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见这一男一女拣了离他不远的位子坐下,乐呵呵地转过身搭讪:
“长官这是要出城还是进城啊?”
那军官随口道:“进城。”
艄公带着几分酒意眯起眼睛望了望他,凑近过去压低了嗓门:“是去城西嘉宁桥吧?”
那军官不动声色,他身畔的女子却似有些好奇地望了那艄公一眼,军官握了握女子的手,对艄公温言问道:“老哥怎么知道?”
艄公嘿嘿一笑,回身喝了口酒,咂着嘴说:
“长官别看我是个摇橹的,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点儿眼力价还能没有?”
说着,下巴一抬,瞟了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装外套,“您这个年纪,膊头上就捞了三颗金豆豆,少说也是个团座,十有八九是要去嘉宁桥虞家。老庄我说得对不对?”
说话间,老板娘已端了茶出来,特意拣了两个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长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见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规规矩矩的短袄长裙,玉色衫子阔袖窄腰,远看简净,近看才瞧见衣摆和袖缘都用极淡的金绿丝线绣了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着一只莹紫的玉镯,一看衣裳气派就知道是高门朱户里出来的小姐,禁不住又自谦了两句:
“店小,没有好茶,您二位将就。”
“掌柜客气。” 那军官的言谈态度虽不跋扈,却也不热络,问了两句店里的预备,先点了一碟退鳅,略一犹豫,低声跟身边的女子解释了两句,待那女子点头,才又点了血鸭、米粉并两样时鲜的菜蔬。老板娘心道,江边的馆子江鲜美,眼下秋江水满,正是铜鱼最肥美的光景,这人听口音是外乡人,想不到于本地的吃食却是行家,一边揣度一边迭声应着去了厨下。
艄公听着他们这边点菜,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啧啧道:
“长官初来云衡,吃得倒很在行哪!这退鳅真是到了非吃不可的时候了,啧啧…”
那军官还未答话,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素衣女子却转过头来笑道:
“人少冷清,老先生要是不介意,不如和我们拼一桌吧。”
她回眸一笑,艳色惊人,直把那老艄公看得一愣,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连忙抄了自己的酒壶酒杯乐呵呵地挪到了他们对面,“好好好!” 当下又讲说了一番品味江鲜的门道,不多时,老板娘上了菜,鱼肥酒暖,那艄公更是起了兴致,连云衡的风土人情也一并演说起来。
“嘉宁桥的虞家在云衡很出名吗?”
那素衣女子闲闲一问,老艄公立时瞪开了双眼,一脸诧异地道:
“虞家!妹陀,嘉宁桥的虞家你都不晓得吗?那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几遍,也没“可是”出个合适的词出来,挠了挠头,指着那军官道:
“你问他,问他——当兵吃粮的没有不晓得虞家的。虞家!啧啧,进了城你就见识了,城西嘉宁桥,过了桥,一条巷子到尾都是虞家!”
他说了这些,仍是意犹未尽,见那女孩子饶有兴味地瞧着自己,更是非要说出点什么来,“嗨,当年我还后生那阵子,要不是家里老母亲死命拦着,老庄我也跟着虞家大帅打天下去了,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他忽而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拍,先叹后笑:“兴许也能弄个长官当当!”
那女孩子听了掩唇而笑,替她剔鱼刺的军官却是神色一黯,老艄公看在眼里,蓦地疑上心头,谈笑了两句,借故进了厨间,凑到老板娘近前,悄声道:
“桂嫂,你瞧这后生带着个乖妹陀,是个什么来历?”
桂嫂灶上熬着汤,心不在焉地应道:“一看就是大家子的小姐。”
“着啊!”艄公附和了一声,犹犹豫豫地舔了舔嘴唇:
“桂嫂,这…怕不是叫人拐出来,私奔的吧?”
