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倚放下茶壶,看向我,我接着道:“我不是和你借钱。是想问你,瑞和里,还有空缺么?比如,二掌柜,管事什么的,你看你这生意越来越大了,事情多,总要多些人帮亲,再有……”
柳桐倚也笑了:“今日我并不想再绕,却是你,一直在绕。”
十年后,又是五月,我与然思出海办了一趟货,秋时方回,刚到家中,李管事便道,有京城送来的急件,压在这宅中半个月了,指名道姓,要送给我。
我与然思从上岸这一路,就看见沿途情形有些异样,一路上也听了些议论,我一看那信的封皮,心中顿时凉了。
是启檀的笔迹。
我匆匆拆了信,里面只写着几句话,却让我手脚冰凉——
叔,皇上病重,想见你一面。(楷体)
我从马上一路狂奔,赶到京城外,正看见城军浑身靛蓝,正将丧幡升起。
我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秋雨细密,浸透了泥土,山中红叶,一片触目般红。
我挖开泥土,将那青花瓷小瓮埋在碑旁,碑上刻着——德宗皇帝顶骨之碑。
我只记得,我侄启赭,,不是什么圣上万岁,也不叫什么德宗。他就是个有些人生的变扭孩子。
生在帝王家,规矩多,拘束大,想玩的不能玩,想吃的不能吃,为了礼仪体面,一个孩子长到十来岁,连腊八蒜都没见过。
那时候正是腊月里,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竟还让太子往怀王府中来,自然也有启檀启绯几个小祸星,又是一日整宅不安。
我忙里偷闲去小厅中坐,恰好我娘说厨房新制好的腊八蒜,我让人端了几颗来,正要尝口鲜,正好进厅的太子却厉喝一声:“住口!”一袖子扫在地上,装腊八蒜的小碟子哐当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厅中的仆役吓得跪了一地,启赭仰着脸看着我,肃然道:“此蒜已呈绿色,显然有剧毒,为何你还要吃。”
我愣了一愣,乐了,厅中的仆役并闻声赶来的我娘也乐了:“太子是没吃过腊八蒜吧,就是要在腊八这个时间,才能腌出这种蒜。”
我让人又端了些来,现吃给他看。
丫鬟笑道:“太子千金贵体,自然没见过这种民间吃食。”
启赭难得涨红了脸,板着脸道:“韭蒜之类,本宫皆不可常吃,”
想来是怕有口气或下面通气,失了礼仪。
我吃了一颗,只见启赭不断的看向那碟腊八蒜,既然有规矩说不能吃,我可不敢让太子吃这个,便叫人端下去。
岂料丫鬟刚弯下腰,启赭道:“且慢。”
丫鬟收回手,启赭踱到桌前,神色肃然,一板一眼道:“本宫亦要多知这些民间之物,方能体察民情。”
抓起一颗腊八蒜,肃然地塞进了嘴里。
结果,晚上吃饭,几个皇子就着粥。将腊八蒜吃下去了小半碟,启赭吃得尤其多,把我和我娘愁得不轻,生怕他腌住了心。
最后我让人取了一罐腊八蒜用一个青花瓷的小罐子盛了。与启赭一道送进皇宫,好让太子多多体察民情,这才算罢了。
我将土按实了,站起身,启檀低声道:“叔,此地你不能留太久,只要心里有,先帝在天上……定会知道的。”
我转过身,依稀仿佛,听身后有人喊:“承浚。”
我回过头,一片帝王埋骨处,何来那个喊我字的人?
出了帝陵,上马车时,我侧眼看见,路边山石侧,立着一个人影,他向我笑了笑,眉眼神情,极其洒脱,随即隐没入山石中。
秋雨靡靡,红叶艳艳,几乎像他从未从出现过一样。
我放下窗帘,马车轱辘前行。回到玳王府,待第二天雨停,我便预备回家。
然思还在家里等我。
启檀还要我住些日,我道:“如今生意繁忙,然思一个人忙不过来,需得赶紧回去,”
启檀道:“叔是不想留,才说这种话,侄儿如今可不再打叔的秋风了,跑那么快做什么。”
我道:“好歹你也是个辅国的王爷了,怎么说话还毛毛躁躁的。”
启檀笑道:“在叔面前,侄儿永远稚嫩。”
一堆孩子正在屋外花园中玩着,方才启檀曾告诉我,有他家的,有启绯他家的,因玳王府古董玩意儿多,布置新巧,所以都爱到这里玩。
在花园廊下,我看见两三个宦官陪着一个少年站着,那孩子稚嫩的面容似曾相识,我不禁继续瞧他,启檀打了个哈哈:“那个是那谁家的一个娃,和他们一样,一样的。”
我跟着笑了笑。
启檀叹道:“见他们,就想起我小时候,在怀王府中玩……还是小时候好,没心没肺的。”对,还是小时候好,一派天真烂漫,即便被大人教着,学了些什么,仍有孩童的质朴天性。
譬如数年之前,我抱着他们摘梅花那时。
我也是后来才被我娘点醒才明白,其实那一日,众多皇子聚在怀王府,是因我爹刚没,几方势力,想试探我的态度。
那天我一个个皇子都抱过了,本试不出什么。但因茶碗打翻,我抱了启赭最久,于是,怀王府便成了太子党。
这些事,都不能深想,数十年过去,多少人与事已成空,回头看过去,不过只是一些孩子,到叔父家玩耍罢了。
门外闪进一个内人,在启檀耳边说了些什么。
启檀向我道,有些事,去去就来。起身出去。
我踱到廊下慢慢走,看那些孩子玩耍,忽然听得身边小厅有响动。
我向厅中扫去,只见启檀躬身道:“……臣先去陪客,稍后便来。”
端坐在上首的,正是方才站在廊下的少年,左右无侍奉的宫人,启檀替他理了理压皱的衣袖,他稚气清澈的双眼望着启檀,故作老成的颔首。
“那朕在这里等你,皇叔。”

第64章 番外:《鬼皇帝》

我待在一个阴暗的犄角旮旯里,很伤感。
想朕一代帝王,堂堂的真?太宗皇帝,虽然只做过一天……怎么就这么苦逼呢?
