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师半眯双目冷冷将他一扫:“自己老子在眼前,竟不行礼,逆子何来规矩!”
王砚道:“爹曾教导儿子,从急便可暂去俗礼。”嘴里说着,却是行了礼,又道,“爹大半夜纡尊驾临儿子的狗舍,不知有何教诲?”
王太师勃然一掌呼出:“混账小子,敢拐弯骂你老子!果然是浑头浑脑才做混账事,早晚被你跟阿宣两个孽畜气死老夫!”
王砚一脸恭敬低头:“儿子最近循规蹈矩,不知哪里仍出了错漏,请爹指正。”
王太师捋须叹一口气:“罢了,此刻真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你且自省,除却当做之事,又沾了哪些多余?”
王砚道:“近日安分守己,只办当办的公务,除此之外,仅帮一个朋友查了些细碎末节小事。”
王太师眯眼瞧了他片刻,方才道:“砚儿,你与阿宣不同,一向让爹省心。爹知道你有向上之意,但乱党谋逆之事,查得固然是大功,分寸极难掌控,稍有偏差,功不成反变大祸。爷俩间的话再说透些,这事若好把握,也到不了邓绪那里,明白了否?”
王砚亦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儿子从不曾听闻有乱党事。”
王太师微微一笑。
张屏忽然正常了。
县衙诸吏都觉得,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张县丞便焕然一新,眼不直了,眉不皱了,不再东走西逛,左看右摸,进了卷宗库,竟是一心一意,专注县志。
到底那一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有那么靠不住的不值一提的似乎是宅子里的下人传出来的小闲话说,先是张县丞抱回了一堆艳书,貌似陈公子进了张县丞的房间,一些分辨不清的扭打和言语声后,陈公子冲出了张县丞的房间。然后,张县丞看完了所有的艳书,焕然而成摒尘绝俗的孤寂模样,只埋首公务,不再多问其他。
连李主簿主动拿账簿给他看,张县丞都淡淡说,不用收进县志,无必要看。
然后,一天之内,画好了界图。
再几天,舆地、建置两个大目编成。协助的书吏整校,无一错漏,虽比起前编县志,稍嫌刻板,失之文采,但的确更精简切实。
邵知县审阅后欣慰道:“本县就知道,张大人做事,绝对让人放心。”
张屏没再去街上微服,让邵知县同暗暗纳闷了一阵。
且那对疯叔侄,侄儿到处请神棍给叔叔跳大神,凡是自称或被称有神通的,来者不拒,已成县中一奇,好像是真疯。再对照张屏态度,邵知县怀疑自己前日可能多虑了。
陈筹亦很惊诧,他也是感觉睡了一觉,睁眼后,追逐着自己的火辣辣赤裸裸的视线没了,张屏又变成以前的那个张屏。
陈筹松了一口气,竟又一时觉得不适应,就好像一颗后槽牙疼了很久,突然的掉了,不疼了,但是留了个坑在那里,有点空落。
陈筹向张屏打探案子进展,也没打听出张屏查到了什么关窍,张屏只说,一些事情待查证,不能判断,而后竟就只管编县志。
而且,虽然张屏不看陈筹了,换成其他人在常常打量陈筹,但因所有目光都远不及张屏那时的那般热烈,陈筹经过洗练,些许的小瞥小瞻径做浮云掠过,既然案子也没进展,陈筹暂时把心放回肚子,协助张屏编县志。
邵知县审完两目,张屏着手进展人物条目。
就在这一日,张屏忽而向陈筹道,有事相求。
陈筹这几天过得舒心,早把前愁置之脑后,立刻道:“张兄,你我之间,哪还用一个求字,什么事只管说。”
张屏道:“孝子篇,须加颂辞,我不擅写此类。”
陈筹拍胸脯道:“小事!其实我也写不太好,但你若放心交付,就包在我身上!”
小吏在一旁凑趣:“陈公子真是张大人的至交,大人事事皆有公子相助。”
张屏目光一闪,眼神忽然又变得幽幽的,陈筹脑中警钟铛地一响,赶紧转开视线,待再回头看,张屏又恢复成了寻常的模样,埋首在纸堆书册中。
第48章
天气愈寒,终有一日,宜平县落了今冬第一场小雪。
雪细如盐,沾地成水,不走人的地面老半天才积下一层薄薄的白。房顶树梢上铺的略厚,好像面果子上的糖霜。
几骑快马卷着雪沫驰进城门,径入县衙,带来一个消息——知府大人巡视各县,车驾已出州府,先去临近县里,最多五六天内便到宜平。
邵知县忙忙抖擞起精神,县衙上下跟随其四脚朝天奔波,恭迎知府大人大驾。唯独张屏还是成天憋在卷宗库里,只每天早上应卯时问一声邵知县:“大人可有他事吩咐下官?”
