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莲听着凤仪急切又伤心语调,不觉冷笑起来,她睁开眼斜了她一眼,这人可真是个孩子。她不耐地挥挥手:"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金美莲!"凤仪站起来,伸手去掀她的被子:"睡睡睡!你整天就知道睡!除了睡你就不能做点别的吗?你弄成这样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这事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

  美莲啪的一直,反手摁住了凤仪的手。凤仪想挣扎,但是美莲十分用力,指甲深深地嵌进她的肉里。凤仪痛地一下子咧开了嘴。"滚回家去!"美莲嘶声喝道:"别在我这儿撒野!"

  "放手!"凤仪咬住了牙。

  美莲的嘴角一扯,手更用力了。"金美莲,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凤仪低声喝道:"你放手!"美莲一动不动。凤仪猛地一错手,反扣住了美莲的手腕,美莲没想到她会这个,吃了一惊,向后用力一扯,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床上。


二人在床上撕打起来。美莲就像弄堂里最下贱的泼妇,拽凤仪的头发、撕凤仪的衣服、牙齿在凤仪的身上寻找机会。凤仪被深深激怒了。两个好朋友像两只野兽展开了博斗,凤仪从来没想过,自己在这个时候去打美莲,但是美莲对她的痛抠,她自己的痛疼,和通过这种发泄出的怒火,让凤仪直接领会了美莲的绝望与痛楚。打死她算了,凤仪悲痛地想,打死她我也不活了!

  杏礼这时进了房间,她感觉真是世界末日,她最好的两个女朋友,像疯子一样撕打博斗。她起先想拉架,但她们俩谁也不理她,甚至找着机会就打她,不知是谁的指甲用力在她脸上划了一下,杏礼伸手一摸,居然有血!她顿时怒疯了!她比她们大两岁,个子也最高,以往玩笑时推推搡搡她们都不是对手。在美莲失踪的这两个月,她和凤仪都因友谊而承担了许多压力,正常的幸福被打乱了,甚至连她的婚礼都不能尽力的快乐的准备,而此时,正是一个发泄的良机。

  杏礼加入了战斗,先是混战,最后,她和凤仪开始联手打美莲。这让她们占尽上风。美莲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她的头发被猛烈地向后拉扯,身体、四肢被拳头撞击,还有乱七八糟的脚在踹她。这种痛打让她想起了在船上被迫接客的日子,每天都是毒打与饥饿,直到你愿意出卖身体为止。她们为什么打她,她们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她绝望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痛苦的声音一下子让凤仪和杏礼恢复了理智,她们为什么打她,她已经这么不幸?凤仪第一个流下了泪水,她抱住美莲,她要怎么办?她们要怎么办?生活为什么会如此痛苦,难道那些快乐就一去不再复返了吗?三个女孩相互摸索着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我完了!"美莲抽泣着道:"你们不懂,我完了!"

  "你怎么会完了呢?"凤仪哭着反驳道:"你有家,那件事情不能怪你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清白的女人了,将来没有人会再爱我,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美连你听我说,"杏礼擦去泪水,扳过美莲的身体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年轻漂亮又有文化,家里又有钱,还怕嫁不出去吗?"

  "你跟我妈妈说的一样,"美莲流着泪冷笑道:"嫁出去又怎么样?人家会真心对我吗?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谁说女子回头金不换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做出这等事,将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那就一辈子不嫁人好了,"凤仪道:"你可以找工作,一样可以养活自己。"

  "这是什么混帐话,"杏礼道:"那有女孩不嫁人的……"她想了想,大约也不敢肯定以美莲的处境能找到一个好夫婿,烦乱地泣道:"这种事情都很难说的。"

  "我不想嫁人了,"美莲摇了摇头,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凤仪说的有道理。只怕我出去工作,也会被别人瞧不起的。"

  "怎么会呢?"凤仪说:"报上又没有说纪今明的事情,你只是被绑架。"

  "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美莲道:"前几天因为家里的佣人多嘴,我爸还开除了两个,开除有什么用,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说你有什么办法?"

