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臂揽住她,像从未有过嫌隙一样拥着我所珍爱的女子。
齐安在我身后高喊:“摆驾——章阳宫。”

章阳宫的草木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茂盛,从太液池上吹来的夜风在树丛花草中穿梭,发出沙沙的低吟。
我牵着丝绦的手走到窑炉边上,平整的青砖砌出一道拱形石门,能从门口看见窑炉深处。那里面暗无天日,乍看之下就像是墓穴。我头顶传来微微的刺痛,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
丝绦命人都在外面等候,从绿姝手里接过了风灯,兀自朝那石门里走进去。我紧跟了进去,听着窸窣的脚步惊起一串串回音,毛骨悚然。
她在我前面走,蓝色的衣裳被灯光一照,显得煞白。我正聚精会神看着脚下的路,前边的身影却突然顿住了,她就像无声的鬼魅回头看我,只轻吐了几个字:“造得很好。”
我莫名心惊,拉着她的手说:“别往里走了。”
她面无表情道:“是皇上要来视察窑炉的。”
我将她拽到身前紧紧搂住,一字一句说:“我是想告诉你,今后窑炉就在你宫里,随便你用,不过你要尽心尽力做出一只红瓷花瓶来还给我。”
她的唇离我下颌仅仅一寸之遥,唇角翘起露出狡黠的一笑,“我欠你的?”
如兰的气息洒在脖颈上,奇痒难耐。我揽住她的腰,回身将她按在了粗糙的石壁上,“是啊,你欠我的。”
“那你也欠我的。”她反唇相讥道,“你说要日夜守着我的,可这些天你都在哪里?沉醉在谁的温柔乡里醒不来了吧?”
“你恼我?”我哑然失笑,低头吻着她的额,“只要你开口,我不是马上回
60、明如镜-10 ...


来了么?”
她扭开头,一幅愤世嫉俗的神情,就像个怨恨父母偏心的孩子。
我紧张得心跳极快,“除了你,我对着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感觉,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她仍然别扭地对着我。
“那你现在知道了,为何我的子嗣稀少,只因我惧怕…”
“为何惧怕?”
“那些被送上龙床的女子都死了,她们不会放过我,我怕报应、怕冤魂索命。”我声音颤抖地说着,忽然发现她抬头盯着我,那乌檀木一般的瞳仁里倒出我惊慌失措的容颜。
我失态了,怎么会在她面前暴露出心底最耻辱最残酷的秘密。我愣愣地望着她说:“不是我杀的,她们都不是我杀的。我也想保护她们,可那时候的我太弱小,我不能反抗摄政王,只能眼睁睁看她们死。”
我艰涩的话语在窑炉里泛起一阵阵回音,然后周遭恢复了寂静。
她伸出温柔的指尖在我眼角拂过,然后点在了自己舌尖上,无奈又落寞地笑道:“原来你的眼泪也是苦的,同我一样。”
漫天盖地的悲伤顷刻间将我的理智埋没,只能紧紧抱住她,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脆弱。
她微微转过头,伏在我肩上说:“我想好了,我会安安心心呆在你身边,为你生个孩子。不管这段时间多长,我们以真心相待,直到孩子出世。”
我哽咽道:“然后呢?”
她毫不犹豫说:“然后你该兑现你的承诺,放了芳姨他们。”
“那我们呢?”
“我们?”
“我和你,我们。”
“我是我,你是你,没有我们。”她摸着我湿润的双眼,低低地唤我,“赫连睿德…”
我耳边像荡漾着阳光,温暖而柔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竟然满心喜悦,动情地唤了声:“长安…”
“你不适合当皇帝,比我父皇还要心软。”她依偎在我怀里,平静地笑着说,“等到那时候,如果你准,我和我的人一起走;如果你不准,就杀了我。”
我怎么会杀她,她明知道我不会,所以要挟我放她走。在她眼里未来只有两种选择,自由和死亡,两种都是解脱。可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给她第三种选择,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唔,各位童鞋,不要怪池子后妈啊,是他们命不好而已,真的

 


61

61、薄如纸-1 ...

