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脸上有些赧意,“上次我在武侯府迷路,就是他给我指的路。”
“哦。”太子点点头,忽然又奇道:“三弟向来是过目不忘,这武侯府孤也走过几遍,绝对迷不了路,难道说,哈哈,三弟能博闻强记,却记不住路来着?”
“不是!”
三皇子极力想反驳,太子却只是大笑拍着他的头,说回去跟父王报喜,武侯私带三皇子出京的事竟不再提。只不过次日京中便流传出三皇子与武侯世子的相识,闻说三皇子居然能在那再简单不过的武侯府迷路,茶余饭后谈起这备受宠爱的皇子也多了些欢笑。
当夜泰和殿中,三皇子景桓却明显感觉到自己父王的不同。
临帝当着太子的面虽然是把景桓骂了一通,遣走太子后却温颜问道:“景桓怎么会跟武侯出京,那么远,你也够胆子!”
景桓笑得有几分得意,“儿臣那日跟小君礼玩,他说隔天要跟侯爷出去,儿臣便在路上堵住了他们。”
这位年过半百的帝王目光已没有白日里的锐利,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抱在膝上,温慈地摸摸他的头:“跟父王说说卲山的情况,武侯是温厚人,怕事不敢跟旁人过不去,有没有人欺到他头上?”他想了想,又觉得不怎么可能,不等景桓回答又问道:“武侯的世子他…真的能说话了?”
景桓安份地应道:“是的,儿臣跟皇兄都听到了。”
临帝心中跟唐清一样,认为武侯世子在那个时候出生,恐怕也是被当时的煞气锁上,此时不由有些期盼,又问:“说的是什么话?”
景桓有些不满父王整天提到那武侯世子,又不敢欺瞒,郁郁地回道:“很寻常的话,就是跟他身边的小僮仆在讲的。”
临帝眼中有几分迷茫,缓缓地,凝成一抹怅然,越过帘栊,望着窗外幽幽月华,“武侯的诚心,终是得到他们的谅解了吧,景桓,父王也许是沾了你的光,午间歇息时都没有…”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也许是觉得自己的小儿子还没有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跟着也是临帝在说,景桓乖巧地听着,直到临帝有些乏了,才起身告退。
他年方十岁,已经记得许多,这回说是从武侯幼子那听来的事,其实不过是他自己要跟着去的。
但是在父王眼中,他不过是那个好玩又贪新鲜的三皇子,自然不会深究。
这武侯世子,确实有些古怪啊…
景桓再次步入那让他沦为笑话的庭院,分明是简简单单的院落,当时怎么就走不出呢?
凝神停步,却见树下的椅上坐了个人,这卧椅做得出奇,似乎是由柳条编成的,望上去像秋千那样晃荡,光是看着就觉得份外舒服。
他慢慢走近,那人犹自安睡,口里却呢喃问道:“唐清吗?”
景桓不满,走到他跟前挡住微风。阴影笼住那闭目小寐的家伙,只见他远不像帝京里那些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儿,面容平凡,眉目安然,虽不惊艳,却格外顺眼。正看得出神,那人缓缓睁眼,眼底有些迷茫,似乎还未梦醒。
景桓心里觉得这样子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看到那双沉寂的眼后却不再胡思乱想,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其实在花下偷睡,也是很常见的吧?
武侯世子心中的诧异也不下于他,想不到三皇子的足音,竟与唐清相似。唐清少年老成,难道这尊贵无双的三皇子也是如此?
他虽疑惑,却没有迟疑,起身道:“见过三殿下。”
景桓见他眉目皆低,看不出神情,顿觉无趣,挥挥手道:“免礼了,倒是这椅子很有趣,你从哪里得来的?”
武侯世子笑笑说,“是唐清从外面弄来的,他有个亲戚做木工,这是那木工顺手编成的小玩意,唐清见我总在外边睡着,便要来给了我。”
见景桓凝目沉吟,他连忙又说,“三殿下若喜欢,我再叫唐清去要一张好了。”
景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头,“这么焦急,还怕我抢你的不成!”
武侯世子的脸色有些古怪,景桓却没有注意到,漫自说道:“我只是想起,以前有个人也喜欢在外边偷睡,总叫皇兄找得辛苦,我每次都能找到,偏就是不告诉皇兄,那时候可真高兴。”
武侯世子‘哦’地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景桓的神色却还是一黯,谈兴全无,手还停在他的发上,揉了两下,叹道:“你很有趣,下回我再来找你玩,等我搬了府邸,你记得送椅子给我。”
“嗯。”
为什么,还有人记得…
待景桓远去,小小的武侯世子立在花前,无意识地捻动袖角,唐越见到,怪叫起来:“世子,这样不好,要是捻坏了衣服怎么办?”