  "要不你出国留学吧,换个环境?"杏礼道。

  "我哪儿都不想去,我看见人就烦。"

  "要不你去你爸爸的公司上班吧?"凤仪道:"这样就可以工作了。"

 "我不去,我在家里丢人就成了,不想到那儿去!"

  凤仪和杏礼苦劝了半天,美莲既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去任何地方。气氛渐渐陷入了某种无奈,眼看得天色黑了,美莲的心情好了一点,便劝她们回去,说自己想一个人呆着。凤仪和杏礼整理好衣衫,重新梳了头发,方从金家告辞出来。二人上了汽车,凤仪这才想起杏礼的婚礼,问:"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杏礼淡淡地:"液仙很担心美莲,我让他过一段再来看她。"

  "方先生?"凤仪有些惊讶:"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他还好吗?化工社生意怎么样?"

  "就那样,"杏礼叹了一口气:"不死不活地撑着,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做下去。"

  "他是有抱负的人。"凤仪道。

  杏礼黯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呀,什么都不懂,真是个小孩子。"

  凤仪奇怪地打量着杏礼,敏感到杏礼和液仙之间有一丝另外的东西。"杏礼,"她小声问:"你喜欢方先生吗?"

  "别胡说,"杏礼立刻打断她:"我已经订婚了。"

  凤仪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四月春天,正是好时节,去年这个时候,她天天和杏礼、美莲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周末她们还会去化工社,有时拉上方先生一起去公园,去沙莉文喝咖啡,去楼外楼看哈哈镜……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快活的生活啊。可那个,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快乐,也许快乐只能是一种回忆,就好象她和湖心亭里的少年,相遇时并不觉得怎么样,现如今一生一世也许都不能再相遇了,她才觉得,那时候的相见是多么愉快和幸福的事情。

  凤仪猛然间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为美莲、杏礼、和不能再回头的好时光。

  1、 买办:"买办"从本质上讲是经纪人,是我国经纪人和经纪业发展史上的一个特殊的阶层。"买办"一词是葡萄牙人(Compardor"康白度")的义译,原意是采买人员,中文翻译为"买办"。清初,买办专指为居住在广东十三行的外商服务的中国公行的采购人或管事,后来逐步发展为特指在中国的外商企业所雇佣居间人或代理人。买办是一个特殊的经纪人阶层,具有洋行的雇员和独立商人的双重身份:作为洋行雇员身份的买办,得到外国势力的庇护,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作为独立商人的买办,又可以代洋行在内地买卖货物或出面租赁房屋、购置地产等。鸦片战争以后,"买办制度"随着洋行业务的开展而发生了变化。买办阶层同外商利益上的共同点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具独特色彩的集团,这些买办阶层既经营钱财的进出和保管,也参与业务经营和商品交易事宜,并常常代表洋行深入内地进行购销业务;同中国商人商定价格,订立交易合同,并凭借本身的地位,在货物的收付上取得双方的信任。他们逐渐成为外商对华贸易的代言人。买办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种特殊经纪人。买办的活动一直延伸到新中国成立。

  2、 方液仙:字传沆,1893年生于上海,中国化工业的先驱之一,有"国货大王"、"化工大王"之称。1912年,他19岁时在上海独资创办了中国化学工业社,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中国化学工业社的产品开始打开销路,1928年,方液仙再建第三厂,专门制造"三星"蚊香等产品,一向独占中国市场的日货"野猪牌蚊香"终于败北。 1933年他联合上海几家大厂集资10万元,在南京东路大陆商场开设了中国国货公司,方液仙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方液仙主持的中国化学工业社及国货公司的业务不断发展,成为企图独占中国的日寇的心腹之患,加上"一二八"淞沪抗战和"八一三"全民抗战时,方液仙先后两次在厂内及胶州路"申园"举办伤兵医院,也引起了日本侵略者的忌恨。日军侵占上海后,大汉奸陈公博派人前来游说,希望方液仙和伪政府合作,并以伪实业部长相许,被方严词拒绝。日伪见利诱不成,就加强威胁,一时间来自敌伪的恐吓信、警告信日有数起,方液仙不为所动。1940年7月25日上午,方液仙在去工厂途中,遭到埋伏在住所附近的4名暴徒突然袭击,将他狭持到事先预备好的汽车里,向越界筑路方向逃去。事发后,方家起初以为遇到了强盗绑票。过了好几天,仍然音讯全无,下落不明。直到该暴徒因他案受审时,才知晓这是日伪精心策划的政治谋害案,方液仙已被日伪所杀害。方液仙遇害时年仅47岁。

