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愕然,抬头对上自己父王的目光。
不待他反应过来,临帝的话已经轰然在耳:“幼军是很重要的一块,但是你皇兄胆怯,几乎把它废了。高公公,你现在就拟旨,即日命景王为幼军督军,重整军威!”
景王监军!
这消息一出,朝野皆惊。临帝宠景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这么荒唐还是第一次。幼军从属于太子,这是历朝的惯例,如今命景王督军,隐隐暗示着什么。朱景瑞稳坐太子之位这么多年,谁曾想到会有人动摇他的地位,临帝这样一来,等于将景王推上了台面。
不过吵得厉害的都是底下那些低阶官员,三公里的言老丞相、大司马徐东华依旧冷眼旁观,蔡老御史仍像以往那样直言上书。临帝坐在泰和殿里望着眼前的奏疏叹息,这十几年来,朝廷里只余喏喏应和的声音,若不是蔡老还撑着,想必已经死灰一片。
像太子这样的个性,若一路平顺下去,临朝也差不多走到尽头了。
为此,即使再宠爱景桓,他也不得不将他推出去。想到此处,临帝不由苦笑起来,想必历朝没有哪个皇帝会忧心儿子们斗不起来的。临帝只有三子,太子早立,海王终生只能坐在轮椅上,早早就放弃了在朝廷里立足,赶赴封地做个“闲”王了。
景王明明备受宠爱,却从小懂得收敛锋芒。明面上虽然欺男霸女招摇过市,实质是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荒唐的一面,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威胁。
这点那个下手狠绝的武侯世子倒是很相像,只是景桓是被逼的,不知武侯世子为何忽然甘愿站到风口浪尖?
临帝这边独自沉吟,东宫跟帝京内外却比泰和殿热闹多了。
先是东宫。朱景瑞的几个谋士都面带忧色,他们这些人其实是太子心腹,将来太子登基少不了他们的风光。现在景王凭空冒了出来,叫他们如何不担心。
朱景瑞面沉如水,他明白景桓上位应该是临帝对自己警告,却不知哪一步惹得临帝不满,他正是他召集手下谋士来商讨此事的原因。
一个看起来老成稳重的文士开口道:“殿下,我看是景王仗着君恩要来这位置,您任命武,前武侯世子为幼军督军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帝京里谁不知他是景王的人,就算景王再无争,也会发怒的。”
他旁边一个不怎么正经的家伙则嗤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朱景瑞显然十分器重这人,听他语带嘲讽,不由问道:“子任,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那吊儿郎当的太子家令一笑,“我若说得好了,殿下日后是不是赏我个丞相做做?”
向来看不惯他这荒唐行径的同僚怒叱:“大胆!林虑!你为太子做事,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有——”
“我说笑的,”林虑摇摇头,心里感叹这堆同僚的迂腐程度直追朝中那群老头,实在无趣,口里还是认命地分析:“太子任用张俊出于什么考虑?陛下的心意!陛下命太子做什么?监国!那么陛下真正地心意到底是什么?殿下处处揣测陛下同意与否,这些年来做好了什么事?臣斗胆说一句,陛下此举虽然仅是警告殿下,但殿下若再无作为,说不定太子之位真的会换个人坐坐!”
话刚收尾,已有人怒斥:“大胆!”