平整的廊下摆满了素胚,从树梢飘落的花瓣如雪一般洒在其中,有的落在瓷器里头,有的点缀着灰暗的青砖。
这些瓷器上了釉之后便要进炉了,心中竟有些不舍。
到底是我和她亲手所做,当中的感情自是其他瓷器不能比的。
一旁的窗户吱悠悠地开了,丝绦探出头来含笑问我:“站在外面想什么?”
我走到窗户面前,打开折扇在她脸颊边轻轻摇着,若有所思道:“希望这一批红瓷能烧成功。”
丝绦像很久以前那样平静地对我淡笑,看我的眼神很认真,慢条斯理说:“烧红瓷最难控制的是火候,谁知道能不能成呢?这也需要看缘分。”
我说:“只是害怕没烧成,那些素胚也都废了,真可惜。”
丝绦取过我手中的扇子把玩着,一面揶揄我:“你是皇帝,怎么如此吝啬。”
我含笑不语,伸臂揽住她的腰,俯首凑到她唇边,“我对你何曾吝啬过?”
她扭身用背对着我说:“但也不见得多大方。”
我拽紧了她的胳膊不让她逃走,故意贴着她耳边说话逗弄她,“除了舍不得放你走,我还有哪里吝啬?”
她挣了几下,脸色微红:“叫人看见了。”
我回首一望,四下里干活的工人并不少。我们在一扇窗户里如此调笑,若是叫外人见了又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好长一段日子我都腻在章阳宫里,到底引起了不满。
前日母后专程上御书房见我,算一算,母后好几年没踏入御书房了。若不是极要紧的事,想必她也不愿冒着后宫干政的名头来找我。
她叫我注意些分寸,那些王公大臣们将女儿送进宫不是为了独守空闺的。
我有些郁闷,辩道:“又不是朕要她们进宫的。”
“如今只有贤越一个孩子,谁也不可能同意立他为储君。”
“只因他身上有汉人血统?”
母后毫不掩饰,点头道:“对,他不能继承夏国江山。”顿了顿,又补充道,“倘若淑妃生下龙子,也是一样。”
我笑道:“这一点母后无需担心,朕和淑妃都不希望我们的孩子在宫廷争斗中苟延残喘,倘若她将来真的为我诞下皇子,我会赐他封地,让他逍遥自在地过日子。”
“若真如此,皇上更应该选择合适的人选来诞下储君。”
母后这番忠告不是没道理,可是我如今哪里有心力去顾及其他人。这时候我尽出最大努力去爱一个人,以求她能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给我,稍有闪失便前功尽弃。我将一杯茶敬给母后,低头道:“母后,请恕朕力不从心。”
母后苦笑摇头:“皇上的心已被那汉女窃走了,当真是祖先造的孽,报在了子孙身上。”

我正想着再过一个月带丝绦去畅春园避暑,母后那边的宫
61、薄如纸-1 ...


女端着一盅汤来了,说是皇太后赐的。丝绦命侍女接下,面色如常谢恩,转身面对着我的时候才露出几丝轻蔑的笑容:“皇上认为臣妾该不该喝?”。
她未免太聪明了些,知道皇太后有心对付她。
我将她拉入怀里,反问:“你觉得太后要害你?”
“那倒不至于这样下手。”她温顺地用下巴抵在我肩上摩挲,有条不紊说道,“皇上在我这住了好长时间,太后当然不高兴,赐我补汤是叫我识相些,劝诫皇上。”
“那你喝不喝呢?”
“我若喝了,岂不是要将你拱手送人?”她渐渐攀上我的颈,淡红的唇压在我眼角眉梢轻啄,水漾的眼眸中泛出一波一波的柔光,身子如那刚塑好形的素胚,轻轻一捏便瘫软了。
光天化日,连门帘都未拉上,我已然忘情地回应她的索求,断断续续说:“母后是担心…红颜…祸国。”
她双眼微眯,清雅地笑着说:“我便是要祸你的国。”
嘶哑的声音过分妩媚,我不再答话,专心吻着她。
心里暗暗想:若是能祸我一生,那我也认了。

一批红瓷浩浩荡荡被送进窑炉,生火,浓烟滚滚冒出来。
那是凝结了我们心血的瓷器,虽然丝绦告诉我这一批只是试炼,成功的几率不大,我却按捺不住心里的期盼,如同期盼她腹中尽快孕育出我的骨肉一样。
我将她的手牢牢捉住,手心都涔出了汗。
她微微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我苦笑,“害怕心血付诸流水。”
“十年才出一件极品,之前所有的心血也不会白费,都是宝贵的经验。”
“可我希望在万寿节的时候收到你还给我的寿瓶。”我喃喃细语,想起那件碎了的红瓷花瓶和她脚底流出的鲜血,若是能尽快地补一只给我,或许我不会时常想起来。
直到窑门关闭,我们打道回宫。
空中浮动着躁动的烟味,想来只要窑炉未熄,这股味道便无法除去,只能暂且忍受了。
我别了丝绦,去御书房接见大臣,询问皇陵修葺的进程。
湛蓝的天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狂风将一片片的白云冲开又席卷。
我以为自己的眼睛看见了异象,茫然问齐安:“刚才是怎么了?”
齐安轻声答:“奴才没注意。”
许是我太敏感了,不过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还隐隐作痛。
大臣们私语片刻,派出一人上前问:“皇上可是龙体不适?”
齐安忙说:“皇上龙体要紧,改天再议也可。”
我紧盯着外面的天色,唯恐此时变天,雨水会渗进窑炉影响红瓷的烧制。
“皇上!”
御书房外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侍卫纷纷拔剑相挟道:“皇上与大臣在议事,小小宫女不得乱闯!”
我起身望了一眼,竟是绿
61、薄如纸-1 ...


