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这份命令,你是要通过焚烧他们的村子,破坏他们的土地来阻止他们。通过赶尽杀绝来阻止他们。”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告诉康纳真相了。“而且这也不是头一次了,”我看着华盛顿。“告诉他你十八年前做了什么。”
一时间木屋里寂静无声,气氛紧张。外面传来厨房里发出的咣当声、马车进出军营时轻柔的声响、教官们洪亮的厉声吼叫,还有行军时军靴节奏整齐的脚步声。而在屋内,华盛顿看着康纳,满面通红,也许他脑海里已经产生了几丝联想,意识到这么多年前他究竟做过些什么。他的嘴张了又合,仿佛他难以找到合适的措辞。
“那个时候不一样,”他最后怒吼道。查尔斯总喜欢把华盛顿称作一个优柔寡断、口齿不清的蠢货,而在这里,我头一回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七年战争,”华盛顿说,仿佛这个事实就足以解释一切。
我瞥了一眼康纳,他一动不动,看起来仿佛他仅仅只是心烦意乱一般,好像他正在想着某些其他的事情,对这间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接着,我向他伸出手。“现在你看到了,我的儿子——这个‘伟人’在胁迫之下变成了什么。他编造理由。推卸责任。事实上,他做过很多的事情——除了承担责任。”
华盛顿脸色煞白。他垂下眼睛,盯着地板,他的愧疚表现得一清二楚。
我恳求地看着康纳,他的呼吸沉重起来,随后他勃然大怒:“够了!谁做过什么,为什么做的,全都给我等着。我的族人才是第一位的。”
我向他伸出手。
“不!”他向后退去。“你和我已经恩断义绝。”
“儿子……”我怔住了。
但他突然向我大发雷霆。“你以为我软弱到你叫我一声儿子就会改变想法?你知道这个消息有多久了?或者说我该相信你是现在才刚刚发现?我母亲的血或许是洒在其他人手里,可查尔斯·李同样是一头怪物,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拜你的命令所赐。”他转向华盛顿,华盛顿向后一退——突然间,他害怕了,他害怕康纳的狂怒。
“我警告你们两个,”康纳咆哮道:“敢跟着我或者妨碍我的话,我就宰了你们。”
然后他走了。
1781年9月16日
一
在1778年的蒙茅斯之战中,尽管华盛顿已经下令让查尔斯去攻击正在退却的英军,但他却选择了撤退。
他这样做的时候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也许他是寡不敌众,这是他给出的理由,又或者,他是希望能通过撤退使华盛顿和大陆会议颜面尽失,最终被华盛顿解除指挥权。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尤其是因为事实上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所以我从来也没问过他。
我所知道的是华盛顿下令让他进攻,然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战况急转直下,变成了一场溃败。我听说康纳插手了接下来的战斗,帮助叛军免于大败,而查尔斯却在撤退时直接撞见了华盛顿,双方言语交锋,而且查尔斯还特别使用了某些相当微妙的字眼。
我完全能想象得出来。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在波士顿港首次遇到的那个年轻人,他是如何用那种充满敬畏的眼神注视着我,又是如何蔑视众生。自从他与大陆军总司令之职失之交臂以后,他对华盛顿的愤恨就像一道裸露的伤口,腐坏溃烂,日益恶化,从未愈合。他不仅在任何可能的场合都要讲华盛顿的坏话,从他的人格和领导能力各个方面来诋毁他,而且还发动了一场投书行动,试图把大陆议会的议员笼络到自己这边。诚然,他的热忱部分源自于他对骑士团的忠诚,但他个人对自己遭受忽视的愤懑也激化了这种热情。查尔斯或许是已经从英国军队里辞去军职,事实上成为了一位美洲的公民,可他身上还是有着一种非常英国式的优越感,而且他还强烈地认为总司令的职位非他莫属。我无法责备他把自己的个人感情带了进来。最初在绿龙酒馆聚集的诸位骑士之中,有谁没带着点个人的感情?我肯定不行。我痛恨华盛顿,因为他对齐欧的村子做的那些事,但他在领导革命这方面,虽然有时候他的残酷无情清晰可见,但他还没有因为野蛮行径而染上恶名,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他已经取得了应有的成功,而且我们现在无疑已经到了战争的最后阶段,殖民地的独立缺的只是一纸声明而已,那么除了战斗英雄之外,他还能被看成是什么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康纳是在三年前,那时他抛下我和华盛顿单独相处。单独。完完全全的单独相处。虽然我年岁增长,行动变缓,身侧旧伤的疼痛几乎从不停息,可我终于有机会为他对齐欧所做的事报仇了:我可以永久性的“解除他的指挥权”,但我饶了他一命,因为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他。也许是时候承认我确实错了。眼见自身的改变,同时却又假设其他的所有人都始终如故,这是人性的一种弱点。也许我因此对华盛顿怀有愧疚。也许他已经改变了。我不禁疑惑,康纳对他的看法会是正确的吗?
