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看到张歆和孩子,似乎满意了,不再抗拒,笑嘻嘻地任由丫头拉走,不时回头。
山地女孩提醒张歆,她到了前世无缘的台湾。然而,此时的台湾还未怎么开发,青山绿水,与闽南多数地方也没什么区别。张歆没有游玩探奇的兴致,倒是想起了董氏。
她没有故意打听,时间久了,慢慢对程启家中旧事也有了些了解。下船之前,程启匆忙解释了一下他父亲在台湾的家庭情况,提到这边执掌后院的江氏是家主在台湾的当家如夫人的堂妹,生了一子二女。张歆也是经历过妻妾斗争的,自能从江氏的话语中感觉到那份醋意,对程启老爹的一丝好感,立刻消散,原本怀有的对董氏的一分不满,也淡了。
大约程四老爷还是很重视长子的,虽只暂住两天,江氏仍是给他们母子预备了簇新的被褥毛巾,周全的用品。
江氏正在问张歆想吃点什么,走进来一个丫头,报告说:“大宅那边来人,三夫人想请张奶奶过去用顿便饭。”
程家有点身份的老爷,正室夫人都在泉州,这位三夫人必定不是程启正经婶娘,而是家主的第三房老婆。就算程家高门大户,她只是个小小寡妇,经历过扬州那些时日,张歆再也不想与姨娘们纠缠,淡淡地回绝:“多谢三夫人美意。只是孩子受了惊吓,离不开我,我担惊受怕这些天,也没能睡好,眼下事情解决,只想倒头睡个几天,陪陪孩子。”
江氏还想再劝。张歆以手捂嘴,悄悄打了个呵欠,歉声道:“失礼。实在是倦极了。”
江氏无法,心里却怪张歆不识抬举,转回去向四老爷抱怨。
程启已同父亲说明经过,也提到李元川的身世,担心父亲对张歆产生怀疑或成见,隐去了她的话语行为,只说听她仆妇说到李家旧事,有些疑心,到熊本帮见了面才知道的。父子两个一致决定不声张此事。
程家与李家有生意,没必要与李家为难。再说李元川身世不幸,本身并无恶性,对倭寇也有些钳制作用,对海上和平还有贡献。四老爷认为,李元川几面为难,程启既与他已有交情,确定他为人不错,还可以加强合作,通过李元川扩大东瀛贸易,只是要做得隐蔽些,万一有问题好撇清。
撇开李元川对张歆的用心,程启对他这个人没什么意见,认真考虑与其扩大合作的可能。
父子两个都没把程启擅自调用炮船的事放在心上。等家主回来,四老爷替儿子认个罪,道个歉,就是了。二三十年的老帐算下来,他们家和家主之间,还真说不清谁欠谁的多。
见程启在座,江氏不敢多话,只说张歆拒绝了大宅相请。父子两个一听,都皱起眉头。
“非亲非故的,路过,暂住两天,实用不着这么客套。倒是你,这点小事,何苦报给大宅知道?”四老爷口气淡淡的。
江氏心里一突,忙说:“不是我告诉姐姐,姐姐应是从码头得到的消息。”这边日子清静,人少,平日里没什么事。家主又关注程启。听说程启为了帮合伙做酒楼生意的寡妇救儿子,冒犯家规,私自调走一艘炮船,凭借女人的直觉,知道这寡妇对程启非同寻常,她们就起了拉拢之意。一个寡妇,总不可能娶进来做正妻,抬进门是妾,放在外面是外室,到头来还不是同她们一样?摆什么架子呢?!
程启听出她的不满,察觉她的想法,心头一惊,吓出一身冷汗,跳起来就往外冲。
四老爷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我糊涂,没把话说明白。”程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他不敢直说关键词,只说“照顾”她和孩子,她要是以为——还不恨死他?
张歆确实很累很困,很想大睡一觉,可毕竟不是在自家,大白天的关门睡觉,不大好。小强在船上睡了一觉,养了点精神,睡不着,不象往日活泼,懒懒地赖在妈妈怀里,也不老实,一会儿碰碰脸,一会儿蹭蹭鼻子。
张歆索性打开窗,移了张太师椅到窗前,抱着小强坐进去,听雨打芭蕉,看檐下的水嘀嗒落下。
江氏派了一个婆子一个丫头过来伺候,送过热水茶点,就被张歆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了。
张歆正在教小强辨认雨落到不同表面发出的各种声音,以及其中夹着的虫鸣蛙叫,就听见砰地一声,院门被推开,程启落汤鸡一般出现在他们眼前。
张歆一惊,不由站起来。什么事能让他惊慌成这样?
