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搜肠刮肚地想给那天的事找个冠冕堂皇的说辞,虞绍珩适时地接过了他的话茬:
“其实那天我们是有公务,只是事涉机密,当时不便多做解释,让唐小姐误会了。” 他说着,朝唐恬轻轻点了下头,仿佛有些抱歉,神情之坦荡,连叶喆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嗯,我们不是去玩儿的。”
唐恬在如意楼吃过一次亏,这回决计不肯再上当:
“你们又不是警察,有什么公务要到那种地方去?”
虞绍珩道:“我给小姐看过我的证件的。”
唐恬仍是不以为然:“黑灯瞎火的,你晃那么一下,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虞绍珩微微一笑,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了她,唐恬看了眼封皮,瞳孔蓦地大了一圈,像情治系统这种只在小说和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机构,她还从来没见过里面的活人。打开看时,见照片、钢印都一丝不苟,且当着许兰荪的面,想必他不敢说假话,不由不信。这么一想,他在如意楼倒也说得过去,小说里的谍报人员不就是三教九流无所不通的吗?唐恬抿了抿唇,把证件还给虞绍珩:
“那你干嘛曝光我的照片?”
虞绍珩笑道:“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到那种地方拍照片,一时又不能确定小姐的身份,所以…只能以防万一。后来我们一直跟着小姐回学校,也没有恶意。一来是担心你的安全,二来也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唐小姐,我们的工作有纪律,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他和颜悦色娓娓而言,唐恬虽然总觉得这说法不太扎实,但也算合情合理,本来已经觉得无可反驳,一眼瞥见叶喆笑眯眯盯着自己的嘴脸,反而抓到了他的痛脚:
“他几次到学校骚扰我,总不是你们的公务了吧?”
虞绍珩垂眸而笑,温言道:“当然不是,那是他确实仰慕小姐的才貌,不能自已。”
他说得直白磊落,全然出乎唐恬的意料,她怔了一怔,只觉得脸上像烧着了一样,手背被苏眉轻轻一捏,回头看见她含笑揶揄的神情,愈发赧然,嗫喏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喆是惯会调笑斗嘴的,无伤大雅的风月玩笑肚子里堆叠的丘壑纵横,却不想虞绍珩把他那点儿心思说得这样义正辞严,面上没来由得红了一红,竟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本能地低头看地,没处搁放的双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看上去都仿佛矮了一截。
堂中一静,有人心意深沉,有人情丝撩动,虞绍珩的视线则越过唐恬落在了窗前的条案上:一只土色陶瓶里插着一枝应季的单瓣山茶,横倚着缀了红叶的黄栌虬枝,瓶朴意新,叶妍花素。正是方才他们进来时,许夫人苏眉刚刚插好的瓶花,和他家中处处陈设的鲜花绿植截然不同——栖霞官邸一年四季鲜花不断,都依着他母亲的习惯,或雍容或热烈,一色的欧式趣味,明艳繁复,悦目之余却鲜少有这样得明清文人雅趣的插花之作。他心下品评间,神思一飘,忽听许兰荪道:
“恬恬,你刚才不是说买不到歌剧票吗?正好问问他们,大概有法子帮你找出张票来。” 他见几个年轻人都不开口,便寻了个话题出来打破沉默。
叶喆听着,顿时精神一振,抬眼去看唐恬,见她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心里一乐,连忙应道:
“什么剧?我有票。”
苏眉听他殷勤到了这个地步,想起方才虞绍珩的“不能自已”再忍不住,“扑哧”一笑,掩唇不及,许兰荪也是莞尔,叶喆方才省悟,讪讪地解释道:
“我是说你们想看什么我都能找到票。”
虞绍珩听他们说到去看歌剧,心中一动:“唐小姐是要看《阿依达》吧?” 意大利的歌剧团要在国际剧院演出这部威尔第的四幕歌剧,是最近的一件演出盛事。如果许兰荪夫妇也去看剧,那唐恬可就帮了他一个忙。
“我随便说说的,其实没什么好看,我也听不懂。” 唐恬的目光跟叶喆一触即退,越是心绪缭乱,越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据说是顶尖的欧洲剧团,要是唐小姐有兴趣,还是值得看的。” 虞绍珩说得诚恳,唐恬虽然未肯立刻点头,但显然十分心动。 叶喆正担心自己太殷勤,唐恬更不肯去,听到虞绍珩开口,赶紧送过去一个感激不尽的眼神,绍珩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却道:
“也不用特意去找票,我家里在国际剧院有包厢,不如——先生和师母也一起去?”
