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武和紫藤完婚那天,唐家大宅里倒也是热闹。
婚事都还在其次,众人现在都晓得了,从此以后他们便有了新的总管夫妻。旧日的管家娘子从此正式卸任,被府里养起来等着终老,仪式上,拜完了天地,这二人都没有高堂在身边,因此,拜的就是原先的管家夫妇——老管家被人抬了出来,左右搀扶着架在椅子上,受了这一拜。
其实在婚礼前一天,侯武和紫藤二人已分别来拜过了各房的主子。侯武深深叩首的时候令秧道:“起来吧。从今以后就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咱们府里虽然是没有老爷,可是越是这样,大小事情的规矩方圆越不能给人留下话柄儿。从此以后,很多事情就交给你和紫藤了。你可知道,在咱们家,最看重的是什么?”侯武垂手侍立着,听到问题立刻惶恐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老实人才有的那种不善言辞的窘迫——也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令秧笑了,笑意里全是宽容,这让侯武依稀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夫人——可是她们终究不同,令秧无论如何,都无法假装自己像是一个“母亲”。她缓缓地叹气道:“这个宅子里,我最在意的,便是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或者我讲得再明白些,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绝不能在别人嘴里被玷污了。咱们家——账房上每年收多少银子又花多少,有没有亏空能不能盈余,什么差事用什么人又罢免什么人,我通通不管,我不识数目字,也不想费这个力气;可若是咱们家里传出来什么不好听的话不名誉的事情——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你可明白?”
侯武连声答应着,心里却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那似乎是个初夏,不记得是族里唱大戏还是过端午了,他吃多了酒,强撑着帮川少爷把马牵进马厩去,头晕沉沉的,觉得那匹马的眼睛好像飞满了四周,他的身体模糊感觉到了一堆松软的稻草,倒头便将自己砸进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耳边却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人说:“谢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若有一日实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断。就怕那时候没工夫跟谢先生辞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他听出来那是谁的声音,正因为如此,才吓得丢了魂。然后男人的声音道:“夫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吧?不过谢某只劝夫人……”往下的话他便听得不甚明了了,只是那句“谢某”让他知道了对话的人是谁。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身子埋进稻草堆里,脊背上的冰凉倒是醒了酒。
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其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这件事的意义——只是他知道,这个记忆必然要留着,日后总归有用。
他自然不会知道,当他退出令秧房里的时候,他脊背上印着小如含怨的眼睛。小如得知这场婚事定下来之后,在后半夜偷偷地哭了很久。不过小如知道,这念头早就被夫人掐断了,或许本来就不该有的。小如不是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天亮以后,她便好了,又欢天喜地地跑去打趣紫藤,顺便热心好奇地想要看看新娘子的衣服。
洞房花烛夜,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在床沿上手足无措地坐下来,似乎觉得新衣裳太拘谨,可是真脱下去又太费事了。他打量着八仙桌上畅快地淌着泪的喜烛,故意不去注视身旁那个盖头未掀的女人。新房虽小,可已经是下房中最上等的两间。全套的家私物件,甚至新娘子的首饰,都是蕙姨娘亲手置办的——蕙姨娘甚至没有动用账房上的钱,是拿自己的体己出来给紫藤置下了这份让所有丫鬟都羡慕的嫁妆。
