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沉沉,似乎又要下雨了,也不知这灾难何时才能了。卫平疆听密林间隐匿的人尽去,暗自朝年轻男子点点头,潜行下了船。
“你祸乱朝纲,到底是为私利还是为报复?”景王望着江水奔流,眸色渐深,喃喃道:“若不是你,同死又何妨;若是你,我已不是当初那无爪牙的幼兽,凭人宰割,无所适从();即便失掉一切,也要将地狱中的你拉回来,连带上次的份一起活下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君闲没有自讨没趣地去巡看卫堤,而是准备启程去松山,这还是他六年来第一次。
反正已经跟朱厚洵撕破脸,他也没兴趣踏上那险隘重重的回程。
松山学院在文人士子间颇有盛名,有它在,连国子监也不敢妄称天下第一。更要紧的是它的前身是开朝功臣沈适所建,没有人敢找它麻烦。
若不是这几年思念儿子的武侯夫人恳求老院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连君闲安插的耳目也会被连根拔起。
这路途漫漫,百来人是浩浩荡荡的,极容易被人盯上。
幸好百胜军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行迹,在唐越一声令下,连君闲也找不出他们究竟藏在哪里。
虽然如此,暗卫有唐清相帮,判断君闲一行人的去向不成问题。
刚出了蕲州半日,暗卫便调头追来上来,杀招频出。不过总算摆脱了敌在暗我在明的劣势,反是由百胜军沿路伏击。
唐越护着君闲疾行,盼着快些到西州境内,松山上有人来援。
唐清也知道武侯府从前有许多旧人,哪会让他们到西州。两边各怀心思,情况也越发惨烈。
唐越这才明白何谓伴君如伴虎,自家大人再如何胡为,也曾为临朝立下不少功劳,天子不知道,景王总是清楚的,天家人果然都是无情无义…
就在此时,远处的山麓有传来悠然的牧笛声,那边有炊烟袅袅升起,似乎是山中的村庄。
唐越一喜,“大人,不如我们潜入村庄,等暗卫尽去,我们再南下。”
君闲怔怔地立在原地,那笛声无忧,却似乎承载着许多过往。
当初他搂着那孩子仔细教会了,便让他在见到太子来时吹响,好让他到别处安睡。
那时候只想偷闲,没有那么多纠葛,也没注意到那孩子眸中的孺慕。
后来渐渐看见了,自己却已不是当初那个人。
君闲一咬牙,下令:“我们入江,既然有村庄,想必会备船。兰蓝的人也不会太远,发信叫他来接应。”
唐越见他神情微恸,想到有百胜军伏击阻拦,暗卫一时也追不上。不好多说,应道:“是!”
君闲与唐越弃马由小道走往江边,两人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凭着老到的行军经验,很快见到了大江,也见到渡头停着的一艘乌篷船。
君闲与唐越对视一眼,唐越压低声音道:“大人,有打斗的痕迹!”
正要后退,却见君闲定定地望着船首立着的人。
那人一身寻常衣物,似乎跟从前出游时一样从容。这几年来分外冷硬的眉目衬着江色,渐渐有了些柔和。
帝京的风风雨雨,都被江涛卷去,君闲见到景桓微笑而立,静静地凝着自己,良久才笑着说:“你来了。”
“殿下…殿下为何在此?”
“你舍近求远,又是为何?身陷险境,逢林不入,你岂会不知?”知君闲不会答,景桓替他答道:“因为你记得那首曲子,因为你心中意乱,因为你就是…他,对不对?”
这一计也是他所出,大半暗卫伪装成村民,小半在后追击撕咬,逼他入村庄。
若君闲毫无所觉,听声而去,等待他的必然是杀阵。
景桓笑容微恸,这才发现在等待时身上已出了一身虚汗。想要上前,脚也无法动弹,只能远远地看着君闲。
君闲闭着眼:“殿下…”
景王沉声道:“我知君闲你向来巧舌如簧,今日怎能不与我辩上一辩,你为何懂得前丞相专擅的阵法?你为何对军中之事了然于胸?你为何能取得父王信任将禁军内监尽数交付?你为何不敢再信皇家,即使安边立功,惩恶除奸,也只敢借人之名,自己荒诞行事,做尽庸臣之态?”
