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老人身旁的姑娘看上去和赵亦晨一般大。她只着了件破洞的单衣,瘦小的脸被煤灰抹得瞧不清脸孔,赤/裸的手脚结着冻疮,肿得像萝卜似的手指缝肮脏,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尚且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紧闭着眼,嘴唇发青,小脑袋垂下来,脖子折成了一个怪异的模样。
单车还在前行,赵亦晨的视线定在那个婴儿的脸上,忽然意识到,她的脖子被折断了。
他怔愣了好一阵,直到母亲载着他骑过大桥,才慢慢回过神来。
“妈妈,”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摆,赵亦晨叫她,“刚才那个小孩子怎么了?”
回过头来瞧他一眼,母亲不再哼歌:“哪个小孩子?”
“桥头那个。”他抬起一条胳膊指向桥头,“我看到她的脖子好像断了…”
放下踩在脚踏板上的左脚,母亲两手扶着单车,扭过头朝他指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我们过去看看。”她这么小声告诉赵亦晨,接着便抬起车头调转了方向,又载他骑往来时的路。
母亲踩着脚踏板,身子又轻微地摇摆起来。赵亦晨从她背后探出脑袋,在颠簸中仔细望着小姑娘越来越近的身影。她依然石像似的跪在那里,好像从来没有动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已被冻僵了身体。
单车停在老人和小姑娘跟前,她一动不动,只有独眼的老人抬起了头。
母亲却停好车,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身问她:“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
从单车后座跳下来,赵亦晨扶着车,见小姑娘呆呆地望着前方,半张着青紫干裂的小嘴,一声不吭。
“我大孙女儿是个哑巴。”独眼的老人望过来,抹着眼泪插嘴,“爹妈都病死了。”
那天母亲没有穿警服,兜里揣着手铐。赵亦晨见她将手伸进兜里,转头看了眼那独眼的老人,他便畏畏缩缩地敛起眉眼,噤了声。
母亲又去看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这是你爷爷吗?”
僵硬的胳膊动了动,小姑娘终于仰起了小脸。赵亦晨站在单车旁,看见她怀里吊着脑袋的婴儿也毫无生气地晃了晃头。襁褓敞开了一些,他发现她被折断的脖子边有几个青黑的印记。他记得母亲曾告诉过他,那是掐痕。
而小姑娘还是没有开口。她仰头看向母亲,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里淌出眼泪。那咸涩的泪水卷起她脸上的煤污,让她哭成了花脸。
她穿得那样少,跪在隆冬凛冽的寒风里,瘦骨嶙峋的身子抖成了筛糠。
他想,她的眼泪或许也是冷的。
母亲握住了她抱着孩子的手。
“孩子啊,别怕。”赵亦晨盯着母亲的背影,听她用她最柔和的声音,温声细语地鼓励,“告诉阿姨,这是你爷爷吗?”
小姑娘颤抖着,瑟缩着。眼泪淌个不停。
赵亦晨呼出一口白气,突然觉得四周很安静,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那是小姑娘怀里那具小小的身体不再有的声音。
白气模糊了她们的身形。等到水汽散开,他便看到母亲从兜中掏出散钱,统统放进了老人端着的破碗里。然后她站起来,回到单车边,跨上了车。
赵亦晨也重新爬上后座,抓紧母亲的大衣,感觉到母亲踢开支架,使劲踩起了脚踏板。
回头往桥头望过去,他见小姑娘和独眼的老人仍然跪在原地,没有再问母亲任何问题。
因为他知道,小姑娘最终点了头。
母亲载着他越骑越远。他一直扭头望着那个方向,直至那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自此,也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内容提要一开始填的是“遇见”。
最后我改成了“远离”。
这两天新房子那边装修快收工了家具不断送过来事儿特别多…而且腰疼得厉害准备去医院看看…所以没更新抱歉T^T
从今天开始恢复日更!然后等我进度跟上了就恢复一日双更!