做人的时候苦,做了鬼,依然苦。
天上下着绵绵细雨,恰如我此时的心情。
那碗桃枝水的力量非常大,差点我就魂飞魄散了。我凭借着一股不甘心的怨念,才苟且存留,撞进了这个小院中。
这是一座荒废的院子。前冲后杀中间破,院中还有一棵槐树,一口井,真是又衰又煞的阳宅,若不是地气薄弱,本可以做朕这种怨魂的福地。不过,如果不是地气薄弱,恐怕也轮不到我待在这里。
我懂的,鬼魂的世界同样强者为尊,我现在魂魄伤残,遇见凶魂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魂伤之外,我更加心伤。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磨磨唧唧的景卫邑?然思非要赶我……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我待在残破的屋子最幽深的角落里,天气热,阳气盛,依然很难受,我居然念起那座天牢,至少那里一直很阴凉。
到了夜晚,我虚弱地开始活动,寻觅这座宅子里有没有什么我能吸收得动的东西,我需要点滋补。
我趴到大槐树下的井沿边,吸了点阴气,感觉好了很多,但,不知为什么,从刚出屋子起,我就觉得,有什么跟在我的身后。
虽然没有身体了,我竟隐隐有些凉意,也许,这个院子里,并非只有朕一个鬼。
我离开井边,有意往那边飘了飘,那种感觉忽远忽近,一直在我身后。
他是想吞掉我,拿我炼气,还是……
我绕到屋门前,突然梦猛回身,看见一点幽光咻地飘到了柱子后。
嗯?看起来不像比我强。我一点点靠近。沉稳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柱子后没有动静,我飘过去,之间一点幽光紧紧地贴着柱子,那光极其的弱,好像马上就要熄灭掉。
是一抹小幽魂,而且是那种弱得连生前的形状都不能维持的,马上就要散掉的小幽魂。
我松了一口气,肃然问他:“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么?”
小幽魂动了一下,表示它听得懂。
我再问:“你生前是人,还是畜?”
它再动了动。在空中画了个人字。
魂魄凄惨至此,不用说,一定是个和朕差不多苦逼,说不定比朕更苦逼的人。
我又问:“那你是男是女?死的时候是老是少?是这座宅子的旧主么?为什么会成为幽魂?”
它却不动了,幽幽地悬浮在我的面前,可能是我问题太多了,它无法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了比我更惨的鬼,我心里好受多了,我叹了口气说:“唉,你我同是天涯沦落鬼,我不会抓你做补养的。”
一阵夜风吹来,隐隐有唢呐声飘过,我精神一振。有人做丧事?那么或者能捡一点残汤吃。
我向着吹打声传来的方向飘去,一回头,那抹残魂跟在我身后,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幽幽地浮着。
我心中生出了一点同情,不管他是谁,他生前,必定是本朝的子民,朕生前没有机会给他们恩泽,成了鬼不能就这样丢下它不管。
我便向它道:“你过来吧。”
小鬼魂的幽光亮了亮,嗖地飘来,贴在我的肩侧。
飘出宅子,我回头望了一眼大门,一块门匾躺在门边,已成了两半,蜘蛛网和灰尘下,依稀是两个大字——孟宅。
办丧事的那家过世的是个老太太,很和蔼可亲,我和小魂魄抢不过那些强魂,只能待在角落里等它们吃完,老太太将香火向我们这边吹了吹,吹出了专供她享用的界限,笑眯眯地对 我们说:“吃吧。”
我这是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一顿狼吞虎咽。
小鬼魂起初不吃,我把东西向它那里扒拉了一些,表示我已经足够了,它方才大口地吞起来。老太太在一旁看着:“哎呀,你们是兄弟么?弟弟知道让着哥哥,真好。”
我愣了愣,道“当然不是,我们才刚刚遇到。”
老太太很同情我们的境遇,又问:“你们两个小娃娃,怎么不投胎,也没有家?”
其实我比她大多了,我当然不能承认我的身份,太丢人了,我含糊地说:“一言难尽。”
“唉,年纪轻轻的,不容易啊,有机会,就去找个好人家转生吧。”
我也想,问题是我这种鬼魂地府不收。我涩然道:“我是吊死鬼,不容易投胎。”
老太太愕然了:“怎么会?小小年纪,为什么想不开?”