桂嫂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磕在锅沿上,面上一层微霜,“这可不敢乱说!我瞧着人家般配得紧。”
“着啊!”艄公又附和了一声,“就是般配得紧,才拐得出来咯。”
桂嫂皱眉道:“什么‘拐’不‘拐’的?我看那长官是体面人,说不定是走亲戚呢!”
“哪儿有这么走亲戚的?”艄公不以为然,“你瞧见那后生膊头的金豆豆没有?三颗!少说也是个团长,出门连个马弁都没有,云衡城的连长都比他排场大些…再说,” 艄公声音又低了低:
“刚才我提了两句虞家,那后生就不自在,我是怕…那妹陀不会是从虞家拐出来的小姐吧?”
桂嫂一愣,思忖着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怪。”想了想,稳住心神道:
“他们什么来历咱们可管不着,我只管做我的生意。”
说罢,走出来添茶添酒,顺带着哄走了自家孩子。
艄公却放不下心里那点儿疑窦,一团和气地同那军官聊了几句,故作平常地笑道:
“小老弟,这妹陀是你——”
他拖长了话音,便见那军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却是坦然一笑:“堂客。”
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三书六礼拜过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发僵的脸孔倏然松弛下来,奋力一笑,面上的皱纹聚得愈发深了,“长官好福气!老庄我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么标致的妹陀一共也只见过…” 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
“这么一个。”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红了脸颊,一笑低头,无限娇憨。
正在这时,门外几道银亮的光束闪过,接着便是汽车刹停的声音,车门开合,下来的尽是撑伞的戎装军人,雨夜里车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几辆车子。桂嫂赶忙到门口观望,片刻间,几个兵士就到了檐下,为首的一人神情颇为焦躁:
“掌柜的,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位长官带着夫人从这儿经过?”
桂嫂一听,心里暗叫不好,难道叫老庄猜中了,里头那对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鸳鸯?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虞家出来追人?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瞒,竟是愣在当场。
馆子里的人也都瞧见了外面的动静,那军官刚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
:“老弟,你们走不脱了,妹陀叫她家里人带回去吧!
你赶紧翻窗子出去,后头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
让虞家的人抓住,铁定要把你打靶了!”
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二人,惟那军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
“老哥,多谢了。” 说罢,朝外头朗声道:
“杜中光!”
桂嫂正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答,同她问话的军官却猛然神色一振,撇开她忙不迭地赶进门去,挺身行礼:“校长,夫人”, 神态举止极为恭谨。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军官冲那姓杜的说道:“找到车了?”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军官蹙眉道:“下着雨,修什么?”
杜中光脸色一红:“…呃,是。”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进来,拿衣裳的那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
说话间,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艄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那军官颔首道:“鄙人姓虞。”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
“没什么。” 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子弟,能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他心里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
巷子里仿佛日日都有等着谒见父亲的人,“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巷口的青石板桥,流水悠悠,桥头总有个卖花的老妪,丝线串起的栀子、茉莉,带着娇翠的叶,洒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时他刚刚记事吧?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抱他的是谁?是龚揆则?赶紧扯开那花,他犹要去抢,他笑呵呵地把他举高:“咱们四少将来是要骑大马做将军的!这些花儿朵儿的,咱们可不要!”
他听了,也真就不要了。
番外之三(一)
庐山烟雨浙江潮(一)
山路转弯急,战捷身子一晃,赶忙笼住身边一株两尺多高的盆花,冲口便道:
“你这车怎么开的?说了没有,要小心。”
前头的司机忙道:“是…皬山这条路是新修的,我来的少,路不熟,您没事儿吧?”
“路不熟就慢一点。”战捷拍了拍身畔雨过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么事?是它不能有事。”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那花,唯恐碰掉了一个花苞。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战参谋,这花贵得很吗?”
