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也是迫于舆论压力,检察厅终于宣布重开尸检,结果亦很快得出——孙桂确系窒息而死,周身有大量煤屑残留,头上的伤痕是身亡之后才遭击打而致。
此消息一出,市民愈加群情激愤,都等着日方交出涉案人,送到上海特别市法庭公开审理,为冤死的孙桂伸张正义。
然而,日本驻沪领事署并未对中方的调查发表意见,而是直接公布了他们的侦询结果。
在日本人的故事里,孙桂仍旧是一个被抓获的惯偷,日轮上的水手因为害怕码头上的中国人群起而攻,抓住孙桂之后,暂时将他拘禁于船舱内,想等到入夜后码头上人少了再报警。但就在拘禁期间,负责看守的小水夫长籐间与一等运转士城户因恐孙桂呼救,用麻布堵住其口,看护不慎,使其窒息而死。事发之后,两人又因为惶恐,怕被孙桂的同行报复,这才将尸体埋在火炉房的煤堆下面。
由此,日方承认藤间与城户二人确有因不慎致人死亡的嫌疑,但根据中日条约中有关领事裁判权的规定,凡涉嫌一年以上徒刑之罪名,须移送案犯至本土审讯。
这番说辞一出,舆论又是一片哗然。有说应当去领事署勒令交人的,也有说扣押晴空丸,不准其离境的。
但无论如何浩大的声援都没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就在暑热最终褪去的那个礼拜,人们突然得知,日方早在几天之前就已将两名主犯解送去长崎了。
唐竞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正与张林海通着电话。
那段日子一直主推“重现真相,为同胞伸冤雪耻”的张帅却没有丝毫的义愤,反倒是心情不错,甚至庆幸道:“那穆骁阳仗着自己有个蓝星轮船公司,昨日还在说要豁出一条船,堵住晴空丸的去路,不叫日本人离境,结果有什么用?”
唐竞不知如何应对,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张林海高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如今商会里对我的态度大不一样,这一步到底还是走对了。你眼光好,这次做得不错。”
唐竞回过神来,已似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平静回答:“接下来大约就是抵制日货,中日纱厂的矛盾由来已久,商会一定也有他们利益上的考量。”
于是,张林海继续与他讨论下一步的动作。唐竞有问必答,脑子还在转着,却有种莫名的无力感。
他其实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官家懦弱,帮派逐利,这也是他原来并不想插手这件事的根本原因。然而,真的到这时候,却还是无法做到一点失望都没有。????
孤岛余生 4.3
??他不禁想到吴予培,那个一腔热血的正人君子又该如何吞下这个结果。
等到电话挂断,唐竞去楼下找吴予培,发现此人也已经得知了消息,而宣泄情绪的途径不过就是摔了手里一支墨水笔,又团了几张纸罢了。
“明天可有什么要紧事?”他问吴予培。
“还有什么事?”吴予培摇头苦笑,“做与不做又有什么两样?”
唐竞知道这是气话,也懒得劝导,却莫名想起另一个热血青年周子兮来,也不知那丫头关在寄宿女中内有没有听说晴空丸案的进展,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略一思忖,对吴予培道:“要是无事,一同去散散心吧。”
“去哪儿?”吴予培不解。
“你放心,不会带你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唐竞扔下这么一句,说走就走了。
吴予培闻言,脸上反倒有些赭色,要是叫唐竞看见,必定又有联想,偏就是这种正人君子的脑子里最污。
向晚时分,唐竞离开哈同大楼,又去圣安穆做家长。恰好也是礼拜六了,他以为不妨再破例一次,接周子兮出来放放风。
然而,这一次却与从前不一样,将周子兮的名字报进去,并没见她出来,反倒是他自己又被请到了校监的写字间里。
唐竞心里好笑,不知这回又是哪一门功课不合格,他一时兴起,正好撞在枪口上。
校监看出他的疑问,开口解释:“周小姐犯了校规,正在思过。”
“她犯了什么错?”唐竞蹙眉。
或许是他这疑罪从无的态度叫校监女士有些不爽,板下面孔回答:“她违规进入教员阅览室……”
唐竞点头,并不意外。这事上一回来此地时周子兮就同他交代过,而且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这么一个流氓看来,也的确是小事情。
校监见他这样,愈加不悦,继续道:“而且……”
唐竞等着下文。
校监女士垂目,尽力控制着声音,平铺直述:“昨日检查宿舍,在她枕下发现淫秽读物,舍监便对她施以训诫……”
这事由倒是唐竞万没想到的,然而他捉住的却是另一个重点:“训诫?什么样的训诫?”