第15章 7-2
从民警怀里接过赵希善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女警先前给小姑娘换上了家里孩子的衣服,以防她着凉。赵亦晨抱起她,便觉得比白天要沉一些。
鉴于孩子情况特殊,他得到批准,可以带她回宾馆过夜。
派出所距离宾馆只有二十分钟的脚程,赵亦晨没有打车,只抱着小姑娘沿人行道慢慢走回去。夜里风大,所幸她穿得厚实,外套后头还有一个带着兔耳朵的兜帽。他替她戴上帽子,听着一旁马路上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沉默地目视前方,走了许久才问她:“要不要自己下来走?”
小姑娘趴在他肩头,动了动小脑袋。是在点头。
等到赵亦晨把她放下来,她便抬高细瘦的胳膊,伸出小手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他身形一顿,而后回握她柔软冰凉的小手,牵着她往前走。
他们的影子连在了一起。
低下自己的小脑袋,赵希善只字不语地瞧着那一会儿缩短、又一会儿伸长的影子,一边走一边尝试性地抬高小脚拉长自己的影子,然后重新放下脚,在踏出下一步时抬高另一条腿,瘦小的身子随着这循环往复的动作轻微摇摆,帽子顶端的兔耳朵也在晃动。
光看影子,就好像他牵了一只小兔子。
“善善。”没有打扰她的“乐趣”,赵亦晨只注意牵稳了她,以防她跌倒,“爸爸工作很忙,不可能一直陪着你。如果你和爸爸一起生活,就要经常跟姑姑在一起,听姑姑的话。”低头见小姑娘依然专心致志地研究影子,他才停顿片刻,捏了捏她的小手,“知不知道什么是姑姑?”
她摇摇头,没有抬起脸看他,继续抬起自己的小脚。
“就是爸爸的姐姐。除了姑姑,还有姑父和一个哥哥。”只好自说自话,他重新看向前方,盏盏路灯照亮他们的前路,最终成为漆黑夜幕里一个明亮的光点。他忽然就想起了胡珈瑛。也许过去的几年里,她也曾牵着赵希善走过这条路。
鬼使神差地,赵亦晨低头问她:“这些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
小姑娘抬高的小腿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她停下脚步,不再走动。死死抓着他的手,她仰起小脸,眼里盈着那刺眼的灯光,满脸眼泪地对上他的视线。
赵亦晨脑仁一紧,蹲下身来,轻轻掰过她的肩膀,伸手覆上她微凉的耳朵,拿拇指刮去她脸上的泪水。她却还在哭,直直地看着他,红着鼻子,温热的泪水不住淌下来,流过脸庞,滑进他的指缝。
“对不起,我不该提妈妈。”低声同她道歉,赵亦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嗓音变得沙哑而低沉,仅仅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徒劳地拭去她的眼泪,“对不起善善。对不起。”
联想到她白天在医院的反应,他意识到她或许不仅是因为失去了母亲而患上抑郁症。
她极有可能看到了什么。那是与胡珈瑛的死密切相关的。
可她还那么小。一提到妈妈,就哭得那样伤心。
他怎么忍心问她。
最后,赵亦晨把小姑娘背回了宾馆。
趴在他背上时,她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等到了宾馆,却已经沉沉睡去。赵亦晨出示自己的证件,重新开了一间房,将她背回房间,轻轻放上床,盖好被子。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醒来,只在他替她拨开额前的头发时抽了抽鼻子。兴许是刚哭过,睡梦里还有些委屈。
赵亦晨从洗手间拿来一条热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又擦干净了黏糊糊的小手。
他知道小孩子的手总是有些凉的,赵希善的手却总是格外的凉。恐怕是因为生病一年,身体已经开始虚了。把毛巾攥在手里,他将她两条小胳膊搁回被窝,坐在床边垂眼看她。
乍一看她和他小时候的模样很像。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鼻子和嘴更像胡珈瑛。
捋了捋小姑娘胡乱散在枕头上的头发,赵亦晨想,她的发质也像她。
就这么坐在床畔凝视着孩子的脸,他许久都没有动弹。
小姑娘睡得不安稳,似乎正做梦,皱起眉头垮下嘴角,不安地抬了抬小脑袋,嘴唇一张一合像是说了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
赵亦晨看懂了。她在喊“妈妈”。
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赵亦晨没有叫醒她。他记得在他小时候,有时他做噩梦,他的母亲也会这样摸他的额头。直到她遭遇车祸离开人世。