邵知县一般便道:“张大人编县志就甚劳累了,知府大人不喜欢门面工夫,本县也觉得,当让知府大人看到县中如实情形,不必刻意做作。一些零碎事务,让李主簿他们搞搞便可。张大人还专心编书罢。”
张屏闻之就回卷宗库,也没什么情绪表露。因他整天就那副样子,颇有些事事不形于色的架势。邵知县又思虑,总不让张屏做迎接知府的事务,若张屏因之生出点其他的情绪,也不大好,便把审核几位主簿书吏拟定的各乡查访路线等事交一两件给张屏做。张屏接了就做,审核时看出错来便说,没错点头就过,瞧出来的错改对了即可,不再多有其他。诸吏发现跟他做事挺快,奉承他两句如同对牛弹琴,但有时候言语不恭敬,他也无所谓,倒很利索,看着一张深刻的脸,反而是最好说话的一个,竟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事情做完,张屏上交给邵知县审核完毕,也不多话,转头还扎回卷宗库。还有事找他,他就再出来做,做完再回去。邵知县褒奖两句,看不出他有欢欣之意,但若不褒奖,他也是那副模样。上报的文书薄薄几页纸,简略但条理清楚,一目了然,无其他词句。
邵知县这般试了两三个来回,也很意外,不禁抚案叹道:“小张虽然脾气闷了点,做事却很明白利落嘛。”
几位主簿听邵知县竟对张屏用了个爱称,可见感情已升华,遂道:“正是,张大人看似少言寡语,处一处便觉得是个外冷内热之人。”“进士出身,到底不同。”“大人宽厚英明,属下自然尽心做事。”
小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两天便停了,今年冬暖,雪存不住,等知府大人驾临时,街道的屋瓦上,几乎不见白色。
除市集之外,摆摊小买卖的商贩暂未出买卖,只还留着一两个茶棚。店铺和临街住家窗明几净,街道干净整洁,偶有几片落叶点缀,凭添自然。来往路人,衣衫齐整,头面无垢,笑语轻言,行坐礼让。高知府徐徐看来,颔首向邵知县道:“富庶和乐,可见汝勤政教化之功。”
邵知县立刻道:“谢大人谬赞,下官日夜兢兢,唯恐枉食俸禄尔。”请高知府前往行馆暂歇,高知府却要先到县衙。
既到了衙门内,诸官吏拜见,邵知县又道:“天已正午,请大人先行馆用些茶饭。”
高知府道:“刚到县中,本应访看民生,但本府虽不饿,不能让汝等陪着饿肚子。也罢,就在衙门中简略用些。”
邵知县早就揣摩着高知府的脾气,在行馆和县衙各有布置,立刻着人安排,又道:“县中几位宿儒闻大人前来,亦想拜见,可要下官传来?”