唐越也听得一脸愕然,恍然想到这些年来,自家大人的确是如此。怔怔望去,只见君闲的手微微颤动,竟有些难以自制,唐越呐呐道:“大人…”
君闲撇开脸:“有幸拜得名师,是以诸事都学得通透。”
景桓仍是见他不认,朗声道:“施家大哥,出来吧。”
君闲蓦然睁大眼,先王给他的除了禁军跟内监司,还有一句埋藏多年的秘密:施府旧人,在松山之野。
景桓这一声喊出,他自然明白喊的是谁,先王不是无情之人,在诸王旧部的施压下还是保住了施家血脉。
松山远离朝堂,有海王坐镇陵县遥遥相帮,又有高人庇护,自然无人能加害。
只是藏得太深,连君闲也辗转难寻,只隐隐觉得松山这边有异。
这几年得知他们的下落,却不能见、不敢见,全因自己两世为人,却因心中怨愤庸庸碌碌无所作为,愧对那些死去的长辈与挚友。
施家老大从船舱里走出来,虽然三十有五,却丝毫不显老,他本是内敛之人,见到君闲竟落下泪来:“三弟。”
这恍如隔世的一声,直直打向君闲的心底,所有反驳的话都消失在喉间。
他身形微晃,却很快稳住心神,仿佛幼时三兄弟被父亲操练过后,不服输地铮铮傲立,嗓音微哑:“大哥,我…”
施家老大已从船上下来,牢牢地将他揽在怀里,重重的一拳擂在他背上,脸上还有泪,却笑了出来:“你做的那些混账事我都知道了,不想给朝廷卖命就来松山,大哥跟二哥护着你,撩拨得人家皇帝龙颜大怒有什么意思?”
君闲心中喜悦,当即也狠狠地给了施家老大一记重拳,算是回礼。抬眼却见景王还立在船首,笑容微敛:“大哥怎会与景桓在一起?”
施家老大毫不在意地道:“我们方才挟持了他,顺便帮那朝廷练练那快要生锈的暗卫。”
这时数条黑影倏然闪现,恭敬地道:“那些埋伏在村庄跟追击的人已一举成擒,倒是沿路碰到不少滑不溜秋的好家伙,逃了不少,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见唐越一脸得色,施家老大意味深长地笑笑,便拉君闲上船,经过景桓身边时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景桓才可以动弹。
景桓微微苦笑,自己机关算尽,在这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君闲见景桓久立船前,冻得有些发软,伸手揽住他,齐齐入了船舱。
施家老大已经不复方才那又惊又喜的模样,给他们倒了杯酒,问道:“三弟,准备如何处置叛徒?”
君闲跟景桓都知道他指的是谁,唐越却不清楚,对君闲与眼前这人的关系更是不解,只是心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大人…”
君闲深吸了口气,笑着说:“唐越,你上岸领着百胜军,把大哥抓起来的人送回帝京去,你到时候若还想来,就到松山找这位大哥吧。”
听出他去意已决,向来乐观的唐越朗声领命:“大人放心,唐越会把哥哥一起叫来的!”
