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大士慈悲为怀,或许能渡我。”天后垂着头笑了笑,低声说,“长久以来,我不住地后悔,倘如从始至终都在观音大士座下,不出紫竹林,我这一世该有多安宁。”
西王母的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你每日诵经念佛,深居简出,难道还不够安宁么?”
“心底的安宁却强求不得。”天后蓦然回首,望着殿中央孤零零的影子,酸涩一笑,“玉衡,你过来。”
玉衡失魂落魄,步伐凌乱。他极力让自己维持表面的冷静,在西王母面前毕恭毕敬拜了下去。天后的手颤抖着,握住了玉衡的手臂,“我不知道你如何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原以为可以瞒过,想着瞒住你更好,你便不会如我和你父亲一样痛苦。”
玉衡的额头磕在冰凉的地上,始终没抬起来,鼻音浓重说着:“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孤绝地活着,难道这样的痛苦更轻么?”
天后哽噎了,轻轻抚着玉衡的背脊,“我从未想过会伤害你,只想你平安而已。”
西王母神情平淡地望着他们,心下在忖度,那一场联姻声势浩大,堪称万年一喜。她最得意的事便是将莲七送上天后宝座,却不知内里的乾坤。西王母阖目叹道:“当初为何不说?我只当你属意斐清太子,便欢欢喜喜将你嫁了出去。”
“我不知斐清当时用了什么方法令我浑浑噩噩,直到生下梵心之后我才清醒过来,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如今你有何打算?玉衡与若荪乃兄妹不伦,况且斐清怎么会容忍你和珠华的孩子来继承帝位?”
“但她腹中的孩儿是无辜的,就让这个秘密封存下去,永远不让外人得知。”
西王母望着跪倒在地纹丝不动的玉衡,叹道:“这孽缘何时才会终了。”
天后扶起玉衡,牢牢握住他的手,抬头对西王母说:“我就让若荪躲在昆仑将孩子生下来,回天界之后继续当她的天孙,与玉衡再无瓜葛。求王母娘娘成全。”
玉衡猛地站起来,毅然回绝道:“难道要让这个孩子重蹈我们的覆辙?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父母是谁,我不要他过这样的日子!”
天后悄然攥住他冰凉的手,轻声道:“玉衡,这是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
“我要和她在一起,即便是被贬为凡人,也要活得堂堂正正。”
西王母侧目睨着傲然挺立在殿中央的玉衡,嘴角扯出一弯诡异的弧度。“你也算我瑶池的人,本座向来护短,你便自己看着办,今后天庭的事我一概不管。”西王母说罢,从宝座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瑶池出来,一切光华被抛在了身后,面前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却只能朝着那黑暗里去。玉衡明知天后远远跟着他,但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在进了莲华宫之后留了一扇门没有关。
天后静静伫立在门前,望着庭内的满池莲花和池边那孤清的身影许久,于是什么劝诫的话也不想说了,她明白这花开得有多艰难,就让它开罢,即便将来败了,也算曾经美丽过。正欲离去,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唤道:“玉衡,你师父瞒着你这么多年是用心良苦,他不曾亏欠你,别怨他。”
玉衡莫名地笑了笑,宽袖下的拳头攥得铁紧,头也不回道:“天后娘娘好走,恕不远送。”
天后无奈叹了声,转身时一挥素手,将那扇门缓缓合上。玉衡这才转身,看着密闭的门、空落落的院子,踉跄了几步眼看要跌进池里去。一阵轻风卷着莲香扑过来,稳稳托住了他的后背。待他定睛一看,风中是若荪半隐半现的脸庞。
“星君,你没事吧?”若荪关切问道,小心翼翼查探他的脸色。
玉衡摇摇头,牵着她一步步往殿里走去,笑着说:“我原来想去捉一只鹿来给你补血,不知不觉竟闯进瑶池去了。”
若荪问:“你在瑶池遇见天后娘娘了?”