高知府道:“本府亦意欲与众老先生一叙,但已是这个时辰,请来恐怕仓促,待晚些或明日再说。午膳便就本府与诸公简单用些便可。”邵知县又应喏。
高知府又叮嘱:“切不可铺张。”
邵知县道:“下官一向谨遵大人教诲,从不敢浪费铺张。”
菜单食材都早已备好,厨房接令后立刻开办。在衙门后院的一间暖厅里设下桌案,大桌木椅,质朴素雅,无多余雕饰。菜品乃邵知县精心挑择,因高知府爱吃鱼,唯独一大盆白丝鱼烩略显奢华,其余都是精致巧样小菜,还有松仁云腿碎搭配栗子面窝窝头,粉蒸蒿尖等乡野菜色,酒亦是数十年窖藏土酿,高知府果然瞧起来还算满意,只望着那盘鱼烩道:“冬日食此大鱼,略奢靡尔。”
邵知县笑道:“县中渔民冬日皆有贴补,不甚出活,可能偶尔有实在闲不住的,打些到市集上卖。但这尾大鲤非从市集购得,乃县衙后水塘中养的,只恐不及河中鲤鱼鲜美。”
高知府夹了一筷,品后曰:“鲜滑甚美。”邵知县眼角笑出层层皱褶,再率同桌众人向知府大人敬酒。
一巡敬罢,高知府看向邵知县身侧道:“这便是新任的张县丞罢。”
张屏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接知府大人大驾时,按官位顺序,他站在邵知县身后或旁边,但一直没主动说话,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像个影子一般,到后来邵知县都忙得差点把他忘了。吃饭的时候,张屏坐在邵知县旁侧,正好是个屋角,跟着敬完酒,默不吭声守着面前的菜盘吃。若不是高知府突然出声,可能邵知县又要把他忘了。
高知府道:“张县丞快坐,席间不必拘礼。”张屏便又躬身坐下,高知府含笑道:“本府听闻你乃今科进士,今科主审龚尚书,与恩师曾相同出卞仆射老大人门下,算来本府与你亦可称同门。”
张屏道:“下官这科,后来阅卷主审不是龚尚书,是刑部陶尚书。下官的老师是陶大人。”
邵知县终于能断定,原来张屏并非大智若愚,是真的很楞,与同坐其余诸人虽都喜闻乐见,仍不免微微汗之。
张屏又道:“而且下官一开始落榜了,后来第三十名遇害,下官才又被添补了上去,凑足三十之数。”
邵知县轻咳一声。
高知府道:“张县丞的言语着实风趣。”
邵知县打个哈哈:“不过,科考乃礼部主持,这般算来,说张大人出自龚尚书门下,亦无不可。想来张大人亦得过龚尚书许多教诲。”
张屏道:“龚尚书下官未曾见过,礼部的众位大人,下官只认得兰侍郎。”
高知府轻笑一声:“哦,兰珏啊。不曾想你既是陶大人门生,竟又和兰大人熟。本府亦听闻,龚大人身体抱恙,本届科考事务多由兰侍郎代劳。既是如此,怎么你的老师不是兰侍郎,而是陶大人?”
张屏道:“下官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知府双目微眯:“呵呵,张县丞真是太风趣了。”
同坐皆无言。邵知县的一只脚不禁抬起,刚想伸向旁边,又缩了回来。
高知府的老师,是当今丞相曾尧,曾丞相的老师乃已故的左仆射卞诰,卞仆射又和先柳老太傅系同门。
邵知县等对朝廷中的错杂关系略知些许。张屏先说自己的老师是陶尚书,虽是不领情地呛了知府大人的话头,但因为柳老太傅和卞仆射的关系,还可以补救着与知府大人套套情谊。待提及礼部侍郎兰珏,就真的令邵知县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兰侍郎骗娶柳小姐,被柳老太傅禁入其门的逸事众人皆知,是云太傅王太师一挂,与清流一系势如水火。
且高知府与兰珏及前任知府刘知荟大人系同科。据传未登科前就和兰珏关系不怎么样,当年在吏部,还曾上折弹劾过兰珏。
弹劾书据说最后被云太傅看了,没多久,高知府即外放到地方,待皇上亲政后,方才升做知府。官阶低于兰侍郎,但治理一方州郡,跟在礼部为副的兰珏到底谁官途更顺,尚不好说。
邵知县赶紧开腔转过话头,张屏又默默埋头吃菜,席间高知府未曾再和他说话,连视线亦都扫到张屏旁边人即止,张屏也一直没吭声。
散席,高知府继续在县衙内巡视,行至中庭,忽而看了张屏:“张县丞到任后做何事务?”
邵知县替张屏答道:“张大人一直在编修县志。”
高知府道:“哦?本郡方志,几年前皆由刘御史在本府之位时主持编纂,你既承其珠玉,重新修纂,本府倒想一观。”
张屏躬身道:“尚未成稿。”
高知府道:“本府亦不可能尽看,但把已编成的拿来便可。”
张屏与书吏去卷宗库拿来了已成的书稿,高知府端坐内堂,一页页翻看:“甚是简略。”
张屏垂首应道:“下官不擅繁复。”
高知府垂目再翻一页稿纸:“拟编几册?”