船舱内只剩三个人,施家老大不好跟阔别二十年的小弟许久,景桓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滞良久,还是施家老大先说道:“三弟,你要到松山住一阵子吗?舅妈总是念着你,听到你要到东溟那边,担心了许久。你知道兰公子虽然原本就是东溟人士,但是他离开多年,那错综复杂的局势虽然被强势压下了,暴乱还是会来的,何况照海王殿下所说,海上比我们这里还要险隘,许多外族已经蠢蠢欲动;这次兰公子跟海王殿下原本要亲自过来的,却被事情拖住了,只能叫我领人过来。”
景桓听得错愕,却见君闲神色未变,才发觉这些话也有些是说给他听的。果然,施家老大将目光转在他身上:“西州是海王的封地,我们这些年已经将松山以南的地方牢牢掌控,殿下不必疑惑,这边的消息是传不回去的。你问这小子就知道,他当初可是费了好几年的劲,才仗着他师父与老院长的交情,将朱君礼这钉子安插进来的。”说着又朝君闲笑骂:“你这浑小子见缝就钻,可把我们松山在外头的人都折腾个遍了,赵砺常来信说你这小子总把他当猴耍。”
君闲显然得了便宜卖乖:“哪有的事,是赵将军古道热肠,常常要帮忙,我推辞不了,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了。”
施家老大忍笑道:“可以知道那直肠子的莽夫到底在过什么日子。”他忽然哦的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朝景桓抱歉地笑笑:“听闻殿下曾对明珠倾心,但我与明珠情投意合,已于年前共结连理,前尘旧事,还请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景桓神情一滞,望向君闲,却见他面上恍若未闻,眼底却有一丝得色,拉着施家老大道:“我们先到松山住一阵子,等兰蓝那家伙派的海船来了再说。”
远行人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这日天色蒙蒙亮,君闲坐在马车上,轻轻地敲打着桌沿。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拉车的老马是跟他上过战场的,虽然放任它自己走,但是断不会走上什么不当走的路。
君闲拉开车帘,却是一怔。
景桓修身玉立,仿佛已等待多时。对视时目光却沉静坦然,让他连开口问“你为何在此”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溢出些微高兴,些微满足。无论朝局如何变动,世事如何莫测,这人始终都是这副模样。
景桓执起车上的马鞭,跃到马车前坐下。声音向来偏冷,此时却带着几分温和:“山路难行,可要我充一回车夫?”
君闲忍不住大笑出声:“摄政王要做的事,谁敢说不许,万一被你惦记上了,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景桓轻叱一声,马车缓缓往青山深处走去。
穿过这山坳,便是被称为江海门户的陵县。海王出海后,竟是再也不曾回来过。海王府虽仍在,但是里头的仆人已经走的走,散的散。马车经过时,景桓看见那曾经繁盛一时的海王府如今门可罗雀,不由生出淡淡遗憾。
陵县的港口靠着一艘已扬起帆的巍峨巨船,景桓跟君闲齐齐下了马车,饶是他们见多识广,仍是忍不住由衷赞叹那天工造物无奇不有。
君闲眼尖地看见船前立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心头微震,脸上已是笑意盎然。
那几人,不正是告老还乡的言丞相、徐大司马,还有那素来风流的徐家小公子,正握着折扇风流潇洒地朝他们打招呼:“黑心,木头,还不快些,船马上就要开了!”
“…”
君闲眼底掠过几分算计,却发现景桓的目光正紧紧地盯住自己,顿时大度地一笑:“这孩子,我不跟他计较。”
景桓的眸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慢慢化开,淡淡笑道:“你尽管动手,我不说你。”
已知景桓心意,君闲两眼放光,兴奋不已:“我尽管动手,什么事你都不阻吗那么今晚我们…”
景桓脸色一黑,咬牙道:“滚。”
君闲却不在意,一双眼睛锁住徐家小公子,数样耍玩的计策已上心头。徐家小公子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连忙跑到老丞相身后。
君闲心里兴奋地想象着一路上能在徐家小公子身上找到的乐子,脸上也流露出几分迫不及待,黑眸明亮得炙人:“言老丞相,徐大司马,你们也一起出海”
言老丞相微微一笑,跟他熟了,也清楚他那纯粹心血来潮的恶劣并不会伤及旁人根底,拱拱手道:“我们不过是去看看东溟到底是什么样子,哪像你们国士之才,竟是为了海上霸业而去的。”
君闲应道:“挡得了蛮荒人一时,挡不了一世,东溟决定出击,我们定然全力相助。”
徐大司马看着景桓,颇为欣慰地抚须微笑:“你们是怕东溟夺得海权,便会将手伸向临朝,这才前往相助,以便日后因功制衡吧,这主意…海王来信中也有提及。海王毕竟是临朝人,心还是向着临朝的。”
景桓点点头,但是心中又未免担忧起来。这些时日他也听说了,海王喜欢的人跟君闲颇为相似,那人对海王这点心思恐怕也了如指掌,却还是派了船来接他们,其心不可谓不诚。但是这终究是两人之间的隐患,海王…
他的目光又落在逗弄得徐家小公子哇哇叫的君闲身上。
曾经他也因立场不同而将君闲的权势一一夺走,甚至将他置于险地…
他能明白海王心中的痛苦。如果施家老大没能及时赶到,他恐怕会后悔一辈子。但是即使如此,有些事他还是会去做。
就像君闲所说的:“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不是景桓了。”
景桓释然,只听船上传来徐家小公子的叫唤声:“桓木头,救我!”