我无奈道:“也是身不由己。”
老太太诧异道:“难道,你们是……孟家的孩子?”
我立刻犀利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小鬼魂,摇头说:“不是,不过我住在那个宅子里,阴气挺重的。”
老太太说:“唉,那座宅子阴气肯定重,以前的主人祖上是清官,得罪了人,被人回来报仇,一夜之间,满门都被杀了。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凶手后来抓着了,那家人也都往生了吧。他家里还有别的亲戚。但一直不感动这宅子,就由着它荒着。”
小鬼魂安静静贴在我身边,魂魄的光芒很黯淡。老太太在人间时辰将到,带她的鬼差快来了,我与她作别。她赠了我们好多她的祭品,又和我说:“我听说,吊死鬼,只要能找到你上吊用的那根绳子,烧掉,消去你心中那口怨气,就能投胎了。在人间飘着不易,早些转生吧。”
回到孟宅中,我想休息片刻,却总静不下心绪。
我心中已不怨恨了,要怪只怪朕的命不好,要不然,怎么会做了鬼,都得不到然思的心。
那根上吊绳,早该被丢了,烂了,可是我的魂魄依然不能去地府,可见传言是不能信的。
小鬼魂安静地趴在我身边,看到它,我心中就平衡了,我摸摸它问:“你难道就是孟家没有转生的鬼魂?”
它不动,我道:“不管你是谁,你今后就跟着我吧。好好儿做鬼,说不定还有机会投胎。”
小鬼魂的光幽幽地亮了亮,紧紧贴在我胸前。
我和它一起躺在屋子的犄角里,心中慢慢地平静了。我回想起当年,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或许我和阿湲一辈子都是好兄弟。
很小的时候,我比阿湲壮实,比他抢先出了娘胎。他从小就挑嘴,瘦伶伶的,老爱生病,朕什么都爱吃,长得比他大了一套,父皇一直喜欢我,不太待见他,他总闷不吭声的,喜欢一个人在屋里待者。我喊他,他才出去玩,而且也不跟旁人玩。
我是哥哥,当然要罩着他。父皇赏赐给我的东西,我都分给他,我们同桌吃饭,同榻睡觉。但等再大一些,他就慢慢开朗了,喜欢骑马射箭打猎,我则越来越懒,喜欢弄些字画玩意儿,懒得习武,体格反倒不如他了。
后来,年纪再大一些,我正式做了太子,进了东宫,他就不大来找我了,我不想兄弟间有隔阂,就常叫他过来,也去他那边串门。
东宫有一座凉阁,架在水池上,夏天我时常与阿湲在那里下棋,一旁的琉璃鼎中用冰镇着吐蕃进贡的瓜,倦了就都在凉塌上睡,那时我真觉得,我们兄弟还和以前一样好。
唉,回想往事就倍觉辛酸。
小鬼魂动了动,吃了祭品,它的魂光亮了不少。我和它聊天:“你生前,有没有兄弟姐妹?”
他还是不能说话。
我和它玩笑道:“不知你生前是男是女,要是女的,如果不是做鬼,你就要嫁给我了。”
它不动,看来是个男的。
再恢复了一些精神之后,我在夜深人静时。去芹菜巷看了看然思。
然思还没睡,他瘦了很多。满脸憔悴。在院中点香烧纸,桌上有很多点心,应该都是给我的。
我很欣慰。
我吹动纸钱,上下翻飞。不知他是不是明白我过来了。
他轻声说:“子漱,你若还在,早些转生吧。”
我心中疼痛,到底他还只是同情我而已。我默默地带着那些祭品走了,我本打算养足精神之后,给然思托梦,与他再续前缘。看来,没有这个必要。
这些祭品比老太太送的好多了,我却无法下咽。
小鬼魂沉默地悬浮在我身边,他可能会疑惑我为什么不吃,于是我黯然地告诉他:“刚才我去看的那个人,是我喜欢的人。”
小鬼魂猛地抖了一下,第一次表现得很激烈。我说:“我知道,这叫做断袖。其实我并不是断袖,我死之前,是喜欢女人的,只是我做了鬼之后,不久之前,不小心喜欢上了他而已。”
小鬼魂的光急促地一闪一闪,我拍拍它:“但是,他不喜欢我,我本来是想夺了他喜欢的那个人的身体,没下得了手。唉——”
我把我企图夺舍景卫邑的事情,略去了人名身份,大概的说了说。
小鬼魂的光芒忽明忽暗,我再安抚它:“不要紧,我喜欢上了他,只是个意外,我不是见个男的就断的断袖,所以即使你是个男的,也不用害怕。”
小鬼魂在空中绕了个圈儿,一头扎在我的肩上。
我喜悦地说:“你不怕我就更好。”
回想朕生前,没来得起多么喜欢过哪个女子。
听说柳太傅的孙女准备做朕的皇后,可惜我自始至终没有见过她。
做太子时,曾经有个宫女还算合我眼,长得挺漂亮,细腰不盈一握,跳舞很美。
我临幸过她几次,后来阿湲说喜欢她,他似乎也更喜欢阿湲,我就送给他了。送过之后,又莫名地不是滋味。当晚有些意兴阑珊。想来,我还是喜欢她的。
当年,我身边全是厉害人,大约因为这样,我喜欢脾气好的……
唉,不知不觉,我又想到了然思,想到了我那可悲的人鬼之情,心中一阵抽痛。小鬼魂轻轻碰了碰我的脸,我摸摸它的头,和它一起回到孟宅。
刚进孟宅,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一团白雾扑了过来,恶狠狠地喊:“敢占我家宅,这回我绝不饶了你们!”