姝惊慌失措地闯到御书房来了。
定是章阳宫出了事,我忙唤侍卫放她进来,急切询问:“可是要紧的事?”
绿姝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太后娘娘派人将淑妃娘娘押走了!”
“可有什么名目?”
“说要请淑妃娘娘去看戏。”
“往哪儿去了?”
绿姝重重地磕头哀求:“皇上恕罪,奴婢不知。”
我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自上回赐补汤给丝绦之后,母后那边没有动静,我也没去看望她。这回可是真的动怒了?

 

 

62

62、薄如纸-2 ...


日头炙热,闷闷的热气从地下烘出来,像烧了地炕一般。
听说母后的凤驾接了丝绦往午门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我只能匆匆赶过去,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突突直跳。从绿姝出章阳宫赶到御书房,再到如今往宫门赶,已经有半个时辰了。我想起方才在御书房瞥见的那一道晴空闪电,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母后若真想做点什么,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了。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出为何到午门去,有什么戏可看的?
越心急,越慌张,上门楼时打了个趔趄,一只香囊便从怀里掉出来,一颗颗佛珠自香囊中跳脱,纷纷顺着楼梯往下滚。就好似积攒了许久的希望一下子全部落空了一样,看着那些渐渐远离我的佛珠,头顶像压迫了什么重物,站都站不稳。
齐安朝底下的人斥道:“还愣着?赶紧捡啊!”
我暂且顾不得了,叫他们先捡着,自己飞快跑上去。

威严的午门如三面环山,门楼巍峨,阕亭肃穆。
母后站在门楼正中央,即便长时间吃斋念佛,那种傲然睥睨的眼神却不减当年。
丝绦安静地站在母后身边,像尊瓷像纹丝不动,死气沉沉。
我侧头往午门外面看,在阳光下发白刺眼的白砖地上,添了鲜红的色彩。
十三具尸首并排躺在断头台上。
或许不该说是尸首了,因为已经身首异处,头颅沾满了血,七零八落地散在一处。
那些血染红了地,一大滩一大滩,好似红袖。
“皇上来了。”母后扭头看着我,轻描淡写说,“哀家已经帮皇上处置了这一帮乱党。”
我悲哀地望着她,摇摇头,再摇头,却无话可说。
“余下的事,皇上看着办,哀家回宫了。”母后瞥了丝绦一眼,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
我还能怎么办呢?如置身冰窖,四肢百骸再无知觉。
丝绦仍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都未曾眨动一下,牢牢盯着下面被血染红的白砖地。
我不敢叫她,不敢打破这僵局。担心惊动了她,她就会从这门楼上一跃而下。
我也不敢过去拖住她,害怕她反抗、害怕看见她憎恶、狠毒的目光。
是母后做的,我什么也没做,但终究辜负了她、也辜负了我们的未来。我想,或许到此为止的结局还不至于太坏。
就这样一直安静下去,哪怕是表面也好。
“皇上…”齐安用极轻的声音唤我,“要不要送淑妃娘娘回宫压压惊?”
我茫然地回头望他,不知所措。
丝绦却突然转身朝我走过来,发髻上的步摇晃得很轻很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没出声,压着气息对我说:“蛮夷就是蛮夷,信鬼都不能信你。”
我能听出来她语气中的心如死灰,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我看着她摇摇欲坠的
62、薄如纸-2 ...