徐家小公子被君闲倒挂在桅杆上,挣扎不开,声音都带着哭丧。
君闲手里拿着从徐家小公子手里夺过来的折扇,啪地打开,万分风凉地扇着风。
君闲喜欢捉弄孩子,这劣性根谁也管不了。景桓给徐家小公子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转头跟两位老臣商量着这次出海的事务。
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景桓忽然回头,朝着帝京的方向轻轻一拜。
君闲眉心一跳,一腾身跃下船,也学他一拜,“拜天地,哪能少了我一份!”
景桓哭笑不得,心里的酸楚却少了几分。他生于斯长于斯,何时离开过这片土地,海上情况莫测,他心中根本没有底。
君闲暗暗握住景桓的手,朝两老招呼说:“两位老前辈,上船罢。”
景桓望着那天生含情的眉眼,君闲心中的难过恐怕不下于自己。
走到这一步,已是极限了。
君闲忽然回头,眼里满是离伤。他凑近景桓,哑声说:“我很难过,让我亲一口。”
“…好。”
等着被训斥的君闲一怔,心中狂喜,却见景桓的耳垂渐渐染上淡淡红晕。他扫了眼周围装作若无其事的众人,知道景桓脸皮薄,笑着说:“我许你先欠着,下次要十倍奉还。”
偏偏此时狼狈的徐家小公子高声嚷嚷:“桓木头,我告诉你,这黑心根本不敢当众亲热,其实他脸皮薄的很呐!上次我跟他去青楼,他居然连陪酒的姑娘也不叫一个!”
君闲却没有如他所料地恼羞成怒,反而好整以暇地望向景桓。
景桓耳根犹红,撇开脸说:“我觉得你继续让他挂着也好。”
君闲放声大笑,跳上甲板拉着景桓往开阔的船舱走去。
两老亦跟着上了船,徐家小公子仿佛见到救星,热忱地望着自己的爹爹。
言老丞相笑呵呵地捋着胡子,吩咐船上的人按他的要求烧点开水给他泡茶,转身也走进了船舱里。
徐大司马一甩手,也要走。
徐家小公子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素来疼爱自己的老爹,连忙喊道:“爹!”
徐大司马脚下没有停顿:“我徐家的子孙,何曾流连秦楼楚馆!”
徐家小公子:“我…”
说、说漏嘴了…
其实徐大司马何尝不曾听闻自己这小儿子的风流逸事,只不过始终下不了手去惩戒罢了。现在有君闲治他一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来二去的功夫,言老丞相已煮好茶,等他进来,有趣地道:“教训得倒是顺口,言老年轻时可没少出入坊间。”
徐大司马倒也不避言:“那时候哪次不是作陪的,正主儿可是先帝跟…先帝啊…可惜了。”
君闲瞧着两老脸上沉郁,只静静地啜着茶,倒也不说话。
恰在此时,岸上传来焦急的叫唤,君闲停杯与景桓对望。两人并肩走出船舱,只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卷起黄尘满天。
“三弟!三弟!”
叫得君闲一声三弟的,自然是施家老大。君闲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抛了过去,施家老大牢牢接住,却听他扬声笑道:“这是我们家给媳妇儿的玉佩,施家血脉,还请兄长多费些心思哪。”
施家老大见景桓相伴在他身边,心里也欣慰,哭笑不得地挥手相送。
海风拂面,吹来几分咸涩。君闲脸上的不舍一闪而逝,黑眸又复炙亮:“那玉佩是我们传家宝,传给媳妇儿的,你不介意我把他给大哥吧?”