我一时愣住,那时另一只鬼,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披头散发,五官如果不那么扭曲,应该颇为清秀,浑身散发着一股凶煞之气。
小鬼魂蹭地跳到我面前,盘旋着,瞬间与他 掐了起来。
小鬼魂没有形体,却出我意料的勇,不断地撞撞撞,居然把那个少年撞得连连倒退,它身上的光芒越来越暗,我有些担心,趁着它把那个少年撞得一个趔趄,赶紧抓住它,把我的阴气分给他一点,问那个少年:“你说我占了你的家宅,你是谁?”
少年恨恨地呸了一声:“做鬼还这么假惺惺,我当然姓孟,这是我家,你让它过来占了,把我差点打飞两魄,居然还来问我是谁?”
我明白了,这个少年才是孟家留在这里的冤魂,小冤魂不姓孟,只是打走了他,占了这个宅子。
这就能解释小鬼魂为什么连形体都没有了,恐怕是和这个少年抢地盘的第十,耗损太大。
我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头,没想到你居然是一只好斗的鬼。
少年已没了战力,就转而使用语言攻击:“你们这对狗男男!真恶心!死了也这么不要脸!”
我大怒,从开始做人到做了这么多年的鬼,还诶人敢在我面前如此造次。
“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你不要胡说。”
少年撇撇嘴:“你俩都一起死了,做鬼居然不敢承认是一对儿,胆小鬼!懦夫!伪君子!”
小鬼魂在我手中激烈扭动,我怒火中烧:“一介草民,口叼舌钻,还是个睁眼瞎,怪不得被人活活砍了。你连新鬼旧鬼都分不出来?哪只眼睛看到我和它是殉情短袖?”
我对然思的爱是专一的。
少年哼道:“你们两个的魂魄是连着的,除了那种尸骨都在一起的死法,不可能……”
他看着我,眼神直了,“我明白了,你真狠毒!真不要脸!他都为你死了,你还拿他当炉鼎!”
小鬼魂猛地从我手中蹿出来,一头撞向他的脸。
少年一边躲一边喊:“你醒醒吧,这种畜生兄弟,你还帮他……唔……”
少年被撞飞到那颗老树上,我猛地上前,一把揪住小鬼魂,冷静地问:“你是谁?”
小鬼魂在我手里抖了抖,开始慢慢变化。
我就这样看着他一点点地出现在我面前,从透明,慢慢到可以看出形容。
好像镜中的我一样的模样。
他沉默着,那样的看着我,和小时候,我要出去与别人玩,没有带上他时一模一样。
我听见他低声地叫我:“哥……”
我狠狠地抓紧他,用力摇晃:“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太宗么?!你不是享受太庙香火么?!你不是应该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你怎么能成个野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只少年鬼抱住树杈兴致勃勃地望着,我也顾不得丢人了。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低声说:“哥,你出来这么久,果然都没有看史书,那个柳桐倚也没有告诉你……太宗是景霂。”
淑妃成天抱在怀里的那个缺着牙齿还老流鼻涕的小萝卜头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听见自己在咆哮:“怎么是他!那你是什么!”
他说:“穆哀恭孝太子,赐帝仪。和哥你差了几个字。哥你是肃德英贤太子,赐帝仪。我们埋在一起。”
树杈上的少年鬼倒抽一口冷气:“我知道,我知道,太祖皇帝那对没福气做皇帝,一起暴夭的双胞胎儿子,原来就是你们!啊啊啊,你们是断袖?啊啊啊,难道是当时的大臣们发现了你们的不伦之恋,所以你们就殉情了?啊啊啊,史书上的真相原来是这样,太可怕了……”
景湲轻声说:“原来哥一直以为,我取代你坐了皇位,我在哥的心里,果然是这样的人……”
少年接着大叫:“哇哇,这种话,好肉麻好肉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我觉得只要来一阵风,就能吧我吹得灰飞烟灭。“你……到底……”
“哥,我和你说过,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为什么你一直不信?”
景湲一直都不喊我皇兄,总喊我哥。后来我做了太子,他还是这样喊,直到某天,我宦官说:“晋王这样喊,有些不成体统,他这才改了口,喊我皇兄。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还是会喊我哥。”
“哥做了太子之后,就离我远了,我知道,你有些猜疑我。那时哥去和父皇说,要把太子之位让给我,我就想,倘若没有我这个弟弟,哥就没有烦心事了……我不学那些什么韬略文章,只学骑马打仗,我想,等哥做了皇帝,我就去边关……”
景湲和我说过,要去边塞,那时我刚和父皇提过要让出太子之位,阿湲来东宫找我,和我说,想到边塞去。
我当时有些诧异,只怕是我要让出太子,反倒给他添了事,赶紧说:“边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你去那里做什么,到时候我想找人下棋,都找不到。”
他道:“多的是好棋师,找一个来陪皇兄下不就行了?”