与此同时,查尔斯在咒骂华盛顿那次事件之后,因为抗命而遭到逮捕,随后他受到军法审判,最终被解除了职务,之后他来到乔治堡寻求庇护,从那之后他就一直留在这里。
二
“那小子往这儿来了。”查尔斯说。
我坐在我房间的书桌旁边,这里位于乔治堡的西塔,我坐在窗前,眺望着大海。透过我的小望远镜,我能看见海平面上的船只。他们是要到这儿来吗?康纳会在其中一艘船上吗?他们是他的同伴吗?
我在坐椅上转过身子,挥手示意查尔斯坐下。他看上去就快要陷到自己的衣服里去了:他面容瘦削而憔悴,灰白的发丝悬挂在脸上。他现在焦躁不安,如果康纳真的要来的话,那么老实说,他完全有理由这样做。
“他是我儿子,查尔斯,”我说。
他点点头,撅起嘴唇,转开了视线。“我曾经怀疑过,”他说,“你们之间是有些一脉相承的相似性。他母亲是那个跟你私奔的莫霍克女人,对吗?”
“噢,跟她私奔,我有吗?”
他耸耸肩。
“别跟我说什么忽视骑士团之类的话,查尔斯。这方面你干的也不赖。”
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等他回头看着我的时候,眼中闪烁着活力。“你曾经指责我创造了那个刺客,”他酸溜溜地说。“鉴于他是你的后代,你不觉得这很讽刺——不,虚伪吗?”
“也许吧,”我说。“我真的不敢肯定了。”
他干笑一声。“很多年前你就不再关心了,海瑟姆。我在你眼中只看到软弱,我都不记得上次看到你眼里有别的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了。”
“不是软弱,查尔斯。是怀疑。”
“那就算它是怀疑吧。”他愤愤地说,“怀疑也不适合出现在圣殿骑士团大团长身上,你不觉得吗?”
“也许吧,”我赞同道,“又或许,是我已经学到了只有傻瓜和孩子才会确信无疑。”
我扭头望向窗外。先前,用肉眼看上去,那些船只是些针尖般大小的点,而现在他们已经靠近了一些。
“胡说八道,”查尔斯说,“这是刺客的废话。信念就是要确信无疑。这是我们对自己的领导者最起码的要求:信念。”
“我记得在那时候你还需要靠我的保举才加入我们:而现在,你将要接替我的位置。你认为你会是一位优秀的大团长吗?”
“你是吗?”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这很伤人,查尔斯。”
他站起身来。“我得走了。等那个刺客——你儿子——发动进攻的时候,我可不想留在这里。”他看着我。“你该和我一起走。至少我们能领先他一步。”
我摇了摇头。“我不这么想,查尔斯。我想我该留下来做最后一搏。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并不是最称职的大团长。也许现在是时候纠正这一点了。”
“你打算留下来面对他?跟他搏斗?”
我点点头。
“什么?你觉得你能让他回心转意?让他站到我们这边?”
“不,”我悲伤地说,“恐怕要想转变康纳是不可能的。即便知道了关于华盛顿的真相,也没能改变他对华盛顿的支持。你会喜欢康纳的,查尔斯,他有‘信念’。”
“那又如何?”
“我不会允许他杀你,查尔斯,”我说,同时伸手从脖子上取下了护身符。“请你带上这个。要是他在战斗中打败了我,我不想让他拿到这个。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刺客手里拿到这东西,我不想把它还回去。”
但他却把手挥到一边。“我不拿。”
“你必须确保它的安全。”
“这事你完全可以自己做。”
“我几乎是个老人了,查尔斯。我们宁可谨慎一些,好吗?”