他隐约听得到,阖上的房门外面,那些隐约的嬉笑推搡的声音。他终于站起身掀掉盖头的时候,那些声音就更嘈杂了。头发被盘起来,并且浓妆之后的紫藤看上去有点陌生,他几乎无法正视她涂得鲜艳的嘴唇。他只好重新坐回她身旁,他和他的新娘默契地安静着,等到门外的人们意兴阑珊,等到那些鸟雀般细碎的声音渐渐平息——在那漫长的等待里,他想说不定能娶到紫藤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因为她和自己一样,熬得住这样让时间慢慢被文火烧干的寂静。紫藤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往后你若想去蕙姨娘那里,照旧去便好。但是要记得让我知道。”紫藤的声音很轻,但是吐字清晰,珠圆玉润的。
他大惊失色,却依旧保持沉默。其实他第一个念头是让她当心隔墙有耳,只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即使不望着她,他也能感觉到,她缓慢绽开的微笑似乎在悄悄融化着他的半边脸颊。她轻叹道:“昨天,我跟蕙姨娘告过别了。我跟她跟了这么多年,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懂得。我只盼着你能应允我一件事,无论何时,什么都别瞒着我。”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是若是照实说,又好像坏了什么规矩。
紫藤静静地说:“咱们睡吧。”他站起身吹熄了蜡烛。然后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重新坐回了床沿上。他知道她也纹丝未动。知道这个让他安心。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地坐了很久——洞房花烛夜便这么过去了。
三日后的黄昏,看诊归来的罗大夫看见侯武拎着两坛酒站在自家门外。罗大夫一怔,道:“可是唐老夫人的病又不好了?”侯武摆手笑道:“老夫人近来安康得很,只是我想来请罗大夫喝一点,前日里成亲成得匆忙,只请了请府里一同当差的伴儿,不想落下了罗大夫,今儿是特意来讨打的。”
罗大夫听了,连忙拱手道:“啊呀,那真是要恭喜。我这几日被苏家少奶奶的病耽搁住了,拙荆也没进府里去——真真是错过了喜讯,我今晚该自罚三杯。”
顷刻间,他们之间便亲热起来,酒过三巡,更是亲如兄弟。
谣言,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开始流传的。
第八章
人人都知道,谢舜珲近日流连于“海棠院”,夜夜笙歌,说起来摇头叹气的人倒是不少。
可事实倒也不完全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沈清玥看似百无聊赖地端坐在闺房里给古琴调音,不像平日里要出局时候的盛妆,可是那份相对的素净也是精心修饰出来的。倒是她的小丫头眼尖,愉快地扬声道:“姑娘,谢先生到了。”沈清玥笑盈盈地起身道:“了不得,如今你可是稀客。”谢舜珲大方地拱拱手:“我来给你道喜。却不知沈小姐成天价贵客盈门,我想要约上今儿个这一顿小酌,都恨不能等上半个月。”沈清玥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接过来小丫鬟捧上的茶盅,轻放在桌上:“稍等,片刻之后,等茶叶都舒展开了,我再替你续上另一半的水,如此才不辜负它。”然后,柔声笑道,“其实不是要你等,最近我本就不怎么出局。眼看着启程的正日子快到了,眼下不过是挨个儿跟这些年的恩客们吃吃酒,辞个行而已。”——众人知都道沈清玥姑娘的劫数已经满了,遇上了愿意替她赎身的主儿。那官人本是南京人,家里能称得上是巨贾。本是来徽州跟人谈一笔买卖,花酒桌上看见了清玥姑娘,从此便明白了人间还真有“魂牵梦萦”这回事。两三年下来,终于替沈清玥赎了身,不日便要带着她回南京。
谢舜珲起身踱至窗下,突然连声顿足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正对着窗子的墙上挂不得画的,偏不听。”沈清玥无奈道:“我家那官人硬要我挂在这里,我又能奈他何?你让我跟他讲再好的画儿也比不得实景,他听不进去罢了。”谢舜珲也笑道:“如今你倒真是三从四德。”又见砚台下面压着一张花笺,蝇头小楷如茉莉花一般端然绽放,只见一首七绝,题为《咏柳》:“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他叹息道:“又不知是哪个犯了相思病吧,要你这么费心思回绝他。”清玥道:“这些年,这儿的人都习惯了海棠院有个我在——如今突如其来便要去了,有人伤感也是常情。”随即佯怒地白了谢舜珲一眼,“倒是你,说是来跟我辞行,以为我不知道,今日怕是南院没人,你才想起来我这北边儿还空着吧。”谢舜珲讪讪道:“谁说南院没人?我特地跟那边说了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还有件事情想求你呢。”