校监觉得他完全关注错了地方,不由加重了语气,试图拨乱反正:“那淫秽读物,周小姐不仅自己阅读,还在同学之间传阅。坦白说一句,我在此从教多年,罕见这样的女孩子……”
唐竞却打断她问道:“能否叫周小姐到这里,当面问清楚?”
“我已经说了,周小姐正在思过。”校监背脊挺直,有些动气,“唐先生,您要相信圣安穆责罚学生从来不会失了分寸。”
这话一出,唐竞更觉得此事蹊跷。他心里愈加坚持,语气反倒温和了几分:“今日恰好我来了,还是见一见吧。她若有违校纪,有些道理我也可当面对她讲。”
校监听他这么说,总算气顺了些许,顿了顿终于还点了头,叫人去带那受罚的女学生过来。
片刻功夫,校监室的门又被叩响,舍监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袭白裙的周子兮。唐竞见她脸上肃静,一双眼睛却很笃定,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再看整个人,仅仅两周未见,又好像长高了一点。他也是奇了,心想这年纪的女孩子大约都是如此,身心都似是站在一个奇异的分界线上,几日便是一变,一切稍纵即逝。
“周小姐这回受罚是因为……”舍监开口。
“她手上怎么了?”唐竞却捉住周子兮的手腕,夏日制服是半袖,一双手臂露在外面,右腕上此刻一片青肿。
舍监即刻解释:“按照校规只有教鞭打手掌与桨板打小腿两样,这是她自己不服训诫……”
教鞭与桨板?唐竞闻言蹙眉,大约眼神凌厉,一眼瞟过去,那舍监竟立时噤声。
“这便是圣安穆责罚学生的分寸吗?”他问校监。
“这是校规所定,由学生执行,教员在旁监督,是为强化行止教养,”校监丝毫不觉得有错,反倒看着周子兮道,“周小姐,你自己说,手上的伤如何而来?”
周子兮本来垂着双眼,此刻抬头,恰遇上唐竞的目光。
他是在对她说:你不用回答,只听着我问。
她竟也会意,又垂下眼去。
唐竞于是开口,亦对着周子兮道:“你不用怕,尽管说出来,手上的伤是哪位先生打的?还有那本书,是不是教员阅览室内所得?”
不等周子兮回答,校监已然气急,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绝无可能!”
于是,那一日便成了周子兮在圣安穆的最后一天。简单的衣物用品又被装起来,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待到两人上了车,唐竞才问她:“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消防斧。”周子兮回答。
“消防斧?”他意外,愈加不懂。
“舍监要宿舍长打我板子,我哪能叫她们得逞?”周子兮絮絮解释,“于是跑出去拿了走廊上的消防斧,哪知道有那么重!”
“所以其实是你自己扭伤?”唐竞冷笑,心里却并不后悔方才闹了那一场。
消防斧,认真的吗?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丫头胆子大到这地步。此地再待下去,怕是迟早要去巡捕房大牢里捞她。
而且,要不是最后诈了校监那一句,所谓传阅淫书的罪名多半也得登上操行评语,在本城女中里传开来,叫他还怎么将这丫头塞进好学校里去?