景桓伸手往袖里摸索着,一本正经地说:“父王也给了我只传媳妇儿的玉佩,不如我给你好了。”他也原只是说笑,手里拿着玉佩,却没有掏出来。
君闲却一把抓住,取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往脖子上挂。
景桓:“…”
君闲笑得志得意满:“反悔不得。”
景桓撇开头强忍着笑:“那玉佩是挂在腰间的…”
景桓忍得,被挂在一边的徐家小公子可忍不得。他听得真切,见君闲出了这乌龙,当即大笑出声,好不开怀。
景桓这才醒悟有人在旁,转眸望向君闲。
君闲朝他眨眨眼,“我喜欢这样戴,”手中折扇指了指徐家小公子:“就像他喜欢这样挂着,好品味,够风雅。”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进船舱内,景桓怕徐家小公子进去在两老面前说起这事,当即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边进舱边赞许:“言小公子果然好品味,够风雅。”
等到傍晚时分,船上已望不见陵县。这才有人把言小公子放下来,这位娇生惯养的丞相公子没机会去抱怨,直接躺到床上蒙头大睡。
连隔壁传来的声响也不曾听见,等到他朦朦胧胧有些清醒时,只听有人在说:“丞相他们都在下层,隔壁那可爱的小子恐怕累得不行,哪里会听到…”
接着是一声稍显疲惫的喝斥:“你…”
徐家小公子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口里喃喃应道:“谁说我听不到的…”
咚!
似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似乎是谁被踢下了床。
夜空如洗,曾经在临朝位高权重的几人,正慢慢远行。随着帆翼清鸣,暗涌潜藏的海上,似乎有巨浪将起。

第42章 番外:君明臣良

“君明臣良,实乃我朝之福。”
言老丞相是陛下留下来的老臣,极少这样称赞别人。但言老丞相没说错,太子遇到两个将相之才,实在是临朝的福气。
我追随陛下三十余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厉害的两个年轻人。
言老丞相这句话传到陛下耳中,陛下目光微沉,说:“何德,你跟着我也么多年了,你说,这周侍读与施侍读如何?”
我向来不愿参与这些事,连忙推脱:“何德不敢妄议朝政。”
陛下没有再问,当屋内的气息沉滞到想我退下时,忽然听到龙座上传来他一声几不可闻地叹息:“臣强主弱,未必是福气啊。”
太子虽然是长子,但陛下子息众多,并不太喜欢他。
当初看好年仅四岁的十七王爷的官员,都比追随太子的人多。
直到他身边的周顺之成为士林之首,东宫才崭露锋芒。而施时杰所领的幼军,勇武已隐隐超越禁军。
两人都是不世之才,相比之下,太子就要逊色多了。
记得当初他们在东宫伴读,每日都一左一右坐在太子身侧睡得香甜。几位太傅提起两侍读的时候,都是恨得牙痒痒。最后一考校,却发现两人竟已学得通透。
这天资比之太子,岂止好上一点半点。
因此陛下的担心也不是毫无道理的,自古臣强主弱,最后因为无法驾驭臣下而亡国的,不在少数。
近来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由太子监国。几位在封地上的王爷上表欲回京面圣,周顺之一力阻止,太子的诏令竟没办法发出去。
虽说这是最佳的决策,但周顺之在东宫的影响力,已经超过太子了。
东宫近臣,日后都是太子要重要的。如今竟然出现这样的情况,陛下如何能不忧心。
陛下静静地坐了半响,吩咐道:“何德,扶朕回去。”
我快步迎上,扶住陛下的后背跟手腕,仿佛又回到当年刚刚见面时的情景。
当时陛下还是个倔强冷漠的少年,满身是伤犹不自知,好心要扶他,他还怒斥:“你个阉竖!谁允许你碰我的!”
跟随陛下这么多年,终于得到陛下全心的信任,不再被推开。然而陛下已经老了,我也已经老了。
不同的是,陛下还有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我却很随意,哪日陛下去了,殉葬便是。
毕竟做到这个位置的人,见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见不得人的事,也做得太多了,谁还容得下?