玉衡想想,点头说:“算是吧。”
“你们既已相认,何必如此生分。”
“怎能相认?她是天后,我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若荪怔了怔,低声说:“可能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如同我这样。”
玉衡当即握紧了若荪的手,信誓旦旦:“我不会让你承担这样的苦衷。这个孩子要堂堂正正地活,要给他我们都不曾得到的宠爱,和一个完整的家。”
若荪觉得心在颤抖,那莫名的恐惧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明明望着面前的玉衡,脑子里却总有另一个影子扰得她心神不宁。她恍惚垂眸,望着手心的金砂,戚然道:“可…天帝不会允许我们成亲。”
“我们在纤云宫已经成亲了,本来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别担心,一切有我。”玉衡笑起来,眼底有不容置疑的决意。可若荪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望着水中的倒影,一个怡然自乐,一个羞愧难当。不忍再看,她闭上眼,嗫声道:“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等我忘了他。”
“我陪你等。”
白莲在风中摇曳,碧绿的莲叶随波而动,好似欢快地跳起舞来。几条银色的鱼跃出水面,又一头扎下去,溅起小小的水花。莲华宫是这样的热闹,他竟从来不知道。
天帝派人重建纤云宫,工程巨大颇费时日,若荪便暂且住在西殿,与沉锦相伴。时不时听见青宫里的仙姑们议论往事,都是关于梵心和恬墨。每回若荪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生怕错过了什么细枝末节。
“从前他们老在这桥上约会,都不避讳。”
“还记得那一回,一朵琼花落在恬墨肩头,梵心殿下拾起来别在他发髻上,别提多可笑了。”
“只是谁能想到恬墨上仙竟然是天魔…”
“梵心殿下真是痴情,竟这样追随他而去了。”
仙姑们有时咯咯地笑着,有时唉声叹息。
若荪倚在一株树后面,仰头望着开满枝头的繁花,风偶尔吹起她的头纱,她便伸手攥住,生怕被不远处的仙姑们看见了。她这样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偷听着恬墨与梵心的过往,扰得一颗心忐忑不安。恬墨的那些过去到底是分不清真假,连梵心都未必清楚,何况外人。
仙姑们说说笑笑渐行渐远,若荪还躲在树后发愣。直到胖墩墩的玉郎驾着云到她面前大喊了几声,才把她的魂儿给喊回来。玉郎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我说,挺着大肚子不好好呆着,怎么在这里吹风?”
若荪定了定神,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说:“他在里面呆着怪闷的,我便带着他出来透透气。”
玉郎嘀咕道:“赶紧生出来就不闷了。”他着实想看一看这孩子长得像谁。当初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无异于尝了一个晴天霹雳,险些晕过去。怎么也不愿相信若荪竟然怀了玉衡的孩子,尽管恬墨是个魔、尽管他已经没了,但领仙玉郎坚信不疑,恬墨和若荪是天生一对。他就这样坚信不疑了两千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简直可歌可泣。不过当事人不领情,一次次击破他的希望。到如今,他也只能祈祷着若荪糊涂了一场,记错了孩子的爹。
若荪见他忽而皱眉忽而奸笑,便知他脑子里没好事,于是打断他问:“上神,你那位魔界的朋友可消息?”
玉郎晃了晃脑袋,“他是我唯一的知己,却奔了魔界去,一别数万年,从不敢联络,若是被发现,我这官儿也当不得了。这回为了你我豁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能否收到我的信。”
若荪长长吐了口气,眼里的光华一点一点暗下去,“几个月了,若收到了早该回信。”
“我的纸鹤出去了五只,四只都被梵心逮住烧了,剩下一只回来报信。她这是在警告我…”玉郎惋惜地摇摇头,“她已经不是昔日的梵心了。”
若荪突然觉得心底一抽,手上的镯子又剧烈地颤了起来,开始发出微弱的紫光。她慌忙将手藏进袖中,道:“上神,我得回去了。”这样扔下一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领仙玉郎莫名其妙地望天,若荪自从怀孕之后,举止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消失,还频频在莲华宫留宿。他心头那个恨啊,却又真的恨不起谁来。
第八章 忘川彼岸-5
强烈的阳光透过竹帘子的缝隙漏在榻上,一道明一道暗。若荪从昏迷中醒来,模模糊糊看见房中忙碌的身影,呻吟着问了一声:“我怎么了?”
玉衡回头看了她一眼,手里拎着药壶往玉碗中滗出浓黑的药汁,一面说:“我又去找你师父要了几包药。如今胎儿越长越大,你无法掩饰体内的魔性,这些天不要再出门了,呆在这里很安全。”
若荪吃力地支起身子,拧着眉头回想了许久,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了莲华宫,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果然是魔性太深,也不知这孩子生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祸害。若荪从玉衡手里接过药碗,瞥见他衣袖上的斑斑血迹,心头一惊,“我又吸了你的血?”
