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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腮上犹挂着泪珠儿,怯怯唤了声“母亲”,正要上前扶她,哪知老夫人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奋力挣开身旁的晚辈,嶙峋枯瘦的手掌劈面抽在了苏眉脸上,喘息着道:
“你…你…”
苏眉一夜无眠,水米未尽,本来就精神不济,被她劈面一掌打得懵怔了一瞬,片刻之后才察觉脸颊上一片辣疼,自己本能地抬手抚腮,却见一个人影擦肩抢过,阻在了她身前。
许老夫人这一记耳光打得虞绍珩也是一怔。
婆婆跟儿媳妇不对付,不管高门小户,十家里八家都有,虞家也不能免俗,他祖母就很不喜欢他母亲,可不喜欢归比喜欢,顶多不过是跟走的近的亲眷抱怨几句,面子上一样的上慈下谦,当着人连拌嘴都没有过,更不消说抬手便打了。
他惊愕之下,见苏眉呆站着连躲的意思都没有,下意识地便拦在了她身前。
然而,他行动间已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怕是有些不妥,于是并不理会苏眉,而是抢过去扶住了身躯苍槁,摇摇欲倾的许老夫人:“老夫人,您千万保重!” 那边匡夫人已将苏眉揽进怀里,察看她颊上的指痕。
许老夫人见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后生过来搀扶自己,擦拭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道:
“你…你是哪家的娃娃?”
虞绍珩亦用手拭了拭眼角,道:“我叫虞绍珩,是许先生的学生,小时候跟着先生去过府上的,您还给我塞过藤花儿糕…” 他幼时去过许家老宅不假,亦知道许家有一道私房点心,是每年夏天用院中一株百年紫藤萝的花瓣花蕊入馔做成,但却并没有见过这位老夫人,只是老人喜欢小孩子是常性,他这么套近乎十有八九不错。
许老夫人听他这么一说,果然上当,淌着两行老泪拍了拍他的手:
“你是兰荪的学生?好孩子…你来的比我这个当娘的还早…他们这些人啊!坏了良心,要让你老师死无全尸,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话到伤心处,竟又嚎啕起来。
自家的家事叫外人看了笑话,许松龄顿觉面上无光,一面劝慰母亲,一面回头吩咐儿子:
“广荫,还不快过来扶着你奶奶?”
虞绍珩乐得解脱出来,回头去看匡夫人和苏眉。见苏眉的泪已止了,半边脸颊肿起几痕通红的指印,唇角一点青紫,还破了皮——想必是让许老夫人的戒子给刮的。虞绍珩皱了皱眉,却也无话可说,一来这是别人的家事,二来长辈教训晚辈,要么躲要么忍,难道还能打回去?只是许家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过来劝慰和事,也是奇怪。
等他走近,正听见苏眉低声细语:“…她也是伤心,总要寻个发泄的地方。” 想是匡夫人有言相劝,苏眉才如此说。虞绍珩听着,心下点头,这女孩子年纪虽不大,人倒懂事,她若是不依不饶闹起来,再有个出言不逊,许老夫人说不定当场就得背过去。
苏眉见他过来,头垂得更低,脸颊上本就肿着,此时羞愧之色浮上来,凄清里又带着点小女孩的可怜相,虞绍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不忍,便道:“师母,许家这里打点的人多,您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走。”声音虽低,却异常坚定。
匡夫人叹了口气,道:“黛华,兰荪的事,回头让棹波跟许家说,你不要和他们顶。”
“嗯。”苏眉轻轻应了一声。
虞绍珩听着奇怪,便向匡夫人问道:“怎么了?”