没料到笔下临去前竟没有下诏要我殉葬,陛下年轻时雄才大略,颇有太祖之风。只是老来渐渐有些不信人,仅留我在身边照料。他留我在世上,将暗卫交给我,说还有事要交代我去做。
随后太子登基,施时杰则去了边关,武将的升迁不比文官,还是得靠沙场上打拼回来才行。
言老丞相请辞,说要“让位与后人”。太子也真不客气,居然当真让言老丞相任了个闲职,将周顺之提上相位。
这下子朝中热闹了起来,竟分成了新派和老派。历来党争都是大忌,只是目前刚冒出来的苗头,还是可喜的。
毕竟两派为首的人,皆是一心为国。老派的蔡御史还与举荐周顺之的言老丞相相交甚欢,由此可见,这不过是一场君子之争。
陛下临终时的殷殷嘱托,实在是过虑了。当年太祖文不如沈相,武不如武侯,还不是一力成就了临朝的鼎盛。只要君明臣良,又何必拘泥于孰强孰弱?
我看朝中倒是一片欣欣向荣,那新继武侯之位的张定还上书:天下已平,当马归华山,兵收武库。
竟全数交出兵权。
陛下当年还未继承大统,宦官弄权,全仗武侯府发兵勤王,才免了陛下遇害之险。
再往前一些,便是开国时,为临朝开疆辟土的不世功勋。武侯府的功劳,却是赏无可赏了。
陛下生前对武侯府也并不放心,暗有嘱咐。如今张定如此知趣,却是免了我许多麻烦。
太子倒也知道待薄了有功之臣会让天下人寒心,便赐武侯府人朱姓,从此武侯便等同于皇家人。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这武侯府的兵权交到谁手上,也是一大难题。太子理政的时日也不短了,制衡之道多少也长进了些,不再一味地重用周顺之与施时杰。
这些兜兜转转的心思转了一通,朝中也算是太平无事。
我也不再挂心,在内侍中挑了个伶俐的小子做义子,取名何进。
这孩子原先是高和带着的,现在高和要一心侍候太子,自然不得闲。我如今无事可做,提携一下后辈也无妨。
何况这孩子心眼实,知恩图报,将来指不定还得要靠他收埋尸骨,还是多提点两句的好。
我原想周顺之好好地做丞相就不需我动手了,也乐得清闲。可惜周顺之终究不是安分的人,暗卫查出了周顺之在与太子密谋改制,后边那些不说,光是削藩一项,便足以闹得天下动荡。
我数次求见太子,要他慎而为之,不料周顺之得知后怒斥我这阉竖误国,还搬出宦官不得参政的律例要太子严办我。
好在太子看在陛下的情分上,不曾对我怎么样。我只有告诉何进,要他跟皇太孙身边的人说说,看能不能让皇太孙劝劝太子。我记得皇太孙身边有周顺之的学生、施时杰的幼子,想来也能让周顺之那边缓一缓。
没料到周顺之反而认为削藩之事已泄露,竟提前向尚在封地的诸位藩王发难。我无法可想,索性袖手不管,冷眼看周顺之能做到什么地步。
那些王爷原本就和太子嫌隙极深,又在封地经营已久,太子想一下子将他们连根拔起,实在太心急了。
其他法令还好,这削藩令可是关乎他们的权势和财富,谁愿放手?谁能甘心?