张屏答:“一册。”
高知府道:“哦?竟比刘大人之版精简。”
张屏总算上道说了一句:“下官难及刘大人文采,故而从简。”
高知府微微一笑:“方志便如朝廷之人才,一代胜似一代方能欣荣蓬勃,且刘大人素来谦虚宽厚,亦曾与本府说,编纂方志时,有颇多遗憾。若你觉刘大人之本繁复,尽可精而改之,不必过谦。”
众人在心中默默替张屏烧了两摞纸钱。
高知府再翻了几页纸稿,忽而视线在某两页上反复流连:“这几段话,与前文似非一人手笔。”
张屏道:“此……”堂下书吏道:“回禀知府大人,有时张大人的成稿,会由小的等重新誊写。”
高知府微微凝眉:“文风修辞,亦大相径庭。”
张屏躬身:“下官不擅长抒情文字,人物篇的颂词皆由友人陈筹代笔。”
高知府抚须轻叩稿纸:“这几段文字,其意感怀,其情深浓,本府看来,竟是已成县志文稿中,最好的几段。”抬眼看向邵知县,“写此文字者,可否唤来堂中,本府一见?”
邵知县瞥了一眼张屏,应道:“此人应在衙内,下官即刻着人去叫。”
张屏再躬身:“他在卷宗库,下官去……”
高知府抬手:“不必你去,让邵大人着人带来便可。”
陈筹的确在卷宗库内,接待知府大人重要时刻,他这种闲杂人等当要回避。陈筹在京城见过几个大官,跟大理寺卿邓大人一比,一个知府,实在不算稀罕,本着看不看都无所谓的态度于角落里远远观摩了两眼高知府的真容后,就进卷宗库替张屏帮忙了。小吏来唤时,陈筹很是纳闷,自己怎么就忽然入了知府大人法眼,一头雾水到了内堂,高知府含笑望着他道:“你叫陈筹?这几段文字做得不错。本府很是喜欢。”
陈筹愣了一下,立刻行礼道:“学生惶恐,谢大人赞赏。”
高知府抚须缓缓道:“文字之道,重于自然。情自然,书自然。多修饰固然繁复,刻意简略更苍白惨淡。许多人以为,如方志传记者,直叙便可,其实不然。太史公之《史记》,文辞精妙,如珠如玑,评断之句,更是点睛之笔。若把文章比作建屋,则叙是梁架,情乃砖瓦。皆是直楞楞的文字,就像几根棍子搭了个框一样,空荡荡,无肉无肤,怎可叫文章?”
陈筹如掉进了棉花堆,一时转不过弯儿,懵懵不解其意,但看周围人脸色及张屏垂头站在一旁的模样,直觉知府大人话风不对,刚考虑着怎么接话,高知府又慈爱地望着他:“你在县衙中,做何差事?”
陈筹道:“回大人,张屏……张县丞是学生的好友,学生科试落榜,被张县丞便带携到此,偶尔帮忙整整文书之类。”
高知府微微颔首:“哦,原来是张县丞带你来帮他做事。”
陈筹听着这话越发觉得不对:“其实也不……”
高知府再淡淡一笑:“这般才学,屈此实在可惜。本府案下,正缺一文吏,你可愿随本府回府衙做事?”
第49章
陈筹一愣:“这……”下意识转头看张屏,正与张屏视线相遇,张屏眼中无波无谰,脸上亦无表情。
堂上高知府又道:“食宿不必担忧,府衙自会安排。俸禄,亦应足够你用。”
陈筹晕晕道:“但学生……”
高知府再道:“三载之后,尔尽可去科考,如若仍不中,依然可以留任。若任内有功绩,本府或可为你做荐,无需顾虑前程。”
陈筹觉得眼前飞舞着无数小星星,在一闪一闪:“学生……学生不能……”
邵知县赶紧截住他话头:“陈生,知府大人实在是爱惜你的才华,莫再谦虚推辞,否则连本县和张大人都要一道劝你了。”
陈筹再看向张屏,张屏低头站着,竟不看他,陈筹一时头壳中混乱如麻,只能结结巴巴道:“学生,学生多谢大人抬爱。学生得此恩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人可否容学生过两天再回复。”
邵知县一脸痛心:“你真是……”
高知府噙着微笑道:“也罢,本府从不爱勉强他人,只是有此一说,你可自行考虑,明日再回复本府。”
陈筹退下后,一溜烟回了小宅,关门在房中乱转,到了傍晚,因知府大人与县中长者闲话,共用晚膳,无关紧要人等无需奉陪,张屏便回来,陈筹扎进他房中:“张兄,你说我怎么回绝知府大人,才能既显得不拂他面子,又不连累你?”
张屏目光中有什么闪了一下,垂下眼皮:“你应该答应。”
陈筹急道:“张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知府大人不知道哪里瞧你不顺眼,借着抬举我来削你,我要趁此顺竿,我成什么人了?”
