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女人拿出一套家常衣服让凤仪换上。凤仪也不作声,换了衣服跟着她们出了门。不一会儿,三个人上了大街,坐了辆马车,跑了约小半个时辰,这才下了车。凤仪一见到了南京火车站,不由暗暗叫苦,若出了南京城就麻烦了。忽然,她见街对面有一家茶馆,大门两旁挂各着一盏红色灯笼。她忙停下来,指着茶馆道:"阿姨我渴。"

  "一大早的渴什么?"女人瞄了茶馆一眼,不耐烦地道。

  "我渴,我饿!我要吃早饭!"凤仪咧开嘴,哭叫起来。女人见行人纷纷打量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生枝,连声道:"行行行,我们去吃点东西。"凤仪便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如玉乘妇人不注意,伸手在凤仪背后狠狠地拧了一下。

 凤仪此时的全部身心都在茶馆上,根本没有觉得痛。茶馆只隔一条街,几步路远,她觉得漫长得无法形容。好不容易到了门前,她觉得心怦怦乱跳,略停了一下,便用力迈右脚跨进了大门。茶馆里人不多,一个跑堂正在招呼客人,另一个跑堂坐在柜台里打盹。

  三个人走到一张桌前。凤仪用双手按住桌面,高声大叫:"请堂倌泡茶!"

  这一声又尖又脆,满屋的客人都把头转过来,看着她们。妇人刹时惊了,她盯住凤仪。不等她反应,柜台里的那个伙计已抢到了面前。

  "几位要什么?"伙计问,眼睛却盯着凤仪。

  "我们什么也不要,"妇人一把拖住凤仪,便朝外拽:"我们要赶车。"

  伙计抬手把她和凤仪分开,客气地问:"您要什么茶?"

  "红茶。"凤仪激动地道。

  "上盖碗茶!"伙计喊了一声。旁边立即有人把茶杯递给他,他将茶杯放到桌上,同时递给凤仪一双筷子。

  凤仪把筷子放在茶碗左首,将碗盖拿下来,放在桌子的左边。伙计的语气更加友好了:"您要吃什么?"

  "我要吃粮。"

  "您从哪里来?"伙计又问。

  "从山里来。"

  "到哪里去?"

  "从水路回家。"

  "您府上哪里?"

  "家住堂头乡下。"

  话到此时,凤仪和伙计已经对完了洪门"山、堂、水、香"四个字。女人面色如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昨天她撞上凤仪,听她一口南京方言,加上谈吐穿着颇为富贵,所以根本没把"哥哥在湖南会馆"之类的话当真。此时见凤仪行动举止、一问一答都像模像样,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清末乱世,黑道人马纷纷纭纭,但谁敢和洪门[7]作对呢?

  "您要方便吗?我领你去。"伙计说。

  凤仪欣喜地跟着他走到茶馆后堂,进了一个包间。伙计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令尊或令堂昆仲几人?"

  昆仲指的是帮中职位。伙计天天守在火车站,一眼便认出女人是女拐,如玉是童拐。只是没想到,被拐的小姑娘居然懂得帮中暗语,他想,她肯定是家中父母在帮,而且地位不低。

  凤仪摇摇头:"我哥哥是楚金山的,老寨主陈天福。"

  伙计一愣:"你是哪里人?"

  "我是南京人。"

  "你哥哥呢?"

  "他是湖南人。"

  "是亲生的哥哥?"

  "不是,"凤仪说:"他是我师兄。"

  伙计点点头:"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杨练,人就在湖南会馆。"

  伙计安排她在包间里等候,又端来不少茶点。凤仪兴高采烈地吃了会东西,才想起拐她的妇人和如玉,便问:"伙计哥哥,带我来的人呢?"

  "她们已经走了。"伙计说。

  凤仪长出一口气。这个包间面积不大,桌椅板凳却都是红木的,比茶馆的门面豪华了许多。她昨晚一夜未眠,此时到了安全所在,又吃饱了肚子,不免困倦起来,乘包间无人,她爬上靠墙的美人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那个人抱着她,走进了南洋劝业会,他们在会场里看马戏,有猴子还有马,那个人把她放在马上,小马就慢悠悠地朝前跑。跑着跑着,马越跑越快,她害怕极了,喊停,可马不睬她,一直往前跑,她一头撞进一团白乎乎的雾里,又像是一团棉花,到处都是白的。她竭力睁开眼,马不见了,外公汪静生笑咪咪地问:"凤仪,你到上海了吗?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想点头,却一动也不能动,巨大的恐惧擒住了她,她大喊道:"外公!救命!"