林虑冷笑:“你们就会说这句,换点儿新鲜的吧。”
朱景瑞被他劈头盖脸地说下来,怔愣片刻,便想通了其中关节。想起日前许昌带来父王的那句话,要他做得更像个太子,起初还以为是寻常的口谕,现在想来,那时临帝就已经给他警告了。
他见众心腹又跟林虑吵了起来,不由头疼地挥挥手,“你们下去吧,让孤先静一静。”
不仅东宫是如此光景,不出三天,景王成为幼军督军的事就闹得满城风雨。
消息一传开,最兴奋的就属景王府上的卫队。王府卫队是从禁军挑出来的一百五十三名精锐,年初因为失职而被降罪的几个侍卫更是从听到景王监军的消息后就开始期待起来,因为害他们获罪的罪魁祸首正在幼军里坐着呢。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幼军里出来的,这些年听说幼军越来越败落,心里也有些怅然。这回有机会到禁军里去充一次教头,他们哪里不跃跃欲试。
唯有王府的老管家不忘本份,在年三十的时候前前后后折腾了一番,又将赏银发了下去,王府上下总算是满脸喜色。
而且每当看到隔壁那老头对着冷清的门庭唉声叹气,老管家都分外高兴。他清楚旁边的府邸已经易主,新主人刚巧是弄得景王消沉许久的武侯世子。现在看到他们的府邸连过年都冷清成这样,老管家当然乐了。
帝京众人闻讯,欢欣鼓舞有之,惊慌失措有之,茫然不解有之,正主儿脸上反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这段时日虽然有不少熟识的文士跟世家子弟会来拜访,热闹也只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情。不知为何,明明有许多人跟景王府的往来越来越热络,看在他眼里却越来越冷清。
相比其他地儿,幼军里的状况则分外诡异,照理说军中将士应该是极为排斥督军这类人的,因为这类人往往跟阻碍军令,拖后腿种种卑鄙行径联系在一起的。偏偏那儿全军上下好不喜悦,仿佛当年神勇盖世的施将军马上要来接管幼军。
每个将士都昂首挺胸,满面笑意,连过年不能归家的郁闷都一扫而空,每每经过幼军最中央那防卫森严的营帐时,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那也是唯一比较沉寂的营帐,帐门低垂,显示出里面一干人心绪的低迷。当然,若走得近,还能听见里边有人哀叹:“大人,这可怎么办才好,本来当邻居就够可怕了,现在景王殿下还要到幼军里来,还是督军,哥说督军跟将领是对头来的!”
“这样啊。”另一人垂下视线,凝着摊开的文书。
“靖王殿下本来就跟大人有过节,大人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大人,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没错啊。”声音明朗,富有节奏,应答得何等认真。
此时银两掀开帘门走了进来,道:“元宝,你别白费心思了,难道你不知道每天这个时侯大人都在午睡!”
这话里寒意逼人,君闲一激灵,眼微微睁大,看清来人,立刻露出稳重的笑容:“银两,你说什么呢,每天这个时候我都在听你备报幼军大小事宜,哪敢耽搁半分。”
银两眸色沉沉,并不说话。元宝见势头不对,正想悄悄溜出君闲的营帐,却被银两拉住:“元宝,等下收拾东西回府。”
君闲没将银两这蔑视主人的行径放在心上,颇感兴趣地问:“你们两个可是我在幼军里的耳目,回府去干什么?”
银两恭谨垂首:“小的刚收到风声,有人弹劾您带奴仆入军,我们再呆在军中只会惹来非议。”
君闲跟在景王身边时没少被弹劾,根本不怎么放在心上。银两说这话明显是想图个名正言顺,这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他,不过他原本就打算想办法让银两跟去太子那边的,倒没怎么在意。
思及此,他心中的计较虽多,口上却随意道:“那好办,我身边缺几个亲兵,你一个,元宝一个就成了。”临朝入了奴籍的人不能参加科举,从军却是没有限制的,幼军中就有不少世家子弟带来的家仆。君闲顿了顿,黑瞳含笑,又说:“我记得银两你原本叫唐清,元宝叫唐越,既然要在幼军任职,改回来吧。”
银两一喜,拉着元宝跪下,“唐清(唐越)谢大人!”
听出了他们话里那生怕他反悔的急切,也不点破,君闲眨眨眼,微笑着说:“你们俩这么跪在一起,真像在拜天地!”
唐清,唐越:“…”
第16章 幼军(下)
刚过完元宵,这是景王第一回到军营。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景王可比君闲称职多了,刚到幼军便大肆整饬。
许武等幸灾乐祸的将士们,这时候脸色一下子白了起来。景王身后跟着的是禁军出来的近卫,从前属于临帝的幼军,那时朝局可没现在这么太平,临帝不仅要注意几个留京兄弟的动向,还要防着虎视眈眈的藩王们。幼军跟着临帝一步步杀出重围,助他安稳地坐上皇位,其手段、能力都是不容置疑的。
景王将他们设为亲兵,显然是想让他们来整治幼军。幼军可怜的士兵们一个个这才认清有个督军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张君闲管事时松散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景王立在点将台前,俊目微冷,朝一脸劳碌相的副统领钱伯颜问道:“张统领呢?”