玉衡淡淡一笑,眉间的那点金砂配着白玉般的面孔,温柔雅致,“无妨。”
怎能无妨?他颈上、肩上、臂上都是累累的伤疤,若是普通的伤口,可以不治而愈,这却是魔性的伤害,长久消不去。若荪如鲠在喉,将苦苦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后跳下了榻,往殿后冲去。玉衡来不及阻挡,便尾随她而去。
后园里一片狼藉,只剩了几具被吸干了血的鹿的尸首。
若荪僵住了,宛如浸在天河水中浑身冰凉。这些天惨死在她手里的鹿又何止这几只,玉衡都瞒着她。嗜血的魔性这样可怕,她越发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若荪,别担心,我会处理。”
“玉衡,我不想再这样。”若荪低下头,沉声道,“我受不了这样的痛苦,疯魔的时候完全迷失了自己,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或许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这孩子是孽障,我不要他了。”
玉衡轻轻“嘘”了声,用手捂住她的唇,“别这样说,孩子会听见。”
“我真是傻,他是魔,怎么会有真心,不过一直在利用我罢了。我这样傻傻地为他生孩子,将天魔之子留在天界,后患无穷,仍然是被他利用…”若荪面无表情说着,突然扑进玉衡怀里哭了起来。
玉衡没料到一向隐忍的若荪会这样直接地说出埋在心里的话,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犹豫了一下,张开双臂抱紧了若荪,劝慰道:“孩子是无辜的,只要封印他的法力,谁也无法知道他是魔。恬墨已经死了,若荪,他死了。”若荪没有回答,压抑的抽泣声像一把锯子横在他颈上,令他痛得麻木起来,连灵力都使不出来,只紧紧抱住她。
莲华宫外传来领仙玉郎欢喜的高呼声:“若荪!有消息了!他还活着!”
若荪猛地扭转头,惊愕的面容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珠。只见玉郎跃过高墙飞了进来,在云团上骨碌碌滚了几下,爬起来掸掸衣袍,笑容满面道:“我的老友回信来说墨墨安好,过几天他还要去凡间游玩,这下你可放心了。”
玉衡渐渐松开了双臂,忧郁地望了眼玉郎,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若荪脚下似生了根一般迈不开,难以置信瞪着空洞的双眼,喃喃问:“怎么可能?他还活着…”
玉郎乐呵呵捋着胡须道:“是啊是啊,他还要去凡间游玩,不如我们去找找他?”
若荪浑身无力瘫了下去,被玉衡及时搀住。玉衡焦急不已,对玉郎说:“她如今怎么能四处乱走,上神,若荪已经很累了,不要再刺激她。”
“咦?你这孩子真是,我都是为若荪好,她心里惦着谁我会不知么?即使她的肚子是你的,心也是墨墨的!”玉郎把头一扬,趾高气昂地朝玉衡命令道,“准备一下,日落时分我带她走。”
若荪在镜台前呆坐,玉衡替她擦拭脸庞,用冰凉的手指轻抚她哭红的眼,柔声问:“你真要去?”