背影,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淑妃娘娘!”伴着齐安的一声惊呼,丝绦猝然向后倒下,我疾步往前捞了她一把,她重重倒在我怀里,脸色惨白。

夜里狂风大作,风灯被吹得左摇右摆,廊下的灯火悉数湮灭。
从午门离开之后,母后没回慈宁宫,径直来了佛堂。
在佛祖面前,她如此虔诚。仿佛下午发生的那一切都与她无关。
风在四周涌动,我进去之后反手关上了门,拿了蒲团跪在母后面前,垂着头说:“母后,我们罪孽深重,迟早会有报应。”
母后双眼始终紧闭,捻着佛珠说:“哀家从来都不怕报应,所有的罪孽由哀家一力承当。为了江山,为了祖先,哀家可以做的都会做。倘若哀家还有儿子,定不会选你做皇帝,你不配。”
“朕的确不配,可当初,是母后不择手段将我推上储君之位。”
“若没有我的不择手段,如今的察德便是你的下场。”母后将佛珠扔在一边,怒目瞪着我,“到头来,儿子还是责怪母亲替你选错了路。”
“我是赫连睿德,这一点无法改变。所以无论母后怎么做、朕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生来就是茹毛饮血、残暴不仁的蛮夷,终究无法改变本性。可笑的是我活了二十几年才发现,所谓的汉化、儒术、佛教都只是伪装,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悲悯满腔,却只能发出无奈的苦笑,“朕如今只想问,母后从何得知她的真实身份?”
母后目光深远,迟疑了会才说:“丽妃。”
我点点头,觉得悲哀到了极点,却并不想怪她。本来就没有谁是完全可信的,迟早有一天真相大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原本设想好的一切美好都被打碎了,这般措手不及。
“刚才送回宫请太医来看过,她怀了身孕。”我黯然地说着,心底还有一丝残留的小小喜悦。应该是欣喜若狂才对,但看着她绝望苍白的面容,我知道这个孩子命运堪忧。她或许会和长兴一样,用极端的方式对待自己,只因为满腔仇恨。
“是么?那是喜事啊,让她好好养着罢。既然后患已经除去了,那哀家也不会再为难她。”
“事到如今,朕没有任何希冀,或许这个孩子令她生不如死呢?朕也一样。”我笑了笑,起身离去。踏着暗黄的光影,一步步迈向深渊般的未来。

窑炉里火烧得很旺,还有一日,第二次烧制就完成了。
红瓷要进窑烧四次:一是素烧,二是釉烧,三是红烧,四是金烧。
已经烧了半个月了,还有半个月就能完成。
我一心扑在这上面,只希望这一批红瓷能成一件,不求精品,只求能成即可。我想看看我们所付出的心血是不是可以成器。除此,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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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
章阳宫夏木荫荫,却死寂得可怕。丝绦一直不言不语,对任何人都不理睬。
盛夏的时节,她光着脚坐在草地里一整日都不会动。
我每天去看她,隔着树丛、隔着窗户、隔着走廊看她,偶尔靠近她一点,她会冷冷说:“蛮夷,滚开。”
因为记忆深处的杀戮和战争,我很怕火,却忍不住到窑炉那边去看。期望孕育了许久的瓷器能快些出来,好让我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一点点慰藉。
而且在那里,能看见她画瓷。
她总是需要打发时间的,于是捧着瓷瓶细心地勾勒。这种时候,她目光里毫无戾气,温和平淡地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素胚,仿佛对待婴孩一样小心翼翼。我猜想,或许等她腹中的孩子越长越大,她会有些许改变吧。也只是猜想而已。

烽烟滚滚,将眼前的城郭包裹住,依稀有人逃出来。但他们无处可逃,被围剿、被火烧、被活埋。惊天骇地的哭喊声充斥着这片土地,令杀戮者更加疯狂。
褚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我们从遥远而寒冷的北方一路南下,畅行无阻。我不喜欢杀戮,但是摄政王偏要带着我上战场,叫我看着我们夏国是如何征服天下的。
那些浓烟呛人,带着一股焦尸的腐臭,令人作呕。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人,浑身着了火,朝我大声嘶吼。
“杀了他。”摄政王冷静的声音穿透那些嘈杂,直抵我耳膜。
我身上一直带有佩剑,但是瑟瑟发抖。我不想杀人,我给母后说过,我不想杀人更不想上战场去,母后却是听摄政王的。
“你是我们夏国的王,竟然连敌人都不敢杀。”摄政王说这话的语气中分明带了几分讥笑。
我愤然举起剑,朝那个人劈下去,喷涌而出的血溅了我一身,而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挥舞着双臂大喊:“蛮夷,老天会收拾你们…”
这是那个沙哑的声音最后留给我的话,我才八岁,只学了一点汉人的语言,可这句话,我莫名其妙地听懂了。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烧得面目模糊,烧得只剩骨头。
焦糊味、血腥味,很臭很臭。

“皇上、皇上!”
身后有人唤醒了我,将我从噩梦中拽了出来。咽喉干哑,好似是受了过分的惊吓。我杀过的第一个人,频频跑到我梦里来,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皇上,章阳宫走水。”丽妃明白这事情对我多重要,因此神情焦急。
我心头一惊,翻身下床,没多问一句话,随手抓起袍子就冲了出去,鞋都顾不上穿。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冲出去,站在宫门处大吼了一声:“怎么会走水!”
隔着太液池,远远看见火光,浓烟窜上天,将星
62、薄如纸-2 ...