我把护身符塞进他手里。
“我会调派些卫兵来保护你,”他说。
“随你便吧。”我再次瞥向窗外。“不过你最好动作快点。我有预感,清算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他点点头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你是个优秀的大团长,海瑟姆,”他说,“如果你曾经认为我有过不同的想法,我很抱歉。”
我笑了。“给了你理由这样想,我也很抱歉。”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随后他转身离开了。
三
炮击开始的时候,我开始祈祷查尔斯已经成功逃脱,同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篇日记了:这些话都将是我的遗言。我希望康纳,我的亲生儿子,能够读一读这本日记,或许,等他了解了我人生旅途中的点滴之后,能够理解我,也许甚至还能原谅我。我的人生道路上铺满了谎言,背叛铸就了我多疑的性格。但我的父亲从未对我撒谎,借着这本日记,我也延续了这个传统。
我已经奉上真相,康纳,一切随你处置。
尾声 摘取自康纳·肯威的日记
1781年9月16日
一
“父亲!”我喊道。炮击声震耳欲聋,但我已经从炮火中杀出一条路来,我来到西塔,在这儿能找到他住的地方,而在一条通往大团长室的走廊里,我找到了他。
“康纳。”他答道。他的眼神坚定不移,无法揣度。他伸出手臂,弹出袖剑。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室外传来炮火的轰鸣与碰撞声、石块的崩裂声,还有垂死之人的惨叫声。我们慢慢走向对方。我们曾经并肩作战,却从未与彼此为敌。我想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对此感到好奇。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亮出袖剑。我做了同样的动作。
“等下一次炮击的时候。”他说。
当下一次炮击袭来的时候,似乎墙壁也被撼动起来,但我们对此全不在意。战斗已经开始,走廊里,我们手中金铁交鸣的声音尖锐刺耳,吃力的哼喘声急促又清晰。而其他的一切——我们四周崩塌毁灭的堡垒——都只是背景噪音。
“来啊。”他挑衅我,“你根本没能力与我匹敌,康纳。就凭你那些本领,你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你还有很多要学呢。”
他下手不留余地,毫不留情。不管他心里所念、脑中所想的是什么,他的袖剑闪动时依然带着惯常的精准与凶狠。如果说他现在已经是迈入暮年的战士,身体被体能衰弱的问题所困扰,那么我肯定不会想跟正值壮年时期的他正面交锋。如果他想给我的是一场考验,那么从我受到的攻击来看,他确实达到了目的。
“把李交出来。”我要求道。
但是李早已经逃之夭夭。现在这里只有父亲,而且正向我进攻,动作有如眼镜蛇一般迅猛快捷,他的袖剑只差分毫就要划开我的脸颊。要转守为攻,我心里想道,于是我以相似的速度发动反击,我身子一旋,抓住了他的前臂,我把袖剑刺过去,破坏了他袖剑的扣带。
他痛呼一声,向后跳了回去,我能看见他眼中笼罩着焦虑,但我给了他喘息的机会,我看着他从袍子上撕下一条布,绑在伤口上。
“我们现在还有机会,”我极力劝说他,“我们携手就能打破这个循环,结束这场古老的战争。我知道我们可以。”
我看见他眼中泛起某种变化。那是某些他久已舍弃的渴望又重燃的火花吗?是他想起了某些未曾实现过的梦想吗?
“我知道我们可以。”我重复道。
他咬着血迹斑斑的绷带,摇了摇头。他真的已经不抱希望了吗?他已经铁石心肠,坚硬如此了吗?
他已经包扎完毕。“不。是你希望我们可以。是你希望它能成为现实。”他话里带着悲伤,“我心里有一部分也曾经这样想过,但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我们血脉相连,你和我。”我恳求他,“求求你……”
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或许已经说服了他。
“不,儿子。我们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室外传来又一阵炮火齐射的轰鸣。火把在支座上颤抖,灯光在石墙上舞动,粒粒尘埃从墙壁上如雨点般落下。
那就这样吧。
我们继续战斗。这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斗。这不是那种总是特别讲究技巧的战斗。他朝我冲了过来,用剑、用拳头、甚至有时候还用头来攻击我。他的打斗风格和我大不相同,形式上显得更为粗犷。它不如我的打斗风格那样巧妙,但同样有效,而且我很快就了解到,它打起人来也是一样的痛。
我们相互分开,都在吃力地喘着气。他用手背抹了抹嘴,然后伏下身子,活动自己受伤前臂的手指。“你表现得就好像你有什么权力去裁决,”他说,“去向全世界宣告我和我的事业是错误的一样。然而我向你展示的一切——我做说和所做的一切——应该已经清楚的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并没有伤害你的族人。我们也并不支持王权。我们努力奋斗,只是为了看到这片土地能团结一致,同享和平。在我们的统治下,所有人都将得到平等。爱国者们有承诺过这些吗?”