战捷扶着花盆矜笑着说:“总长伺候了这么久,不贵也贵了。”
他从邺南军区调到总长身边不过月余,日日看着总长大人照料这株打了苞的茶花,听说已经伺候了两年多了,贵贱他不懂,但这两日开出花来,是真好看。
那司机抿着嘴想着,忽然“嘿嘿”一乐:“别人送花儿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篮的。总长倒好,连根带盆儿,整个一棵给人搬来。您说这养着也麻烦,万一弄死了,不就可惜了?马主任办公室原先有棵什么兰草,他儿子一杯开水泼进去,转天就死了…您可得嘱咐勤务兵,千万别乱往里头倒茶根儿。”
战捷听着他絮叨亦是莞尔,此时春早,浅翠的山谷里氤氲着淡薄的岚气,正像一杯新冲的春茶。这趟差事不过是个跑腿的活儿,可他心里却有些轻轻重重的颠簸,男人给女人送花,总是依稀透着点儿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战捷跟着个婢女穿过两进庭院,又沿着浅溪走了段回廊,溪岸上生了大丛的迎春,眼下正当怒放之时,娇黄的花瀑千丝万缕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颜色亦叫人有夺目之感。婢女将他引到一处花厅,门楣匾额上镌着“明瑟山馆”四个字,战捷品咂着两旁的楹联暗暗点头:这里也确是水木明瑟。
“您稍等,我去请夫人。”
那婢女低头退了出去,战捷把花摆在靠窗的条案上放稳,正打量厅堂中的陈设,忽然隔窗落下来一缕风铃般的清越笑声,接着便听见一个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语:“虞绍桢,你就等着你爸爸回来揍你吧!”
战捷一转身,就见一个三四岁年纪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阶,身上一套雪白的海军衫,脸上手上衣上却都沾了墨汁,跑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绊倒,战捷赶忙伸手拉他。小人儿形容狼狈,人却乖觉,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嫩嫩地说了一声:
“谢谢叔叔!”
童音未落,一个裹着格纹披肩的洋装女子已步履轻盈地跟了进来,见他拎着那男孩子,明澈的眸光在他面上轻轻盼过,旋即颔首一笑。战捷在她秋水顾盼之间有刹那的恍惚,一时间竟想不起如何同她客套,好在那女子也没来和他寒暄,径自蹲下身来捏了捏那孩子尚算干净的一边小脸,蹙着眉低声说:
“去找霁蓝给你洗脸,然后好好跟许先生道歉;要不然——下午我们都去看木偶戏,就不带你!”
战捷低头看着只觉得好笑,她教哄这孩子的语气神态毫无威胁,带着点儿赌气的味道跟这小人儿打商量,亦嗔亦喜间泄露出一份笃定的温柔爱娇,宽大的流苏披肩下露出湖绿的裙裾,白底细黑波点的洋装衬衫上有错落的荷叶边,长发用发夹松松挽在脑后,露出耳际一枚水滴形的钻石坠子,光芒晶亮,闲适中透着华美。战捷一边打量一边揣度,这小男孩姓虞,应该就是虞校长的小公子了;这女孩子虽看不出是这小男孩的什么人,也该是虞家的亲眷,看样子恐怕是管教不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谁知,那小男孩瞪大眼睛看了她片刻,却是拖长声音老实地“哦”了一声,立刻穿过花厅跑了出去。
那女子目送着跑走的小人儿,转过脸对战捷客气地笑道:“有什么事吗?”
战捷这才省起自己尚未说明来意,忙道:“您好!我是霍总长的随从参谋战捷,是来求见虞夫人的。”
他略一停顿,看了那女子一眼,又笑问:“敢问小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面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端静:
“我是虞顾婉凝。”
战捷一愣,脸色骤白骤红,慌忙抖擞身姿行了个礼:“夫人好!”
顾婉凝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你们总长叫你来是什么事?”
