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冉微笑着,慢条斯理说:“叔王所言甚是…”
寿安王都老成精了。像是真心实意在教训齐修豫,又像是在故意在傅冉面前卖个乖,若是面皮薄的,这时候就该接住了,给齐修豫派点事情做,或允诺为他在天章面前美言几句。
但傅冉一来并不喜欢齐修豫,二来齐修豫也实在没什么才华。这点天章早就说过,若真让齐修豫去做事,真正做事的仍是下面人,纯属浪费。
寿安王也该明白这一点。
被寿安王教训,被傅冉婉拒后,齐修豫也毫无告退之意,似乎打定主意要坐到天章见他为止。
等苏檀过来传了话,寿安王又去见天章了。
傅冉这边要照看元元和阿亨,后面还有一队的诰命等着见,也不能作陪齐修豫了。
齐修豫坐了半天冷板凳,回去就冲妾侍发了一通火。喝了点酒就忍不住胡话连篇地骂傅冉和傅家不是好东西。
他的王妃劝道:“皇后如今有两个孩子,正是得宠,这种话万万不可在外面混说。”
齐修豫喘着粗气:“两个孩子!还不都是便宜了傅家,这天下到底是姓齐还是姓傅啦!”吓得他的王妃忙去捂他的嘴:“要死了,这话要传到陛下耳朵里…你是嫌现在日子太太平?”
宫中天章与寿安王说的正是齐仲暄的事。
天章确实不打算就齐仲暄的案子再追究更多人了。齐仲暄现在的下落他听傅冉说了,算是心中有个数了。剩下的就是整理昆仑一系——这事情他已经安排下去。
寿安王告诉天章:“不少人都盼着大赦呢。求到我面前来疏通的就有好几家,孟家,宋家,从前宸君在时何等风光,如今为了这案子,奔波得人都病倒一片。我也不是为齐仲暄说话,齐仲暄该死。但这些人,还望陛下能饶他们一命。”
天章道:“和叔父说话,我就直说了…”他还疲惫着,是懒得拐弯抹角了。
“大赦是不可能的,孩子才出生几天,就为他搞大赦,不是好事。至于那些人的命,我也不是滥杀的人。不过这话叔父不能立即透给他们,让他们再多敲几天警钟也好。”
寿安王高兴道:“有陛下这话,我就放心了。”
晚间时候傅冉与天章一同吃饭。
元元和他们一起吃,阿亨有乳母喂过了,这会儿又睡着了。
天章吃了一碗鱼片汤,又吃了一块炖豆腐。傅冉吃了冷淘和糖藕。糖藕用的是时令鲜藕,蒸好了之后又用冰镇过,清香冰甜。傅冉见元元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起了坏心,给元元舔了一口糖藕,叫她尝到那甜味,又不给她吃,元元着急得像小狗一样围着他团团转,把傅冉乐坏了。天章心软,拿筷子夹了一小块喂给她。
“糖做的不可给她多吃,吃多了要烂牙的。”他嘱咐嬷嬷。
陪元元玩了一会儿,等元元也累了,傅冉亲自抱着她去睡觉。
回到天章身边时候,天章正握着本书出神。傅冉过去从他手里抽了书:“用功不在这一刻,这时候看书不如练我教你的心诀。”
天章在法术上并无资质,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哪怕崇玄司里,真正有通灵之力的不过十之二三。
听到傅冉这话,他只是微微一笑:“练来练去,没有丝毫长进,怎么办?”
傅冉难得认真一回:“无他,持之以恒,总有好处。”
说完又将心诀要领重复一遍,要天章卧于床上慢慢练。
两人正温馨时候,外面忽然有宫人来禀急报。苏檀听了消息不禁变色,天章问他:“出了什么事?”
苏檀回道:“顾侍书从宫中回家途中,遇暴徒袭击,受了伤,万幸并无性命之虞。”
天章虽然震惊,但听到性命无虞,才放下心,又命御医去顾家送药。
等安顿好了,室内又恢复安静。但方才的安宁已经淡了,两人相对无言。
傅冉静静道:“这可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69章

  顾嘉时被砍到时并不痛。当晚正是六月中旬,丰泽街的夜市还开着,食肆酒肆里的人声像浪一样一波一波传出来,夜风摇动挂灯,树影在灯光中晃动。
顾嘉时只觉得眼前一道闪电一样的白光划过,风声骤响,他只感到一片极锐利的凉意。马嘶叫起来,他死死拽住缰绳,俯下身体,趴在马背上没有听到第二刀的声音。他听到随从大声呼救,周围惊叫声一片。有人将他从马上抱下来。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一阵剧痛,从额角,直穿后脑,好像有一根钉子从眼睛里猛然钉进去。他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老顾!老顾!”他喃喃向随从道,“我眼睛被刺瞎了!”