叶喆一听,这可就万万不是他的意思了,若是许兰荪一起去,当着老师的面,他还怎么撩拨唐恬?于是连忙给虞绍珩使眼色,可虞绍珩这会儿根本不去看他。
唐恬不好意思应承,一半是客气,一半是怕同叶喆纠缠不清,虞绍珩这样一说,便成了他请许兰荪夫妇去看,捎带着请自己,她就不必去承叶喆的人情,事情就合适多了。可虞绍珩问的是许兰荪,她却没办法答应,只好去看苏眉。苏眉和她相熟已久,自然知道她的心意,只是想着虞家既然在剧院有包厢,必是有人喜欢看演出,唐恬想不到,她却不能造次:
“想必你家里人也是要去看的,我们恐怕不便打扰。”
虞绍珩道:“反正不止演一场,师母要是觉得不方便,错开一天就好了。说实话,座位空着也是浪费。”
许兰荪对歌剧兴趣平平,见唐恬神情迫切,又想着苏眉自搬到东郊之后,除了唐恬这个闺中好友,几乎没有社交,若是虞家出面请她作客,或许能让苏家的亲眷对她的态度有所缓和,便道:
“ 黛华,既是这样,那你和恬恬一起去吧。”
唐恬听了,一开心,忍不住攥了攥苏眉的手,苏眉却有些迟疑。她和虞绍珩并虞家的人都不大熟,虞家在剧院的包厢十有八九是最好的位置,难免惹人眼目。若是单她和唐恬一起已经有些奇怪,再加上虞绍珩,或者摆明了在唐恬身上转念头的叶喆,就更叫人尴尬了。虞绍珩一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的为难之处,而这为难之处正是他需要的:
“先生也一起去吧,顺便到我家里吃一餐便饭。家父几次说先生搬到东郊之后,不曾拜望,多有失礼。”
许兰荪也想到了妻子的顾虑,但他却不欲去虞家,约略一想,对虞绍珩道:
“那就叨你的光了,不过,再到你家里打扰就太麻烦了,回头我在写信跟你父亲道谢吧。”
虞绍珩道:“好,那这件事我来安排,到时候我来接您和师母。”
唐恬见有包厢可以看剧,又不必跟叶喆扯上关系,只觉得心满意足,想到虞绍珩既在谍报机关任职,家里又在江宁最好的剧院有包厢,愈发觉得这人神秘莫测,便悄声去问苏眉,苏眉笑道:“他家就是栖霞官邸。”
唐恬闻言,咋舌了半晌,却冒出一句:“怪不得生了一副好皮囊。”
苏眉促狭道:“喏,那个不住栖霞官邸的不好看吗?”
唐恬面上一红,撇嘴道:“你没看见他去我们学校是什么样子,丝绒西装紫领带,风骚的要命…”
05、个侬(三)
虞绍珩没工夫陪叶喆恶补威尔第歌剧,从家里取了两张唱片给他,自己却换衣裳去了云浦。许兰荪的事,他没有对蔡廷初和盘托出,而蔡廷初也并未追问,但却让他见识到了这个隐秘机构的另一重面目。
一栋十年前的石质建筑,规矩方正的四层楼被出租给十多家做小生意的外贸商行做办公室,二楼尽头的茂和洋行就是其中之一。铜铭牌边的玻璃门没有上锁,虞绍珩推门而入,前台那个妆容入时,相貌却着实平平的女秘书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低头打字——他只是来过一次而已,她就记住了吗?里头的办公室和上次一样,坐着五个忙忙碌碌被文件埋住面孔的职员,仿佛全然不曾留意到他。洗手间对面的杂物房上了锁,他摸出钥匙旋开,门内空无一物,只有一道下行的楼梯,壁灯晦暗,寂然无声。
然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下过三层,拐角处赫然立着一个戎装卫士,面无表情地验看了虞绍珩的证件,在身旁一扇铸铁门上用同样的节奏敲了两遍,那门才缓缓打开。虞绍珩一走进去,门便立刻关了。
尽管已经是第二次来了,但眼前的骤然开阔仍然有出人意料之感。十数排长桌搭配着中间厚重的档案柜将楼下的大厅分割开来,如果不是每个人的座位间距太过一致,这景象倒有些像大学的图书馆。周围的房间大多门窗紧闭,不知内里乾坤几何。在国防部的预算列表里不会出现这个地方,甚至在军情部的内部咨文里也不会有人提起,他甚至怀疑每天在军情部大楼里上班的同僚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只有编号没有名称的部门——而这样隐秘的存在,似乎还远不止一个。这是一个运行于人们日常认知之外的庞大系统,他一直隐约知道,然而直到此刻才终于亲见。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身份能给予他怎样的便利。