匡夫人道:“兰荪和棹波他们早先都签过文件,说去世之后,遗体要捐作医学研究之用。这件事,许家的人不知道。昨天晚上,眼科的大夫过来说他们有个病人等了两年多没有角膜,问能不能把兰荪的角膜捐出来…兰荪的大哥说总要让老夫人见儿子一面,可又不敢直说兰荪的死讯,到了八点也没个消息,这边实在等不得了,黛华就签了字。”
匡夫人一壁说着,苏眉又忍不住洒了几滴眼泪下来,虞绍珩顿时明白,那老夫人何以说要让许兰荪“死无全尸”云云。这事倒是棘手,他之前还觉得这件事自己处置得十分妥当,许家上下连苏眉在内,伤心一场,过些日子也就平静无事了。谁知许兰荪身后竟还有这许多麻烦。许兰荪是西化的学者,许老夫人却是只学过《千字文》的旧时女子,当初他要捐遗体的时候,怕是没想到有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出。
他们在这边说话,许老夫人忽地又哭出了新腔调:“…我说不能娶,不能娶,两个师傅合的八字都不成样子,年支冲克…他非要娶,看看这…我的儿…我…”
匡夫人闻言,愠怒着想要开口,苏眉却脸色煞白地拉住了她舅母。
虞绍珩冷眼扫过许家的人,悄然走了出去。
中央医院的保健病房常年有退职的军政要员住院疗养,卫戍部自然要安排警卫。他踱到前厅打了两个电话回来,几分钟的工夫,便有四个配枪的卫兵纵队而入,皮靴在地板上踏出齐整地闷响,为首的一个中尉,帽檐压到眉骨,板着面孔对走廊里的一班人扬声道:
“请节哀。诸位的心情在下理解,但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吵闹喧哗,影响医院的秩序。”
说罢,摆了摆手,他身后三个卫兵隔开四五米远,标枪一样一个接一个抱着枪戳在了走廊里。那中尉肃然点了点头,顺带手把一个被人撕扯了半天的小护士带了出来。四下顿时安静了许多,许老夫人的声气也低了下去,许松龄紧锁着眉头过来,对苏眉道:
“昨晚的事就算了,可捐献遗体的事,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苏眉咬了咬唇,哽咽着道:“可那是兰荪自己的想法,他泉下有知…”
许松龄砸着手道:“兰荪也不知道他自己会走在老人家前头!”
一句话说得苏眉泪眼婆娑,匡夫人亦劝道:“黛华,你大哥说得也不错,兰荪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不忍叫他母亲伤心。”
他们在这里万分纠结,虞绍珩倒是无可无不可。他从来不信什么“泉下有知”,“在天有灵”;许兰荪是高风亮节,许老夫人是愚见,不管他们怎么办,哪怕把许老夫人即刻气死在这里,许兰荪也不会知道,只是生者为了求自己安心罢了。
许松龄见苏眉动摇,又道:“黛华,这里的事有我和广荫照料,你就先回去吧,母亲正在气头上…”
苏眉默然看着地板,大颗的眼泪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几乎掷地有声。匡夫人抚着苏眉的背脊,道:“你在这儿耗了一晚上了,跟舅母回去歇歇吧。”
虞绍珩见苏眉仍是默然不应,想了一想,道:“师母,你回家换件衣裳再过来吧。”
苏眉听他这样说,亦惊觉自己身上大衣和束发的手帕都未免鲜艳了些,刚一点头,又犹疑起来,她年岁尚小,连葬礼都还没有去过,更没有丧服。匡夫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心下了然:
“去我家吧,我帮你预备。”
“麻烦您了。”苏眉含着泪点了点头,又走过去对许老夫人道:“母亲,我回去换了衣裳就过来。”
许老夫人偏着脸,自顾抹泪,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10、孤鸾(一)
陵江大学的教授有不少都在学校近旁的竹云路居家,此时学校正放寒假,周围专做学生生意的小买卖也停了一半,平日喧闹的街市冷清了许多。
这条路苏眉先前读书时也是走熟的,她木然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眼前忽地滑过一间门扉紧闭的咖啡馆,却是当初学校有读书会请了许兰荪这里开讲座,她和唐恬一道来听过的。
她还记得,那天许兰荪讲得是宋徽宗和翰林图画院,孟春天气,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长衫,声音低清,连讲义也没有,却三言两语便压住了一班少年如林中雀躁的吵闹…她细细想着,鼻腔里陡然一酸,一行热泪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匡夫人知她睹物思人,握住她的手,一路轻轻拍着,回到家中。
这边车子一停,匡家的佣人便开门迎了出来:“夫人,苏夫人来了。”
匡夫人点点头,对苏眉道:“你母亲一定急坏了。” 苏眉听说母亲到了,连忙抬手按去了眼泪,挽着舅母进到客厅,果然见苏夫人正拿着手帕独坐拭泪。苏眉见母亲伤怀,心底悲戚之余,又添了愧疚委屈,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苏夫人几步赶过来抱住女儿,“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一边哽咽着说话,一边拢了拢苏眉鬓边的乱发。
自从父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苏眉和母亲也有数月不曾见面了,不料母女二人再相聚时,却是相看泪眼。人在伤心处,于外人面前尚可忍耐,见了亲人,一腔哀痛便难免堤破水出,可是她眼见母亲唇角几点红肿,分明是心急上火起了水泡,便不肯放声哭泣,只偎在母亲肩上,缓缓说道:“妈妈,我没事。”
匡夫人一边劝着苏眉母女坐下说话,一边吩咐佣人准备茶点。苏夫人揽着容色憔悴的女儿刚刚坐下,忽然神情一凛,抚着苏眉的脸颊诧然道:
“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苏眉迟疑着没有立即答话,苏夫人脸色煞白,霍然起身,居高临下逼视着女儿,“是他家那个老夫人?”