“没有没有,少爷放心,是血流进去了,并没有伤到眼睛。”
天色微明时候,御医就来两仪宫复命了。
“全是外伤。刀口很长,好在不深,不会危及性命。昨夜清洗了伤口,止血包扎之后用了安神的药物,顾侍书已经平静下来,应无大碍。”
御医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只有一件事——那一刀不巧伤在了顾侍书的正脸上,伤口的位置是从额头斜划下来,一直拖到下颌,恐怕会破相。”
顾嘉时是伴驾左右,在朝廷中枢行走的机要秘书,伤了脸,破了相,哪怕天章恩准他以后仍留任原职,恐怕也会被周围人的目光议论,逼得自行请退。
御医说完之后,低头退到一边,过了片刻,才听天章道:“不要吝惜任何药物。叫太医院再拨三个太医,尤其要擅长治疗伤疤,与你一起,分成两组,每天轮换着,去顾家问诊。”
之后天章又遣了身边宫人去顾家询问状况。
一个上午,丞相,巡城司,暗卫,崇玄司,都往两仪宫跑了一趟。
京中去年的大案才刚刚平息,又出个官员被刺的案件,叫人头都大了。若是出了人命,必然又是人人自危,拼命查案。这次并没有人因此丧生,众人万幸之余,心中自然就没有人命案子那么紧张,不过紧张姿态还是要做的。何况顾嘉时青年才俊,近半年来圣眷正隆,正是天章面前的红人,敢在皇城中对天子宠臣下手,也够大逆不道了。
昨夜顾嘉时遇刺时,路边看见的人并不少。
众人描述大同小异,基本一致:一个身手极好的黑衣人,从树上突然一跃而下。一剑就冲着顾嘉时面门劈下来。一剑就砍伤了顾嘉时的脸,凶手一剑未致命,当即立刻就提剑逃走了。虽有几个热心人往凶手逃跑的方向追赶,但都不如凶手敏捷,不一会儿凶手就在京城的茫茫夜色中消失了。巡城司只好将那几条街都封了,挨家挨户搜查。
天章被这案子弄得郁闷。
昨天到今天,他已经听了四五遍顾嘉时被刺的详细经过。心中已经大致有个谱了——至少清楚众人心里是怎么看这案子的了。
顾嘉时是个书生,武艺法术都不行。在他毫无防备骑马回家的时候,“身手极其敏捷”的刺客想一剑刺死他,并非难事。
偏偏刺客一剑就砍伤他的脸,然后就跑了,显然目的就是这个。
不管谁这么深仇大恨,想毁顾嘉时的容,都是天章的宠信给他招的祸。
下臣是不想显得不关切,天章是不想显得太薄情,于是来来去去不少人来禀报案情,天章也一一询问。
到了下午时候,巡城司居然在一家青楼里搜到了刺客。连带凶器都找到了。店主没想到自家会摊上这大事,早吓得发抖,指天发誓刺客眼生,肯定是自己翻墙混入店中的。
刺客一抓到,巡城司立刻迅速把案子交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立刻热火朝天地开工,审讯刺客。刺客只说是受人指使,“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至于是受谁指使,刺客一声不吭。迫不得已动了刑,刺客终于吐出一句——“我不敢说,恐怕大人们也不敢听,还是不知道的为妙。”
“混账!”天章骂道。
来向天章禀报案情的大理寺卿垂头道:“臣以为,案情重大。当等陛下摆驾回自在殿后,再慢慢查证。”
天章按捺住一口气,轻蔑道:“一个江湖渣滓,随口一诈,你还真吃下去了。你就这么想入非非地办案子?”
大理寺卿还想辩解,天章堵住他:“怎么,难道你还要朕去亲自审一个混混?”
堵走了一个大理寺卿,还有更难打发的人。
次日一早,丞相陆皓就来正式请天章回自在殿或凝翠书房。
“群臣都有不安。”陆皓做丞相已经多年,与天章说话直接多了。
天章淡淡道:“他们不安什么?”
陆皓回答:“陛下在两仪宫诞育皇子,之后就住在两仪宫休养,至今已快十日。群臣害怕皇后将陛下拖在两仪宫,以休养之名,实是欲将两仪宫取代自在殿。”
话不需讲得太明白。
如今天章一女一子,都是傅冉的孩子。一家四口全在两仪宫。在天章傅冉看来是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在朝中众臣看来,却是皇后挟持了皇帝和公主皇子。
“这些天,你几乎天天都到两仪宫来见朕。你看朕像被皇后挟持了么?皇后是想把持朝政么?”天章问陆皓。
陆皓已经坐不住,站了起来,答道:“臣目前并未见到此种情状。”
天章看着他脸上神色,又问:“你还是害怕?”
陆皓顿了顿,答道:“回陛下,臣是害怕。防微杜渐,是题中之义。”
天章苦笑:“连你都怕,看来朝中已经是人心浮动了。”
当晚天章就和傅冉说了摆驾回自在殿的事。
傅冉坐在床上,正为他按摩腿上穴位。
听到天章的话,他手上动作不停,不紧不慢道:“我不许你搬出去。我绝不准你搬回自在殿…”
“你想走,大可试试看。看走不走得了。”他摆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
天章浑身一僵。
傅冉大笑起来:“你还真当真了。”
天章蹬了他一脚。
傅冉微笑说:“恐怕顾嘉时的案子,也有人想栽我头上。这可真是…我是无所谓,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
傅冉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一走了之。”
天章困倦了,他睡下躺好,说:“来吧,陪我躺着。我知道你觉得做皇后没意思…”

第70章 最终章

  陆皓劝谏第二天,天章又召见了他,明确道:“朕会搬回自在殿。”
陆皓恭敬道:“请问陛下选定了哪一日?”