“他们许诺的是自由。”我说,我小心地观察着他,心里想起阿基里斯曾经教导过我: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斗争。
“自由?”他嘲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过你——自由很危险。儿子,那些你帮助他们晋升高位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达成一致的。对于自由意味着什么,他们会有不同的看法。你拼命追求的和平根本就不存在。”
我摇了摇头。“不。只要他们齐心协力,就能打造出某些新的——比以前有过的更好的东西。”
“这些人现在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才团结起来,”他继续说道,他挥动受伤的手臂画了一个圈,他指的是……我们,我猜。他指的是这场革命。“可是等战争结束之后,为了最大的保障自己的统治地位,他们会开始互相争斗。迟早,这会引发另一场战争。你等着瞧吧。”
随后他向前一跃,举剑砍了下来,他瞄准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戴着袖剑的手臂。我避开他的攻击,可是他速度很快,他步子一跨,反手用剑柄击中了我眼睛上方。我的视线立刻模糊起来,我踉跄着后退,胡乱地做着防御,同时他试图乘胜追击,想要趁机扩大优势。我靠运气碰巧击中了他受伤的手臂,这一击赚来一声痛苦的吼叫和一阵短暂的平静,因为我们都需要休息以后再战。
又一阵炮声隆隆响起。墙上落下更多的尘土,我感到地面在摇晃。鲜血从我眼睛上方的伤口里涌了出来,我用手背把血抹掉。
“爱国者的领袖们并不追求统治,”我向他保证,“这里不会有君主。人民会得到权力——事情理当如此。”
他悲伤地慢慢摇了摇头,一副屈尊降贵的姿态,如果这个动作是想要安抚我的话,那么它起了截然相反的效果。“人民永远都得不到权力,”他疲倦地说,“得到的只是权力的幻影。真正的秘密是:他们并不想要权力。责任太大,他们承担不起。这就是为什么只要一有人担起责任,他们马上就会趋之若鹜的追随。他们想要别人来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他们向往着别人这样做。这不足为奇,因为全人类生来就是要服从的。”
我们再次交手。两人都流了血。我看着他,我看见的是自己年老的镜像吗?读了他的日记之后,如今回首过去,我完全明白了他是怎么看我的:我是他本该成为的那个人。如果那时我就知道现在我所知的一切,事情又会变得如何不同?
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依然不知道。
“所以,因为我们天性就趋向于被统治,那么有谁比圣殿骑士更适合统治世界?”我摇了摇头。“真是个可怜的提议。”
“这是事实,”海瑟姆大喊道。“道义与实践是两头截然不同的野兽。我是从本质上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以我所希望的方式。”
我发动进攻,他进行防御,好一会儿,走廊里都回荡着钢铁交击的声音。现在我们都已经疲惫不堪,战斗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急迫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这场战斗会不会简单的渐渐平息下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两人简单地转过身去,离开这里,然后分道扬镳。但是这不可能。这场战斗现在必须有个了断。我很清楚。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他也很清楚。这场战斗必须在这里结束。
“不,父亲……你已经放弃了——而且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做跟你一样的事。”
接着,附近传来了被炮弹击中的重击声和剧烈的震动,石块纷纷从墙面上崩落。这颗炮弹打得很近。非常近。这之后必定还跟着另一发炮弹。然后它来了。突然间,走廊上被轰开了一个大洞。
二
我被爆炸的强风向后扔了出去,随后在地上痛苦地摔成一团,就像是一个醉汉慢慢从酒馆的墙上滑落一般,我的头和肩膀与身体的其他部分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走廊里满是碎片和缓缓沉降的尘土,同时爆炸的轰鸣渐渐褪去,变成瓦砾掉落时发出的碰撞声和哗啦声。我痛苦地站起身来,眯着眼穿过飞扬的尘土,看见他就像我刚才那样躺在地上,只是他在墙上被炮弹轰出的大洞另一边,随后我一瘸一拐地向他走去。我停下脚步,朝洞口瞥了一眼,迎接我的是大团长室里令人迷惑的景象,它的后墙被炸穿了,参差不齐的石块框出了一片海景。海上有四艘船,每一艘船甲板上的大炮都扬起道道烟痕,我看到又一门大炮开火,发出轰隆的巨响。