苏眉忙不迭地拉住母亲的手:“妈,我没事,她也是一时急气攻心…”
苏夫人的手指不住颤巍巍地点着女儿:“你长这么大,我和你父亲有没有动过你一手指头?就是你要跟…你父亲气成那个样子,也舍不得打你…他们许家也是书香世家,我倒要问问,就算是长辈教训晚辈,有这样教训的吗?”
“妈妈…”苏眉求救地看着舅母,匡夫人忙上前劝道:“二妹,我方才在医院里看着更生气,可是她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哪有道理课讲呢?”
苏夫人闭了双目,眼泪从眼角直直渗出来,稳了稳气息,道:“我早上还同你父亲吵了一架,我说要接你回来,你父亲…”她沉沉叹了口气,哽咽着道:“你父亲是被你们伤了心了…你说,你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办?”
苏家和许家原本也有世交之谊,苏眉的父亲苏一樵更和许兰荪有许多诗文往来,谁知多年老友却突然变成了女婿,苏一樵气愤不过,同许兰荪绝交在先,又在他二人成婚之日在声明登报,同苏眉脱离了父女关系。此番许兰荪的死讯传到苏家,苏夫人心疼女儿,见丈夫放下电话面有恸色,便试探着跟丈夫商量把苏眉接回家来,岂料苏一樵默然许久,痛笑了一声:
“咎由自取!登了报的事,难道要我反口?等我死了,随你们怎么折腾;我活着,就别让我再看见她!”说罢,竟拂袖而去,还带翻了案上的青瓷茶盏。
苏眉听了,流着泪道:“妈妈,对不起。”
当初,她一心想着父母不同意她和许兰荪成婚,无非是因为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又有师生之份,难免遭人议论,等时日久了,见到两人琴瑟相谐举案齐眉,慢慢总会原谅自己,却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苏夫人一时急火满心,一时五内俱凉,她对许兰荪身故谈不上有多少痛心,此时忧虑的却是丈夫死咬着不肯原谅女儿,苏眉小小年纪搅出这样一件颇有几分“轰动”的婚事,如今又没了丈夫,还不知道将来…愈想愈觉得悲凉,可这个时候这些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口,伤心之下,抚着女儿的头发只是落泪。
“就让黛华先住在我这里吧。”匡夫人一边劝,一边陪着这母女二人落泪,想着今日在医院里的情形,心里也不免为这个甥女忧叹。
苏夫人渐渐平静了心绪,一时劝苏眉宽心,说苏一樵不过一时拉不下面子,心里还是极疼女儿的;一时自己担心起来,又怔怔吁叹,也不知究竟是安慰别人,还是想要别人来安慰。
送走母亲,苏眉和舅母相顾无言,匡夫人亲自替她量了衣裳尺寸,道:“料子我家里倒有现成的,只是要让相熟的裁缝赶一赶,后天也就做好了。你昨晚就没睡,到楼上歇会儿去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舅妈,我还是回去了。”
匡夫人一愣:“那怎么行?东郊那边你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苏眉低声道:“这时候,我也不合适住在别人家里。”
匡夫人蹙眉劝道:“我们家你知道的,没有那么多讲究,你就住在这儿,你自己回去,我和你舅舅也不放心…”
苏眉垂眸咬了咬唇,静静道:“我知道您疼我,可那总是我家,况且,兰荪的东西也要收拾…舅妈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匡夫人再三相劝,苏眉仍是执意要走,匡夫人也只得留她吃过晚饭,安排司机送她回东郊,又叮嘱她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过来,在庭院门口目送汽车转了弯,才怅然而归。
10、孤鸾(二)
虞绍珩从医院出来,便去了情报部。许兰荪的案子一了,他手里暂时没有别的事,便铺开稿纸打报告草稿。悉心写好一稿,正准备下班回家,却见行动处的腾作春笑容可掬地拎着一瓶黑方进来:
“绍珩,忙吗?”