但细想之下,又觉奇怪,他唐竞究竟是什么时候添了这看不得体罚的毛病?
自己读书分明也是被先生打着大的,或者更年幼的时候,跟在母亲身边,看见淳园新买来的女孩子受罚,那些又怎是区区教鞭可比?与女中里的千金们简直是两个世界里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
他有何必要去怜悯周子兮?又有什么资格去拯救她呢?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下,后悔也无益。
唐竞决定暂且放下不管,再看一眼身边的周子兮,竟也是一副悠然的神情,望着车窗外面的街景。
“那是本什么书?”他忽然问。
“什么什么书?”周子兮还是看外面,顾左右而言他。
“就是你藏在枕头下面那本。”唐竞冷笑,知她是回避,偏存心要她难堪。
不想她却是坦然回答:“劳伦斯的《彩虹》,也只有她们当是淫书,简直就是大惊小怪。”
“这书在美国也遭禁,你究竟从哪里得的?”唐竞简直无语。
“在法国便不是,”周子兮回嘴,“而且编者按里分明写着,少女婚前必读,我不过就是自我学习。”
唐竞一时语塞,知她又拿那桩婚约说事,不屑再与她争辩,只随口揶揄一句:“那倒是巧了,明天见到吴律师,你可与他探讨,法国那些玩意儿他一定懂。”
“吴律师?”周子兮倒真来了兴致,“晴空丸案如今这样,他打算怎么办?”
方才与他讲话,她始终看着车窗外面,听见吴的名字,才整个人转过来。唐竞见她这样,心里竟有些悻悻。
“还能怎样?”他冷声反问,“事到如今,已不是一个律师可以左右,只看日本人怎么判了。”
周子兮还要再问,唐竞却不想再答,只兀自看路开车。周子兮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干脆也不理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她久不在上海,不识得路,直待车转过一个路口,已能看见麦德琳西点房的招牌,才知就快到家了。
“还要不要蛋糕?”唐竞忽然问。
她怔住,回头看着他,却发现他只是目视前方,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她再开口便也是全然不相干的话:“明天带我去哪里?”
唐竞瞟她一眼,本不想理睬,却也是没忍住。
“上回不是问我有没有枪吗?”他冷冷开口,话还没说完,已经看见周子兮眼中一亮。
一瞬间,竟似是照进心里去的一道光。
那感觉实在稀奇,连他自己都不禁怀疑,明日那一趟也许并不是为了给吴予培解闷,而是专为了眼前这丫头。
是夜,周子兮又睡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废了这样一番功夫才离开寄宿学校,麦德琳的菊芬却是再也不能来了。
她们可算是一起长大的,菊芬比她大着七八岁,与她一同读书才识了字,又靠着主人家给的一笔嫁妆,寻了个夫婿,开起这么一爿店来。的确,菊芬记着周家的情分,也愿意报答,但也不至于欠了那么多,以至于要把眼下好端端的日子搭进去。
方才经过西点房门口时,唐竞的那一问分明就是在告诉她,他已经都知道了。言语间的另一层意思便是警告——别难为他,连累了菊芬。
然而,周子兮关了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却是静静笑起来,口中喃喃自语:“你信不信?我其实不想逃。”
夜半,她又做梦,发现自己回到那片黑暗中,前方还是那一线灯光,人声与音乐声传来,渐渐丰富了细节。她又一次朝那里走去,静静地,屏息凝神,并非害怕叫门背后的人听到,而是不想惊扰已经久远的记忆。就像面对一片水镜,只有平静的时候才能映现出一些东西,直到再一次被一点细微的扰动掀起涟漪。
门后面有人在讲话:
“你可别取笑我了,颂尧……”
“怎么样?我给你出的主意好不好?”