这样的触碰终于让小姑娘安了心。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眉头也慢慢松开,侧过脸平静下来。
又守了她一会儿,赵亦晨才悄悄起身离开。
拎起回来时被自己搁在椅背上的外套,他拉开内侧的拉链,拿出一个小小的皮面记事本,脚步无声地走进洗手间,关上了门。
来到盥洗台前,赵亦晨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自封袋。袋子里装的是一张便签的副本,许菡的字迹。据说是郑国强带人搜查许家别墅时扣下的,他给了魏翔副本让他带给赵亦晨,方便对比笔迹。
便签上的内容很简单,是从前许菡写给赵希善的留言:善善,妈妈晚上回来,要记得写作业,听小姨的话。
隔着自封袋将这行字看了不下十次,赵亦晨收回目光,将它搁到盥洗台边,视线又转向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记事本上——已经有些年头,皮面的边角被磨开,纸张泛黄。这是他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给胡珈瑛买的礼物,因为她喜欢摘抄。
这些年他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从来没有翻动过。
打开皮扣,他翻开记事本。第一面是一首诗,狄金森的《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她抄下了英文原诗,把自己最喜欢的翻译抄在另一边。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深的荒凉
没有可以对比的字眼,赵亦晨继续往后翻看。
胡珈瑛只有在读文学作品时会习惯摘抄,没有什么规律,只将自己喜欢的部分抄下来: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段对白,或者一个场景。她写中文不如英文好看,不过字迹清秀,哪怕是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页,也从不会乱了套。
翻到某一页,视线触及某句话,他停下了手中要接着翻页的动作。
这一面抄的也是一首诗。叶芝的《当你老了》。
赵亦晨还记得她抄下这首诗的那天。当时他在区支队工作,休年假的头一天回到家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傍晚醒来,便见胡珈瑛下了班,正坐在窗边替他补袜子。无意间抬头发现他醒了,她就冲他笑起来,搁下手里的活儿,拿上手边的记事本爬上了床。
“我今天看到一段很好很好的翻译,译的是首英文诗。”爬到他身边侧躺下来,她一双漆黑的眼睛被床头灯映得亮晶晶的,眸中盈满了喜悦,“抄下来了,我读给你听吧?”
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他把她拉到怀里,见她高兴,便亲了亲她的发顶,“你读。”
她于是翻开记事本,后脑勺枕在他胸口,垂眼读起来。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唯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她的普通话算不上标准,就和大多南方人一样,说起话来腔调平平,不如北方人那样起伏鲜明。但也得益于这样的口音,她读诗时总是显得克制而又极富感情,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
安安静静地听完,赵亦晨感觉到她仰头看向了自己,才拿过她手中的记事本扫了眼全诗的内容,笑笑道:“是翻译得挺好。就是光听的话,有些词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知道你会嫌它太文绉绉了。”一点没埋怨他的话煞风景,她从他手里抽回本子,弯了眼笑着扣到胸前,“我觉得喜欢,主要是因为想起前几天在超市排队结账,前面站的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只买了两根冰棍。一开始我还奇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居然吃冰棍,而且还吃两支。结完账走出去才看到,他和他老伴就站在超市门口,一人手里一支冰棍,慢慢咬。”长吁一口气,她歪了歪脑袋将耳朵贴近他的左胸腔,好像在借此听他沉稳得心跳,“当时太阳快落山了,刚好看见他们这样,我觉得很感动。”
每回见到她副感动满足的模样,他都有些想逗她。
“人家也不一定是老伴。”这么说玩,余光瞥见她拿眼角瞧了自己一眼,赵亦晨才笑着用食指刮了刮她的下巴,“开个玩笑,我知道什么意思。白头偕老,对吧。”
她没有回答,只问他:“你说我们老了还能牙口那么好吗?”