月都掩住了。
丽妃提着我的鞋赶了过来,“皇上,担心着凉,穿上鞋再去。”
我置若罔闻,直勾勾盯着那一团火焰。好像全部的心血都被那火熬干了一样,我还能为她付出什么?我还有什么?
齐安沿着阶梯飞快跑上来,气促道:“皇上,章阳宫主殿无恙,失火的是窑炉。”
丽妃问:“人呢?”
齐安答:“救出来了,已送回寝殿。”
丽妃放缓了面色,回头问:“皇上,是否摆驾?”丽妃伴我多年,对我的一切心思都了然。
我点点头,由她为我穿上鞋袜、整理衣裳。
齐安喊出起驾的时候,丽妃却退在了一旁。我还没问,她先开口说:“臣妾就不去了。”
我便走了,远远还能察觉出她在后面看我的目光。
我一直是有人心疼的,只是不爱惜自己。

去章阳宫的路如此熟悉,沿着太液池,一草一木皆是看惯了的,却总也看不腻。
一阵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烟。
齐安递上一块方巾,叫我好捂住鼻口,我没要,只顾着脚下的步子。或许是太过专注,我不知道自己走得很快,躬着身子的齐安都快要跟不上。
章阳宫里人很少,一如既往的清静。只窑炉那边有声响,宫人们在收拾残局。
止了身边的人,独自往殿里去。
四周弥漫着烟火味,就像穿梭在烽烟中,那些过往的杀戮气息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最惧怕的东西。身为帝王,竟然怕火,说出来都很可笑。
可她偏偏与火为伴。

檐角的风灯照着廊下一隅,绰约的花影中落了满地花瓣。
镂空的花窗后,是那张冷漠的脸。冷得好像结了霜,丝毫没有因为她腹中的骨肉变得丰润而生动。她无动于衷,我也不会责怪她。
我走进去,看见她躺在宽大的椅子里,纱绸白衣及地,单薄得像一片纸。她那样安静,安静得很无辜,好像刚才那场大火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我担心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会很突兀,因此迟迟没有开口。
直到听见她说:“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普天之下,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呢?我笑了笑,说:“你还不是要为我生孩子。”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恶狠狠地啐道:“蛮夷,谁要给你生孩子!”
我常常来到她的窗外,独立中宵,然后悄然离去。她的人被禁锢在这里,但我找不到她的心在哪里。不过我愿意等,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只换来她无数次骂我“蛮夷”。
我想要摆脱那个噩梦般的称呼,不惜忘掉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推行汉化、尊儒术、修葺前朝帝陵、甚至为她在皇宫里建造窑炉。但只要我还姓赫连,就是她口中的蛮夷,茹毛饮血的蛮夷。

62、薄如纸-2 ...