“阿歆,我再不纳妾的。我想娶你,明媒正娶地娶你。除了你,我不要其他女人。”隔着半个小天井,程启热切地望住她,急急地宣言。
“。”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被同一人告白,明明白白地提出了嫁娶,张歆不知如何回应,震惊之余,一股小小的暖流在心底流淌,嘴巴下意识地问出揣测了有一阵子的问题:“男人呢?”
“男人?”程启糊涂了:“我要男人做什么?”
“呃,干活啊。”原来是自己想岔了,那只好再往岔里打。
程启果然被引到他处,忙说:“阿歆,我娶你,不是为了把你留住。酒楼,你喜欢,就做下去,不喜欢,就收了。二十年前,我娘就替我们分了家了,我养得起老婆孩子,你不要担心。”
张歆呆呆地瞪着他,转了半天脑筋,还是只有那句:“你,让我想想。”
程启把心里话吐了个明白,轻松不少,答的也还是那句:“你慢慢想,慢慢想。”
张歆发呆的功夫,小强已经下地,翻出门槛,向程启跑过去:“爹,我也淋雨,淋雨好玩。”
程启慌的一把抱起,塞回屋里:“淋雨不好玩,小心病了,要吃苦苦的药。”
小强不服气:“爹为什么淋雨?”
“爹,呃,我有话急着要告诉你娘。”
“告诉完没有?”
“讲完了。”
“爹陪我玩。”
“小强别闹!先让你爹——”
程启两眼唰地放光,嘴唇哆嗦起来:“阿歆,你——”
“我口误。小强,叔叔身上湿了,捂着会生病。你先让他回去换身衣裳。”
小强被劫持的五天后,张歆带着小强回到家中。
陈林氏喜极而泣,抱着小强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一遍遍地问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难受,有没有饿,有没有疼。
小强有点排斥她的怀抱,不过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只是不开口,光摇头,一只手紧紧拉住张歆,明显是怕阿婆再把他从妈妈身边带走。
陈林氏看的心酸内疚,擦擦眼泪,把孩子塞进张歆怀里:“妹,孩子受了惊。往后几天,你多陪陪他,旁的事都先放放。”
晚些时候,程秀来了,除了看望张歆和小强,还带来董氏的慰问,让张歆安心在家休养,照顾孩子,不必管酒楼的事。这段时间,酒楼的生意,范家的喜事,她亲自过问。
不管董氏出于什么考虑,做出这个决定,张歆都当做善意,接受并感激。
这一场变故,表面上,小强没有受到伤害,可心里仍然留下了阴影。他不相信阿婆,也不相信阿福了,不肯出门玩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看见妈妈。张歆需要脱身一下,就得让小羊陪着他。张歆走开稍稍久一点,小强就会要求姐姐带他去找妈妈。那点时间基本只够张歆完成一些私人事务。
更糟糕的是,小强的恐慌影响了小羊,勾浓了她心底被张歆努力淡化的伤痛。
张歆关在房内洗澡,倦极,不小心睡了过去,被大姆拍门叫醒,出去就看见姐弟俩个抱成一团,缩在门边,满眼害怕。张歆的心揪疼了。
生意,打算,都可以暂时放下,她的时间首先要用来陪伴孩子,重新建立他们的安全感。
隔了几天,张歆才知晓董氏叫她留在家里的缘故。
小强被劫,张歆求救于程启,二人匆匆出海。因着福寿阁的名气,这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被有心人利用,将两人关系渲染得暧昧迷离。那炮船上两个水手,在他们前脚回到泉州,与人说起他二人及小强相处的情形,俨然两口子带一个宝贝儿子。
张歆在码头就与程启分手。程启抱了小强下船。程六早带了马车在港口等候。程启站了一会儿,目送马车远去。他们自觉行止大方,心底磊落,落进存了偏见的眼中,就有了很多臆测,恶意的推断。
流言传开。猜他二人日久生情,暗地里已成一双,还算好的。竟有人说张歆早就认得程启,勾搭成奸,谋害亲夫,来泉州投奔奸 夫,因张歆身份进不得程家大门,才假意弄出一个合伙生意。还有没见过小强的,一口咬定小强就是那孽种,要不然,程启怎会那么上心出力?