我道:“你真会堵我话,要是喜欢和别人下,我何必成天找你?”
阿湲的嘴角扬起了些:“那我不走了,留在这里陪皇兄下棋,什么时候皇兄找别人下了,我就再到边塞去。”
那天晚上,他又留在东宫里睡的。
早上起床,我将他的腰带碰到了地上,上面的玉扣碎了,我拿我的腰带给他,他说,上面有太子的纹饰,不敢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我没当太子前的旧腰带给他用了。
我又让人做了一条新腰带送他,就是后来做了我上吊绳的那根。
我不断地摇晃景湲:“母后换掉我,不就是为了让你当皇帝?你为什么也成了鬼?为什么便宜了淑妃家的那个萝卜头?”
景湲低声说:“母后当时和我说了她的计划,我觉得她和柳老头的脑子已经不清楚了。但是活着,总归是哥的祸害,所以我进宫之前就喝了毒药,本来想见哥最后一面……”
结果朕那时已经是吊死鬼了!
我们真是一对苦逼的兄弟!
我痛心疾首:“你怎么就那么傻?我怎么会为了那个破皇位杀你?你不能看看我再做决定?”
景湲笑了:“哥不也是从来不信我绝对不会纂你的位置?你又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再做决定?我们彼此彼此。”
我一时无语。对,我们是一对缺心眼的兄弟。母后自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女人,结果生了一对傻儿子,最后她最看不上的淑妃成了太后,她肯定气死了。
景湲说:“母后那么早过世,的确大多是被我们这事给气得,她薨的时候,我都藏在皇宫的犄角旮旯里,生怕她的鬼魂发现了我,要找我算账。她是想找我们算账来着,不过有鬼差拦着,我们和她不同路。我想去天牢找哥,但是那里我进不去,哥又出不来,我只有在外面等你,好不容易等到哥附在景卫邑身上出来,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可是哥在肉身中,看不见我……”
他一脸委屈。我不禁又揉揉他的头顶。
我在天牢里这些年,虽然很闷,但是阿湲在外面这么多年,要躲太阳,躲各种法事,过得肯定比我苦。“乖,现在我们兄弟团聚了,谁也不用怕了。”
景湲立刻凑过来,贴着我站。
少年趴在树杈上,感慨地说:“幸亏你们二位没做皇帝,要不然我们就亡国了!”
我瞪他一眼:“朕若是皇帝,必然是一代明君,阿湲更是!”
肯定不会比淑妃的那个萝卜头差,起码没有景卫邑那么窝囊的后人!
我躺在厢房中睡觉,思索着将来。
多年的怨恨已经解开,我和景湲是否还有到地府或转生的资格?
只是转生之后,就会忘记前尘往事,我和他或许不再是兄弟,下一世对面不相识。从此什么都不记得。
我朦胧睡着,忽然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凑近我的嘴边,带着一股奇特的,强大的力量。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景湲拿着那枚景卫邑曾含在口中的玉片,要送到我嘴里。
我拍开他的受:“原来那少年说,我拿你当鼎炉,就是指这个。”
玉片上有景湲的魂气,他的身体已经变成全部的透明,他说:“哥,我做了这么多年野鬼,魂魄残缺,可能已无法投胎,地府不收我。哥吃下这个,我就能跟哥永远在一起,本来我们两个就应该是一个。”
我大怒:“你做了鬼脑子还不清楚么?你和我就是两个,怎么能变成一个?你让我拿你做炉鼎,吞你你的魂气,然后看着我亲弟弟灰飞烟灭?”
景湲看着我:“哥,就算到了地府,我们去投胎,今生记忆,也变成全无,如果哥不记得我,如果我不记得哥,我觉得和灰飞烟灭,也没什么区别。”
我一拳砸在他头上:“区别大了,就算你不记得我,我不记得你,他日或者还能相见,什么都比没有强。再说,你怎么能断定,你会不记得我,我会不记得你?”
我夺过那枚玉片,摔成两半,景湲的身体颤了一下,那些魂气用处,他的身体又回复了正常的模样。
我把那枚玉塞给他一片,我留下一片。“这玉是千年的灵玉,带着它去地府,或者能留下一丝记忆,来日如果你我转生,对的上这玉,就记得起你我兄弟的今生。”
我和景湲还有那个孟姓少年后来都被鬼差收编,带到了地府。
孟姓少年的冤仇本来已经报了,但他还是存着一股不甘心之气,才一直缠绵在人间,无法进地府。“但现在我相同了,太宗皇帝比我还倒霉,我还有啥想不通的!我要去投胎!有个新的美好人生!”
我站在奈何桥头,看见他豪迈地喝下一大碗孟婆汤,洒脱地对我和景湲挥手:“有缘来生见!”