幼军中明明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这副统领脸上的皱纹却有些深,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瞒报年龄。他听景王居然没有问自己的岁数,而是问起张君闲的去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好在景王也没有注意到他泪光闪动的眼,只静静等他回答。
他暗暗扯袖抹了抹泪,回道:“这个时辰,张大人应该还在营帐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钱伯颜觉得周遭气温骤降,抬头,景王的怒容显而易见。怎么连生起气来都这么年轻呢,呜呜。
景王冷声问道:“那他每天什么时候随军出操?”
钱伯颜虽然沉浸在自怜自艾中,却还是没有怠慢景王,连连应道:“除了初次入营时当众下达过年不得回家的命令外,大人,大人他不曾随军出操过。”话刚落音,便发觉这话不对。他呆在军中也算久了,哪里不知道督军究竟是做什么的,现在他等于是给了张君闲小鞋穿,思及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景王沉下脸,冷笑道:“钱副统领,你亲自去把他叫过来,就说是本王的命令。”
钱伯颜刚欲领命而去,景王忽然又唤住他,问道:“对了,钱副统领,你今年几岁了?”
钱伯颜瞬间泪流满面。
在钱伯颜去请君闲的时候,景王转身望着站得歪歪咧咧的幼军将士,眉心微皱。他不是没有到过军中,但是其他军营虽然有许多弊病,却远比这群歪瓜裂枣有纪律多了,起码面上也有个样子。
看到跟蔡子言最玩得来的纨绔公子许武也在其中,景王隐隐明白君闲年末将这群家伙约束在军中的用意。若是放任他们,说不定大年初一就接到一堆幼军军风败坏,将士生活糜烂,什么街头斗殴,强抢民女的罪名肯定也有一箩筐。毕竟在进入幼军前,这群公子哥儿也不是没有前科的。
只是不顾怨声载道,强行将所有人留在军中,这手段够强硬,也够懒。
那家伙的心思,他还是了如指掌。景王眸光偏冷,静静扫视着底下的人,半刻钟后,原本你推我挤吵闹不休的将士们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景王半闭眼,张口就是冷讽:“幼军果然好风纪,跟你们的好统领一个样。”
底下的人本就对张君闲十分不服,此话一出,顿时群情愤慨,就像景王在说他们猪狗不如,有些急性子的人已经吼出声,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许武跟他身边那群家仆:“那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根本就是我们幼军的耻辱!”
“没错,那家伙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根本就没把军纪放在眼里!”
“谁不知道他被赶出家门又巴上太子,根本就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
他们骂得过瘾,景王也不阻止,将士们联想到景王跟武侯世子的恩怨,立刻想到景王是在公报私仇。
想通了这一点,他们顿觉得到了景王的默许,口沫横飞,说得更起劲了。
钱伯颜跟君闲并肩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仗势。君闲却蓦然止步,怔怔地看着景王的背影。
点将台上,琉色华袍在晨光里繁丽似旧,浑身上下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意。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让君闲感觉到,这人不再是留恋坊间的纨绔王爷,自己也不再是跟在他身后的走狗。虽然早就知道要他温颜相向是不可能的,真正对上这样的状况却有些茫然。
见钱伯颜局促不安地望过来,君闲睡意残存的眼底亮出笑意,朗声道:“敢问殿下找下官来是为了何事?”
景王没有回身,目光凝着点将台前的木架,冷冷下令:“来人,把张统领绑起来。”
君闲一愕,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顿时明了他想干什么。只是还来不及反应,两个景王亲兵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他,牢牢将他困住。
这两个亲兵正是当初在楼船上失职的王府近卫,下手毫不留情,不待他反抗,麻绳已经在他腕间勒出一条血痕,将他紧紧缚在刑架上。
除了景王的亲兵们,其他人都被景王这一手弄得措手不及,钱伯颜连忙上前劝道:“殿下,大人,大人毕竟是军中统领,这…”
景王望着那刑架上的人,冷笑道:“想必钱副统领刚刚也听到了军中的怨声,光凭轻怠军纪的种种罪行,就不能轻饶了他,免得人人都认为只要攀上了贵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钱伯颜听出了景王话里的刺,立刻噤声不敢再开口求情。
景王微冷的目光在幼军众人里扫了一圈,指着许武道:“幼军统领张俊屡犯军律,罪不可恕!本王奉命监军,决不轻饶!许千户,你刚刚首告有功,就由你当众执鞭刑二十,立刻!”