陈林氏等人很怕张歆听说这些,会崩溃,没想到她呆了一呆,笑着摇摇头,说了句:“别担心,我没事。”就真似一点没放在心上。
面对流言,张歆一句也不解释,压根不去辟谣。都说人心不古,此时人心普遍的恶意比之媒体发达年代的人们,差得老远。之所以有杀伤力,在于此时的制度,和人们对名誉和清白誓死捍卫的重视。张歆没有以死明志的想法。没影的事,不可能用来定她的罪。漏出一两句,成了马脚,引出真情,更加糟糕。她准备让时间去消化这些留言。
程启可想不到她有这么强的承受能力,又急又恨又怕。流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根本是要置阿歆于死地!
阿歆回来泉州时间不长,接触的人不多,也没听说与什么人结下仇怨,是谁这样害她?还是,为了对付他?他又跟谁结了仇了?碍了谁的事了?
一桩桩一件件想过来,程启想到了客如归,想到了朱家,咬牙跺脚:“逼人太甚!说不得,只好愧对岳父临终请求了。”
111行动
程启找到朱二的叔叔,朱家活着的唯一对当年旧事知情的长辈:“朱二欺人太甚!他总以为我欠了朱家多少,看来,我只好与人说说朱氏梁氏当初是怎么被我克死的了。”
对方赔笑说:“贤侄,朱二是个浑人,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我老头子看在眼里,你岳父在天之灵也必领情。朱二胡闹,丢得是朱家脸面,我并没少说他,可你看他那人,是个听劝的么?这回,他又怎么惹着你了?你且说来,我与你分解分解。”
程启不是傻子,哪会自己去翻炒谣言?见朱家连长辈都这般无赖,心中恼火,也惋惜——朱家快完了!可怜岳父一辈子心血!
朱家人这般嘴脸,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本来就是走个过场,撂个话,转头就去找朱二亲嫂子王氏的弟弟。
王氏乃是闽王后裔,家族在福州根基颇厚。她伯父与范老爷有些交情,这回也收到范家请柬,自己没来,让王氏的亲弟送了礼物来,并探望寡居的姐姐。
曲里拐弯地,都认识。程启请他传句话给王氏:“朱二再三欺我。朱家长辈推诿,不加管教。还请大嫂给个态度。”
王氏听后,略微沉吟,吩咐弟弟:“你立刻遣人回家,告诉大哥,那个人那件事,到该用起来的时候了。动作快些!”
王氏弟弟不知就里,却也明白涉及朱家秘辛,姐姐要对付不是东西的朱二,也不多问,转头回去分派。
这边王氏被勾起前情,呆坐许久,心中又是怨愤,又是凄苦,又是羡慕。
她一直防着朱二对她母子不利,早在他身边安了耳目,对朱二和客如归的事,不说了如指掌,该知道的都知道,自然明白朱二激怒程启的缘故。程启看着公爹的情面,念着与小姑少年夫妻的情义,对朱二这些年的恶形恶状都忍了让了,这回却因牵扯上那个张氏,一并发作起来。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若不出手,只怕程启真会拼上自家脸面,揭破当年事,再动用程家力量,毁了朱家。闹将起来,程启固然丢脸,她丈夫名声坏透,两个儿子以后如何做人?她的儿子才是朱家嫡长的继承人,眼看能支撑门户了,她又怎能让朱家毁在朱二手中?