清玥啐道:“有事求我!什么叫薄情寡义,这便是了。”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前几个月休宁那地方有户姓唐的望族,他们家孀居的主妇趁着给老夫人做寿的日子,宴请四邻八乡守节的孀妇。我应承了他们族里人,帮他们写了篇《百孀宴赋》呈给休宁知县——哪知休宁知县正巧差人编纂着一本集子,专收各种颂扬他县里风化的文章。编这集子的人偏要给每篇文章题诗一首——我看过了他们给我的《百孀宴赋》题的诗,俗不可耐,若真的收进去了还脏了我的笔墨。我便想起你了——你帮我题一首,我给你虚拟个男人的名字,便成了。”清玥大惊失色道:“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去给节妇题诗——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你知我知而已,还有谁能传出去。我原本想自己写了充数——可是你的诗向来心思灵巧清隽,用在这里是绝对错不了的。”“也罢。”清玥爽快地笑道,“那些贞节烈妇们揣度不了我们这样人的心思,可我们揣度她们,倒是轻而易举的。”谢舜珲赶紧附和道:“那是自然——你就当可怜她们吧,她们哪能像你一样活得这么有滋味。”清玥眼里掠过一丝凄然:“这话便真的没意思了。”一时间谢舜珲也知道自己失言,急着顾左右而言他,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像太刻意。无奈只得低头拨弄了一下清玥的琴,笑道:“以后,我会常想着你的《阳关三叠》。”清玥静静地说:“等我们小酌几杯以后,我再弹给你听。”
一时间小丫鬟端上了酒和几样精致小菜,二人落了座,沈清玥一如既往地为他布菜,谢舜珲问道:“这一次到南京去,是跟着他回他家的大宅,还是将你安置在别馆?”清玥沉默了片刻:“我没问过这个,随他安排。”“这里头有个分别。”谢舜珲放下了酒杯,“总之,去了他们家,不比在这里,总得做低伏小——说起来也辛苦你了。”“我会当心。”清玥还没饮酒,眼睛里却已弥漫上了醉意,“你也一样,别看你总替别人盘算,其实你才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那个。听我一句劝,南院那边,玩一玩便算了,认不得真的。”谢舜珲笑而不语,又兀自饮了一杯,清玥却没有换话题的意思,“一个人情浓情淡,全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你呀,你的情就太浓了——就算兑进去七成的水也够寻常人用上一辈子。南院那个——之前不是祁门目连班子里扮观音的小旦么——他不像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跑了那么些年的江湖,是他们班主为了还赌债才将他卖进来,半路出家的更是心狠手辣。你中意他,这是情不自禁,谁都不能说什么——只是,别在他身上花太多钱。这话除了我,旁人也说不得的。”
“知道你是为着我好。”他闷声道,“走之前我把我自己那方砚台送你,你也知道歙砚是好的,拿去整日用它写字,只当是我们徽州的这班朋友还在跟前。”
“我还记得。”清玥长叹一声,“五年前,你们这起没脸的拥着我去选‘徽州八艳’,那时候,整日跟着你们这些会文章的胡闹,可是不知道有多开心。”
“就是因为我们没脸,你才只中了‘探花’;若我们的面子再大些,花魁就是你的。”
“当初那班人,有的死了,有的不在徽州了,我原先以为,不管怎么说你还在这儿——可没想到,要告辞的是我。”清玥看着他的眼睛,“我还记得,你当年带来一位京城来的朋友,会写戏的……”
“哦,你说汤先生。”谢舜珲笑道,“他已经离开京城,辞官回乡了,总之,过得也不甚得意。”
“你哪里交得到得意的朋友。”清玥打趣他,“可是汤先生新写的一出戏我倒是看过了,真的极美,《牡丹亭还魂记》——你可看过不曾?里面有句唱词,不知为何,听到之后我就想起你。”
“哪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们都笑了起来。窗外,月色如水。
这些天,连翘一直活在坐卧难安的恐惧里。这恐惧难以言表,也无从启齿,但却像个活物那样,总在她刚刚觉得轻松愉快的时候,不怀好意地跳出来。这让她想起那一年,她突然发现自己红潮未至——可当时毕竟年轻,总觉得大不了一死,如今却又不同了,两个孩子都还幼小,就连“死”,对她这样一个母亲来说,都是奢侈。
可是她依然必须跨进唐家宅院的门槛,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丸药交给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最后,再像以往那样,由小如领着,走进令秧的房门。令秧的声音乍一听没什么怒气,只是背对着她,不动声色道:“把门关好。”即使往日,连翘还是丫鬟的时候,也不曾听令秧用这样的方式同她讲话。
“我且问你。”令秧缓缓转过了身,脸上还充盈着少女一般的笑意,“那些闲言碎语,你可曾听过?”