我走过洞口,弯下腰走到父亲身边,他看着我,稍微挪了挪身子。他的手慢慢摸向他的剑,那把剑刚好落在他够不到的地方,我朝剑踢了一脚,它掠过石块落到了远处。我忍着疼痛,龇牙咧嘴地朝他俯下身子。
“投降,我就饶你不死,”我说。
我感觉有微风吹拂在我的皮肤上,走廊里突然洒满了自然的光亮。他看上去如此年迈,他脸上伤痕累累,青紫交加。可即使如此,他却笑了。“一个将死之人还满口豪言壮语。”
“你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答道。
“啊,”他笑了,露出染血的牙齿,“可我并不是一个人……”我转身看见两名堡垒卫兵沿着走廊冲了过来,他们举起滑膛枪,停在我们刚好够不到他们的地方。我把目光从他们转向父亲,他已经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部下,这是他们没有杀死我的唯一原因。
他倚靠在墙上,咳了几声,啐了口唾沫,然后抬头看着我。“即使当你们这些人似乎要大获全胜之后……我们仍然会东山再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骑士团是觉悟所催生的产物。我们不需要信条。不需要什么绝望的老头来教导我们。我们只要这个世界还是它本来的样子,骑士团就能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圣殿骑士能永远不灭。”
当然,眼下我想知道的是他会那么做吗?他会让他们杀死我吗?
但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因为突然间爆出几声枪响,两名士兵应声倒地,被狙击手的子弹从围墙另一侧消灭了。紧接着我就向前冲了过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把海瑟姆撞倒在石块上,我再次站在他身前,戴着袖剑的手向后一收。
随后,伴随着一阵也许是源自徒劳无望的冲动,我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呜咽,我已经一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当袖剑刺入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阵抽搐,随后放松了下来,当我收回袖剑时,他正在微笑。“别以为我会捧着你的脸颊说我错了,”他轻轻地说,我看着生命从他身上渐渐消逝。“我不会流泪,也不会猜想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我相信你明白的。”
我现在跪了下来,伸手抱住了他。我感到……空无一物。我感到麻木。我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而感到深深的疲倦。
“不过,”他说道,他的眼皮颤动起来,血色似乎开始从他脸上褪去,“某种程度上我依然以你为荣。你展现出过人的信念、力量和勇气。这些都是崇高的品质。”
带着讥讽的微笑,他补充道:“很久以前我就该杀了你的。”
然后他死了。
我寻找母亲和我说过的那个护身符,但它已经不见了。我合上了父亲的眼睛,起身离去。
1782年10月2日
最终,在一个寒冷刺骨的夜里,我在开拓地的康内斯托加客栈找到了他,我走进客栈,发现他就坐在阴影里,他向前耸着肩膀,手边放着一瓶酒。他变老了一些,整个人蓬头垢面,留着粗硬不羁的头发,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昔日军官的痕迹,但那绝对是他:查尔斯·李。
我靠近酒桌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我,一开始,我被他那双眼圈发红的眼睛瞪得吓了一跳。不过,任何疯狂的迹象都要么被他压抑住了,要么隐藏了起来,看见我他表现得无动于衷,只除了一丝我猜想是解脱的表情。我已经追踪他一个多月了。
他沉默无语地把酒瓶递给我请我喝酒,我点点头,小酌了一口,又把瓶子还给了他。然后我们在一起坐了很久,看着酒馆里的其他顾客,听他们在我们周围继续闲聊、游戏、开怀大笑。
最后,他看着我,虽然他一言未发,但他的眼神已经为他说明了一切,于是我无声地弹出了袖剑,等他合上眼睛,我就把袖剑刺进了他的身体,从肋骨下方刺入,直接捅进了心脏。他一声不吭地死了,我把他放倒在桌面上,就好像他只是因为喝得太多醉倒了而已。然后我伸手从他脖子上取下了护身符,戴在自己脖子上。
我低头看着它,一时间,它发出柔和的光芒。我把它塞进衬衣下面,起身离开了。
1783年11月15日
一