程启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那个张氏倒是有福气!说起来,这份福气,原本是小姑的,只怪她自己看不清,听了婆婆的鼓动,为了与自己婆婆对抗,把陪房的珍珠给程启做妾,到头来,坏了自己性命,搭上肚里孩子,还陪上自家父兄。
珍珠原本是婆婆身边的丫头,会成为小姑的陪嫁,也有王氏的功劳。珍珠生得好,出身低,志气却大,很会在主人面前小意殷勤,见到朱大朱二更是有意无意总要送几个眼风,勾得兄弟两个心猿意马。普通一个美貌丫头,就让丈夫收进房里,也不算什么,可这珍珠——王氏无意中见识过她的狠和毒,绝不肯留她在家。
朱程有亲,通家之好。朱父从小看重程启。婚事也是朱父先提议的。董氏看着这个儿媳长大,也很满意。朱母满意女婿老实,却嫌亲家太厉害,抓紧时间向女儿传授御夫之道,与婆母抗衡。
一开始,小夫妻感情还好,却不知为什么才一个月,朱氏就让程启纳了珍珠,那以后就面和心不和起来。王氏猜想都是珍珠搞的鬼。
朱氏验出身孕。程四老爷旧疾发作,病倒,不能再跑船。程启带了船队出海,新手没经验,很是遇到一些麻烦,返航又遇上海盗,连人带船被扣下,迟迟回不来。
珍珠本是个水性杨花的,尝过个中滋味,哪还肯守空房?就开始勾搭常去程家探望妹子的朱大。
朱大最疼这个妹妹,与程启关系也好,担心在海上的程启,也不放心第一次怀孕,担惊受怕的妹妹,隔些日子就过去看看,也是奉了父亲的意思,看程家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那阵子,两亲家关系很好。
朱大本不是个糊涂人,却还是没逃过珍珠的手段。程家众人,自顾不暇,没人把珍珠当回事,也没人留意到舅爷登门频繁了些。然而,纸包不住火,撞破他们的居然是朱氏。
关系丈夫和大哥的名声,朱氏没有声张。朱大羞愧不已,回家就病倒了,心病大于身病。
朱氏虽然瞒下实情,没大闹,却也不肯饶过珍珠,可她一个娇养的深闺女子,如何是珍珠的对手?反被珍珠制造事故重伤,流产而亡。长媳死得蹊跷,董氏为了向朱家交待也要查个清楚。朱氏另一个陪嫁丫头珊瑚,早先没有实据不敢说,被董氏问到,全说了。
朱父本想给女儿讨个公道,拉出的却是儿子的丑事,反要求程家帮忙遮掩隐瞒,回家把还病着的朱大拖下床,狠打了一顿。朱大痛愧交加,听到妹子死亡的原因,吐出两口血,昏死过去
董氏对外称珍珠病重,却把这个祸水悄悄送回了朱家。害死女儿,最器重的长子也被她害去半条命,朱母视珍珠如仇寇,看也不看,就让心腹大刑伺候。
珍珠被活活打死,才有人发现她□出血。原来竟也是有了身孕。显然不是程启的。
朱大好容易醒过来,听说这个,又晕过去,经过朱父一番痛心疾首的教导,挺过了这几番打击,终究也没真好起来,在病榻上拖了一年多,还是死了解脱。
王氏也曾问过自己,早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是不是还不如早早让朱大得了珍珠?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当初没做错,那样奸诈狠毒的女人,除不掉,只好送走,否则,送命的就是她和她的孩子。
关系两家脸面,两边长子的名声,两边父母都没声张,设法遮掩了过去,原来密切的往来却冷淡了。
董氏为程启谋再娶,被人问到前面一妻一妾死亡,与岳家关系冷淡的原因,言语不祥,被怀疑程启“克妻”。朱父心怀愧疚,想把庶出的小女儿嫁过去,被程家拒绝。那以后,两边就只剩一年一次的新年走礼。
朱大死时,王氏的两个孩子还小,朱父在连番打击下,也病倒了,朱家落到朱二手中。
朱二原本看着也不算坏,不过朱父知道这个儿子的斤两和德性,临终找来程启,请求他包涵照应朱二。
朱二没什么能耐,心气却高,耳朵又软,听信人言,跑到福州参合一桩生意,惹出麻烦,是王氏的娘家出面帮着解决了。
然而,朱二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下一次,要求王氏娘家入股他的所谓大生意,遭劝阻拒绝,就出怨言,等到吃了大亏,反怪王氏娘家不帮忙。朱母愚昧不清,也跟着责怪王氏。
王氏心寒透了,关起门,专心管教孩子,所有的心机都用来保护两个儿子的利益。两个儿子很争气,用功,书读得很好,有望出人头地。她不能让丈夫做下的丑事,断送儿子的前程。朱二这些年来霸住朱家产业,也是时候交出来了。
程七少恭恭敬敬地向董氏行过礼,赔笑问道:“四婶唤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是程家现任家主第七个儿子。生母活着时最受宠,死后还被家主怀念着,留下的这点骨血也最得家主疼爱。虽是庶出,打小挂在正室名下,当作嫡子抚养,却又长期在台湾父亲身边生活。十六岁上,懂点事了,嫌台湾那边太清静,打着读书会友的旗号,回到热闹的泉州来。书不知读得如何,狐朋狗友交了不少。
他和四叔很熟,知道四叔疼爱他,对这个据说冷心冷肺的婶娘,却着实敬畏,不敢亲近。
董氏笑着打量他一番:“照说你娘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克扣你月钱,难道是你三娘不再贴补你了?钱不够花,怎不跟长辈开口?巴巴地要认兄弟,认姨母,也不怕人笑话!传到你爹耳中,成什么样?”