我也向他挥手:“来生再见。”
“来生再见。”这话我又说了一遍,是和景湲说。
那玉能否让我记得今生,真的不好说。
我把孟婆汤送到口边。
做人时,做鬼时,一桩桩事浮现到眼前。
我终于明白了一句话——一切皆空。
执着也罢、怨恨也罢、眷恋也罢,一生一世,到头来,原来都是空。
那为何还要有生?我不明白。
但我想要一个来生。我想看,来生,我是否还记得景湲。
夫子和我说,再敢让阿桂替我写功课,他就罚我抄一百遍《论语》。
我知道,肯定是慕芩告的密。
不过大了我一岁,天天扮听话讨爹娘欢心,或者就和祖母说的那样,上辈子我们是仇家。
那么肯定是我欠了他的钱。
我懒得理他。所谓惺惺作态者,必是伪君子。像我这种视他不见的,才是真丈夫。
今天两位万叔叔来作客,总算将我从夫子的魔抓中解救出来。
我最喜欢小万叔叔,他又和气,又好看,身上很香,还总是送给我稀罕的玩意儿,慕芩阴阳怪气地和爹说:“慕苓那么喜欢小万叔叔,爹你把他送给小万叔叔当儿子算了。”
小万叔叔说:“那不好,万苓这个名字,可没有慕苓好听。”
大万叔叔和小万叔叔还带着我到他们的船上玩。
那船上什么都有,比我家还好。侍女姐姐也比我家的漂亮多了。
我问小万叔叔,“有这么多漂亮姐姐,为什么你还没有媳妇?”
小万叔叔说:“就是因为漂亮姐姐太多了,娶了一个,其它的都不能看也不能摸了。”
说的很是。不过,小万叔叔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的,他笑起来,可比那些侍女姐姐好看多了,我又觉得他说是在哄我玩了。
小万叔叔又带我到甲板上去玩,旁边的一艘船靠了岸,我看见那艘船的窗户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人,我觉得他很眼熟。
小万叔叔突然松开了我的手,转身回船舱了,走的很急。
我没有走,继续盯着那个很眼熟的人看,他好像感到了我在看他,也向我看来,他应该和小万叔叔差不多大,看见他,我就想起水墨画像中,那些衣袂飘飘的仙人,又好看,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我对他笑,朝他招手,他也对我笑了笑。直到和他说话的那个人,走到窗边,把窗扇合上。
晚上,我留在大船上过夜。小万叔叔好像心情不太好,自己一个人待在小黑屋里,喝了很多酒,也不让美女姐姐们去陪她。
第二天早上,小万叔叔也没从房间里出来,我跑到甲板上,想再看看那艘船和那个眼熟的人。
结果只看到了一个船屁股,那艘船已经开走了。
我悻悻地回到船里,吃了早饭,回家去。
可能是流年不利吧,快到家门口时,有个轿夫摔倒了,轿子里的我也摔了。
我瘸着从轿子里爬出来,轿夫正在和撞到我们的那乘轿子争执。
好像是旁边宅子里新搬来的人家的轿子,所以我家的管家和他家的管家正在劝解,说这件事不应伤了新邻居的和气。
我正站在一边看,脖子上的玉片突然掉了。
我弯腰去捡,却又一双手替我捡起了玉。
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鬼。他向我笑,看着我的目光异常熟悉。
他的脖子上,有一块和我差不多的玉。
他把玉递给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哥。”
《完》

第65章 醉酒

六月,夏雨靡靡。我坐在窗边,看外面烟波湖色,有一种难言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我与然思在一起,已经两三年了。
一直过得挺好的。然思的个性好,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躁。真的在一起过日子,我方才发现,其实我与他相同的喜好挺多。
都喜欢吃咸吃辣,各处游山玩水,丈人是西山红叶生的事情,后来我也知道了。
那些没来得及刊印的秘本我都看了。柳老太傅真非同常人,这么个古板老头子,居然生的出我丈人那样的儿子,才有这样的然思,便宜我捡了个宝。
我就觉得,我和然思在一起,太和顺了,和顺到没有波澜……就好像少了点啥。
比如中午我想吃火锅,他说说他也想吃。他说他今天不想出门,恰好这天我也懒得动。
再比如,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不管,何时,何地,他都没有二话。
不会说亭子不够隐秘,是否会被人看到。
不抱怨山坡上不够干净,不会推开我说,夜晚的庭院中太凉,能不能回房……
我们都是和和美美地从开始到结束。我问他有没有太过分,他都不说什么。
他淡定与我一起沐浴,淡定地睡觉,还不忘记把乱丢的衣物归置整齐,淡定地被我抱着,到了第二天早上,淡定地起床。
总之,就是,时时刻刻都那么淡定……
我有意趁他忙着处理生意的时候去滋扰。夺下他的账本和笔,他既不会推开我,也不会说别闹,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抬手把桌上的砚台茶盏之类挪挪位置,然后就是我想干啥干啥……
事后。他整好一闪,把东西归位,重新坐在桌前,好像刚刚不过喝了杯茶。
我旁敲侧击地问他,然思啊,你有没有觉得我哪里不好?