她靠近,从门缝里看进去,却只见人影耸动。她抬起手,想要把门推开一点,门轴老旧,发出吱呀的一声。房里的男人闻声回头,一双眼睛对上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骤然惊醒,眼前还是熟悉的房间,淡淡月色隔窗照进来,洒落在地板上。
她起身,光着脚下床,轻轻转开房门。门外便是那条走廊,只是比梦中显得短小实在,尽头也无有灯光。
倒是楼下有电灯亮起来,一个娘姨探出头来问:“小姐要什么?”
“没有什么。”周子兮答,又关上了门。????
孤岛余生 5.1
??次日一早,唐竞开车载上吴予培、周子兮,还有谢力,往城南去。
谢力在车上问:“吴律师这是头一回吧?”
“到底是去干什么呀?”吴予培听他这么说,心里愈加没底。
唐竞却是存心做坏,关照另外两人,包袱一定扎紧,务必到了那地方再抖开。
谢力自然听话,周子兮却不一定,唐竞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会是叛徒。
汽车终于停下,眼前只一处荒凉宅院,青石墙围起其中败落的建筑,此地亦是锦枫里的产业。
“这是什么地方?”周子兮好奇心重,总要问一句。
“只听说叫淳园,很久没有人住了。”谢力是异乡客,自然不知其中的渊源。
周子兮还不罢休,又问:“挺好的园子,怎么荒疏成这样?”
唐竞索性吓她:“快二十年前两帮在此火拼,死的人太多,大约是阴气重,谁还敢在这里过夜?”
周子兮轻哼一声,全然不信,旁边的吴予培却看了唐竞一眼。
唐竞知道此人一定联想到了那则旧闻,那是现如今青帮老头子上位的一战,就连张林海,也是在那一夜之后才从英租界那边转投过来,替老头子立下战功,还救了穆骁阳一条性命。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全城尽知。吴予培这个年纪,一定是记得的。
但他并无意去聊往事,只将两位客人带到院中一排草草扎就的人形靶前方。
吴予培这才得知此行的目的,果然十分意外。
“怎么没有叫华莱士小姐?”周子兮这时才问,多半就是成心。
唐竞却只是笑了笑,走到那靶前钉上几张报纸,每张都画上一面太阳旗。
“今日是为泄愤,”他道,“有记者在多不好。”
虽是玩笑,却也当真。宝莉毕竟是外国人,再义愤,再悲悯,不过是旁观者的心态,与他们全然不一样。
那边靶子画好,谢力便将一把盒子枪交到吴予培手上。不想此人竟是连怎么握都不会,还需谢力示范,再手把手地教。
唐竞本就不看好这位眼镜先生,此时见这状况,更加以为必定全部脱靶。结果试射五发之后,看过靶上的报纸,居然还不算太坏。除去第一发过分紧张,连枪都没握实就扣了扳机,子弹跳飞,不知去向,后面再打,倒是都在靶上。
身旁周子兮亦跃跃欲试,唐竞便将自己的枪给她。那是一支德国造的勃朗宁,与谢力那一柄毛瑟手枪相比,更加小巧轻便。
“这就是你的枪?”周子兮接过去,松松握了石楠木枪托,在手上掂了一掂,“怎么跟玩具似的?”