程七少时不常同一帮大家公子到福寿阁来,与阿兴熟了,也不管阿兴愿不愿意,几杯酒下肚,经常拉着阿兴称兄道弟的。上回,半撺掇半逼迫地,叫阿兴参加了他们的打赌,结果,阿兴在输的一方,必须凑份子请客。
程七少爱闹,心眼倒不坏,知道阿兴拿不出那份钱,还寻摸着怎么帮他垫上。再见面,阿兴痛痛快快把自己的份子凑上了,说是他小姨听说替他出了。
程七少听说了张歆不少事,心里挺仰慕这个女子,一直想要见见,借着机会,闹着说要跟阿兴结拜兄弟,也得个大方的好小姨。
福寿阁跑堂服务的,除了阿兴一个,都是董氏派过去的人。程七少在福寿阁的胡闹,自然传进董氏耳中,因而有了今天这番接见。
程七少难得老实地回话:“侄儿原是开玩笑,如今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
不意他这般乖巧,董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方才说道:“你如今大了,多交些朋友也是应该。人情来往,少不得要有应酬。程家家主嫡子,太精打细算,怕要被人说嘴。你娘那边,我没法帮你说话,这样吧,我每月给你三十两,不过不是实钱,是让你在福寿阁挂账,我替你抹平。别怪婶娘不给你真银子。万一因你手上银子多,惹出事端,我没法同你爹交待。在我这福寿阁,料想你爹不会怪罪。”
程七少大喜过望,磕头作揖地称谢。朋友来往,有来有往,他在福寿阁请别个,别个还请他可到旁处去,他的活动范围并没受限制。福寿阁是泉州城里唯一被官吏商贾清流平民普遍接受喜爱的酒楼,走温馨清雅路线的正经交际场合,经常能遇见本地名流名人。能在福寿阁签单挂账的都是有身份有名望的。董氏这三十两,不但实惠,还抬了他脸面。
董氏瞧他活泛机灵,倒也有些喜欢,就提点了几句:“你亲娘,我见过几回,运道差了点,却是极聪明极要强的。你是她生的,论聪颖和悟性当不差,只可惜没人真心替你打算,认真教导你。你如今大了,多认得些朋友,对将来也有好处。只是,还要睁大眼睛,看清对方心性,结交些真朋友才好。除了交友,修身养性,也要下功夫才是。”
程七少愣了一下,感动莫名,扑通跪下,涕泪交加地磕头:“侄儿长这么大,叫过那么多位母亲,还从没有人对侄儿说过这般金玉之言。求四婶莫嫌侄儿顽劣鲁钝,以后瞧见侄儿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直接打骂出来,就当怜惜侄儿自小没亲娘了。”
还真被穗娘料着,丁家请了位有点头脸的朋友到张歆家,说合阿玉的亲事。他们打听了,阿玉家里离得远,跑一趟不容易,这边住的外祖母和小姨却是能做大半主的,就想先探探口风,有个七八分准了,再遣媒人过去提亲。
陈林氏等人因为那些流言,心情都很不好。丁家在这时候,无芥蒂地上门提亲事,现就让她们生出几分好感,再看两个孩子,也般配,心下都是许了。一向温婉顺从的阿玉出乎意料地提出要当面问丁家后生几个问题。
小门户没那么多规矩,何况他两个早见过,也算自己相看过的。
见了面,两人都有些拘谨不好意思。词不达意低问答几句,阿玉把话头引向正题:“外面有些说法,你也听说过吧?你和你爹,心里真的不介意我小姨的事?”
“听说过。我和我爹都觉得不会是真的,你小姨不是那种人。捕风捉影的事,一阵就过去了。你们别放在心上。”
“嗯,”阿玉露出笑容:“倘若,我是说万一,小姨真的改嫁,你和你爹也不介意么?”阿玉不敢说出来,心里还真挺想程大爷变成小姨夫。小姨一个人,太辛苦了!等到表弟表妹成亲,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的,也可怜。
小丁挠了挠头:“徐三爹没对你们说么?我娘就是嫁过两回的。我家的药铺原是我外祖父开起来的。我舅舅夭折。我娘招婿入赘,没几年又死了丈夫孩子。我爹原是外祖父的学徒,后来娶了我娘,说好我哥随外祖父姓,我随父姓。我哥娶了嫂子,生了个女儿。我哥死后,嫂子改嫁。那家人不错,嫂子怕我和我爹两个大男人带不了侄女,就把她接过去了。我爹说,等我有了儿子,第一个还要随我娘姓,承继外祖父家香火,第二个才姓丁。呃,我家里这样,你嫌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