若荪腹中一痛,是那孩儿狠狠踢了她一脚,将她踢醒。她拍了拍肚子,苦笑说:“不去看一眼,我怎么能相信他还活着。”
“即便活着又怎样,神魔不两立。”
“知道真相,我便死心了。”若荪转头望着落入云海的夕阳,天边没有云霞,已经数日不见云霞了,她这天孙当得一点不称职。
领仙玉郎在莲华宫外叫门了,玉衡搀着若荪起来,道:“我就不陪你去了。”
“嗯。”若荪冲他笑一笑,踩着云朵缓缓飘远。不敢回头,害怕见到那遗世独立的身影会不忍心、会愧疚难过。她此番只去求一个结果,或许很残酷,却算是解脱。
正是凡间的元宵节,被白雪覆盖的村庄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北方呼啸,掩不去人们的欢声笑语。即便是严冬,这里的风光山色秀丽如春。城镇里的庙会热闹非凡,一大片红艳艳的灯光中,好似冰雪都会消融。
若荪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行走,领仙玉郎跟在她身后嘀咕:“酆都是三界都管不着的地方,这会城里妖魔鬼怪什么都有,小心为上。”
若荪不经意抬头,瞥见半山腰的楼亭上有块匾额,刻着“鬼门关”三个大字。凡人都要来这里买一张阎罗王的路引,死了之后才可以超生。酆都里兜售路引的小贩满街满巷,可凡人无法辨真假,大都上当受骗,死了之后过不了鬼门关,便当了孤魂野鬼。
若荪臃肿而笨拙的身影在人群中分外引人注目,也不知周围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反正都要回头看上她一眼。偶尔碰上个好心的,会劝她快些离开酆都,以免招惹了脏东西对腹中的孩子不利。
若荪笑而不语,继续在繁华的庙会上寻找。
领仙玉郎趁人不注意,哧溜一下窜到树上,伸长脖子望了一圈,兴奋得手舞足蹈,“若荪,我找到他了!在那儿!”
若荪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了那张思之若狂的容颜,在街旁的花灯下,他的眼睛仍然灿若星辰,在万万人之中也能一眼就看见。而他身边的梵心娇俏可人,拎着一只灯笼像孩子一样傻笑着。他们原来就是天作之合。
若荪收回视线,微微倚着身后的树,腹部痉挛,叫她一下子清醒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知道了也就安心了。
玉郎一骨碌溜下来,扯着她的衣袖说:“我去引开梵心,剩下的你且自己看着办。”
方才还晴空万里,突然下了雪,乌云遮挡了清冷的圆月,只剩人间的灯火映着夜空。若荪站在树下纹丝不动,直直看着前方依稀在靠近的身影。玉郎用什么法子引开了梵心她不知,也无法去思考,只是呆呆地站在哪里。
他披着黑亮的熊皮大氅,笑着朝她走来。鹅毛般的雪落下来,他不在意,反而兴致很好。缭乱的花灯中,他似乎看见了什么,视线停留了一刹,眼波又灵动地转起来,在街旁的小摊前停下脚步,问:“这馍馍怎么卖?”
“一文钱两个,公子要大肉包子吗?刚出炉的!”
“不要不要,我就要馍馍。”
“好嘞!公子拿好!”
他接过烫手的大馒头,一面吹着气一面继续朝前走。
若荪用双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她还没想好要和他说什么,或许他看见她会先说点什么。她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走到他面前。
那一刻,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她的头纱却还在飘扬。喉咙很干,令她没有勇气发出半点声音,只是麻木地迎着他走去。
眼看就要撞上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中没有任何波澜,然后如路人一般与她擦身而过。如路人一般擦身而过。她预想了无数可能,想不到竟是这样,形同陌路。
若荪僵住了,无力的双手从腹部一点一点滑下。一片雪花落在入她衣领中,被体温迅速化开,雪水顺着她的锁骨往下淌,激得她浑身打颤。
他们之间,就这样吧。
玉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若荪那张惨白的脸大气不敢出,灰溜溜地跟着她回了天界。
若荪失魂落魄倚在窗边的榻上,也不点灯,黑暗中脸色麻木。玉郎杵在窗外瞅她,察觉出自己干了一件不是很好的事,懊恼得直跺脚,啐道:“我真看走了眼,小墨墨竟是个没良心的!”他是极想安慰若荪,可若荪对他不理不睬,他又不肯拉下脸去求玉衡,便只好悻悻离去。