随君闲一起来的唐越原本被唐清拉住,现在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去:“大人!”
被景王的狠心震住的唐清也回过神来,急急地将唐越拉了回来,景王注意到他们,冷冷地问:“两位可是幼军中人?”
唐越何曾见识过景王这样的一面,愣愣地站在原地,在唐清的强迫下才跪下:“小的唐越(唐清)见过殿下。”
景王眸色狠厉:“你们可曾听到全军出操的命令?轻怠军令者,当受鞭刑十下!”
君闲知道景王要拿自己立威,眼底再无笑意:“殿下,唐清、唐越两人是下官留在帐中的,若要责罚便向着下官来吧。”
景王转开眼,朝许武道:“许千户,鞭刑四十,行刑吧!”
唐越大喊:“大人!”
沉下脸,景王语带警告:“唐清,唐越,再不入列,休怪本王无情。或者说,你们想让张统领再担下一项罪名?”
唐清两人不敢再拖延,快速钻进行伍里,还未站定,前方忍痛的闷哼声已经传来。
唐越紧握着拳,咬住下唇,大人跟他同龄,还只是十五岁而已,而且大人自幼体弱,因为有高人指点才勉强好起来,这四十鞭下去不知何时能好。从前即使知道大人与景王有恩怨,也不知这怨竟然这么深。
唐清伸手按住唐越的拳,生怕他再出什么乱子。唐越双目充血,回头看着自己哥哥,忽然了解到这个哥哥跟自己并不一样。
连他们都没有法子,幼军众人更是噤若寒蝉,偌大的校场经无人敢出声,鞭子打在身上的声音更为清晰。
许武的确不负景王的期待,想起新仇旧恨,下手格外重。只不过他也是个吃喝玩乐惯了的公子哥儿,看到血从君闲的衣服里渗了出来,染得满衣血迹斑斑,更衬得那年幼的身体分外可怜。
君闲见许武停顿下来,又再眨眨眼,笑着问:“许千户是不是想等伤结疤了再继续,虽然我两有些恩怨,但也别这样折磨我啊,唔。”
许武被他这样一说,当然不会再留情。君闲咬住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他从前常常出入施家军,跟不少在沙场上打滚的老兵打过交道,从小耳濡目染,这点痛哪有不能忍的道理。
他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身上的痛疼入心骨,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施家人了,也不是武侯府人了,其实有些痛根本不必忍。
他的心里冒出一个“我可以哭了”的念头。
不是想哭,也不是为什么而哭,就只是忍了很久,才察觉这时候自己可以哭了。
虽是如此,君闲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眼前朦朦胧胧,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即使被狠狠摧毁过、践踏过,烙在心里的东西永远无法改变。
见到那张脸上顽强的神情,许武无法下手了,连他自己也不敢置信,他居然在这人身上看到几分他所向往的游侠儿气概。
他扔下鞭子一跪:“殿下,张统领已经晕过去了。”
景王冷冷地扫了一眼被唐清拉住的唐越一眼,吩咐身边的亲兵把君闲送回帐内,根本没有多看一眼。
许武不由对景王有些排斥。毕竟他跟蔡子言几人比谁都清楚景王他们当初的关系,现在狠心成这样,旁人看了自然心凉。
景王面无表情,朝亲兵下令:“刚刚对张统领出言不逊的人都记下了吗?目无统帅者,统统拿下,杖刑二十!”