 3、 四马路:今为上海福州路,是民国上海最热闹的地区,书寓(高级妓院)、报馆、茶楼等等林立,什么西洋镜、打弹子无所不有,每到晚上,妓女纷纷在这儿来来往往,招引游峰浪蝶,为洋场景色之一。

  4、 拆白党:二十年代活跃在上海的拆白党可不是什么政治派别,虽有男、女党之分,但干的却都是相同的勾当。灯红酒绿之处是其活动场所,豪门富户的妇女是其作战对象,其战略战术类似于游击战,经常更换姓名、住址和转移战场。拆白党首先是自然条件要好,必须长得眉清目秀,能讨妇女欢心者;其次要有灵牙利齿,办事机警者,既能甜言蜜语的哄骗,又能在紧要关头随机应变。

  5、 新闻纸:即报纸。

  第五章

  早在1913年,上海工商界陆伯鸿[25]等人便立志要创建中国的钢铁企业,邵元任也是其中一份子。1913年2月到11月,陆伯鸿将《化铁炉说略及预算》一文广发至上海实业界和金融界,在文中,他们利用国内外资料对比,详尽地阐述了创办钢铁企业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可能性,以及无法估算的利润空间。在邵元任等人鼎力追捧下,先后有乐振记、姜炳记、四明银行、丰昌庄、增泰行、慎记号、合兴厂等工商、金融企业参与其中,以6万两票存资金和2.3万两押款作为投资,兴办了第一家民族资本钢铁厂,定名为:和兴化铁厂。

  钢铁厂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正式投产,但邵元任对此信心百倍。民国之后,上海工商业虽有了长足进步,但大抵以轻工业为主,陆伯鸿、邵元任等人认为,中国工商业想要真正地发展,重工业必不可缺。而且他们深信,只要把钢铁厂做起来,就一定能得到比丝厂多出千百倍的利润。

  像疯子一般的投入工作,为邵元任减轻了雅贞这个心结,但美莲获救后,他又一次陷入了自责。这个女孩的部分不幸是他造成的。他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甚至希望影响一个国家的命运,但对于一个女孩,这实在让他感到不耻……为了让凤仪强大起来,他逐渐安排她接触社会,但女人要如何强大,又应该强大成什么样子?他没有答案。他也接触过一些革命女同志,她们穿男装、像男人一样谈论事业,邵元任虽然钦佩,却很难从心底里赞同,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

  为了帮助美莲,也为了减轻心底的内疚。他请美莲在德昌堂管理一些慈善事务。连年的灾荒和战乱,导致每天有无数灾民涌入上海,德昌堂除了振济粮食,管理义冢,也开办工人技术学习班,让难民们学到技艺、找到工作,在上海立足。邵元任觉得眼见到别人的不幸会降低自己的不幸感,他希望从事有意义的工作能让美莲重拾自信、得到慰藉。

  美莲也确实在德昌堂渐渐找到了新生。回想在学校时的集会、演讲,她觉得那只是青春的一股热情,生活是实际而困苦的。有些简单的问题很难回答和解释: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可以穿金戴银,有些人却为了温饱要苦苦挣扎……她有了更多的想法与困惑。