当他说他需要一个暂不存档的监听计划时,蔡廷初打了个电话,便有一个身上带着烟味的便装秘书带他来了这里,编号D21,大厅左侧第四个办公室里有一个电讯小组,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临时召集起来的,还是长年就在这里接受各种“订单”式的任务。没有人跟他寒暄客套,也没有人询问他要监听的是什么人或者有什么目的,只要他在许宅的平面图上标注出重要的家具陈设,比如电话和收音机的位置,电灯开关和电线插座的位置…带他来的秘书姓潘,蔡廷初称呼他“小潘”,他没有自我介绍,虞绍珩也就不问。除了负责安保的卫兵,其他所有人都是便衣,他也就无从分辨其他人的职级。似乎这里所有人都只专注于手边的事,而没有人关心彼此——直到有人问他:“你准备在哪儿听?你要是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就去要个安全房。”
他当然不打算在六局做这件事,也不愿意再给其他人额外添麻烦,“我家里有一间冲照片的暗房,只有我自己用。” 接着,便说了地址。
一个埋头绘图的中年人突然抬起头:“是栖霞官邸。”
虽然这不是个问句,但绍珩还是点了点头:“是。”
那人这才借着灯光打量了他一眼,干巴巴地问:“你姓虞?”
他微一犹豫,点头道:“是。”
那人又低下头勾图,对这个答案全然没有表示。
三年前的拍下的那张照片仍然孤零零地夹在暗房的工作台上,虞绍珩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几次都想把这张照片和后来洗晾的片子一起收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动手。暗房的红灯为照片铺上了一层虚幻的暗红光影,像是被水冲开的陈旧血色。负责电讯监听的人告诉他到许家布线安装设备至少需要两个半钟头,那么,一餐晚饭加上一场歌剧,绰绰有余。
这件事他虽然不准备告诉父亲,但也不打算刻意隐瞒——反正他是瞒不住的。他如今见识了情报部冰面之下静水深流,忽然觉得,也许他这些天做的事蔡廷初都知道,比如他和栗山凛子的交往,比如他在查的人是许兰荪…既然蔡廷初知道,那只要他觉得需要,大概就会告诉父亲吧!可他们谁也没有过问。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做出什么让他们觉得有必要“斧正”的事?或者,鉴于他们都不大希望自己待在这儿,所以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会犯错,并且乐见其成?
一想到这种你在雾霾中行走,头顶却总有人审视的感觉,他就觉得很不舒服。但现在,也只能这么不舒服了。
他枕着双手靠在椅背上,在黑暗中飘移的视线终于触到了苏眉的照片。他仍然不太理解这样一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小女孩为什么会对一个年纪大过她两倍的男人,迸发出如此的热情。他留意过她注视许兰荪的目光,仰望的姿态近乎虔诚,宛如信徒崇拜神祇。那目光叫他觉得诧异,即便是他父亲那样的男人,大概也不曾从他母亲那里获得过如此深切的仰慕。
若偶像崩塌,对一个小女孩而言,会是场灾难吧?
虞绍珩轻轻叹了口气,禁不住替她惋惜,如果她不是那么冲动,而是像唐恬那样规规矩矩地在学校里念书,现在会怎么样呢?兴许也会碰到叶喆这样死缠烂打的无赖…嗯,看唐恬的反应,似乎也不怎么愉快,他微微一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常,这个时候作这种臆想实在是太无聊了。
事情比虞绍珩预计得还要顺利。母亲出人意料地对这场占据了报刊杂志大幅文化版面的著名歌剧毫无兴趣,父亲乐得不必枯坐三个钟头陪夫人听男女高音唱意大利语。而叶喆的“小油菜”唐恬听说可以看首演,却是喜出望外,连带着对叶喆的白眼也少了两成。虽然还是不肯同他“约会”,但至少不会一看见他就黑着脸掉头跑掉,而是改为温柔有礼地循循善诱:
“我现在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我觉得我和你完全不适合。”
“你该上班了吧…你都不用上班的吗?”