说罢便不再管底下的骚动,拂袖而去。
景王初到幼军,当众折了幼军统领的威风,又挫了将士的锐气,从此幼军中再无人敢不从。
第17章 难民(上)
景王初到幼军,先是折了幼军统领的威风,又挫了幼军将士的锐气,此后再无人敢不从。
这已是后话。此时景王留下的百名亲兵“包围”着校场近两万幼军将士,杖刑很快开始,哀号声在空荡荡的营帐间格外刺耳。
君闲的营帐很好找,就在幼军军营的最中央,其余营帐都是绕着它围成几个圈。
景王在帐外站了半天,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到。掀开门帘走进去,只见君闲平躺在榻上,神情安适,仿佛没有半点痛苦。若不是凑近时能看到他眉头微皱,谁能猜到他刚刚受过鞭刑。
接过亲兵送来的金创药,景王示意所有人出去,将君闲染血的外袍褪去。单衣因为血凝住,跟伤口黏在一起,所以稍稍一动,那眉眼便皱的更深。
景王没有迟疑,用力扯下那跟血肉连在一起的单衣,痛得君闲的额角冒出冷汗。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裸露着上身的君闲更是打了个哆嗦。这又痛又冷一番折磨,陷入昏迷的君闲居然还没有醒。
一般人在这情况下都是往温暖的地方靠的,君闲反而往后退了退,犹是紧闭着眼,口里呢喃着:“景…”
这个字都是模糊不清,后边的就更不用说了。景王自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专注而熟练地给他的伤口涂上金创药。他们从前常常在城西跟人大打出手,又不能让旁人知道,做得最多的便是相互上药。不过倒是没有碰到过这么严重的伤势,景王神色偏冷,走到箱子前翻出他替换的衣物。
刚转头,便见君闲已经坐起身来,五指紧握着腰中玄佩,微微愕然地望着他。
景王见他醒了,也就停下手中的动作,良久,终于轻轻启唇:“为什么?”
他没有明说,君闲却知道他在问什么。他们之间悬而未解的事就那么一件。那日江边景王来不及问清楚,随后他又远行,大半年的日子,足够让景王想太多东西。只是景王再如何想,也无法理解君闲为何如此决绝地背叛,武侯明明已经跟他说过陛下将允许武侯府人入朝…
君闲闭目不言,金创药化入伤口的灼痛烧着胸口的大片肌肤。
景王转身欲走,君闲因伤重而有些低沉的声音却让他定定站住:“因为我想要殿下看清楚我是谁,即使是恨,也是朝我而来的,不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人。”
景王回头:“什么意思?”
君闲凝着他,半真半假地笑言:“人人都知道我喜欢殿下,所以不难理解,我在吃醋,吃一个亡人的醋。有几次殿下喝醉了,喊出了那个名字。听得多了,也就想起他是谁了。施霄芳,哈哈,殿下当时还是多小一个孩子,他陪了你几年,我又陪了你几年!你为他翻案,为他洗冤,多少年心心念念都是他,因为他死了,所以我怎么争都争不过!”不容他反抗,君闲攫住他的双手,下巴搁到他肩上,在他耳边沉沉道:“殿下恨我可以,拿我出气可以,拿我立威可以,殿下的痛我都可以去承受一遍,只要殿下,忘了他…”那段惨烈的记忆,谁都不需要再去背负。
景王挣扎不开,冷声道:“张统领请自重!”
君闲反倒是肆无忌惮地一笑:“自重做什么,全天下都知道的!”手中的力道却是一松,任景王退至门边。胸前的鞭伤又裂开,无边的痛楚再度袭来。
景王的琉色华袍染上斑斑血迹,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虽然君闲口里说得真情切意,他却毫不迟疑地走出营帐,清冷的话语袅袅传来:“其中真假,你我还不清楚吗?”
景王刚走出帐门,君闲浑身一软,又紧紧闭着眼。以前蓝蓝常说,他是一个相当高杆的欺骗者,往往最先骗的是他自己,到了最后,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
十四年前的种种,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他的切身之痛?
君闲虽然紧握着腰间玄佩,却再也无法强迫自己醒来。
直到日过中天,唐清跟唐越回来后,君闲才幽幽地睁开眼。
在君闲微愕的目光下,唐越翻箱倒柜地找金创药。还是唐清看得比较仔细,很快发现君闲身上已经换掉了那身染血的衣袍,取而代之的是干净柔软的常服。
唐清问道:“大人可记得谁来过?”
君闲微蹙眉:“不是你们替我上的药吗?”
唐越也停下动作,脸上的担忧与愤怒都少了几分,满心欢喜,他笑嘻嘻地说:“一定是景王殿下!刚刚全军都在出操呢!只有景王殿下不在!我就知道他不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