他便笑一笑说,没有。
我问,真没有?我这人毛病很多。
他说,大约是我的毛病也很多,所以我不觉得你毛病很多。
我就不再问了,心中更加寂寞。
柳桐倚,柳桐倚,不知道是不是名字起得出了问题。他从来都不会说“不同意”。
喜欢的东西,他不会吃很多。不喜欢的东西,他也不会吃很少。
卯时起床,两更就寝。早上喝清粥,晚上喝淡茶。
我觉得,我在他眼里,说不定就是早上的那碗稀粥,晚上的那杯淡茶。
我连他喝醉的模样,都没见过。
然思说他不擅长喝酒,很容易醉。
我每每不怀好意地引诱他喝,一两杯之后,他总放下杯子,道,真的不能再喝了。
然后继续吃饭。
今天中午,也是这样。
我在窗边坐了一时,去午睡。
闭上眼回忆起当年。
酒醉是最容易显露出真性情的时候。
楚寻喝醉了就容易哭,边哭边笑变问我,王爷,你说我这种人算什么。
我说,你是本王的阿觅,别的什么也不是。
他便笑得越发大声。
云毓喝醉了嗜睡,让他去床上躺着都不耐烦,我要挽他去睡,袍子都被她扯烂过。
就连启赭,也在我面前醉过。揪着我说,叔,其实朕心里很苦。
我说,叔知道,做皇帝哪有不苦的。然后伙同小宦官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哄上龙榻。
到得第二日,我还不得安生,必要被传召。
“朕昨天与皇叔共饮,后来似乎醉了,不记得什么了。”
我非常肯定地说:“臣也醉了,亦不记得什么。若有失态之处,请皇上恕罪。”
我那皇侄这才露出一丝儿的笑,把这一页掀过。
但就这样,也比柳桐倚醉都不醉一次好。
我景卫邑一般不执着于某样事情,但要执着了,就非把它做成不可。
下午,我就出去市集上逛,竟真被我寻到一件好物。
一个番子老汉挑着担子在市集上卖一种酒,据说是他们番国的秘酿好酒,我尝了一口,味道与新打出来的椰子浆差不多,但,据说,后劲极足。喝得一斤酒的好汉,五杯之后,都要醉倒。
我大喜,掏出一锭银子:“老丈,这担酒,我全要了。”
晚上我让人把晚饭摆在卧房的外厢中,支开左右,只剩我和然思两个,对面而坐。
我道:“你与他们谈事情,忙了一天,晚饭我让弄了些好菜,恰好在市集上有卖这种番邦的果浆,和椰子浆一个味道,说是酒,但我尝了,没什么酒性,你不好酒,喝这个看看是否合意?”
然思接过那一琉璃碗“椰子浆”,尝了尝,我问他:“好喝么?”
他笑了笑:“新鲜椰浆的味道,在此处能喝到,真难得。”
我昧着良心说:“我知道你喜欢椰子,特意把一担子都买回来了,多的是,慢慢喝。”
然思又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垂眼喝那个“椰浆”。
看着他刚才的笑容和目光,我心中忽然有些罪恶。不行,不可心软,我只是想看看然思不淡定的模样。这也是为了日子更有情趣,能让我俩更加恩爱河蟹。
我想象了一下期待中然思醉酒不淡定的样子,以及之后的他在我怀中的那样这样……屋中顿时更加热了,我的心好像此时的烛火那样摇曳。
然思自然没有发现我的澎湃摇曳,他放下琉璃碗,开始吃菜。
我特意把一碟辣菜放在他常夹菜的位置,用足了蜀地刚运来的辣椒汁,饶是他能吃辣,估计也难降得住这个味道。
果然,他吃了一筷菜,顿时端起那碗“椰浆”,喝了一些。
我说:“这个菜是不是太辣了?快吃些青菜。”替他添了一块绿蓉小饼炝菜心。
他吃了眉头微微皱了皱,我赶紧跟着吃了一口,假惺惺地说:“怎么这么咸?”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 “椰浆”。
我跟着给他夹了盐焗鸡,辣油螺丝,酱云腿……夹菜的时候我的手有点儿抖,如果不是好脾气的然思,换第二个人坐在这里,估计就会拍下碗问我:“到底是厨子想弄死我,还是你想弄死我?”
但是然思他没有,他只是问:“今晚的饭菜为何口味有些重?”
我恬不知耻地说:“哦,可能是老孟喝多了,没放好调料。”
然思就不再说什么了,只喝了喝那碗“椰浆”,我本指望他喝几口醉了,没想到,他居然把一碗喝完了。喝完之后,他把琉璃碗放在一旁,开始喝粥。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发现他神态很正常,像以往一样冷静,并没有什么异样。
难道,那番邦老汉骗了我?我下午明明拿两个小厮试验过,同样大小的碗,半碗,他们就醉成泥了。还是说,然思的酒量其实比我想象的好……
他根本喝不醉?
我还在思忖,一只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苍蝇嗡嗡地飞到桌面上,盘旋萦绕。
然思抬起眼,微微皱眉,一股劲风挟着寒意从我脸颊边擦过。
噗!苍蝇被一根筷子钉进了我身后的墙壁。
我僵硬地转头,看看那根筷子,再看看然思。“你……你……”
然思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怎么,想问问我醉了没有?”