虞绍珩合上文件夹,起身笑道:“没什么事,准备走了。师兄找我有事?”
腾作春掂了掂手里的黑方:“我们处里有人弄了几瓶酒,顺手给你拿一瓶。”说着,踱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虞绍珩见他关门,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说,接过那酒在手里转着看了看,若无其事地笑道:
“多谢师兄关照!你今天空吗?我请你…”
腾作春笑着摆了摆手:“今天不成,我得陪太太去买大衣——唉,阃令大于军令。”
虞绍珩了然一笑,点头道:“那咱们改天。”
“好。” 腾作春笑吟吟地在他办公桌上拈起一支钢笔轻轻转着,道:
“绍珩,有些事…我这个做师兄的,得提你一句。”
“师兄请说。”
腾作春意味深长地看了虞绍珩一眼,所有所思地说:“不管是在六局还是在部里,你的家世,本来就叫人眼热,要是你再…”他砸了下嘴,笑道:
“有些事,你自己觉得没什么,却招别人的闲话。”
虞绍珩听着,心里暗忖他大概是要说凛子的事,情报部这种地方真是没有隐秘可言,谁知腾作春接下来一句话却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两天我不止听一个人说了,你一早到蔡部长在那儿去聊天,还给长官洗了饭盒。”
虞绍珩看着他调侃的笑意,回想起那天在蔡廷初办公室的情形,隐约明白过来,讶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那天…”
腾作春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兴许你是顺手的事儿,可你知道别人怎么说?虞大少都给长官洗饭盒了,以后叫别人可怎么巴结呢?”
说着,挑了挑眉梢,“这都是私下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啊!”
虞绍珩自嘲地一笑,叹了口气:“这种事我是说不清楚了,多谢师兄指点,绍珩受教了。”
腾作春道:“这话就太见外了,我知道你是不在意旁人闲话的,只不过在我们做事,说不好哪一天要借到哪个人的手,人缘处好一点没坏处。”
送走了腾作春,虞绍珩思量那一日蔡廷初交待他的话,方才咋摸出深意来——“不管你怎么为人处事,都不要指望别人会对你‘一视同仁’。你太‘客气’,反而叫人觉得‘伪’。”
一味骄矜固然是叫人侧目,身段放得太低竟也是错。
他慢慢吁了口气,这世界比他想得还要复杂许多。
待虞绍珩回到栖霞,却是一家人各有安排,父亲被请去给伤残军人联谊会致辞,母亲和妹妹出门看戏,连小弟也去了同学家的派对——在家里吃饭的居然只有他自己,突然的闲暇让他有些兴味索然,想了一想,还是去了暗房。
许久没拍什么新照片了,他一边想着下次有雪的时候,到哪里去拍雪景,一边拧开了暗房的门。
黑暗会让人恐惧,但也能让人放松——只要你相信,自己是这个空间的主人。
幽暗的灯光,映出工作台上孤零零地夹着一张照片:蓬勃稠密的紫薇花下,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孩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树。
他站在照片前默默看了一阵,照片里的轻盈秀美和上午医院里的凄然憔悴,渐渐合在了一处。许兰荪这件事,他已经尽量用最平静的方式去解决,真正受到伤害的也许就只有许老夫人和苏眉了。
他想起早上父亲的话和许老夫人那个不近情理的耳光,父亲能想到把这件事往苏眉身上栽几分,别人自然也会这么想。许老夫人还可以迁怒苏眉,那苏眉呢?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对不想干的人有过多同情,他并不亏欠她什么。如果让别人来做这件事,说不定许兰荪死得更难堪。
他把目光从那照片上移开,一眼瞥见靠墙放着的监听设备,猛然想起,自己倒把这件事给忘了。今天苏眉必然是住在匡家,许宅空着, 他应该叫人去拆了那些东西。
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心中自省着走过去,顺手拧开了机器——
许家有人?