唐清瞪了他一眼,怒斥:“堂堂武侯府还差一件两件袍子吗?”
唐越委屈地扁嘴:“我只是、只是…”以前苦怕了而已。
武侯世子微笑着说,“是我不对,这就改。”
即使变了容貌,变了身份,还是有人会认出来。他看着花影斑驳,含笑远望,抹杀一切存在过的痕迹,那就变得更彻底好了。
那个曾经争强好胜,无比风光的少年施霄芳…
早已经死了。

卷二 新生

第11章 新生(上)

将近年末,晚天欲雪。
太子朱景瑞沉默地坐在案前,前方摆的是太常许昌送来的幼军职位空缺名单。他想要提拔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偏偏无从下手。
幼军从属于太子,新朝开元将接任禁军,因此禁军统领必定是太子亲信。然而当朝太子朱景瑞提起幼军时,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楚。
临帝尚安在,他们也共主天下十多年了,若他真的大肆培养幼军,岂不是告诉旁人,他盼着临帝晏驾归西?也因此,他唯一可以正当培植自己势力的渠道变得更艰难,身后一帮虎视眈眈的言官在看着呢。
眼下景王遇刺的事已经过去大半年,武侯世子因爱生恨,谋害景王心上人的流言也渐渐淡去。临帝身边养着不少的密探,未尝不知他暗中做的事。只不过临帝素来偏袒景桓,自然不会责难他没将事情公开()。细细回想,临帝言语间对下手狠绝的前武侯世子反倒有些赞许,当初的事明面上毕竟只涉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景桓经此一事,为人也成熟了许多,不再整日胡闹,可谓因祸得福。
武侯世子那手做得漂亮,人人只言他是世间情痴,根本无从深究,毕竟武侯府也曾兴盛一时,找出几个死士并不出奇。
就连跟武侯府断绝关系,也隐隐扫除了朝中的障碍。武侯府冠上国姓,武侯府人不入朝这共识就将他困住了,如今他恢复张姓,言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横竖想来,若是用他,临帝肯定不会反对。
朱景瑞有些懦弱,但并非昏庸。决心已定,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素雅的信笺,这是由白霖楼的璇玑姑娘送入东宫的。
皇后喜音律,然心性淡泊,他这个做皇儿的自然拦下搜集新曲的差使。璇玑姑娘素有才名,每次作曲都颇合皇后心意,昨日有人送来琴谱,里头就夹了这封信。
字体风流婉转,透着情人画眉般的旖旎,隐隐又有力透纸背的遒劲,这样的笔调断然不是出自女子之手。无意欣赏那漂亮的字迹,他匆匆展信细阅。上边的内容极为简短,读来却格外惊心:“殿下,蓝栩领着游侠儿与丰州旧人分庭抗礼,又有辽军扰边,韩渊妥协,丰州暂定。张俊字。”
丰州原本叫风州,在十四年前出事后,便改成了丰州。谁也不知其中意义,就像是京城如今改叫帝京,大概只是为了彻底改尽经历了那场动乱后的临朝江山。然而在许多人心里却仍改不了口,丰州乱局,也始于此。
丰州多游侠,蓝栩在游侠中颇有盛名,加上君闲暗地里推波助澜,暂时平定丰州亦不是什么难事。
这六个月来君闲为拖延韩渊回丰州的时机,有意绕路。每到一地,便由各地献上的琴谱里带信,所用的名字是张俊。朱景瑞记得年初春闱时,临帝见到这名字跟景桓的一起被送上来,一个在榜首,一个在榜尾。
临帝的评语是:“这孩子倒是有些像武侯,四平八稳,稳中求全,只不过敢跟景桓去春闱闹,也算是大胆了。”
朱景瑞比临帝知道的更多,更了解这人岂止大胆,简直是胆大妄为。就算赵砺的巡防营全力协助,也不一定能从景王府中将人抢出来。而后还亲自“送”韩渊回丰州,短短几个月里丰州形势大变。
朱景瑞凝着案上的一叠文书,他身为太子之尊,不能体察民情,本就是一大硬伤。近日父王病体沉疴,渐渐放了些权到他手中,太子监国之日已不远,君闲为他搜集来各州县的实况,于他来说无疑是大大进益。
每每想起君闲背信弃义,朱景瑞心里便止不住地厌恶,因此君闲再如何示好,他也没有回应半分。