天章漫不经心道:“左右不过这几日吧。自在殿虽然天天整理,但许久不住,还是得好好准备几天。”
陆皓想了想,说:“六月二十七是吉日,也正好是小朝,陛下不妨选定这一日。”
天章这半年来,小朝会都是在凝翠书房,许久没在自在殿朝会过了。他并不反感陆皓的建议,就是陆皓这一副火急火燎要把事情敲定下来的样子叫他好笑。
何必那么紧张呢…好像生怕天章借口整理实际拖延搬回自在殿一样。
天章并不能怪陆皓和朝中群臣这态度——本朝没有先例,前朝事亦无法参考。皇子一出生,给皇后一门的权势立时加了一个过重的砝码。三百年来,未有如此的皇后。
史上为外戚所把持的皇帝屡见不鲜,陆皓怕纵出一个怪物,并不为过。
“六月二十七,朕回自在殿。小朝推迟两日,到六月二十九。有关皇子出生之后的加恩,就在小朝会上议定。”天章说。
他看着陆皓,陆皓嘴角绷得很紧。
“你和礼部先拟一个加恩的标准上来。”天章慢慢道。
这就是准备立太子的第一步了。天下再没比这孩子更名正言顺的了,立下太子,从此从天章即位开始就叫人提心吊胆的一件大事终于圆满。
至少目前看,天章做事仍有章法。听从了丞相百官的建议,同意搬回自在殿;没有自行决定加恩,放给礼部决定。这也是天章在向陆皓表明态度。
陆皓领了旨意,不再多言。天章又问了顾嘉时的案子。
“小顾受了惊,暂时不能复职,但他的位置给他留着,先不要找人填上。”他对顾嘉时还是有爱惜之心的。
陆皓并无异议。这案子审了几日并无进展,刺伤顾嘉时的刺客被酷刑拷问得奄奄一息,仍不肯松口是谁指使。又无其他线索可供查询。这种案子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陷入僵局,十有八九就会漫无期限地拖下去。
拖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如今京中已经有了流言,说是傅家指使人刺伤了小顾。皆因傅家子弟不如小顾出色,明明与皇后血缘更近,却不如小顾在天章面前得意。
传得一板一眼,十分真切。陆皓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当口上傅家有污点,不算坏事。
六月二十七日,天章迁回自在殿。端仪公主与皇子仍与皇后傅冉居于两仪宫。
六月二十九小朝,天章给傅则诚,傅游都晋了爵位。傅则诚年龄资历到了,即便没有傅冉为后一事,也该封了。傅游就纯属是加恩了。
傅则诚封爵次日,就向天章奉上辞表,表示年老体衰,乞辞官养老。
天章不允,退回辞表。隔两日傅则诚再次请辞。这一次天章没再退回。
傅则诚考虑很多。
若傅冉是一般人,这会儿刚给皇帝生下了太子。他这个做父亲的,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该从朝堂上退出来,而是该在朝堂上为皇后保驾护航。
但傅冉非常人。这一点他当年就知道了。
老法尊来领走傅冉的时候,曾夸过傅冉天资,若是能斩断世俗尘缘,定能修仙成功。
以傅冉的实力,宫中谁也动不了他。天章又只有这一子一女,更不会让人对孩子有可乘之机。
傅则诚思来想去,他这时候要想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然而傅冉足以自保,傅氏一门却未必。只怕走到顶点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皇子出生,小顾被刺的案子一出来,傅则诚就已经几次严令家族子弟,不许滋事,不得在外招摇,每日只得在家中念书。
更何况他已经老了,且服老,对眼前这一切已经满足。回家种花种菜,等老等死,不算坏事。
傅则诚的请辞,在朝中并没有激起太大波澜。
他做人还算妥当,这十几年在朝中屹立不倒,眼见着太子出生,他离权臣就那么两三步了,这时候却抽身而出,显然是不求那登天富贵,只求善终了。
傅则诚退下来后,天章选了他的学生补上他的御史大夫,盘面平稳。傅游在国子监任职。傅则诚打算再在京中留两三年,之后就搬回老家。
顾玉媛这么多年终于与傅则诚意见一致一次了。近来她事事顺心,唯独叫她担忧的就是小顾的事情了。
七月初七时候,顾玉媛进宫看望了傅冉和阿亨。
阿亨才一个月大,很能哭闹,比元元小时候更能哭。天章搬回自在殿之后,元元还不时留宿自在殿,阿亨晚上就完全丢给了傅冉。
顾玉媛先看了孩子,才和傅冉说了小顾的事情。
“小顾受了惊吓,主谋又迟迟查不出。他心中忧郁,病也拖着迟迟不好。更可气的是,那刺客那剑划得极深,剑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毒,那伤口反复发作,看着就叫人揪心。只怕将来…相貌是全毁了。”
傅冉还是头一次听到剑上有毒这事情。他这段事件忙着带孩子,眼睛全盯在元元和阿亨身上了。小顾的事情他问过御医,都只说了前半截——因为深受惊吓,太过忧虑,病情反复。
他原还想着小顾脆弱,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内情。
顾玉媛一走,傅冉就搬出法器,凝神探视一通。
次日,傅冉就召了崇玄司和太医院的人过来商议方子,几日之后拟了新方子出来制药。拿去给顾嘉时试用。
天章原没想要傅冉出手解决这事情。知道他已经给顾嘉时配了药之后只道:“次次都要你出手,要这些御医何用?”