  她计划开办一个针对妇女和儿童的技术培训班,供应给上海的纺织企业。邵元任为她争取到了这笔慈善基金,并派来元泰的技术工人担任教师,就在一切顺利的时候,一个小报记者找上了美莲,他写了一篇文章,行文极其俗艳,名为:《金家小姐贪恋拆白党,贴钱贴色;租界巡捕房误信绑架案,贻笑大方》。他将此文寄于金伯达,声称没有两千元的酬金,他就在报上刊登此文。

 金伯达通过前段的事件,深知新闻与帮会的力量,何况此事既关系女儿名声,又直指巡捕房,思前想后,他把钱和文章转送给邵元任。邵元任的惊讶不下于金伯达,这篇文章可能会带来极为恶劣的后果,难道有人要为余祥桂报仇,还是步云山等人再度反水?他急命李威调查此事,并迅速把钱付给了记者。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此人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一切行动都出于私欲。李威说:"为了大洋发疯了"。 邵元任让李威找他"谈谈",不要再纠缠此事。如果有经济困难,可以向德昌堂救助。但那人写了更刺激的文章,再次向金家敲诈。

  金伯达不盛烦扰,埋怨了美莲几句,美莲一言不发,搬到了德昌堂居住。不管金伯达夫妇如何劝解,也不肯回家,金伯达无法,托凤仪劝劝美莲,凤仪屡劝未果,金伯达又转托邵元任。邵元任借口询问妇女儿童技术培训班开办的情况,将美莲叫到了办公室。

  美莲详细汇报了各项情况,看得出来,她很努力。邵元任打量着她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这个少女的内心坚硬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美莲,你爸爸让我劝劝你,还是回家住吧。"

  "我喜欢住在慈善堂。"美莲迟疑了半晌:"除非……"

  "除非什么?"

  "那个记者不再打扰我父亲。"

  邵元任微微一震,这句话既像请求,又像命令,甚至可以是威胁。难道她知道了剿灭余祥桂的实情?这不可能,他企图在美莲的脸上看出什么,但这个女孩只是倔强地坐着,再也不说话了。

  "好,"邵元任温和而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情交给我。"

  "谢谢您!"美莲感激地道,邵元任示意她离开,她走到门口,突然被他叫住了:"是你父亲教你刚才这样说的?"

  "啊……不!"美莲的脸色刷地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邵元任笑了:"不管是你父亲,或者别的什么人,我都要谢谢他教你这么说,没有你这句话,邵叔叔还不敢擅自主张的帮忙,你毕竟是当事人,要尊重你的意见,现在,我只想知道,是谁这么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

  美莲舒了一口气:"是凤仪。"

  邵元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与她告别。美莲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邵元任的那些话,无非骗她说出幕后指使者,她越想越心惊,到处寻找凤仪,最后,在元泰丝厂的办公楼二层,她找到了她。她正饶有趣味地听工程师们讨论,如何改进丝厂的机器。美莲将她拉到过道,把经过说了一遍,凤仪高兴地道:"爸爸答应了就好,你不用担心,事情肯定能解决。"

  "你怎么知道一定能解决?"

  "他办法多嘛。"凤仪见四下无人,悄声笑道:"他肯定让人把那家伙打一顿,打得他再也不敢来找你。"

  美莲皱起了眉头,难道凤仪对邵元任一无所知吗?还是她根本没有理解:"你怕你爸爸吗?"

  "怕?!"凤仪惊讶地问:"怕什么?"

  "如果是我……我会怕……"美莲若有所思。她无法向凤仪解释,社会的另一面是什么,能操纵那个世界的人,足以令人生畏。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举着块画板跑了出来: "凤仪小姐,你的东西。"

  "谢谢刘叔叔,"凤仪接过来:"我差点忘记了。"

  "女画家怎么能少了自己的工具,"那人和蔼地帮凤仪背好画板:"你要不要回去?车子有吧?要不要我准备一下?"
"我先回了,我们自己坐车,"凤仪笑道:"您不要费心。"

  那人走后,美莲问:"他是谁?"