  她一下子惊醒了,耳朵里传来闹轰轰的声音。她恍惚睁开眼,见周围有许多陌生人,一扇不大的玻璃窗外,风景正不断地朝后移动。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问:"你醒了。"

  她看见了杨练:"哥哥!"她又惊又喜,咧开了嘴,眼泪却一下子涌出来。

  杨练轻轻搂住她,心中万分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想等凤仪尽完孝道,等汪老先生下葬后再把她接出来,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他笨拙地帮她擦了擦眼泪:"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太蠢了。"

  凤仪听他说自己"蠢",又难过又心酸。勉强笑了笑:"我们在哪儿?"

  "火车上。"

  "去哪儿?"

  "上海。"

  "那外公怎么办?"凤仪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愣住了。突然之间,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汪静生已经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能相见了!她猛地扑进杨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周围的乘客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们,杨练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火车慢悠悠地朝前行驶,外公死了,家也没了,自己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凤仪心中无比哀痛,只能无助地抽泣。但有些东西正在她的心中生成,也许是从小的教育,也许是火车平缓温柔的节奏,她逐渐平息下去,沉入了梦乡。

  第二章

  上海从地方自治以来,便失去了政府保障。人们成立各种商会、协会、帮会。它们逐渐变成第二政府,规定各自"法则",保卫各自"民众"。乱世之中,繁华都市,个体很难生存。弱者需要依靠,强者则需更强。李威成为邵元任贴身"秘书"后,才慢慢了解,这位三十岁湖南籍丝厂老板的势力,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譬如今日,邵元任主持的慈善机构德昌堂开业,且不说背后有两湖、两广四处同乡会支持,就说李威手中这张道贺名单,便是上海眼下的一张权力表:江苏商会、宁波商会、潮州商会……丝织同业会……上海自治公所……法租界公董局……《中国公报》陈其美!

  李威拿着这张薄薄的纸,心头突突乱跳。今日一下子能见到这多头面人物,可是生平未经之事,若是能遇上个把赏识的,没准就能飞黄腾达,也胜在邵府做个跟班。这些人中,别人还尚可,听说这陈其美,是个著名的四捷人物。他到上海不满两年时间,同盟会便声威大振,名扬江湖。传说他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黑白两道无不倾倒,尤其在青帮之中,是地位显赫。

  李威想自己十三岁到上海,便入了青帮,如今也二十出头,还是一文不名。今天一定寻得机会,向陈先生好生攀谈。他正思量着,不防邵元任已站在身后,轻轻咳了一声。李威吓得浑身一颤,忙躬声敛气,以听教训。邵元任悄声道:"你回去一趟,杨练带着方家小姐到了。"

  "是。"李威一阵失落,面上却微微欢喜:"方家小姐今日到了?"

  "你再去一趟刘府,"邵元任沉吟几秒,还是下了决心:"请雅贞小姐过来看看,我今儿回得晚,让阿金早些安排他们休息。"

  "是。"李威答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将贺表交给另一个秘书,转身出了德昌堂。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威怅然不已。这些大人物可在酒桌上杯酬交错,谈得是生意政治、财产女人,他却像个女人,得回家照看一个孩子。李威只觉胸中烦闷,一路长吁短叹,回了邵府。
这个时候,凤仪已经坐在邵府的西洋沙发上了。她和杨练下得火车,便一路打听到这里。不料邵元任不在家中,女仆阿金又从宁波新到上海不久。她见杨练衣着朴素,凤仪穿戴平常,疑是来投亲靠友的。她阿拉、侬地盘问了半天,才把电话打到元泰丝厂,邵元任却刚好又离开了。杨练不禁有些闷气,觉得邵元任对凤仪的未来没做任何安排,连家里的下人都不知情。他虽然禀赋刚直,脾性却有些阴冷,只默默地坐着,告诫自己不可意气用事。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方先生不会将女儿送到这里。凤仪一路劳顿,来到这个陌生之所,又无一人接待,只紧紧地偎着杨练,呆呆地出神。