我一时有些混乱,只得笑:“你怎么……会功夫?”
然思慢条斯理地拿起手巾,擦了擦嘴:“小时候看多了书,就想实践实践,练过两天。”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空碗,用手一掰,嘎嘣,碗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半,断口平滑。
再一拍桌角,呯喀,桌角断了。
屋中更热了,我的衣衫黏在后背。“平时,没见你使过……”
他拍拍椅子扶手,哗啦啦,扶手碎成了几块:“我那时候是偷偷喝酒练的的,只有酒醉的时候才使得出来。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喝酒。”
我记得丈人曾经写过一本关于醉侠的书,估计就是然思练功的根源……
我说:“啊?看来这个椰浆……还是有些酒性的,你要是醉了,就快些睡吧。”
然思看着我,眼神深不可测:“今晚不是你故意要让我醉?你想要做什么,现在可以做了。”
我的冷汗像下雨一样哗哗流淌。是了,我险些忘了,然思他曾做过大理寺卿……
我擦了擦额头:“那个,然思,我只是……”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很无趣。我这个人,是太死板了。”
我立刻说:“没有,然思,我就是想……”
他抬手:“行了,你不必辩解。其实,我也一直觉得,我和你,并不合适。所以我不知道,我和你,究竟是否应该在一起。但因为我喜欢你,一次两次的,我还是回头找你……明知道你会觉得我死板无趣,还是想和你在一起过……”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狠狠捏住,又松开。
然思,他说,他喜欢我……
他说了,他喜欢我……
他站起身,取出一张纸,拍到我你,咔嚓,桌子裂了一道缝。
“这是云毓的住址,他和万千山,虽然行踪不定,但每年的七月份,都在此地避暑。”
我心中一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然思……”
他冷笑一声,截住我的话头:“有些事情,实在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云毓是你的亲堂侄又何(203)妨?哦,呵呵,我知道了……你真心喜欢的其实是……”
我抓住他:“我喜欢你。”
他紧盯着我,摇头:“我不信。你问我你是否哪里有问题,并不是你嫌自己,而是嫌我。我知道,我们脾性不合。勉强没有幸福,你还是应该去找和你最合适的那个人,那些你自以为的障碍,拍碎它,就不是障碍!”
呯,桌子的半边垮了,菜碟汤盆饭碗稀里哗啦砸了一地,幸亏我吩咐过下人,天塌了也不要进来。
我肠子都悔断了。然思啊,我是嫌我们两个太合了,我不就是想找点情趣么?那些陈年老账为什么又被翻上来了?
他叹了口气:“但,我不明白,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要灌醉我?是想听我酒后吐真言?现在我都说了,就此一刀两断吧。”
一把杀猪刀,突兀地捅进我的心窝。“椰浆”我也喝了两口,微有些醺醺然,口舌跟不上他,我一把箍住他:“除非我没命了,否则,一刀两断,你休想!”
他盯着我:“为什么?”
我也不想辩解了,所谓行动胜过语言,我径自扯开他的腰带。
他笑了一声,嚓,我袍子裂了:“一刀两断之前,我要做点事。不然我亏了。”
我和然思恶狠狠地咬在一起,也分不清是谁先咬得谁。
从外间折腾到里面的床上,等衣服都没了的时候,我正欲……事情突然有了点微妙的变化,然思一把捞起了床头的软膏,他的手,顺着我的老腰慢慢往下……
我大惊:“我都一把岁数了……柳大侠,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喀嚓,床头的栏杆断了一块。
……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想提了。
反正,总之,后来,我撑着剩下的一口气和他说:“然思,不管你信不信,后半辈子,没有你,我活不了。你要是想要我的命,就和我一刀两断。”
他眯眼看我:“真的?”
我说:“要是不信,你就和我一刀两断试试。”
他摇摇头:“你一向东倒西歪,我真不敢信。”
他一掌拍在床头,喀嚓,床头的栏杆又断了一块:“但我信。”
第二天上午,我踉跄起身,然思坐在外间的桌边看书,桌上放着一杯茶,茶烟袅袅,他站起身:“醒了?早饭我让他们准备,虽然快晌午了,还是要用一些。”
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我昨天晚上,作了个怪梦。不知怎么的,浑身像散架了一样。”
然思微微笑道:“哦?什么梦?”
我想起那个梦,打了个寒颤,实在是太不着调了,这么温柔,这么好脾气,这么斯文的然思怎么可能……
我揽住他的腰,趁机低头亲了一下:“不必管了,一个昏梦(→果断应该是荤梦)而已。”
小厮进来送饭,早见惯了我与然思腻歪,手脚麻利地摆上饭菜,我在桌旁坐下,倒吸一口冷气,冷汗顿下。
然思在崭新的桌边,我身旁坐下,那么温柔,那么温柔地和我说:“这两天,饭食会寡淡些,你且忍一忍……”
他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济世堂的灵雪膏,等饭后,我再帮你用一些……”
喀嚓,这次是我手里的碗砸了。
吃完饭,我到了后院,让人把那担“椰浆”倒了。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敢让然思醉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