“我。”连翘心一横,静静地说,“我不懂夫人的意思,还请夫人明示。”
她自然是在撒谎。第一次听到那些可怕的闲话,应该是在大约十天之前,那便是连翘噩梦的开始:她跟着她的夫君去药铺看药材,由于相熟,药铺老板每次都领着罗大夫到后面库房去看些不轻易示人的好货色。她就被药铺老板娘殷勤地让到屋里吃茶,聊聊孩子。她们说起一家人家孩子未足月便已出生,都是因着产妇气血亏的缘故——然后药铺老板娘就神秘地笑笑,说道:“有句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莫介意,总之你如今又不是唐家的奴才了,权当听听故事。”她隐约觉得不妙,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眼前那妇人早就按捺不住了:“我听人家说——你们唐家那位夫人,说是诞下了她家老爷遗腹的小姐,可其实,那孩子根本不是唐老爷的,只不过是个没足月的孩子所以才瞒天过海了。”
“这种话如何信得!”连翘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唐家夫人十六岁便守寡,一心一意地撑着唐家的门户,带大两个遗腹幼子——你也是女人,你该知道她有多艰难,她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名节,你们如何还要用这种脏水泼她!”
“瞧你。”药店老板娘依旧气定神闲,“我说什么了?不过也是听来的话儿,我当你是信得过的人,才跟你说说,纯为了取乐。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我却寻思着,即便这传言是真的,我也一样觉得唐夫人不容易。说到底,守着名节、等着旌表都是有钱人家的事情,跟穷人有什么相干?真到了活不下去的份儿上,哪个寡妇不肯再嫁?我自己就曾帮着邻居的孀妇牵线做过媒。守一辈子换来那块牌坊,是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银子使?你随便听听就好,何必还真的动气?”
于是连翘明白了,这传闻已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她一直不敢往最可怕的地方想——溦姐儿出生那日,她记得很清楚——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一直都是同时请着两个大夫,开两份方子。那日还是照旧,蕙娘先请来的是那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大夫,大夫一看溦姐儿如此瘦小,令秧又气若游丝,虽面露难色,但也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她们是在当天深夜里才请罗大夫过来的,又让罗大夫开了一副对症的药。除开府里这几个攻守同盟的女人,便只有自家夫君才知道溦姐儿并不足月了。一旦轻轻想到这个,连翘便是一阵如同打摆子一般彻骨的寒冷。这枕边人究竟是不是不值得信任,她甚至没有勇气去开口问他。暗自观察着,只觉得他一切如常,一如既往地吃饭喝水,逗弄孩子,同她讲话,也一如既往地在熄灯后的黑暗里熟稔地抱住她。她只消一伸手便触摸得到他熟悉的皮肤,不知为何,这让她觉得,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背叛她和她们的,不会是这个亲人。
“我同你讲过没有?”令秧依旧没有表情,“早一点动手,免得夜长梦多。所谓的夜长梦多,指的便是眼下这种境况。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仅是府里下人们在传,外面也有人说,小如第一次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儿,可是后来连蕙娘都坐不住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告诉过你没有,会有今天?”她的声音终于颤抖了起来,“你说呀,我告诉过你没有?”