战捷把她让到条案边,低着头不敢抬眼:“这茶花——是总长让我送来给夫人赏玩的。” 见顾婉凝并没有留意他的失态,只是凝眸看花,战捷的话才从渐渐容起来:
“这株‘十八学士’总长调理了两年多,昨天开了一朵,今天早上又一朵,总长就让我给您送来了。
您看,已经有二十多个花苞了…”
顾婉凝抚了抚那莹润规整的洁白花瓣,微笑着问道:“这花养起来要留心什么,你们总长说了吗?”
战捷忙道:“总长说,这花侍弄起来有些麻烦,夫人恐怕也没这个工夫,养花的事叫我直接交待给府上的花匠。”
顾婉凝闻言,垂眸一笑,“那麻烦战参谋了。”
战捷听着,又直了直身子,张了张口,话却没说利索:“卑职…卑职不麻烦。”
顾婉凝忍了笑意,端详着案前的茶花,温言问道:“你们总长还有别的事吗?”
“呃…总长说,他有事想跟夫人请教,不知道夫人什么时间方便?”
顾婉凝略想了想,道:“后天下午我要去泠湖的遗属学校,要是霍总长有空,我在明月夜请他吃晚饭——谢谢他的花。”
“他们说夫人这会儿在教琴,还得半个钟头才下课。”
战捷从学校里出来,跟霍仲祺回话。原本皬山的侍从打电话过来说是六点钟在明月夜订了位子,谁知到了下午,霍仲祺忽然推了公事,直接来了泠湖。旧历年一过,参谋本部正式开始着手改组成立国防部,人事纷杂千头万绪,所有人都嫌手脚不够用,这会儿倒好,把他们一班人搁在这儿了,半个钟头不长不短,是等还是不等呢?
“教琴?”霍仲祺低声重复了一句,展颜而笑,“我想起来了,她每个礼拜要来上两次音乐课。” 说着,拾阶而上,“我们进去等。”
这会儿学校里正在上课,几处教室里有读书声演讲声亦有稚气的笑语,远不像参谋部那样森严肃穆,但他们一路进来,却都觉得踏在一片清和宁静中。为着隔音,音乐教室修在一处单独的院落里,凤尾初绿,修竹掩映,一到近处便听得琴声荡漾。
霍仲祺停在月洞门边,摆了摆手,随行的侍从和卫士也都屏息而立。只听时断时续的琴声由竹叶风底送出来,有的流畅,有的生涩,旋律跳跃活泼,显是小孩子在学弹。
战捷听着无趣,又不敢作声,只觉得表针走得格外迟缓,好容易等到下课铃响,他才精神一振。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跟着一个头发上扎着手帕的老师鱼贯而出,倒也不甚吵闹,这些孩子都是军中遗属,从小见多了戎装军人,对他们也见怪不怪,倒是有眼尖的孩子看见霍仲祺,不免叽喳了几声:
“看,那个有将星的!” “嗯,是个将军。” “就是那个谁嘛…” “谁呀?”
等小孩子们走过,霍仲祺才进了院子,顾婉凝从教室里姗姗而出,见了他,似也不觉得意外,只点头一笑,待陪她来的侍从向霍仲祺行了礼,才问:“你这么闲?”