挥之不去的梦魇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对我说,老天会来收拾我。
她就是老天派来的,如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我罪恶的生命里,融化成水涔入我的筋络骨骼,再狠狠地冻结起来,掌控住我的命脉。
无数次地试想,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出宫去,至多也就是个碌碌无为的皇帝,不会像现在这样卑微。但她是老天派来收拾我的,我有什么办法。
门外有人跪在燥热的地上回报:“禀告皇上,窑炉里的火浇灭了,不过那些瓷器都毁了。”
“窑炉的火怎么会灭?”
“火势蔓延得很快,为以防万一,便将所有的火都扑灭了。”
这是最后一次烧制,三日后能出窑。可火熄了,什么都没了。
我定定地望着隐含笑意的丝绦,寒心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放一把火,再叫人去灭火,连累窑炉也被熄了。”
她讥笑道:“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蛮夷凭什么得到?”
“我不配得到你,也得到了不是吗?”我慢步走近她,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字一句说,“不管你多么不愿意,这一生你没办法逃离我的掌控。天下之大,除了皇宫,再无你容身之地。”
她只能呆在这里,被监视、被囚禁,我调了最多的宫女来看着她,不让她伤害自己和腹中骨肉。我要她为我生孩子,像我们约好的那样。
虽然我无法释放芳姨他们了,践踏了自己的承诺。但是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一个一无所有还怀着身孕的女子,还能倚仗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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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依旧是四年前那样的漫天红叶,白衣翩翩的女子站在远方凝视我。她未开口,却听见空中传来苍老而嘶哑的声音:“红是血,金是肉,瓷为骨,画为魂。红瓷是我们汉人的骨血,蛮夷凭什么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到了手里也会碎掉。”
我醒来时浑身发冷,口干舌燥,挣扎着起身唤道:“来人,给朕倒杯水。”
躺在里侧的丽妃不知是被我叫醒的还是原本就没睡着,紧张得爬起来问:“皇上又做梦了?”然后极快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出去唤侍女沏茶。
我说:“大半夜的不用沏茶了。”
“压压惊也好。”丽妃将帘子外头的一盏烛台端了进来,搁在床头案几上,“皇上近日过于操劳,夜里又睡不好,不如请太医院开一副宁神定气的方子来?”
“不必了。”我自知这心神不是药物所能安定的,低头抚着额慢吞吞说,“朕两日没去章阳宫了,很想去看看她。”
“皇上,夜深了。”丽妃轻声说了五个字,便没有再多的劝阻。
借着烛光,我瞥见丽妃褪去妆容后的素颜,不禁拧了眉。眼窝凹陷,蜡黄的脸毫无血气,双颊削瘦,下巴显得尖了。这似乎不是我所熟悉的丽妃,不知何时,她已憔悴至这般模样。
我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心心念念却是另一个女人,我可没有为她着想过,日复一日地让她受这些委屈。不想辜负,却偏偏辜负了,总是心不由己。
侍女端着热茶送进来,呈给我,再给丽妃。相对饮茶,这样的场景曾经时常有的,只是这几年来愈发少了。
暖茶润了喉,我自梦境中被惊吓的劲头也缓了些,低声同丽妃说:“你可知朕很失望?不想责怪,是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
丽妃垂了眸子,茶盅在手里颤抖。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就如我初见她时那样胆怯。
明黄的枕头上绣着巨龙死寂的神情,肃穆阴森。一直睡在这样的枕头上,难怪噩梦不断。我疲乏地闭着眼说:“为何不能再等等?让朕开心一阵子。至少等到孩子出世,或许能留住她的心。如今都落空了,朕开始明白她说的那种朝不保夕的心情,担心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
“臣妾没料到太后娘娘会对那些人痛下杀手,臣妾也不想背负人命的罪孽。”丽妃的声音颤得很厉害,像在哭泣一样抽抽搭搭。
“算了吧,我们谁也逃不掉。就算这些人命与我们无关,十几年战火中死去的冤魂也会长久地诅咒我们,诅咒我们的民族和王朝不得安宁。”
“皇上…”丽妃终难按捺住悲泣,伏倒在我脚边叩头,“臣妾知错。”
我没有伸手扶她,麻木地下了床,“朕不睡了,更衣罢,去御书房。”

慈宁宫里一派平静祥和
63、薄如纸-3 ...



贤越已经会晃头晃脑地背诵他并不理解的诗词,还会规规矩矩地冲我下跪请安。
母后与甯贵妃谈笑着,仿佛很久以来都是这样风平浪静的,至少对她们来说是的。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不管外面发生什么,这里的一切总是井然有序。
我看着蹒跚走步的贤越,惦记起丝绦腹中的孩子。这些天心里总觉得空得厉害,就像丧失了基本的七情六欲,每日寡言少语、连舌尖也觉不出酸甜苦辣来了。
越来越多的回忆充斥着浑浑噩噩的头脑,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从来不知道,要放下一个人、一段情、一些过去,会这样艰难。
我仍是忍不住,去章阳宫看望她。在对她说出那样的狠话之后,我真害怕见到她的目光。所以去了也只是踟蹰在寝殿门帘之外,静静地聆听她的声息。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清冷月光下,沙哑难听的声音轻轻唱着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令我潸然泪下。
微微挑开帘子,见她舞着水袖在殿里如一只鬼魅般地游走,灯火摇曳处,尽是幽幽倩影。不一会,她又安静下来,坐在书案前,纤瘦的手腕捏着笔在宣纸上仔细描画,一边笑着说:“驸马,你画得不对,应是并蒂莲。”
我迟钝地迈开脚步,穿过帘子,走到她面前。
案上除了宣纸和笔墨,还有酒壶、和一包惨白的粉末。
“这是什么?”我抖抖瑟瑟的手将那包粉末拾起来,几乎凝住了呼吸,用全部的心痛注视她异样兴奋的神情。
“驸马…”她笑得那样妖娆,挥着长长的水袖套住我的脖子,眸子里闪着柔柔的光,“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唱歌给你听,当作庆祝你的生辰?”
“先告诉我,这是什么?”我的泪干涸在脸颊上,一手将那包粉末扬起来,细白的粉末如下雪一样纷纷洒下,四处飘舞。
“是可以令人忘记痛苦的好东西。”她急切地从我手里夺去,却只剩一张白纸了。她整个人也一样,只剩了空洞而麻木的表情,喃喃念道:“没了,我的快乐没了…”
我陷入了极度恐惧,生怕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生怕因为我的疏忽,令她有机会残忍地杀掉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抱住她,用手掐着她的脖颈大吼:“你在给自己吃什么东西?吐出来!倘若孩子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齐安躬着身子悄无声息走过来,伸手抹了一抹那粉末,点在舌尖尝了一下,朝我磕头道:“回皇上,是五石散。”
“五石散!”丝绦愣了愣,又拍着手声嘶力竭欢笑,“是啊是啊,快给我、快给我!”
我无力松开了双手,看着她像飞鸟一样渐渐远离我,伏倒在案上嗅着
63、薄如纸-3 ...