傅冉道:“他们也快试出药了,我督促帮助着快一些。只是何必让顾嘉时再多受那十天半个月的罪。”
天章仍是那句话:“事事都离不开你,这可怎么办。”
顾嘉时的伤用了傅冉配的药之后,果然渐渐好转。伤口很快结痂,不再反复溃烂。他终于能安心入睡了。
到了阿亨百日宴时,顾嘉时已经能入宫了。伤口留下的痕迹很浅,若是略敷上一层薄粉,几乎看不出曾受过伤。
百日宴上,不时有同僚来慰问顾嘉时,都恭贺他身体痊愈不日即将复职云云,没人提刺客之事。
宴席之后天章召他到近前说话。
他又见了天章。此次意外之后,再见天章,顾嘉时只觉恍如隔世一般。
就在这一瞬间,他对天章所有的暧昧都冷了。
这次受伤叫他脑子清醒许多。成为天章的爱侣,和成为天章的重臣,他只能选一样,而不可能兼得。他只有选重臣。
他早就知道,在京中的贵族子弟中,不少人都做过春秋大梦,妄想和天章成欢好之事,生下孩子。顾嘉时向来自视甚高,从来看不起这种人。
他有更狂妄的妄想——他和天章的感情与肉身无关。天章有皇后,有后宫;他也将会娶妻生子,但他仍可一生一世地爱慕天章,与天章心意相通。
但此时此刻面对天章,他明白了这种幻想才是最幼稚的。
天章赐了一杯酒给他,温言勉励了几句,不过是套话而已。傅冉坐在一边,却说:“小顾,你还年轻,这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做什么?”
顾嘉时抬起头——他本不该这样直视皇后的,他虽和傅冉见过面,却从没有直视过傅冉的眼睛。
但迎接他的目光并没有居高临下,傅冉一双眼睛微微含着笑,却没有半点得意之色,直通通地透着不解,十分温柔。
顾嘉时盯着他,一时失语。
傅冉轻轻点点头,他才像被解了定身一样回过神来,向傅冉道了谢。
顾嘉时被刺一案最终刺客都没有松口,又成一桩悬案。天章问傅冉有没有开过天眼,傅冉道:“你真当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了。”
他说:“当世大概只有法尊能知过去未来。”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李摩空,天章又是一阵胸闷。皆因李摩空曾预言他多子多孙,天章心头始终记挂着这茬。
另外就是李摩空现在拘束着齐仲暄,理由是只有他能压制住齐仲暄的魔性,能关住他。天章对此事也不能完全放心。
“都说齐仲暄是一念成魔,那李摩空又如何呢?若他也一念成魔了,到时候天下岂不是大乱?”天章说。
傅冉微笑道:“天命有时。前朝灭国,是上一个大乱,结束了已有四十年;梁王作乱,是上一个小乱,结束正好十余年,而梁王作乱时遗留下的一点余波在今年也该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长久的安泰——大约两百年左右,对天地而言,其实不过一瞬。之后就该妖孽横生,渐渐显出乱象了。”
阿亨不知道两位父亲正在谈论极其严肃的话题,他不合时宜地大声嚎哭起来。
仿佛不满傅冉将他放到了小床上。
元元赶在嬷嬷之前去安慰了他:“阿亨!阿亨!”她勾着手,轻轻摸着弟弟的脸,仿佛在摸一只很可爱的小猫。
她正在什么都刚学会,又什么都想自己做的年龄。一时间傅冉和天章的目光全在她身上。
嬷嬷们笑着抱起元元和阿亨。天章打了个手势。她们走到房间另一头,在他们视线可见的范围内,抱着两个孩子玩,不打搅他和傅冉说话。
傅冉垂着眼睛,天章看着他。
“傅冉。”他叫了他一声,像夕阳落下去了,却还未归家时候那样温柔,又那么失落的声音。
“一百年够了。”他说。
傅冉抬起眼睛看他。
天章终于认出了,这双眼睛,是忧心忡忡的傅娉婷,也是戏谑玩笑的傅冉。从来没有哪一面真正消失过。
他与傅冉,还从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傅冉必然活得比他长久得多,甚至一百年两百年后,依然能不断修炼。