虞绍珩一惊,这个时候许家怎么会有人呢?
他把音量调大,戴上耳机,凝神细听。
里头有人走动,步子很轻,还有翻阅纸张书册的声音。
有人在许家找东西?
他整个人都猛地紧张起来,是扶桑人吗?他太大意了,许兰荪和凛子,一个突然病故,一个消失不见,扶桑人必然会有所动作。他们去许家找什么?他现在该叫人过去吗?
虞绍珩飞快地想着,不觉眉头已经皱紧了,那边的声音倒不紧不慢,十分从容。就在他决定即刻动身去东郊的时候,耳机里忽然传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他之前监听了许宅多日,这声音他是知道的——许家厨房的水烧开了,接着,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他双肩向下一沉,手指释然地摸了摸眉毛,不由笑出了声,去找东西的人再放松也不至于在别人家里烧水喝。
这该是许家的人在收拾许兰荪的东西,不过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难道是苏眉?
他抱臂听着,有倒水的声音,有杯盏轻磕的声音,这是在冲茶了。
接下来静了片刻,耳机里蓦地传来一声压抑地啜泣,那啜泣越来越急,像是湍急的溪流不断奔涌,终于在断崖处冲下山谷,抛出一段飞珠溅玉的瀑布。
是苏眉,而且,她在哭。
她哭得很恸,很大声,他从来没听人这么哭过。
他上午见到她的时候,她也哭了,可是她流泪的时候很安静,仿佛只要她背过脸去,别人就不会听到任何抽泣声。
可是她现在的哭法,就像被丢在街上的小孩子,不管不顾的撕心裂肺。
而且,她这样哭,居然没有来人劝她。
他都手指抵在唇上,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竟隐隐有些不满。出了这样大的事,许家居然也没有人陪着她?
10、孤鸾(三)
苏眉在手袋里翻找钥匙,指尖抖抖索索捉了几次,才握到那一簇凉硬的金属条片。固着在墙头的残雪于夜色中闪动着幽蓝的碎光,从雪中攀援出的枯细藤蔓一动不动地贴在墙檐上,零落蜷曲的枯叶如同几块皴黑的伤疤。熟悉的厅堂忽然变得陌生而空荡,不过隔了一日,眼前的一桌一几却都像罩了一层霜膜。
灰蒙蒙的一团钝痛从胸腔里升腾上来,渐渐塞住了她的呼吸。她慌忙走到书案前,捧起茶壶到处一杯隔夜的浊茶,一口气灌下去,苦凉的液体冲到胃里,麻木了呼之欲出的痛楚。
她要做点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
书案上的一摞文稿她才誊了一半,边上搁着许兰荪近日在看的书,里头错落插着三五枚书签,半露出赭红藤黄的绳结。苏眉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依次划过薄厚不一的书籍,只一夜,一切都变了。她一样一样漫无目的地归置着书桌上的物件,身子是轻飘的,思绪也是轻飘的,仿佛弄丢了尸骸的游魂,只在胸腔里存着口气: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像平日一样烧水冲茶,热腾腾的水气蒸在脸上,把她的懵然热得一醒:条盘里放着两只茶盏,她便也斟出了两杯茶。
两杯。
暖香的茶汤在灯下漾漾融黄,她摩挲着温热渐烫的瓷杯,紧紧抿住的唇瓣失控地抽搐起来,泪水夺眶随着一声哀哭汹涌地倾下了下来。
她伏在桌案上,覆着绒毛的衣袖不多时便浸透了,她昨天接了匡夫人的电话,又跟着舅母去到医院,一径想得都是不能慌,不能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旁人越是把她当孩子,她越不能耽误事情,失了分寸,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年过生日,舅舅送了个会飘雪花的玻璃球给她,她从盒子里拆出来,宝贝一样捧在手里,要拿去给母亲看,谁知刚要出门,迎面就被她哥哥撞上,跌在地下摔得稀烂,里头的小房子小花园小鹿小狗小雪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