霍仲祺四下打量了一遍,笑道:“我记得这是朗逸的书房。”
顾婉凝点点头:“这里最安静。”
他二人缓步走出来,战捷忖度着分寸刚要跟上去,霍仲祺的侍卫长白瑞生忽然扯了他一下,战捷一怔,只得站住,待要问,又犹豫着不知从何问起。
“…改组国防部的事,我跟四哥之前商量过一些。”
霍仲祺一边说,一边信手把玩着近旁碧玉新妆的柳条,“眼下有不少事要问他,偏这个时候他避出国去。”
“他就是知道你要来问他,才找个由头去看美国人的海军学校。” 顾婉凝说着,嫣然一笑:“不过,他也不单是为了避你——就是他不在,这两个礼拜,也整日有人打电话到栖霞去。”
霍仲祺摇了摇头,沉吟着道:“我确实有件着紧的事想问问四哥,或者你帮我…”
“你不用说,我也不会帮你问。”
顾婉凝今日出门到学校里来,妆扮得十分净雅,烟蓝的旗袍扫到小腿,外头罩了件藕灰的薄呢大衣,发髻也挽得端庄,惟此时笑意中带了些许促狭,眸光盈盈,像是脱出了画框的仕女图,骤然生动起来。
霍仲祺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却见她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就是不愿意让你揣度他的意思。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法子,无所谓好坏。
你不必总想着——要是他,会怎么办。”
霍仲祺凝神听着,思量了片刻,放开了手里的柳枝,半笑半叹:
“四哥洞若烛照,可是这挑子也撂得太干净了。”
顾婉凝看他的目光不觉渗了怜意,轻声道:“叶铮他们的事我听说了,你要是懒得理会,我去问问。”
霍仲祺眉峰一挑,眼中亦闪出一点欣喜:“那可多谢你了!”
顾婉凝却低了眉睫,“我知道这几年…很多事,你都很难。”
霍仲祺摇了摇头,含笑低语:“四哥那些年,才是真的难。”
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透过眼前的平湖春风便能望见那些年的栉风沐雨。
他笼在她身上目光越来越温软,蓦然回顾,他变了这么多,杀伐赏黜、进退回旋,人前人后对谁都留三分提防,一言一语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当年那个千金买笑,银篦击节的五陵公子再也没有了…
什么都变了,不变的,仿佛只有她。依旧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颜如梦,一颦春山愁,一笑秋水滟——那梦里,有他的春风白马、年少风流,也有他的山穷水尽、痛彻心扉…那些永生难忘的情恋痴嗔都在不知不觉间化入了骨血,没有她,就没有此时此地的他。
见了她,他忽然就卸下了一身甲胄。
从湖面抚过的风轻柔得像他的眼波,他走在她身边,深深吸了口气,心底涌起一股不同寻常的快活:
“你在明月夜订位子,是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备了条鲥鱼,待会儿用笋烧了。”
顾婉凝抿了抿唇,柔柔一笑:“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忙,我就不耽搁你了。”
霍仲祺一怔,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没事。” 却见顾婉凝螓首轻垂,浓密的羽睫遮去了闪亮的眸光:
“你不用跟我客气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事情多,攸宁到皬山去玩儿,都说三五天见不到你一面。”
霍仲祺听着,已然明白了她言外之意,点头笑道:“他八点钟就睡了,哪儿能看见我回来?”
战捷和白瑞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虽然听不清他们两人说些什么,却眼见得霍仲祺谈笑间尽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倜傥。想起前些日子侍从室的人闲话,说起总长当年是江宁首屈一指的风流子弟,他只是不信,眼下这光景倒有那么几分意思;又想起前日他送了花回去,霍仲祺细细问了他在皬山的情形,唇边始终一缕笑意温存…莫非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也不尽是虚言?
念头一转,旧年毕业典礼时校长亲自训话授剑的情景不期然闪了出来,那样清华峻烈的凛然风度,真真是只堪仰望,他望着霍仲祺的侧影,琢磨了一阵,忽然觉得总长大人有些可怜。
霍仲祺送罢顾婉凝上车,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站了一阵,回头吩咐战捷:
“接夫人去明月夜——再叫人到顺祥斋去买一份马蹄糕。”
番外之三(二)
庐山烟雨浙江潮(二)
“处座,是叶主任。”
孙熙平闻言抬眼看了看,见官邸楼前停着辆跟自己座车一样的黑色雪佛兰,从车里出来的人正是叶铮,往这边瞥了一眼,也没有等着跟他打招呼的意思,整整军帽便上了楼。孙熙平唇角一牵,昨天栖霞的侍从打电话来他就知道,必然是为了这件事。虞夫人的面子没人敢驳,可是叫他就这么让了叶铮——他也没那么容易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