叶喆则是耐心受教,坚决不改。两个人扯皮了一个礼拜,唐恬总算允肯叶喆去学校接她,一来她为了看演出特意买了新裙子,在路边叫“差头”太过招摇;二来就算她不肯,反正叶喆也是一定要去的。
“她买了条蓝裙子,我这条领带怎么样?配吗?” 叶喆一边对着镜子琢磨,一边征求虞绍珩的意见。
绍珩没有答话,拎起他丢在沙发上的军装外套抛了过去,叶喆慌忙转身接住,嬉笑道:
“不好看你也不用砸我啊。”
虞绍珩用手指虚点了点他怀里的衣裳:“你要真想追她,穿这个。”
叶喆掂了掂手里的外套,皱眉道:“好看吗?”
“现在的重点不是要让她觉得你好看,是要让她觉得你像好人。”
“什么叫‘像’啊?” 叶喆白了他一眼,随即嗤笑道:
“穿制服的就是好人啊?”
虞绍珩笑道:“国之干城,保家卫民。你说呢?”
叶喆仍旧有些不情愿:
“天天穿,都穿烦了…我们毕业合影,不仔细看我妈都找不着哪个是我。”
“你觉得烦,是因为你天天看,可她就不一样了,穿西服打领带的教授满校园都是,这个——”
虞绍珩说着,走过来拍了拍他手上的外套:
“她就比较少见了。你慢慢打扮,我先去接许先生,你们要是先到,就去二楼的西餐厅,我订了位子。”
05、个侬(四)
歌剧院的西餐厅为了配合演出,除了常备的法餐之外,还贴着《阿依达》的埃及背景,准备了几道中东特色的餐点——虽然谁都知道当年的埃及和现在的埃及完全是两码事。其实不管是对演出有莫大兴趣的唐恬,还是偶尔听过《阿依达》唱片的虞绍珩,都对威尔第的歌剧所知寥寥,连此前恶补了两天威尔第的叶喆都觉得音乐风格这种事,谈起来太过缥缈。这个时候,许兰荪的博闻强识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于是餐桌上的话题几乎变成了许兰荪对唐恬和叶喆的答问。
苏眉不大开口,只是含笑注视着丈夫和身边的朋友,虞绍珩也很少说话,偶尔撞到苏眉的视线,便见她轻浅一笑。
一时饭毕,虞绍珩把众人送到包厢,自己却少不得要去同熟识的亲眷打招呼。西式的歌剧院金碧辉煌,包厢也不例外。流苏状的水晶灯光芒璀璨,深红的天鹅绒座椅和壁板上古典风格的巨幅油画融为一体,暗金色的镂雕扶手深沉奢华。唐恬第一次在包厢里看剧,探着身子居高临下望出去很是新鲜;然而不多时,她便发觉周围包厢里频频有人望这边张望,对面还有人拿着望远镜装模作样地扫过来。这个发现让唐恬有些不自在,缩回身子坐在苏眉身边,低声道:
“他家里人每次来看演出,都给人这样看,也不怎么舒服吧?”
苏眉笑道:“大概早就习惯了。你看杂志上登出来那些他母亲的照片,不都是在这种地方抢拍的吗?”
唐恬想了想,扁着嘴道:“那些记者也是无聊,放着许多正经事不闻不问,偏要去追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的新闻。”
苏眉点点头:“是啊!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都指望着你唐大小姐有朝一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把风气洗刷一新呢!”
唐恬笑道:“你这么笑我,分明就是不相信我做得成名记者,我偏要做给你看。”
她二人说话间,遥遥看见虞绍珩在斜对面的一个包厢里同两个女子说话,唐恬拿起望远镜瞧了一瞧,道:“咦?那位小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叶喆闻言,望了一眼,道:“哦,是周沅贞。这是正经来看歌剧的,她父亲是中央乐团的指挥。这位周小姐家学渊源,是个才女,唱女中音的,上过好几回杂志封面。”
唐恬听着,忍不住赞道:“怪不得,气质真好。”
叶喆声音低了低,意味深长地笑道:“她跟绍珩相过亲,两个人约会了一阵子呢。”
唐恬听了,又赞:“看起来蛮登对的。”
她刚才夸赞周沅贞还没什么,可这话就是连虞绍珩一起赞了,叶喆回味了片刻,觑着她同苏眉说笑的侧影,心里忽地有点空落落的。正在思绪芜杂的时候,虞绍珩推门而入,在他身旁坐下,叶喆看着他,回想起这些日子他们如何同唐恬相识,又如何在许家偶遇,及至今日像朋友一般一同看剧…在唐恬面前,他确实没有什么光彩之处,有绍珩作比,就更显不出他的长处了。
虞绍珩发觉叶喆一径默不作声地审度自己,奇道:“怎么了?”