  她见邵府墙角,摆着一台落地大钟,通身金光灿灿,一条金色锤摆不慌不忙地左右晃动,不禁想起不多时前,在南洋劝业会上,也曾见这种玩意。那时她有家有亲人,也算书香门第的小姐,现如今却是无家可归,只等有人可以收留。她一阵气苦,拽了拽杨练的衣角:"哥哥,我们还要等多久。"

  "快了。"杨练见凤仪神情凄楚,不由大怒。若依了他,立时就带她走了,直接去广东方先生处。可邵元任一直对南方政府颇有支持,是方先生口中的好同志,这样走了岂不坏了情谊。杨练耐下性子,柔声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我想去找爹爹,"凤仪道:"你带我去找爹爹吧。"

  杨练心中一酸,不知如何回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时,李威进了门。他原在邵府见过杨练两面,也算旧相识。李威满面笑容,连声吩咐让厨房的赵伯做些可口的小菜点心,又喝骂阿金为何不端茶递水。等一切照顾周道了,他坐在沙发前,解释德昌堂今日开业,邵元任实不能提早赶回,请杨练与凤仪见谅,又嘘寒问暖,询问南京家中事宜。杨练知他是邵元任心腹之人,见他如此,这才稍稍安心。一时饭毕,李威要安排他们休息,但杨练执意要等邵元任回来,凤仪又执意要和杨练在一起。李威只好打迭精神,陪他们坐在沙发上,东拉西扯,聊些风趣之事。

  与此同时,邵元任正在德昌堂中,与陈其美把酒言欢。陈其美现年三十二,比邵元任长了两岁,便称他为元任弟。邵元任称他其美兄。

  "元任弟,"陈其美道:"我也是商贾出身,自认为振兴国家就必须振兴经济,他日革命成功,还要向你多多请教,我们一起在上海做番经济大事业。"

  "其美兄言重了,"邵元任道:"元任不过是个小商人,实在不敢担当。"

  陈其美哈哈一笑:"虞洽卿[4]先生经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难得的人才,我总不能怀疑他的眼光吧。"

  "哦,"邵元任欲探他和虞洽卿关系深浅,假作不知道:"我听说虞先生虽然是浙江人,却喜欢吃辣椒,这是真的吗?"

  陈其美讶然道:"我这些天,日日在他家吃饭,怎么没看见红通通的辣椒?!"说完,他指着上海自治公所董事李平书道:"李先生也是虞先生好友,你问问他可是真的。"李平书笑着点点头。邵元任打了个哈哈:"邵某道听途说了。"陈其美似乎有些微醉,拉住邵元任的手,低声说:"元任弟,建设新上海,指日可待了。"邵元任扶住他:"其美兄放心,元任当尽匹夫之职。"

  这场酒直喝到深夜,宾主尽兴而归。邵元任没有乘车,改为步行。两个随从不紧不慢的跟着。此时正是秋天,气候微凉,邵元任慢步前行,心中筹谋计划。再过段时间,上海就会是个新天地,到底谁会是这个新天地的新主人?光复会虽然根基深厚,可惜李燮和不是大治之才。同盟会虽气候渐成,但毕竟时间尚短,很难看出谁更胜一筹。不过,陈其美倒真是个人物,他一手在青帮拜山堂、结兄弟,一手大肆拉拢江浙财团、结交社会名流。邵元任想起方才晚宴之上,二人你来我往,大设玄机,不禁暗自冷笑。他岂不知虞洽卿不爱辣椒,不过小试陈其美与他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而陈其美对他做出的"经济事业"的承诺,也真是好大的一个黄金空壳。不过就算这是空的,也不由人心动不已。
虽说时局紧迫,还是再拿捏几分尚好,以免赌错了人物,遗祸无穷。他计宜已定,略感一丝轻松,这才想起凤仪。杨练比约定时间早到,又无电报通知,多半是南京出了变故。本来方先生的之子,无论男女,他都应善自抚养。不过若是男孩,他可教他文滔武略,将来经世治国,成就一方伟业。一个女孩子,无非是供给吃穿用度,若说教育,还真没什么章法。教成雅贞那样,好虽是好,可就如暖棚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霜。学成一些革命女强人?不男不女,还是免了罢。邵元任左思右想,觉得这事比政治还要麻烦,要不为了稳定与南方政府的关系,他真是懒得把凤仪收入邵府。不过此次由杨练亲自护送前来,倒是个好机会。杨练天生异禀、武艺超群,如能借机把他留在身边,那就是如狼添伴、如虎添冀;就算留不下他,也可有个深交,以备他日之用……他不知走了多久,举目望去,见夜色浓重,唯邵府小楼灯火通明,似无人安睡。