摇摇脑袋,他选择诚实,“我估计不行了。我抽烟。”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微微拧起了眉心。
“你也是压力大才抽。”她语气一本正经,甚至有些严厉,“不过还是得控制着点。”
赵亦晨便笑了。
“笑什么?”她回过头,很是严肃地瞧着他,“我说真的,你一次不能抽那么多。”
“我是想,其实不用牙口好。”随手帮她把垂在脸边的长发捋到耳后,他拿拇指搓了搓她皱起来的眉心,难得地将一次笑容保持了很久,“等我们也到了那个岁数,你还像现在这样管着我,就够了。”
这才舒展开眉头,她也翘起嘴角笑了笑,又靠回他胸口,重新拾起记事本,翻看前面的内容。她在看摘抄,他则在看她。
“有时候我挺想不通的。”翻了翻她头顶的头发,他找出几根白发来,一一连根拔掉,“你这么感性,为什么要去当律师。”
“我感性吗?”
“感性。”
“哦。”胡珈瑛应得随意,“那可能我只在你面前感性/吧。”
赵亦晨拽住一跟白发的动作一顿,“为什么?”
“因为你最好。”举起手来顺着他的手摸到了自己那根白发,她使了使劲自己拔下来,而后往下缩了缩身子,离开他的胸口侧躺到他身旁,一小半脸埋进枕头里,面朝着他微笑:“有你在,生活就最好。只有在境况最好的时候,我才能感性。”
鲜少听她说情话,他愣了愣,一时竟有些嘴拙,便只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回她一笑:“书读得多,话也讲得漂亮。”
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却仍旧历历在目。
赵亦晨捧着记事本静立良久,又将它翻回了最开始的那一页。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他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把那通红的眼眶埋进黑暗里。
就像从来不曾见过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会有一更,补回昨天的。
但应该会比较晚了,大家可以明天起来再看。
第16章 8-1
许涟推开赵希善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合上身后的门板。
孩子的卧室当初是由许菡布置的,四周的墙和天花板都贴上了夜光壁纸,白天吸足了光线,入夜后便发出淡绿的荧光,像极了漫天星光。不过荧光只会持续十分钟,而后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回归黑暗。许涟记得许菡之所以选这款壁纸,就是因为它既能让孩子睡得安稳,又不会对人体健康产生伤害。
靠着门静立好一阵,待那莹莹光点彻底被黑暗吞没,许涟才动手打开了卧室的顶灯。
床铺上被褥铺得平整,再没有赵希善小小的身影。走到衣柜前,许涟打开柜门,眼前是挂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瞧不见别的东西。过去的一年里,她几乎每晚都会来看赵希善一次。她知道小姑娘总是睡不安稳,夜里常常哭醒,然后爬起来躲进衣柜里。
从今往后,恐怕打开衣柜也不会再找到她了。
抿了抿唇,许涟弯腰从柜子底端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旅行袋,又拿上几套小姑娘从前爱穿的衣服,后退几步坐到床边,按季节将衣物叠放好,一一收进旅行袋里。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许涟没有回头,只继续手里的动作,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动静。
直到站在门口的杨骞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我会去见赵亦晨。”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拎起一件印有西瓜图案的白色T恤,搁在腿上熟练地叠好,“谈善善监护权的事。”
杨骞沉默数秒,“他是不是你叫来的?”
“我有事没事干嘛叫他过来?”
“那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他一直都在找许菡,你不是不知道。”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衣服,许涟将脸别到一边,抿紧嘴唇闭上双眼,眉心隐忍地微蹙,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再说郑国强那边已经盯我们很久了,故意透露线索给赵亦晨,然后趁这个机会闯进来搜查的可能性也有。”
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杨骞思量一阵,最终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善善的监护权你打算怎么办?”
“给他。”
他皱起眉头,“你疯了?”