叶喆被他问得醒过神来,慌忙转过脸去看舞台:“没事。” 恰在此时,钟声想起,剧院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只余了舞台上一片辉煌。
舞台上,男声高亢激越,女声优美缠绵,合唱团亦是雄浑壮阔;虽然不懂歌词,唐恬和苏眉亦听得颇为投入。大概女孩子总是对爱情故事格外着迷,虞绍珩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孩子,忽然觉得有趣。唐恬和苏眉在一起,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旁人第一眼看过去,一定是先看到唐恬。这女孩子叫人一看就觉得清亮亮的,眉目分明,唇色明艳,连鼻梁都格外端正。而且,她的表情总是很生动,因为眉毛和小嘴配合得好,连翻起白眼来都有种鲜活的亮丽。
苏眉和她在一起,仿佛周身的光线都被她吸走了一层。
于是,苏眉就成了罩在雨丝风片里的春柳,清新,温柔,不夺人眼目,却沁人心脾,柔润的眼眸有一点琥珀色的光彩,唇色是淡柔的粉,连她的眉也比唐恬淡了一色,轻盈盈的温柔。可是就在你觉得她像花在雾中一般的时候,她额前的刘海蓦地被风吹起,那眉间一点嫣红,却这样剔透清晰。
玲珑骰子安红豆。
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词,才恍然自己的思绪似乎已偏离得太远。
其实,他只是在想,唐恬和苏眉在一起,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子偏偏相处得很舒服。就像他和叶喆,说起来似乎每一点都不一样,可是碰在一起,却严丝合缝。
06、谲云(一)
舞台上的男女主角终于相拥殉情,台下的观众纷纷起立鼓掌,虽说不乏看到动情处的真知音,但更多的却是附庸风雅之后,深感解脱。不过无论如何,演员再四谢幕,捧得无数鲜花,镁光灯闪过,处处皆大欢喜。
虞绍珩和叶喆在剧院门口分手,一个送许兰荪夫妇回家,一个送唐恬回学校。
自从在许家偶遇之后,叶喆约唐恬约得愈发殷勤。他一向话多,便是唐恬不理他,也能自说自话自得其乐,若是唐恬跟他搭两句话,他就更是眉飞色舞个没完。然而,这一会儿,车子开出了十分钟,叶喆也没一句超过五个字的话。唐恬却是半从悲怆壮烈的歌剧氛围了抽出神来,忍不住要同人讨论,见叶喆没什么反应,不免有些无趣:“其实你不爱听歌剧吧?”
“嗯。”
“那你干嘛非要来啊?”
“…”
叶喆不作声,唐恬也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问得有点儿矫情。
她对叶喆态度一向恶劣,但今天刚被高尚凄美的爱情故事感染过,心肠有些硬不起来,静静想了一会儿,觉得与其两个人总这样没完没了地闹,不如正经把话说个明白:
“叶喆,其实你人也不坏,不过,我觉得我还是不适合跟你交往,你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最多只能跟你做朋友。”
她端正了姿态,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个大人,只是一鼓作气说到最后,声气还是虚了点,一时期望叶喆正正经经地答允今后不再没事找事骚扰她,一时又期望他插科打诨地混过去,这样他们就都不会太尴尬。
叶喆半晌没作声,蓦地开口,却吓了唐恬一跳,只见他呲了呲牙,道:“你是不是喜欢绍珩啊?”
“啊?”唐恬一愣,惊诧于他的思路诡异:“我…我怎么会…你哪点看出来我喜欢他?他…”
叶喆听着她语无伦次,回过头来对她笑笑:
“没事儿,你要是喜欢他你就跟我说,我不生气,我就问问。”
“没有没有,你绝对是误会了!”唐恬忙不迭地否认:“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跟你…”
她本想说“他跟你不是一路货色吗?”话到嘴边,赶紧收住,改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