  "他叫刘庆生,是元泰的副总经理,一直帮着爸爸管理工厂。"

  "我来了几次也没看见过他。"

  "他一直跑丝行洋行什么的,很少在家的。"

  两个人朝德昌堂方向走去,美莲询问凤仪明年毕业后,考不考美术学院,凤仪叹了口气:"我喜欢画画,可是,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美莲不禁冷笑了一声,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话咽了回去。凤仪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自从美莲回来之后,她们之间有一层说不出的隔阂,这和友谊无关,而杏礼正忙于准备婚礼,为避免美莲尴尬,杏礼没有邀请凤仪当伴娘,三个女孩曾经幻想和讨论过的婚礼,只与杏礼自己相关了。凤仪试图说服杏礼,请美莲当伴娘,但杏礼有些犹豫,而美莲一听说此事也严辞拒绝了。

  凤仪依然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感到不孤单。父亲和哥哥没有具体的消息,爸爸只是告诉她,他们都活着。唯有画室可以让她宁静。她喜欢将自己置于画笔与画布之中,但她仍然无法做出终身从事绘画的选择。她还是想不明白,她是因为孤独才喜欢画画,还是因为喜欢画画而喜欢画画。

  这个有些哲学意味的命题困扰着她,但她的绘画天赋令神父欣喜不已。在神父看来,她拥有了学习绘画的一切条件:天赋、勤奋和经济基础。

  "凤仪,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我可以介绍你去欧洲,去那里继续学习。"这天喝下午茶的时候,神父又说起了这个老话题。

  凤仪抚摸着精美的白底玫瑰花瓷杯,它细腻的质感宛如美丽的教堂景色。院中青桐树的叶子开始黄落了,而五月结满红花的石榴只剩下浓密的枝条,木栏后的青草坪开始出现不同的色彩。而围墙外,是宁静的马路和同样丰富多彩的杉树。这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很多人梦想的地方。可是她知道,离开这里不远,就有最狭小的里弄、最破烂的棚户;在福州路的大街上,妓女们沿街拉客;在爸爸的丝厂,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为了吃饱饭拼命工作。同样生而为人,大家为什么要活在两个世界?难道人只要一个世界活得好,就可以对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那为什么让她的心会隐隐作痛。她的亲生父亲会为此奔走?她不能安然地坐在这里,假装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她的父亲,哥哥,还有爸爸,都在为那个世界里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在她看来,他们都是英雄。她又怎么能退缩于象牙塔之内,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一块画板和一支画笔。

  "邵,"神父听她絮絮地说出这些心事,长叹一声道:"也许你复杂的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包括你的父亲、哥哥和爸爸,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你是个单纯的人,又很有绘画天赋,也许你该学习听从神的旨意,顺从命运的安排。"

  "我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我怎么会不了解他们的世界?"凤仪反驳道:"我承认我单纯,可是我又怎么知道,绘画是神对我唯一的安排。"

  "理想主义者,"神父苦笑了一声:"也许曲折的道路才是真正的道路。"

  "我听不懂?"

  "我只是你的绘画老师,"神父意味深长的说:"神的声音只有你自己才能听到。"

  凤仪陷入了苦恼,感到很想找人说说话,找谁呢?爸爸为了钢铁厂的事情日夜忙碌,李威似乎不合适讨论这些,杏礼在忙结婚,美莲……还是算了吧,不要太打扰她……要是父亲在就好了,她回想和父亲的两次见面,每一次父亲都能立即指出问题的所在,给她希望和鼓舞。要是有一个能谈话的朋友……忽然,她眼前一亮,不如去找方液仙,他自己创业这么久,应该能给她些指点。


方液仙经营化工社已经多年,生意一直没有起色。化工社生产的牙膏、雪花膏虽然品质上乘,但销路总是不畅。他认识凤仪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刚刚进入女中,不久又带来两个女同学,美莲和杏礼,一个与她同岁,是个可爱的少女,一个比她们大两岁,是个十分美艳的少女,一晃四年过去了,而现在,方液仙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杏礼。她上着翻领单扣西式外套,下着薄呢长裙,显得既摩登又有一种鼓动男人本能的热情的优雅。

  "美莲最近怎么样?"方液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