  邵元任迈开步伐,一会儿到了家。保镖早就叫开了门,阿金与小卫垂首站在门边,杨练和李威站在厅中。邵元任一见杨练,三步并两步来到身前,紧执其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凤仪在哪儿?"

  "这儿!"杨练指了指沙发。邵元任见一个小女孩卧于沙发之上。大约听到了动静,她猛地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

  这女孩又瘦又小,但满脸倔将,双目灵动机警,毫无退让与羞怯之色。邵元任大感意外,一股好感油然而生:"你叫凤仪,"他笑了笑道:"怎么睡在沙发上?"

  "快叫邵叔叔。"杨练连忙道。凤仪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邵叔叔好。"

  "好,"邵元任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们在等你。"凤仪看了看杨练,答。

  "阿金,"邵元任道:"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阿金慌忙道:"阿拉不晓得是给小姐住的。"

  邵元任环顾客厅:"刘小姐回去了?"

  "刘府说小姐这几天身体不好,"李威低声解释道:"等好了再来。"

  邵元任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凤仪正仰头看他,觉得他表情微变,其余人皆没有查觉。邵元任拉住凤仪:"走,叔叔带你去看看房间。"

  二人手拉手朝楼上走。杨练与李威小心地跟在后面,阿金与小卫又跟在这二人之后,另有几个手下,分四角站在客厅之中。合家上下,无有一人声张。凤仪大感诧异,觉得这里的氛围与汪宅完全不同。邵叔叔初次相见,虽不十分亲近,却令她很是安心。她觉得他的手又干燥又有力,不禁想,只要我拉着这只手,就没人敢来伤害我。想到这儿,她不禁抬头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恰巧也在看她,二人相视一笑。邵元任天性肃穆,不喜孩童。虽常资助一些老乡或朋友之子,但他从不与孩子们相见,偶尔有人带着孩子前来道谢,小孩儿见了他,也只是害怕。众人都以为他是谨慎的人,又有尊严,故而如此。谁也不能想到,这个二十岁闯荡上海,三十岁建立企业王国的青年男人,其实对所有柔弱的东西心怀恐惧。此时他见凤仪神态自若,落落大方,不禁感到一种新鲜。"我不仅不厌烦这个孩子,而且非常喜欢,"邵元任吃惊地想:"她就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令人充满信心。"他打开房门,这是间很大的卧室,有高大的衣柜、宽大的书桌,还有一张西式双人床。
喜欢吗?"邵元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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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太大了。邵元任看了她一眼:"不喜欢我们慢慢改,今晚先睡这儿好吗?"

  凤仪点点头。"一个睡怕不怕?"邵元任又问。

  "不怕!"凤仪干脆的回答。邵元任笑了,他命阿金帮凤仪安顿,又让李威回去休息,然后拉住杨练道:"我留了块湖南腊肉,一直等你来,今夜我们边吃边聊,一醉方休。"

  听有家乡腊肉,还有美酒,杨练拍手叫好。二人坐在小餐厅里,邵元任开了瓶西洋红酒,又开了瓶上好的白酒。厨师赵伯将腊肉切片,加上辣子炒了端上来,各配了几色精致小菜。杨练一面饮酒吃肉,一面把汪静生怎么去世、凤仪如何出逃,如何在茶馆引洪门自救的事情,一一告诉邵元任。听到凤仪大摆茶碗阵时,邵元任大笑道:"看不出她小小年纪,还是个女中豪杰。"