残留的粉末。
可能这是比死亡还残酷的结果。
我一早就知道她不会选择死亡。哪怕活得再苟且,她也不会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她知道自己性命有多珍贵,那是用千万条命换来的。她的父母兄姐,她还没来得及长大的驸马,她的乳娘,和被屠尽的满座城池。
但是眼前,这样生不如死、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真的是我给她的吗?为了摆脱痛苦服食五石散,丝毫不顾及腹中的骨肉,那满腔的恨,到死也化不成爱吧。
我用尽全部力气去爱一个人,爱到彼此满身伤痕。而她只消动一动手指头,一切都会化为乌有。满窑的瓷器,强求的爱情,我们的骨肉,都会碎成渣滓。

“齐安,传医女来,替淑妃安胎。”
“奴才遵命。”
我脚下生了根,即使魂已经走了,人也还在这里。
她用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打量我,微微笑着说:“如果这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就当是一场梦好了。”我也回以她微笑,算是最后的宽容。

作者有话要说:表纠结了大家,马上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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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薄如纸-4 ...


这一年盛夏雨水不断,沟渠里总是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我小心翼翼举着伞,将她搂在怀里,唯恐滴下的雨珠溅湿她的衣服。
龙辇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我们踏着水洼蹒跚而行,穿过一座又一座门楼。宫墙上一块一块的红漆被雨水浸湿了以后像欲滴的血,像流淌的釉。
我原本打算这个时候和她去畅春园避暑。
我原本打算晚些时候带她去香山看枫叶。
我原本打算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安睿”。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我要送她走了,像从身上切掉一个毒瘤,下手又痛又狠。
马车在宫门外头等着,雨水冲刷了整片视野,只能看见白茫茫、阴沉沉的混沌天地。
马儿无聊地踏着铁蹄,水花四溅。车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朝我们恭恭敬敬行礼,然后指着崭新的红漆木梯道:“娘娘,请上车。”
她整个人都在我怀里,像被黏住了一样。
我慢慢松开攥得发疼的手,将伞交到她手里,用力推开她。
雨水劈头浇下来,流入眼里、耳里。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了。马蹄嘚嘚的声音从缓慢变得急促,从迫近变得遥远。
这全部的过程,我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她离开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就如齐安问我,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出宫了能去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关系。

淋得浑身湿透,我习惯性地回到了昭阳宫,唤人沐浴更衣。
可回应我的只有玉粟凄凉的哭声,她伏在我脚边说:“皇上,丽妃娘娘不行了。”
怎么会不行?早上还好好的,给我梳头穿衣了。我转身往寝殿里冲,只见那素雅的帐幔里暗黄而枯瘦的容颜,唇边挂着血,奄奄一息。
我紧张地将她的脸捧住,轻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不传太医?”
丽妃眸光柔亮,即使没有力气也努力笑给我看。她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玉粟低低地抽泣着,在床沿拉着丽妃的手说:“皇上,一年前太医就说丽妃娘娘油尽灯枯,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什么油尽灯枯?她明明每日都在点着烛台等我来。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油尽灯枯?我控制不住双肩颤动,大喝:“怎会这样?朕从来不知道!”
“娘娘不想让皇上担忧。”玉粟闭着眼,伏在丽妃手心里痛哭,“娘娘何苦呢?若不是为了一个情字,何苦落得这样…皇后娘娘在的时候日夜担惊受怕,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被害得小产…为了留在皇上身边,娘娘居然饮下了皇后娘娘赐的毒药,终生不孕。本以为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哪怕一点点也好。可是走了一个皇后,又来了一个淑妃,娘娘说,她宁愿
64、薄如纸-4 ...