他曾为此生过傅冉的气,想着在他死后,傅冉仍有大把时间可逍遥快活,所以傅冉才有耐心在这宫里做他的皇后。想想就悲痛。
然而现在,他已经看开了。生前那管得到死后如何,世间凡人短短几十年,都能朝三暮四;他在宫中长大,眼见了多少山盟海誓都不堪一击。就他自己,其实也是抛弃了孟清极的。
唯有傅冉,虽然骗过他,欺过他,却从负过他。过去不曾,将来更不会。
在他有生之年,已经足够了。
所以他要说:“一百年够了。”
何止够了,已经是大大的奢侈了。
傅冉眨了眨眼睛,忽而笑了,他握住天章的手。
“陛下…”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天章的心意。
…不过一百年怎么够呢。他还知道好几种双修之法呢,若是运用得当,他与天章同生共死未尝不可。
然而现在却不必说。天章这付苦瓜样子,他还想再好好再笑两天。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会补两个番外


第71章 番外一大公主番外

端仪公主十一岁时第一次离宫出走。
宫中并没有什么不好。恰恰与之相反,宫中就是太舒适安闲了。
端仪刚开蒙时候,就有最好的老师来教她写字书画;天章给她在宫中建了鹿苑,里面养了各种可爱的珍禽异兽,琳琅满目;又请了许多可爱的世家名媛来陪她伴读伴游,个个都十分美貌,妙语连珠。
端仪起初最喜欢许家的小姐姐。许家姐姐眼睛生得细长,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宫中再没比她弯得更好看的,说话也是悄声细语,端仪睡醒时候一听她的声音,只觉得醒来就开心。
可惜后来她听到身边的大宫女和夏家姐姐说话。
“明秀这一心二用的本事可真厉害,一边在公主身边用功,一边还得时时留意东宫那边。这样出色,焉知以后不能如愿呢?”
“要死了你,这话也能乱说?”
“我偏要说。昨天游园时候突然落了雨,大家忙着避雨,你没注意…”
于是端仪就问许明秀。
“你想去做太子妃吗?”
太子当时还不满十岁。宫中和朝中已经常常有人去恳请帝后早立太子妃了,推荐人选从未断过。
公主姑姑们带着表姐表妹常常出入宫中,都是为了太子妃的位子。
弄得傅冉不胜其烦。
端仪常常听到宫人劝傅冉——“皇后,不妨先考察看看”“得先多留意几个,到时候选起来也从容”。
端仪就问许明秀:“你是不是想做太子妃?”
不问还好,一问可闯了大祸。公主身边的宫女,女官,和伴读女郎都吓得失色。许明秀掩面退下,当晚就开始绝食明志。闹得大人都知道了,惊动了傅冉。不得已,只好将许明秀从宫中送出,送回许家。傅冉怕许家逼死她,还特意托人带了话给许明秀的父亲,告诉他,若是他女儿在家好端端的死了,他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许明秀只是在宫中一时想不开,回家之后闭门不见人,如此几个月之后这件事情才算平息了。
为了这件事,端仪身边两个伴读被送回家,几个宫女被贬。
端仪本人也被罚了。傅冉罚她每日写三百个大字,一篇小文,交给他检查。
端仪不服气。她一半被宠得特别坏,一半又被教得特别聪明。
她不愿被傅冉罚,就同傅冉狡辩起来。
“我就是想知道她的真心,问她一句又如何。她若是心中坦坦荡荡,就该坦坦荡荡回答我这一问。她不仅心中有鬼,竟然还敢以死相挟,我算是看错她了。”
小鬼在老鬼面前说鬼话,还是太嫩。傅冉板着脸,他对这女儿真是头疼极了。
宫中有不可自戕的规矩,见血尤是大忌讳。宫中女官,宫女若有极大的冤屈或愿以死明志,唯有绝食,算得上是一种干净的死法。所以许明秀也选择了绝食明志。
但规矩是规矩,事情总有万一。
“她若当时一时激愤,真死了呢?”傅冉问她。
“你该庆幸她尚存理智,若她当时投井,触壁,或自缢,你又该如何?一条人命,你能还给她么?”