许涟微微侧回了脸,语气忽而冷淡下来:“我会想办法把遗产留下来,但是善善必须跟赵亦晨走。”
“这不可能。”没有在意她口吻的变化,他亦不自觉沉下了声线,铜墙铁壁似的杵在门边,不打算退让,“就算他不贪这笔遗产,也会发现你态度怪异,然后找理由跟我们周旋。别忘了他是条子。”
扭过头将冰冷的视线投降他,许涟反问:“那你想怎么样?眼睁睁看着善善在这里病死?”
脸上愠怒的神情一僵,杨骞稍稍收敛了神色同她对视,语调重新缓和下来:“这个心理医生不行,我们还可以再找别的。”
“没有别的了!”抓起手边的衣服往床头狠狠一甩,她忽而抬高了音量,变得声色俱厉,“善善只要待在这里,就不可能好转!你别忘了她是怎么生病的!”
紧绷的双肩垮下来,杨骞松开门把手走进房间,放软了表情,一面走向她一面安抚:“你别激动。”
霍地站起身,许涟警惕地面向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僵紧,嘴角隐隐抽动。
“我不激动谁激动?你吗?”她眯起眼冷笑,“那是我外甥女!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
“我知道你关心孩子,但是也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总算走到她跟前,杨骞伸出手扶住她瘦削的肩膀,轻轻摩挲起来,“乖,不要这么冲动。”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碰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她警惕地退后两步,冷冷瞧着他神情温柔的脸,“许菡的事查清楚之前,我不会相信你。”
不出她所料,一提起这件事,杨骞就一改方才的态度,拧起眉头摆出一副已经厌烦的模样。
“那事真不是我策划的。”他说,“是你自己说的,只要她…”
“出去。”打断他的辩解,许涟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向房门。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骞的神情松了松,终于妥协一般叹了口气,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早点睡。”
语罢,便转身离开了卧室。
等他将房门合紧,许涟才扶着身侧的墙壁,重新坐回赵希善的那张小床边。衣服刚整理到一半,她已有些疲累。因此她脱下鞋,缩到床靠墙的一边,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她记得小时候,她和许菡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帐篷。每到害怕时,许涟就会藏进帐篷里,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总要许菡爬进去,哄她好一会儿,才肯出来。
后来许菡走了,父亲拆掉了那个帐篷。许涟再也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
合眼沉吟许久,她将手伸进赵希善的枕头底下,摸索一阵,找到了小姑娘藏在那里的照片。是张半身照,赵希善在中间,许菡揽着她的肩膀,另一边则是穿着警服一脸严肃的赵亦晨。
照片是合成的,所以赵亦晨看起来总有些格格不入。许菡刚去世的那段时间,赵希善情绪崩溃,每天都行尸走肉似的呆呆地坐在床上,谁也不搭理。为了讨好她,许涟就合成了这张照片送给她。结果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小姑娘每晚都会趴在被窝里,打着小小的手电筒,看着这张照片哭。
“你从没问过我恨不恨你。可能你也根本不在乎。”盯着照片里许菡望着镜头微笑的脸,许涟喃喃自语,“但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善善。”
照片上的女人当然不可能给她答案。
漫长的等待过后,许涟捏着照片,将脸埋向了自己硬邦邦的膝盖。
干涩的眼在昏暗的光线里正对着漆黑的裤腿,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想,或许是因为太多年没有哭过,她早已忘了该怎样流泪。
黎明一过,晨光微亮,赵亦晨便睁开了眼。
身边的赵希善还在酣睡,两条细瘦的手臂抱着他的胳膊,膝盖蜷到肚子前,低着脑袋,微微张着小嘴。这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就像蜷缩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赵亦晨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无声无息地下了床,没有惊醒她。
给她掖好被子,他悄声走进洗手间,转过身刚要关门,就听见小脚丫踩在木板地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赤着脚跑到房间里唯一亮着灯的这扇门前,刹住脚步表情呆滞地看了看他,随即便冲上前,抱住了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