连翘默默地跪下了。静静地流着泪。
“起来。”令秧惨淡地笑笑,“我不是庙里的泥像,不用有事没事地跪我。连翘,我一直拿你当亲人,你懂不懂?现在去把我们说好的事情办了,也许还来得及,你懂不懂?”
“我懂。”连翘终于仰起脸注视着她,“可是夫人,他真的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吐露半个字,我信他。”
“想当初他以那样的下流手段待你,你如何信得?”令秧听得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在用力地往下沉——这句话翻来覆去不知说过多少遍,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对白太蠢,太没有用处。可是除了这些蠢话,又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啊连翘,他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你舍不得的地方?”
连翘愣了半晌,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夫人恕我直言,老爷去得太早了,夫人怕是不知道,耳鬓厮磨是什么滋味。”
令秧淡然地冷笑一声:“罢了,你执意要留着他那条贱命,我的确不能逼你。横竖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总归要自己想法子。只是连翘,今日你出了我这道房门,我们昔日的情分也就断了。你以后即使是送药也不必再过来看我,回去好生相夫教子,好自为之。”
连翘突然觉得膝盖一软,就势瘫在地上。令秧用力地看着她,最终掉转了脑袋。连翘只是觉得奇怪:为何虚脱一样的此刻,心里涌上来的都是如释重负。她撑起身子对着令秧的背影深深地叩头:“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是连翘忘恩负义,连翘只得来世再报。”她抬起手背悄悄地抹去下巴上悬着的泪珠,她心里有种能称得上是“喜悦”的东西,她流泪是因为这喜悦令她羞惭。
令秧不回头,房门关起的响声令她脊背上滚过一阵充满恶意的寒冷。她不能相信,连翘这么痛快地离开了。她以为她会哭,她会哀求,她会解释一大堆的废话来表示她的忠诚——令秧其实只是需要她走个过场而已。她却如此迫不及待地走远——下流东西。令秧在心里咒骂着。如今倒真以为自己成了良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她绑了去沉潭。
令秧又一次捏紧了拳头,她知道自己在哭。
起初,侯武自己也未曾料到,听起来阴森龌龊的计谋,实施起来却是意想不到地简单。他是真心想请罗大夫吃酒的,要怪也只能怪罗大夫贪杯却没有酒量。不过细论起来,他也承认自己说不上是全然无心——在蕙娘身边这么久了,如今又有了紫藤,却从未从她二人嘴里听到过任何府里的事情——他指的当然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么就是她二人的口风太紧,要么就是自己走岔了路子。夫人身边,他却没有能说上话的人——原本是打算好好接近小如那丫头的,只可惜才刚开了个头儿,那丫鬟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躲着。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连翘——毕竟她才是夫人跟前真正的老人儿,虽说已嫁为人妇必须避嫌,不过没人能拦着他去跟她的枕边人做朋友。
罗大夫并不是一个有多少戒心的人,酒过三巡便开始掏心窝子。第一次喝多了的时候慨叹完了他自己半生有多坎坷;第二次半醉的时候便开始笑谈各家病患的秘密;第三次自然聊到了彼此尝过的女人的滋味。三顿酒喝下来,已和侯武割头换颈。那是一个初秋,月色极佳的夜晚——连翘带着孩子们在屋里睡熟了,他们两个男人在小院里,就着月光和剩余不多的小菜,殷勤地互相劝着。罗大夫颤抖着手举起了杯:“再来,怕甚,总之你是千杯不醉的。”随即自己痛快地一饮而尽——也不看看侯武最终喝完了没有。“贤弟。”他再为自己斟满,“眼看着就是中秋了,你出来这么些年,可有回去过家乡陪你娘过节?”侯武淡淡笑道:“我爹死了以后,我娘没几年就改嫁了。蕙姨娘倒是待我好,有一年中秋给过我几天的假——只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思,我娘都不敢留我住一夜,原先家里的老房子的院墙也塌了一半,没人管,野草生得遍地都是……”他眼眶里一阵潮湿,这次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