我牵着马缰,步行穿过我的村子,心里越来越觉得难以置信。我抵达村子时看到精心打理的田地,但村子本身却已遭到废弃,长屋里空无一人,炊火也已经冷却,我眼前唯一的活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猎户——是一个白人猎户,不是莫霍克人——他坐在火堆前一个翻转的桶上,在烤肉叉上烤着什么东西,闻着真香。
当我走近时,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接着他的眼睛转向搁在不远处的滑膛枪,但我挥手向他表明我没有恶意。
他点点头。“你要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吃,”他和蔼地说。
食物闻起来确实很香,但我脑子里还有些别的事情。“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迁到西边去了。他们已经走了好几周了。似乎是国会把这块土地给了几个从纽约来的家伙。我猜国会是认定他们不需要征得住在这里的人同意就能决定这件事。”
“什么?”我有些惊讶。
“就是这样。这种事发生得越来越多了。商人和农场主想要扩张土地,就把原住民都赶走了。政府说他们不会征收已经有主人的土地,不过嘛,嗯……你自己在这儿也看到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问道,接着慢慢转过身去,在那些我曾经能看见我的族人——那些伴我长大的人——熟悉的面孔的地方,我现在只看到一片空旷。
“我们现在自力更生啦,”他继续说道,“没了快活的英国老伙计提供的原材料和劳动力。这就意味着我们得靠自己动手了,而且还得付钱。出售土地是个方便快捷的办法。而且也不像收税那么惹人讨厌。既然有人说是税收引发了这场战争,那么当然不能急着把这事儿再摆回台面上去,”他声音嘶哑地大笑一声。“我们这些新领袖啊,都是些聪明人。他们知道暂时还不能征税。太快了。太……英国范儿了。”他凝视着火堆。“可该来的还是会来。历史总是重复的。”
我谢过了他,然后离开他走向长屋,我边走边想:我失败了。我的族人已经离开了——被那些我认为会保护他们的人赶走了。
我一边走着,脖子上的护身符发出光来,我把它摘了下来,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或许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从他们所有人手中拯救这片土地,不管是爱国者,还是圣殿骑士。
二
我蹲在森林里的一片空地上,注视着手里握着的东西:母亲的项链和我父亲的护身符。
我对自己说道:“母亲。父亲。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母亲,我曾许下诺言,要保护我的族人。我曾以为如果我能阻止圣殿骑士,如果我能让革命摆脱他们的影响,那么我支持的那些人就会去做正确的事。我猜,他们确实是做了,他们做了对他们来说正确的事。至于你,父亲,我曾以为我们可以携起手来,可以忘掉过去,打造一个更好的未来。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也能像我这样看待这个世界——理解这个世界。但这只是一个幻想。而这一点,我早就应该明白的。我们无法和平共存,是吗?是这样吗?我们是注定要争执不休吗?注定要互相争斗吗?
“我有时也经历过困难,但从未比今天更加艰难。眼看着我所努力的一切被扭曲、被丢弃、被遗忘。你或许会说,我所描述的正是人类整个历史的重演,父亲。那么,你现在会笑吗?你希望我说出你一直渴望听到的话吗?证实你所说的话?说一直以来你都是对的?我不会那么说。即使现在,即使我面对着你那些冷言冷语中的事实,我也拒绝那么做。因为我相信一切仍然可能改变。
“我或许永远都不会成功。刺客或许会徒劳无功地再奋斗上一千年。但我们不会停止奋斗。”
我开始挖土。
“妥协。每个人都坚持着要我妥协。所以我也学会了。可我想,我的妥协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我现在意识到,这要花上很长时间,我意识到前方的道路不仅漫长,而且还笼罩在黑暗之中。这条道路不能总是带我前往想去的地方——而且我怀疑自己能否活着看到它的终点,即使如此,我还是要沿着它继续走下去。”
我不停地向下挖,直到这个坑足够深才停止,它比埋葬尸体所需的坑还要深,深到足够让我爬进去。
“因为希望会伴我同行。面对所有那些坚持,我转过身去,继续前进:而这,这就是我的妥协。”
我把护身符扔进坑里,然后,当太阳开始西沉之际,我铲起泥土盖在护身符上方,直到它被妥善藏好,然后我转身离开。
满怀着对未来的希望,我回到了我的族人身边,回到了刺客们身边。
是时候寻找新生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