端仪不服:“宫中那么多耳目,那么多人盯着她,她根本出不了大事。”
傅冉摇摇头:“你所仗的不过是公主的身份。这是最要不得的。”
他不再同端仪多说。他知道端仪的年纪到了,开始不服父母的管教,总是自认为最有理。和她吵架,理能歪到天边去。
端仪也委屈得很,在傅冉那里被教训了,她就去天章那里补回来。
比起傅冉,天章对她包容多了。许明秀这件事,她亲耳听到天章对傅冉说“是许家的孩子不懂事,差点连累了元元的名声。”
这话端仪听着才舒坦——本来嘛…就是许明秀不对在先。
天章每日见过大臣会有一段时间休息,端仪这时候过去他最高兴。
“父亲自己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却为我一句话就罚我,我不服气。既然父皇从未罚过父亲,那父亲也不该罚我。”端仪向天章撒娇。
她一求天章,天章向来都是好好好。然而傅冉已经决定的事,天章不会轻易去改变。
他糊弄女儿:“你的父亲毕竟不是一般人,你若有他那样的本事,也许可以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受罚。”
天章这话立刻就在端仪心中生了根。
不久之后,冬天到了。大雪之前,天章就去了南禅院的行宫住下。
端仪玩疯了,天天拉着人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溜冰。现在她和赵家的如意妹妹打得火热。赵如意不像许明秀那么文静,是个傻乎乎的圆脸姑娘,说话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老是把端仪逗得哈哈直笑。
她们两个配合默契,像箭一样划过湖面。男孩子们追在她们后面,呼喊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过了几日,雪下得越大了。天章特意嘱咐了端仪:“今日雪太大,你就在宫里。阿亨已经病了,你可别再冻坏了。”
端仪乖乖道:“是。我正准备去陪陪阿亨。他病了整天在屋里怪无聊的。”
她去阿亨那里转了一圈。阿亨那边向来人多,宫女们一见到她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她弄许明秀的事情,宫里已经没人不知道了。
阿亨正卧在榻上看书,头发束着,没有戴冠。端仪大喇喇往他身边一坐,阿亨嫌弃地挪了挪位置。
端仪瞟了一眼他手中正在看的传奇,随口就道:“鱼娘子已经死了,是一个女鬼;木丈夫是丰羊子转世;大师傅是米阿白的生父。”
气得阿亨把书摔了。
端仪看看他,说:“…花十三最后杀了豆道长。”
宫人端了茶点上来,端仪挑了两块糖核桃吃了,陪阿亨玩了一会儿棋。看看雪还是下个不停,她就道:“没意思,我回去了。”
阿亨要她留下来吃晚饭。
端仪只管叫身边的宫女去取斗篷来:“我回去了,不在你这里瞎磨蹭了。”
阿亨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端仪哼哼假笑一声,一把就推开他。
阿亨和她,虽然不是双生子,但因年龄靠得近,两人从小就一块长大,常常就能互相感应。阿亨使坏时她知道,她要出点什么事,也骗不过阿亨。
端仪此时一心惦记着她的出宫大计,心狂跳不止,阿亨觉察出来不奇怪。
两人互相推搡打了起来,宫人们忙将他们分开。阿亨转头就躺在榻上,不去理端仪了。
“还大公主呢,一点不给父皇省心。”他闷闷地说。
端仪理理头发,径自走了。
当天夜里端仪就消失在了南禅院的茫茫雪夜里。
她和傅冉学灵术,天赋不错;又随身带了好几件崇玄司的宝贝,光是一只乾坤袋,里面就能塞不少行李。她轻松就出了行宫,然后沿着山脉向南,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能下山,然后陆路去陈州,再从陈州港口出海,搭乘去蓬莱的船。
避开守卫,走出十几公里后,端仪终于停下来暂作休息。在古树下拿出行李搭了个简易避身之处,挂上火暖珠,并不寒冷。只是赶路时候还未察觉,停下来之后才发现深山之中,雪夜里风声和野兽的哀嚎交织,,凄凉而恐怖,枯枝喀拉一声断裂的声音都叫人心神一凛。她回望半山腰平缓处的行宫,只能看到隐约轮廓和点点灯光。太过宁静,似乎里面的人对她已经出走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端仪听着这恐怖的声音,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一闭眼竟然也睡着了。
小睡片刻之后她一下子惊醒,帐篷中热得她一身的汗,她收了暖珠,从帐篷中探出头,才看到天色是暧昧的墨蓝色,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太阳快升起了。
端仪雀跃起来,她收拾好东西,接着按计划前行。
走到山下之后,路边开始稀稀疏疏的有了一些行人。端仪这才觉得她对宫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她为了能顺利隐藏在人群中,只穿了件普通衣裙,上面还特意在显眼地方做了个补丁。
可宫中的东西再普通,也是穿着舒适的布料,和大路上的行人比起来,依然是太整齐好看了。
端仪心道,大臣们一个个都说如今是盛世,可路上她眼见的,能穿整齐厚棉衣,厚靴子的都没几个。
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只穿着草鞋,跟在母亲身后赶路。一双脚冻得通红。
端仪生出恻隐之心,从口袋里取了两块糕点递给他。
“吃吧!”她说。
小孩立刻抓过来塞进嘴里。他的母亲连连弯腰向端仪喏喏道谢。
端仪没有回答——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附在她身后耳语:“我好饿啊!”