如今手中的权越来越大,即使拉拢了这几年来朝中新秀,他做起事来也越来越吃力,这前任武侯世子的确是能做事的人,只是景桓…只能是对不住景桓了。
朱景瑞敛下眼中的不甘,沉声道:“何进,你进来一下。”
一个年纪大约三十岁的太监快步走了进来,声音虽不算尖细,却还是有种违和感:“何进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何进掌管东宫内务,在宦官中算得上是他的亲信,不过他也没有明说,随口吩咐:“白霖楼璇玑姑娘献上的琴谱甚好,只不过孤有些不明,你传孤的口谕过去,明日若得空,孤将亲往白霖楼请教。”
何进当然不会多问,应承后马上退下,匆匆赶去内务府取出宫的令牌。太子身份尊贵,他当然得先去打点一番,要知道太子出了事,陛下第一个问责的就是他。
天色渐暗,东宫灯火幽明不定,此时的朱景瑞在灯前静坐至夜深,却也想不到他这一决定将会带来什么。
白霖楼在帝京西,跟皇城遥遥隔江。其实百多年前城西并不存在,后来辽国兴起,国都比临朝大一倍有余,朝廷便召集富商聚居城西,经过百年经营,帝京西越来越繁华。皇城周围则是达官贵人的居所,与城西集市分据一江左右,屋楼鳞次栉比,高下分明。
江上有长桥如虹,桥上不少商贩吆喝着兜卖小玩意。皇城这边的年轻贵人出来,脸上总是有些好奇,极好辨认。
相较之下,富商子弟则更放得开,街上行人比肩接踵,多的是打扮鲜亮的少年与少女。朱景瑞乘舆而过,瞥见他们脸上的笑颜,神色有些恍惚。
十数年转眼即逝,他已近三十,这个天下即将握在他手中。但是心里更多的是茫然,反倒不如少年时宁定。当初一转身即会见到的人,如今全都消失在世间。
心下烦躁,便在桌上描起山河地势,临朝二十六州,这些年来历历在心,一山一水虽然无缘游历,但是这山河的昌盛不衰,是临朝历代国君都小心尽力保全的。为此,他愿意起用张俊这种人,张俊所要的荣华富贵,平安无忧,给他又何妨?景桓虽然受伤,但生在皇家,也该学着忍耐这点委屈才是。
正想着,何进的声音已经在外边响起:“殿下,白霖楼到了。”
朱景瑞下了车,见白霖楼里静悄悄地,知道何进已经打点过,微笑朝何进点点头,便领着近卫走了进去。
即使悄静如此,淡淡的女儿脂粉香气还是隐隐能嗅见。白霖楼虽然只是琴馆,与一般寻欢场所不同,可惜还是难脱以貌侍人的命运。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找一个奇丑无比的人来跟你弹琴论歌,你也会不依的。
朱景瑞至孝,为皇后精学过音律,这点对于太子来说已经是难得了,毕竟每天他所要学的都是治国齐民之术,其余事情一旦过了头,言官的弹劾可不是说着玩的。今日虽然是借皇后的名义出来,说不定临帝案前又多了几封奏疏。
幸好朱景瑞是被弹劾着大的,想到这个心情反而有些愉悦。他深知若是哪天临朝的言官不敢说话了,那才是临朝的没落。
所有事都想通了,朱景瑞的脚步也变得从容起来,既然已经决定接受这武侯世子,厌恶自然不能再摆在脸上。
楼上雅间。君闲远远就见到了太子的舆驾,不过他没有急着迎接,他原本就是不拖到最后一刻就不愿动弹的懒人。倒是白霖楼的主人朝他挑挑眉,示意他再不动就会让他撵出去。
君闲黑眸炙亮,瞧着对方笑道:“璇玑怎么不去跟太子见上一面,说不定一见便成了太子妃。”
璇玑的琴艺跟才气,连皇后都大为赞赏。曾派人请她入宫做乐师,但她以不喜拘束为由拒绝了。幸好皇后是真的喜爱音律之人,才没有强求,若换个嚣张跋扈的主,她哪里还能安坐白霖楼。而素来博得满堂喝彩的璇玑,此时磨牙想赶人:“你知道我有喜欢的人。”
“哎哎,眼下的人越来越胆大了,女子尚如此,叫我这等保守内敛之人如何过活啊。”君闲以扇敲敲额头,仿佛万般苦恼。
“武侯世子痴恋景王,不过人尽皆知而已,何等地保守内敛。”璇玑毫不迟疑地反击。
君闲哀声叹息,连连退出雅间,“我去迎接世子太子殿下了。”有话柄落在旁人那里就是不痛快,害得他连反讥的乐子都没了。
而且他连否认的底气都没有,想到景桓的确是有些心痒难耐。自己离京大半年里,不知景桓的恨意是多了,还是少了…
正想的满心欢喜,转脚欲走,却听璇玑赞道:“世子没了身份后,行事倒是利落了许多,看来世子这样谨慎的人果然只有断了所有牵绊才肯放手去做!”