  杨练本担心邵元任得知汪静生死讯后,不肯长年收留凤仪,此时见他满面欢喜,便婉言道:"我回广州之后把事情都告诉方先生,凤仪就先拜托您照看了。"

  邵元任听其话音,立明心意,将筷子一放,假作不悦道:"杨兄弟怎么说出生分的话来?请杨兄弟代告方先生,如果蒙不弃,我愿收凤仪为义女,一生尽责。如革命成功之日,方先生想接她回去,我也绝不阻拦。"

  杨练闻言大喜,忙举杯连敬三次,以表谢意。二人渐谈到上海局势,邵元任眉头深锁,长叹一声,道:"我这些天,团结湖南、广东几大商会,在南市开了一个慈善堂,本来想做点好事情,没想到各种势力都找上门来,若是为国为民,邵某定不推辞,若为其他,唉……"

  "邵老板,有人想对你不利?!"杨练大吃一惊,忙放下酒杯问。

  "一言难尽啊,"邵元任道:"邵某一介书生,能文不能武,虽然有几个手下,但不过是装装样子。不像方先生,身边能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我几次想开口求方先生,让你留在上海,帮我一段时间,可我也不能为了我自己,不顾方先生的安危……"

  "这……"杨练为难了,若答应,他终不放心方先生,若不答应,邵先生多次资助南方革命,又答应照看凤仪,这是天大的情分。邵元任掠他一眼,知他不肯轻易留下,便道:"我也是酒后失言,杨兄弟不必过虑,邵某不会有事的。"

  杨练赶紧道:"邵先生,我在上海有几位朋友,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和帮会也没有什么牵连,如果您愿意,我先介绍他们来帮您,等我回南方之后,再请示方先生。只要他同意,我就暂回上海一段时间,您看怎么样?"

  "好。"邵元任闻言暗喜,以他对方谦的了解,是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他忙作关切地问:"如果你在上海,那方先生的安全怎么办?"

  "这倒不打紧,"杨练道:"我此次出行,托了几个广东朋友暗中保护他,相信没什么大问题。"邵元任这才面露喜色,和杨练推杯换盏,痛饮了大半夜。杨练自去睡了,邵元任略休息片刻后,天刚亮,便忍着头痛开始工作了。他先去丝厂处理各种杂事,又去德昌堂查看开业情况,快到中午时,他赶回汪宅,从隐密处取出资助南方的金条,又另封一笔钱,作为对汪静生去世的悼金,托杨练带给方谦。杨练此时虽不舍凤仪,也只能硬下心肠和她辞行了。

  "哥哥,你今天就要走?!"凤仪穿着来时的旧衣裳,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讶然问。
"我要赶回广东,"杨练道:"还要把外公的事情告诉你爹爹。"

  凤仪低下头,没有吱声。杨练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凤仪抬起头,盯住他问:"什么时候?"

  杨练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想到她小小年纪,不免心内酸楚,强笑道:"很快吧!"

  凤仪黯然失色。杨练不知如何安慰,加之革命资金事关重大,不得久留,叮嘱几句便离了邵府,由李威开车直奔码头。凤仪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坐良久,直到阿金来催她吃午饭。她勉强吃了几口,便闷闷地上了楼,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些日子,离别已成为她的功课:外公汪静生、汪宅小院、故乡南京,最后是哥哥杨练。她感到心里屋里都空荡荡的,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化成一种痛苦。她趴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巾里,默默地哭泣起来。

  杨练走后,邵元任对凤仪很是关照。当天晚上便请裁缝上门,量做新衣,又厉告阿金等人,要像对他一样对待凤仪,如有造次,不得轻饶。阿金小卫赵伯等一干下人,哪里敢得罪她,只是唯唯喏喏,万事随她心意。幸而凤仪性格随和,又自小独处惯了,并不麻烦旁人,每日只在邵府里东看西逛,没过多久,便把这幢二屋小楼,加前后花园逛了个遍。最后,她的活动范围停在了书房,这里除了线装书,还有许多翻译来的西洋读物与西洋画片。她没日没夜呆在这里,或坐或睡,手中始抱一本书。阿金只需请她用三顿饭即可,有时请她也不出来,只得把饭端进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