“好饿啊!”那个声音悄声说。
端仪吓得浑身一激灵,她猛然转身,身后是宽阔的道路,白雪被行人和车辙压出了污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不愿意此时折返,于是仍按计划,雇了辆马车。
出山之后她就用术稍改容貌,此刻她看上去是一个矮胖的精明妇人,口称要去蓬莱探亲。
“好饿啊!”那个声音在她登车时又扫过她的耳畔。端仪一个趔趄。车夫扶住她:“夫人小心。”
端仪确信她没有听错,也知道这趟旅途中有哪里出错,但马车奔驰起来,她惊奇地看着城中百姓,很快忘记了忧虑——她从未靠平民百姓如此近。出游的时候锦障隔开了跪拜的人群,她偶尔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头。
她换了两辆车,在四天之后到了去蓬莱的港口。除了路上偶尔听到那个“我好饿”的声音,一切都很顺利。
端仪已经琢磨出来了,她假装没听见,不给那个声音任何反应,就应该能平安无事。
这时候仍未有端仪公主走失的消息——天章和傅冉这时候肯定已经知道她出走了,也许会派人暗中寻访。
去蓬莱的大船很多。端仪选了最快出海的那艘。但最快的船最快也要午后才开。端仪先去码头附近的酒楼吃了饭。
她在宫中吃的都是精之又精,对乡野之物并无期待。谁知道,店家端上来的鱼片切得却薄薄的,又整齐,波浪一般铺在碟中。
端仪脱口而出:“这鱼片切得好,和我在…京中吃的相仿了。”
店家笑道:“听夫人口音果然是京城人。陈州虽然不比京城繁华,但也算得上是卧虎藏龙之地。毕竟从京中去往蓬莱最快的路线就是取道陈州嘛!”
他又向端仪推荐:“夫人的船若一时半会还未出发的话,不妨去前面的万法会看看,那里正赶上信徒集会,十分盛大热闹,是外地人游览的好去处。”
端仪点点头,悄悄验了毒,才吃了鱼生。之后她就去了店家推荐的万法会。地点离港口不远,牌坊前一片平坦的空地上聚集了至少两三百人。道路边还挤满了小商小贩,摆着零食,香火摊子。
信徒个个席地而坐,面朝大海。端仪一眼望过去,大多数信徒都粗衣布鞋,贫寒模样。端仪想听听他们到底在学什么法,于是和其他围观的游客一样,在道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可惜距离远,讲法的法师又操着乡音,端仪只能隐约听个三分明白。过了片刻,她正听得恍恍惚惚,就见她身边有个干瘦老人,颤颤巍巍打开行李,取出一块烙饼。
那块饼像是放了太久,已经生了斑点,和老人干枯的长满斑点的手几乎融为一色了。老人慢慢吃着,脸上却带着微笑,认真听着宣讲。
端仪看看他,取出刚刚在酒楼打包的一包鱼干和肉干递给了他。
老人不明所以地看着端仪。端仪说:“老伯,你吃吧。”
老人双手合十顶在额前感谢端仪,打开鱼干和周围人分掉了。
端仪这时候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好饿啊!”
她咬住嘴唇,不去回应那个声音。她从集会中挤出来,直奔港口去了。她一口气狂奔到登船的地方,已经陆续有人开始登船了。她急急忙忙走过去。
“船家!我要登船!”
船家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和做海上生意的人没什么两样,都是风吹日晒,皮肤粗粝。端仪没觉得异样。
他亲自来扶端仪上船。就在他的手碰到端仪的一瞬间,她听到了一阵狞笑。
是那个一直喊着“我好饿”的声音,正在她脑后狞笑。
她猛然甩开船家的手。
“夫人。”船家的声音平平的。
“我还有事要办,不上船了。”端仪说。她想回头。
但船家站在她面前,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她想转身却转不了。她在心中拼命默念傅冉教她的遁地口诀,却一丝用也没有——对方也在用法术,而且明显比她更高强。
冷汗从她脖子后面冒出来,她双腿颤抖——她知道她很快就会耗尽全力虚脱过去。
“谁来!救救我!”她终于从心底发出了这句呐喊。
仿佛呼应了她的求救,港口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波澜横上,一道白浪直冲青天。
然后端仪看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生灵——一条巨蛇从海中盘旋游出,直冲她的面门而来。
端仪浑身发抖,她分不清恐惧还是狂喜。巨蛇一圈一圈围绕着她。其他一切都消失了。船家,港口,人群,集会上嗡嗡的诵祷声。全部都消失了。只要巨蛇再用些力,就可以绞死她。
但蛇没有,只是用光滑冰凉的身体温柔地包裹着她。
端仪仰起头,与蛇金黄色的双眼对视。她看到了那里面倒影出的是无尽的风雪和南禅院的灯火。
“我究竟在哪里…”她轻声问蛇。蛇吐了吐信子。
“我要死了吗…”她觉得很冷,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一阵暖意缓缓注入她的四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端仪,端仪,睁开眼。”
她睁开眼,傅冉像一个巨人一样站在她面前。他抬起手,巨蛇就垂下头。
“去吧,那迦。”他说。巨蛇松开端仪,游走了。
端仪虚软的身体倒下来,傅冉接住了她。
“我到底在哪里?”她苦恼地问傅冉。
傅冉没有回答她,轻声说:“别说话了,已经没事了。”他用掌心抵在端仪额心,一串咒语从他口中冒出。
端仪睡了过去了。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一睁开眼睛,就见天章,阿亨都在她的床前,傅冉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缓缓打量周围——这里是她在南禅院行宫住的房间。
“我到底走了多远?”她的嗓子沙哑,好像很多天没说过话一样。
阿亨抢在天章和傅冉前面说了:“你连山都没下!就晕到在半山了,被找回来之后就一直昏睡,睡过去了五天!”