果然,削藩令一出,不多时就闹得沸沸扬扬。
早已对太子不满的几位王爷合谋起兵,一时间狼烟四起。若不是施时杰挡住了大军,这来势汹汹的‘勤王’之师恐怕早就直抵帝畿,来个‘清君侧’,顺便把君也清了,换上自己人。
太子心神不宁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跟周顺之也日渐疏远,推行法令也不再那么强势。
我见时机到了,便求见太子。陛下跟我说过,太子最大的不足就是太过软弱,最大的优点却是能容人,敢用人。如果能逼太子杀了周顺之,让他的心肠狠下来,他就也放心地去了了。
这件事陛下没来得及做,幸好还有我。我手中还有陛下留下的遗诏。里面的话,我不怎么懂,只知朱笔勾下的一个‘杀’字,赫然在目。
“杀周顺之。”
周顺之与太子说的那些事,曾经也跟陛下提过,后来被陛下摆到东宫,当个不咸不淡的侍读。
陛下说,有些事情他没那个魄力去做,太子也不一定有,周顺之,注定不能留。
我疑惑陛下为什么不立刻除掉他。陛下却摇摇头说,他还想再看一看。
到如今,我知道陛下恐怕要失望了。毕竟,太子,也并没有那份魄力。他说:“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无论七王打的清君侧旗号到底是借口还是当真如此,若不杀周顺之不安抚人心,将有越来越多的人听七王号召,加入到勤王之师当中。
我拿着圣旨去丞相府拿人,丞相穿着朝服,正准备去求见陛下。见了我,他闭上眼,没有反抗。
午门外,周顺之身穿朝服向皇城叩首,好似平日他领着百官步入朝堂,恭恭敬敬地叩首,更像是当年他跟施时杰两个人在东宫弹剑抚琴,唱“学会文武艺,售与帝王家”。
施家少年匆匆赶来,见到此情此景,已然明了。他跪在周顺之的尸首旁,以头触地:“忠臣就戮,良将尽诛,天亡我朝。”说完便束手就擒,没了任何反抗,根本不必动用我准备的三百暗卫。
幽居云水岭的十七王爷看到时看到满地的血,竟纵声大笑起来。他指着我大笑道:“何德啊何德,我终于知道你到底何德何能,竟让我父王留你至今!你果然忠心,果然忠心!你没看到丞相跟将军为临朝耗尽心血吗?你没看到——子乔已经弃了掌兵的权利——自己一步一步跟着丞相走过来吗?你没看到——你什么都没看到!你就像是父王跟前的狗,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十七王爷惨笑之后,竟抱起施家小子的尸首,低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后来暗卫回报说那大概是:“子乔,如果要握住天下最大的权柄,才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帮你,你回来,我帮你…”
至此,朝中无人再敢多言,只余喏喏之音。
我自小就跟着陛下,太子虽恨我杀了他的挚友,却还是将我送到普明寺,安度余生。
不久之后,我便听到大将军施时杰死于阵前的消息。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耳边却响起陛下临终前的殷殷嘱托,隐隐又觉得的确是了断了陛下两个心腹大患,于心无愧。
只是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望着自己的手时已有重影,朦朦胧胧瞧见它鲜血淋淋的狰狞。
它好像把什么东西狠狠砸碎了,又似折断了一只鹰的翅膀,让即将飞上苍穹的鹰陨落了。是临朝的?是太子的?是施将军,周丞相,还是那个小小的施家儿郎?
噩梦缠身,我越来越不愿入睡,每日昏昏沉沉,不知是梦是醒。
圆通方丈心怀慈悲,偶尔还会来劝导。
今日我心中似乎有些预感,不再静静躺在床上听圆通方丈念经,而是费力地睁开眼,攥住圆通方丈的袈裟:“大师,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是不是…错了?”
圆通方丈静默半响,缓缓说:“无。”
我心中一松,全身忽然没了力气。我还活着,大概就是为了听到这一句,没有错,没有做错。
周顺之师徒逼得七王谋逆,天下动荡,其罪当诛,所以杀之无错。
杀之无错。
外一篇
何德问话的时候,何进一直在旁边听着。看到何德闭上眼,不由得大哭起来。
圆通方丈叹了口气:“施主,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何进虽是哀恸,却还有些疑惑:“大师,义父所为,当真无错?”
“无。”
“可为何施将军死于阵前,连年仅十四的施侍读也被斩首于市?为何天下士人哀之,朝野沉寂?”
“何施主,宦官不问政,这些事,你还是不要想太多罢。”
“…是。”
活在宫墙之内的内侍,眼界自然是浅些,只懂得听从上位者的指示。也是这一好处,更让人信任。
这何德,倒是看得远些,只可惜还是困于一心为主的念头。便是悟了什么,也不过是平添痛苦。
圆通方丈听着寺中敲响的沉沉暮钟,缓缓闭眼。出家人不打诳语,虽是怜悯何德才有意安慰,他所说也并非虚言。
于今上而言,将相皆亡,无人可用。知己已逝,无人可信。元凶已死,无人可恨。此是无字三解。
至今,大错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