君闲哑然失笑,回眸凝着那久经风尘的佳人,“看你们还是口口声声喊着世子,就知道断得不够干净。”顿了顿,他又复笑道:“不过这天下很快就会忘记武侯世子,记住通州颖县张俊,张君闲。”
璇玑浅笑应道:“拭目以待。”

第12章 新生(中)

江风猎猎,朱景瑞立在窗前,凝着汤汤江水。近卫打点好后就识趣地退了下去,持戟警惕地守在门外。
君闲近日刚从丰州远归,原本有些疲乏,这才拖了半日不想出迎。不过即将要见的是临朝未来的国君,自然不能怠慢。
他已到内间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将自己好好地打理了一番,折腾下来,再经过某雅间时明显感觉到里面有人在咬牙切齿。
何进奉命去寻人过来,刚上二楼,便见到一人含笑而立。他在东宫已有些日子,也见识过不少贵人,这人给他的感觉却不同一般。心下也已经明了太子并不是为琴谱而来,眼前这人才是正主。他恭敬地行礼,“大人,太子殿下正在楼下等着您。”君闲见何进如此小心,好笑地扶起他,“哪里是什么大人?还请你带路才是。”
何进没想到对方这样平易近人,一时间竟愣在那里。君闲笑道:“何公公,您可是东宫内监司的头儿,将来张某跟着太子,要劳烦公公的地方多着呢,巴结还来不及,哪里受得起公公的礼?”
何进心里微微感动,即使他手里握着东宫内监司,瞧得起他的人也不多。君闲眼下虽然是一介白衣,但是单看他能劳动太子亲自来见,就知道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根本没必要奉承他这个小小的内监。口上说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罢了。何进的笑多了几分真挚,连忙在前面带路,“大人,这边请。”
君闲心里嘀咕着这笑容总算顺眼点儿了,脸上却还是神情安然,瞧不出丝毫端倪,横看竖看都是沉静温和宠辱不惊。
随着何进下榻,朱景瑞果然已经坐在那里,神色如常,没有丝毫不耐。要他等一个他心里厌恶的人,实在是为难他了。
君闲步入屋内,顿觉一阵舒爽的江风拂面而来,心里讶然,这喜好倒是与他相近。他沉吟半日,不知该如何行礼,只淡淡道:“见过太子殿下。”
朱景瑞转过,俊颜带着温熙的笑容,他示意君闲随他入座。君闲瞥见何进的眉轻轻皱起,知道这于理不合,推辞道:“草民站着便可。”其实他跟景桓相处时哪会注意这些繁文缛节,这也是他极少与京中贵人往来的原因。随意惯了的人,哪里还愿卑躬屈膝。
朱景瑞注意到他的目光,挥挥手让何进也退下,“张卿坐下来吧,难道你还想孤仰头与你说话不成?”
君闲眸光微动,笑着说:“却之不恭,草民无礼了。”
他还是初次与朱景瑞相距这样近,虽然已近三十,朱景瑞却并不显老。照着皇室皆美人,再加上先祖骁勇善战,皇家子弟想必都是人中龙凤。其实朱景瑞跟景桓有些相像,只是眉宇间更成熟。君闲发现他身上那份温和已不是当年的懦弱,而是锐利的玉石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变得更温润,更懂得变通。
只是,还差几分锐气啊…
君闲心中微叹,却并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他在打量着朱景瑞,朱景瑞何尝不是如此。但朱景瑞心里有些疑惑,这些日子君闲的作为可谓百般示好,然而仅有的几次见面中,他身上却丝毫没有阿谀奉承的姿态。
第一次可以归结为他心向着景桓,第二次可以说他手中有筹码。这一次,却实在说不清这人为何这般沉静。他却并不知道,君闲所做这事,向来只为了旁人能对自己和颜悦色,至于恩宠深浅,他还真没怎么在意。
因此这位太子沉吟良久,才笑道:“看来景桓看重你,看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景桓面前,他可从不需这样作态。君闲觉得好笑,当下却只是客套地回了句:“殿下过誉了。”
朱景瑞觉得这样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先开了话头:“张卿觉得你有几分把握控制住幼军?”