被皇后欺压,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皇上的心一点一点被淑妃夺走,连渣都不剩。娘娘被逼到无路可走才会去告密,到头来,皇上还是怨娘娘…”
“玉粟,别说了。”丽妃支起颤颤巍巍的身子,虚弱地倚在我臂弯里,“许是再也见不着了,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怎么会见不着,朕是皇帝,可以用最好的药材来医治你。”
“可是臣妾累了。”她仰头看着我,目光纯净如水,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我想是因为屋顶漏雨了,不然我脸上凉凉的是什么。牢牢将她箍住怀里,狠命地咆哮:“朕是皇帝,想留一个人为何留不住!”
丽妃半睁着眼,断断续续说:“皇上…她走了,不要再想了。世间还有很多好女子值得皇上去爱。”
我失控了,抱着她大哭,“朕谁也不要了,只要你。”
她艰难地抬起手抚摸我的眼睛,“皇上…皇上能不能唤一声臣妾的乳名?这是臣妾最宝贵的心愿。”
乳名?我绞尽脑汁,发觉自己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丽妃的名字,这个陪我同床共枕六年的女子,我竟然不知她姓甚名谁。
她清丽的笑容在我的沉默中散去了,唇边只留下一抹凄惨的弧度。
眼睛半睁着,不能瞑目。
她最宝贵的心愿,我不能满足。罔顾她爱一场,终究什么也没得到。
我何尝不是这样?到最后,连她的一声轻唤都没有得到。
人世间的事大抵都是绝望的,越在乎什么,便越得不到。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这样的苦,为何还有人甘之如饴。
“娘娘…娘娘啊!”玉粟悲恸地哭开了声,引得寝殿里所有宫女前来哀悼痛哭。
雨和泪,伴着丽妃度过了最后一夜。
我放手的时候,她已经冷掉了。我在同一天失去了我最爱的人和最爱我的人,这真的是老天给的惩罚,我这样的蛮夷,不配得到幸福。
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辈子已经受到诅咒,无法安宁。

佛堂矗立在晨曦中,半明半暗。
盘香上的火光忽闪忽闪,一缕缕白烟缭绕。
木鱼声一下一下很规整,伴着那嗡嗡耳语般的唱经声。
“寂空大师,我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开始剃度吧。”
寂空大师那双皱紧的眼睛总是无比洞明,一眼便能看透所有。
他没出声,默默执起剃刀。
青丝一缕缕落下,飘扬纷洒,像挥别了过去所有的忧郁、悲苦与不畅。
顿时觉得心里头干净极了,连晨曦都瞬间明亮起来。
我说:“可以出宫了。”
于是寂空大师拿着我的谕旨,带着他的弟子们浩浩荡荡出宫去。
我混杂在其中,穿着青灰的僧袍和草鞋。
抛弃浮世中所有的一切,才能得到安宁。
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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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抛弃身后那座皇宫,抛弃我的亲人,也抛弃这万里江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恶劣的天气持续已经,风雪不止,柴米油粮也短缺。
自去年八月皇太后宣布皇上猝死于寝殿,年仅四岁的皇子登基为帝。局势并没有任何不稳,皇太后自可施展她的天分来统治这泱泱大国。
我住在相国寺后山的庙堂里,皇太后曾经来看过我,只远远看一眼便走了。
挑水、劈柴、煮饭。我觉得日子十分安宁,就如我多年来所盼望的一样。
后山的风景极好,日出日落全在眼里,云山云海飘渺无踪,如人间仙境。我清晨在巨石上打坐,迎着冰冷的风雪。夜晚在屋里敲木鱼念经,手上挽着一串古旧的佛珠。

已是二月天,柴门之外白雪皑皑。
寂静得只能闻见风声的山林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
我清净的头脑忽然被什么东西填塞了,缓缓起身,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没错,是婴儿。声响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身前。
手迟疑地抬起来,悬在空中,终是打开了那扇门。
弱小的婴儿在襁褓中哭皱了脸,那样声嘶力竭,叫人心疼。
白雪映月光,夜空冰蓝。门外的雪地里,一串脚印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
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一袭白衣飘飘,孤寂而平静地远走。
婴儿冻得脸蛋通红,张着嘴嗷嗷地哭叫。
我想,那人真是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要遗弃。
襁褓里掉出来一只香囊,我所熟悉的款式和花纹,不用摸也知道,里面装着散了的佛珠。
我记得,这个孩子名叫安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