想想,我们也是听候圣上的差遣,我们在民间挨打挨骂,还有人丢过性命,那些官绅都是眀里客气暗里给我们使绊子……饶是这样,税收不够也还得受罚,不该跟夫人诉这种苦的,实在失礼了。”杨琛苦笑着摇头,随着人放松下来,嗓音也跟着越发尖细了。他一脸诚恳的神情,一张嘴,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却像是一只奇怪的鸟学会了说人话。不过令秧倒是不觉得难听。
“哎呀。”她原本想抬起左手,可是抬不动,情急之下急匆匆地换了右手去掩住自己的口,“公公回去以后可千万别告诉皇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见识……”
杨琛难以置信地笑了:“唐夫人实在多虑了,皇上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问罪所有说几句怨言的百姓?”
“就算不会问罪,惹皇上生气了,也是不好的。”令秧认真而困惑地望着他,“杨公公你笑什么……”
他正色道:“夫人也太瞧得起我了,皇上哪里是我想见到就见得到的。”
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几日,并没有人来寻找杨琛。令秧的生活突然间忙碌了起来,从清晨到傍晚,来来回回地穿越着那几重天井。内心里翻腾着的那种简单的喜悦,不仅仅因为杨琛也许关系着她的大事,还因为,她恍惚间回到了刚来唐府时候的岁月——自己也曾这样急急地跑去找云巧。如今,云巧的房门整日紧闭,她感觉在失去了云巧之后,好像又有了一个朋友。谢舜珲私下里跟蕙娘通了声气,蕙娘知道如今府里藏着个烫手的山芋,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闻不问。只按着令秧的话,告诉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借住在家里养病的客人是夫人的远房表弟,做绸缎生意的。
“我在府上受夫人这般关照,只怕给夫人添麻烦。”杨琛歉然道。他其实是个羞涩而谦恭的人。谦恭也许是被宫里的倾轧调教出来的,可是羞涩却是与生俱来。
“不麻烦,横竖我也没有什么正经事情。”令秧愕然。总是听说这群宦官仗着在朝中的权势,在各处都是跋扈横行,却没想到,这个杨公公很多时候都还会脸红。
“我是怕,府上的人真以为我是做绸缎生意的客人,会有人说夫人的闲话。”他脸上一阵微微地发热,恐怕也是因为,他隐隐地期待着真有人能传点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多的人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令秧淡淡地一笑,抬起一条胳膊,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左边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那只扭曲如一截火烧过的树枝一样的手臂。随后若无其事地柔声道:“公公不必替我忧心,我家老爷离世十几年,我什么闲话都听过,后来我自己将这胳膊砍成这样,那之后便彻底清净了。倘若再有什么闲话,我给他看看这个便是。”她的面庞上像是笼罩起一层柔和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