张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是个机会。”
陈筹跺脚:“鬼的机会!我陈筹绝不靠踩朋友得机会!三年之后科考,光明正大金榜题名,那才是自己挣来的机会。”
张屏的眼中又有什么闪了一下,似要说什么,又吞下不语。
陈筹团团转了半晌,看张屏屁也不出一个的模样,越发焦躁,索性一头撞出门去。
天将尽黑,似乎又要下雪的模样,陈筹钻进一家酒楼,要了三碟小菜,一壶暖酒,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自饮自吃,两三杯下肚,满腔烦愁愈加愁,夹起一筷肚丝,不禁唏嘘,恍惚走神时,忽然听有人道:“陈公子?凑巧凑巧。”
陈筹茫然转目,却见是县衙户房工房的几名书吏正向他拱手。陈筹忙站起身:“几位大人也来吃酒?不弃就请这桌坐下。”
那几人笑道:“不打扰陈公子罢?”
陈筹道:“怎会,几位大人肯坐,是某的荣幸才是。”又再相让客气了一番,几人在陈筹这桌坐下,加上陈筹正好四个,陈筹再喊伙计添菜,几人又道:“使不得,怎么能我们三个吃陈公子一个?”
陈筹道:“先来者做东,一向是这个规矩。几位大人平日对陈某多有照应,若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抢过菜单点菜,让再拿好酒温上,几位书吏又再客气了一番。
菜点罢,陈筹又问:“几位大人未在县衙用饭?”
礼房的唐书吏常在卷宗库帮忙,和陈筹最熟,答道:“唉,知府大人用晚膳,我等怎有福分列席?就出来吃了。”
陈筹一听知府两个字,神情顿黯,幸亏此时新添的酒上了,恰好岔过话头。伙计煨上酒,又端上一个大圆暖锅,内分四格,下方细炭火煨着,咕嘟咕嘟,炖着羊肉、大骨、各类丸子、菇片、笋尖、菜蔬等物。羊肉等都已是熟的,可以现吃。几位书吏都道:“这个好,天冷正当吃。”陈筹又让店家取了四枚生鸡蛋,磕在碗中搅碎,加葱末香菜碎,将炖开的大骨热汤冲进,道:“此是我在京时和沿淮的几位朋友学的,那时穷极,没有肉汤冲,加些盐用开水冲了吃亦十分暖身,先吃一碗把胃暖一暖,再吃酒最好。”
几位书吏试喝两口,的确鲜美,都道:“极妙。”“陈公子真是会吃,心思又细。张县丞有陈公子协助,着实如虎添翼。”
陈筹心里又是一紧。
几位书吏果然接着话头道:“是了,陈公子今日投了知府大人的缘分,合该庆贺!”“知府大人一向爱惜人才,陈公子定然前程似锦。”“便就随着知府大人一道启程么?还是先再待上一阵儿?”
陈筹不语。唐书吏道:“想来陈公子是不舍与张大人分离。但有好机缘,亦当要把握。倘若陈公子因此错失,张大人反倒会心存愧疚了。”
另外两名书吏亦道:“不错,郡州城离宜平不太远,想去骑匹快马,一两天即到。这般的好机缘,不把握可惜。”
“再者,知府大人在堂上都已说了,陈公子若不应下,亦不免辜负了知府大人的栽培之意。”
陈筹心里自也明白,这回知府大人借他拿捏张屏,如果真的推拒,张屏更不会好过,捏着酒杯,苦笑一声:“谢几位大人提点,来来,干上。”
次日清晨,张屏起身,院中绕了几圈,未见陈筹,推开他房门,只见被褥折叠整齐,桌案上摆着那本《媚媚传》,下方压着两封书信,上面一封写了给张屏。
『张兄:繁杂话略过,我左思右想,留在这里不大妥当,半夜不好扰你清梦,故不辞而别。借了厩中一匹马,当是买了,留了些钱,不知够不够。若不够了,等你上京,我再还你。我想先四处转转,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临近时再到京城。我若回京,大概还住小耗子巷那里,你能找着,我若暂时不去京城,待安定下来,亦会给你书信。婉拒知府大人的书函,我已编好,就说家中长辈病重,急赶着回去。劳你转交。 这段时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陈筹欠你,拿命都还不来,说多反觉虚情客套。此时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待来日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