“啊…”端仪看看傅冉。
“可是我看到了。”她喃喃。
这是只有傅冉能明白的话。傅冉弯腰摸了摸她的头,说:“我知道。”
后来端仪才知道,她一出宫,就被邪灵盯上了,晕过去之后生魂出窍,在港口时差点就被收走。幸而她察觉到不对劲,奋力抵抗了一会儿,才给了傅冉机会救她回来。
“我听你叫她那迦。”她后来问傅冉。
傅冉笑了,反问她:“你幼时就见过她,还记得吗?”
端仪不记得了,她那时候实在太小。但这一次,她再不会忘记了。
十年之后,端仪已经成了离宫出走的老手。
捉邪灵,驱魔物,不在话下。
小妖小怪都跟宫里的柔弱宫女一样,见了她就避着走。
终于有一日,她又见到了那条大蛇。只不过这一次,她已经褪去了蛇身,换出了人形。
但端仪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世间有几个人,能有一双金色的瞳孔。
“不知道公子名姓?”她却不认识端仪了。她自以为装人装得很像,却不知一双眼睛早就暴露了她是个大妖怪。
端仪以扇掩面,双眼含情:“我姓傅,名元洲。若姑娘不嫌弃,我们不妨结伴同行。”

第72章 番外二 意外

端仪十三岁,阿亨十二岁时候。天章又有了一对双胞胎。
此事惹得端仪很不痛快。
傅冉为这事情分别单独约谈了太子和大公主。
端仪过来两宫的时候,阿亨刚好出来。
她刚从宫外浪回来,心情不错。拉着阿亨问:“父亲找我们什么事?”
阿亨微笑说:“…总之是好事。”
他这么一笑,端仪心中反而惴惴起来——阿亨这样笑的时候,通常没好事。
在这宫里端仪谁也不怕,只怕一个傅冉。傅冉既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师父。只有傅冉能治得住住她。
进了两仪宫,给傅冉行了礼,她本想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老老实实听傅冉训话,偏偏傅冉今日不同寻常,没有开门见山,竟然吞吞吐吐起来,这可是稀罕事情。
端仪心里根本定不下来,脱口而出:“你要是想叫我嫁人那是没门!别想随便拖个驸马来把我配了!”
傅冉呵呵:“我倒要看看谁狗胆包天敢和你过日子。”
端仪恍然:“啊!那就是该先轮到阿亨了。”她刚在袖中用玲珑算一算,知道傅冉找她并不是要谈她闯了什么祸,而是婚姻子嗣相关。
既然不是她,那就是该给阿亨娶太子妃了。
毕竟阿亨才是一国之本。
先把他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宫里那些事儿妈才能安心。
端仪思绪飞奔,已经开始盘算以后她到底是做贤长姐,还是恶姑子?
“都不是。”傅冉淡定说。
端仪吓一跳,差点以为傅冉已经能读心了。
“既非你的婚事,也非阿亨的婚事。”傅冉说,他英俊的眉目微微皱起,“是你父皇的事情。”
端仪哈哈一笑:“难道父皇终于想纳新人啦?”
傅冉偶尔真想把她好好关个十天半月。
他已经够没谱了,没想到端仪比他更没谱。每当这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怪天章——嘴上说着谁都不许瞎宠孩子,行动上是南辕北辙。
“也不是。”他算是怕了端仪,怕她说出更不像样的话,终于直接道——
“是你父皇又有了身孕。”
端仪脸拉了下来:“真的?”
傅冉微微点头:“真的。这次是双胎,已经有月余了。明年春天出产。阿亨向来规范,我不担心。倒是你,这几个月不要到处瞎跑了,老老实实呆在宫中,不要再让你父皇多操心。”
端仪脸上的笑容已经全消失了,她一不笑,就很凛然,反问傅冉:“为什么?这时候为什么还要再让父皇生产?”
傅冉这下是真的无法开口了。
端仪早慧,阿亨内秀。两人都是自幼就知道自己出生的来历——因为天章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有了端仪;又因为端仪是女孩,不能继承皇位,所以有了阿亨。
若非如此,天章是不会以帝王之尊冒着风险生下两个孩子的。
所以朝中宫中,端仪阿亨,全都默认了天章以后再不会生了。谁能想到公主和太子十二三岁了,皇后皇帝还要再生一对双胞胎?
“阿亨没明说,但是看得出来他心里有疑惑;端仪向来直白,直怪我们有他们姐弟了还要生。”
晚间时候傅冉向天章说了两个孩子的反应。
天章也是叹气:“孩子还好办,朝中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这一下又得诸多猜测和攻击了。”
两人都是哭笑不得。
“还要等元元们再大一些,才好向她解释。”傅冉说,他并不担心朝中。朝中的事情,总有办法过去。
他只怕两个孩子伤心。
或许再过几年,端仪和阿亨都成年了,他也不需要解释了——他们自然会明白,其实这对弟弟或妹妹,并不是出自任何计算,纯属偶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