君闲微微一愣,却见朱景瑞望向自己的眼神有着期盼的意思。想来自己实在是小看了这位太子殿下,他已能任用心底厌恶之人,日后行事必定会更顺畅。
眸带笑意,君闲撩袍半跪在朱景瑞跟前,朗声道:
“臣张俊,叩见太子殿下。”
屋外的何进听得真切,心头一颤。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跟在高公公身后侍奉临帝时,最受宠信的丞相来觐见的情形。当时历经三朝的言老捋着胡子欣慰地感叹:“君明臣良,实乃我朝之福。”
那时他才刚入宫不久,丞相还没有死,陛下还没有老。
此时太子已起身,华衣带风拂过何进的脸庞,身后江风吹来,其寒如刀,他恭敬地垂首,心里暗道:临朝,似乎又要变天了。
年关将近,帝京一片喜气。临帝的病渐渐有些起色了,太常许昌趁机将官员考察的解决递了上去。
临帝近来心情甚好,有趣地问:“太子这回还是很烦恼吗?”
许昌想到太子的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当即也不隐瞒,“太子还亲自去各部跑了一遍,他自己不觉得苦,倒是吓坏了下边的人。”
“他这孩子就是行事太小心了,朕年轻时可比他胆大多了。”临帝顿了顿,又道:“景桓倒是像我,可惜太死心眼了…”
许昌听得大惊,不敢接话。
临帝敛神朝许昌露出温颜:“许卿不必惊慌,朕知道朕并不是个多好的皇帝,所以景瑞不像朕也是件好事。”
许昌更是伏地而拜,“陛下…”
“许卿起来吧,朕不想这样跟卿商量此次政绩考察后的职官变迁。”
许昌抬头,望着临帝微霜的两鬓,他知道临帝并不是随口自谦,而是打心里认为自己不是个明君。但是临帝在位二十余年,如今国运昌隆,内外皆安,谁能说他没有功绩?他不过是对死去的人心怀愧疚罢了。
当初朝中分为新臣跟老臣两派的,新臣一派为了诛藩轰然倒塌,他们老臣心中却没有喜悦。因为前丞相身死后,言老勉强出任丞相,他不归属于新派老派,对朝事亦不管不问。蔡老御史为人顽固,无论对谁都不留情面。大司马徐东华老来得子,渐渐消磨了金戈铁马的豪气。朝局仿佛如临帝一样步入垂暮之年。
他们对新入朝的士子武生都分外关注,盼着每年的春闱跟武试能给朝堂注入新血。
臣子们能想到的事情,临帝岂会想不到,果然,他问道:“许卿给朕说说景瑞他提拔了多少新人?”
“今春士子有张熙,钱胜,还有武试中武侯颇为赞赏的鹿群,杨骏等人。接下来就是朝臣子弟了,以蔡御史之子蔡子言为首,段子良,常季,还有许…”许昌原本说得利落,此时却一滞。
临帝稍思索,便哈哈大笑道:“许卿,内举不避亲,既然景瑞他有心提拔令郎,你便不要为难了。”
许昌擦擦额角的汗水,连连应道:“臣那不肖子哪里担得了幼军千户这大任,应当把他扔到最底下历练才是。”虽然是这样说,他脸上却满是笑容,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幼军?”临帝目光一凝,“幼军统领日前请辞,景瑞可定了由谁接任?”
“这,”许昌有些迟疑,因为太子给的名单中只有这个是让他十分为难的,“太子钦定一个白衣庶民为幼军统领。”
嗅到他话里的不寻常,临帝沉吟道:“白衣庶民,谁?”
许昌一咬牙,还是如实禀告:“前武侯世子,他已改名张俊,取字君闲。”
临帝思及年初闹得满城风雨的武侯世子,心里也不怎么意外。帝京城防由巡防营布置,巡防营虽然由赵砺掌管,却也由太子调配,若太子不允,小小的武侯世子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再者,若武侯世子当真无太子相助便能加害于景桓身边的人,那就太骇人听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