玉衡一直在莲华宫等着,枯等了一夜,直到天明。寻至西殿,见庭内冷冷清清,门窗紧闭。他心头一紧,忙推门而入,见若荪裹着几层凌乱的锦缎蜷在矮榻一角,双臂抱住腹部,以一种寻求庇护的姿势将自己和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玉衡蹙起眉头,脑子里试想过许多种情形,最怕看到她受伤害,却又这样暗暗希冀着,只有伤得彻底,才能狠心忘掉罢。
若荪睡得很轻,好像根本就没睡着,背对着玉衡说了一句:“永远不要让他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玉衡应了,俯身去拥住她,“你安心睡罢,我就在这里。”
她蜷得更紧了,就像是昨夜的雪一直跟着她下到了天界,冰天雪地,没有丝毫温暖。
夜色深沉,冷月从云层中钻出来,银白的光映出青宫里一前一后两个追逐的影子。
沉锦慌乱地冲入屋内,将门闩插好,心有余悸地轻轻拍着自己的前胸。屋里亮着神荼灯,那光似乎比月色还冷。若荪正在给自己的真身浇水,头也不回说:“你躲了他好些日子了。”
沉锦苦笑道:“躲有何用,他法力无边,要把我囚禁起来轻而易举,只是他也顾及颜面罢了。”
若荪浇完了水,又回到机杼旁织云霞,说:“若实在不想在天界呆下去,让觅风带你走吧。”
沉锦喝了杯水,气喘吁吁道:“他放心不下你。要走,大家一起。”
“有何放心不下的。”若荪握住梭子的手顿了一下,“我和玉衡这样很好。”
“既然很好,你脸上怎么一点点笑容都没有。”沉锦猛地按住她的手,“别织了,隔壁已经堆了一屋子,够几年时间用的。你这样日日夜夜织下去会累垮的。”
“我是天孙,织作是我的职责。我要像我的母亲一样优秀,绝不能被外人看轻了。”
“可你身怀六甲,累着孩子就不好了。”
“他一天一天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把我变成吸血的怪物,他又可曾为我着想过?”机杼的声音忽然停了,若荪发出冷漠而怪异的笑,“还不知生下来会是什么样的怪胎。”
“若荪!”沉锦激动得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不能这样对待那个无辜的孩子。”
若荪狠狠丢下梭子,一语不发冲出了殿门,踏着云不知往何处飞走了。沉锦扶着门框探头看,空中已没了她的身影。
若荪去了酆都,那里是三界之中最杂乱的地方,一定有人知道,神和魔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怪物。未免被发现,她变作衣衫褴褛的乞丐,掩去了仙气,蹒跚地行走在酆都漆黑的街上。莹绿的鬼火在四处飘飘荡荡,有一群小鬼从地底下钻上来,熙熙攘攘赶去瞧什么热闹。
若荪便也跟去了,途中不停有妖鬼加入,队伍越来越壮大,浩浩荡荡往山上行进。走到半山腰,有一座高台,唤名孽障台。台上那衣着鲜亮的女子红唇一开一合,尖声说道:“七月初七子夜,是本座与天魔的大喜之日,将在酆都设宴,广邀各界宾客。大家若是愿意捧个场,便上来领喜帖,届时凭喜帖入席。”
周遭的妖魔鬼怪争先恐后涌了上去,若荪被挤倒了,无数鬼爪从她身上踩踏而过,她狼狈地趴在地上护住头,在沸腾的吵嚷中,只听见梵心刺耳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赛过夏日的蝉鸣。
恭贺和道喜的话语充盈在台子四周,无人注意到一个乞丐的呻吟。若荪艰难地爬起来,腹部传来抽搐的阵痛,腕上的镯子又剧烈地抖动起来。梵心就在前面,她不敢施展灵力压制魔性,生生忍住疼痛,逃命似地跑出了酆都。
拼了命地逃,逃开那些阴森而怪悚的笑声,逃开方才的所见所闻。然后渐渐被魔性侵蚀,迷失自己。凡人的血,她还没吸过。也不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她蹲在树上看着来往的人,仿佛隔着皮肉就嗅到了血腥味,诱得她蠢蠢欲动。她安静地等待一个时机,像豹子一样盯着自己的猎物。
一阵微醺的风拂过,几根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肩上。若荪出于本能地伸出魔爪,尖利的指甲刺入对方的身体。
玉衡闷哼一声,血液被抽离的速度叫他一时承受不住,他牢牢捉住若荪的手,艰难发出低弱的声音:“若荪!别伤凡人,不然你真的万劫不复了。”
若荪听不见,合上双眼尽情地享受这种残酷的快慰。
玉衡见情形似乎与往日不同,使出大量的灵力带着若荪飞上云端,寻到一间破庙。他们从天而降,砸破了屋顶,摔落在一堆废墟之中。
“师父,救救她…”废墟之中的玉衡发出微弱的呼救,接着昏了过去。
正在打坐的枯瘦僧人循声望去,正对上若荪一双通红的眸子。他微微愕然,手指间飞快变出一道符,一面念着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符贴在了若荪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