“但不是玩具,枪口别对着人。”唐竞关照一句,将指向自己的枪头按下。
“那该怎么做?”她看着他问。
唐竞只得又把枪拿回来,示范给她看,右手持枪,左手托在腕下,是初学者的姿态。
她学他的样子,却是双手握着,全然不对。唐竞忽觉头痛,方才谢力教吴予培,似乎还没有那么难。
“你教我。”周子兮回头望他一眼。
他无奈,只得弓身迁就她的高度,告诉她脚怎么放,手又怎么摆。
“子弹射出时,枪口会跳起……”他在她耳边道,直觉柔柔发丝蹭着他的面颊。
周子兮亦有所感,伸手将头发拢到另一边肩上,才又回到那个姿势。
“……你得算着那分寸,”唐竞继续说下去,“触发扳机的时候,往下压着点。”
周子兮点头,屏息,手指扣下。
待那一发子弹射出,以追命的速度一头撞进人形靶的左胸深处,唐竞方才察觉自己竟然也屏住了呼吸,而周子兮整个人都已在他的怀抱里。
似乎只是一秒,又好像过了许久,他松开她的手,天气热,两人身上都有微微的汗意。她却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身体柔软,靠在他胸膛上。
就在那一瞬,唐竞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但很快又自我否定。这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不可能动那念头,就算真的那样想过,也不会有实践的能力。更何况,对象是他。他极其肯定地想,她是没有机会的。
那边厢,吴予培已将靶上的太阳旗打得稀烂。
唐竞撇下周子兮,叫谢力看着两个人,自己去门栏的躺椅上坐着,点一支烟,架起一双长腿。
周子兮远远望他一眼,亦是心惊,脑中只一个念头——也许,她是太心急了。
近午时分,阳光愈加炽热,四个人都躲到廊下,饮汽水与葡萄酒,吃周公馆厨房备下的冷餐牛肉与法国面包,倒像是郊游一样。
席间,尽是谢力和周子兮在讲话。
谢力听说她在圣安穆的挨打,便自告奋勇要教她几招,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宗,全是踢裆,拍脸,抠眼睛,扭小指,还有鞋跟猛踩膝盖的实惠招式。
唐竞本不想管,但见周子兮居然真的虚心求教,而两人身量实在相差悬殊,只怕徒生了意外,又要他收场,便在一旁泼冷水,对谢力道:“你块头太大,怎么个搞法?下回在锦枫里的听差当中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来,陪她过几招。”
“我要打个十五六的弱鸡做什么?”周子兮却是不服,回头瞧着唐竞,“还不如你来。”
唐竞知她是激将,只笑了笑,并不接茬。正如之前所想,她打算做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因为她选错了算计的对象。
那顿午餐之后,他便撇下周子兮不管,叫谢力陪着她再练几发,自己与吴予培坐在廊下讲话。
吴予培酒量不好,一杯葡萄酒下去已是微醺,却不像旁人酒后多话,只是静静坐着。
“吴先生在想什么?”唐竞问。
“我在想,”吴予培摇头苦笑,“自己饱读法律,持证执业,到头来竟是连法庭都不能上,只能同严五一样,躲起来喝醉了事。”
“你已尽力,但有些事确不是你可以左右的。”唐竞劝他,自觉已经是推心置腹的态度,“经过这件案子,吴律师你也算是蜚声沪上了,不如趁此机会接几份法律顾问的差事,赚些真金白银,旁的事情以后少管吧。”
不料吴予培并不领情,答道:“话不能这么讲,此案虽然叫人失望,但民国建国不过十余年,一切都像是这座城,在滩涂上造起来,从无到有,法律其实也是一样……”
“那又如何?”唐竞打断,他最听不得这些高调,活像是出自官家的面子话。就是在这一年,“大上海特别市”计划才刚被提出来,蓝图画得颇为宏大,要在市北江湾那里建图书馆、博物院,号称与租界一争高下,倒是正好应了“滩涂上造城”这一句话。
若是换作旁人,这大约会是一场口舌之争的开场,但吴予培反倒静下来,与唐竞话起当年:“两年前,我尚在巴黎,那里的高等法院与两院制建于十三世纪后半叶,律师事务所动辄百多年历史,照样会有这样那样的案子被人当作笑话来讲……”
“什么笑话?”唐竞倒是想听。
“比如这一桩,”吴予培想了想道,“主审法官的家族经营钢铁企业,于是一家来打官司的制药厂买了一百吨钢材……”
“最后赢了?”唐竞打断。
“没有。”吴予培摇头。
“因为法官公正不阿?”唐竞问。
“因为对手买得更多。”吴予培纠正。
唐竞大笑,头一回觉得这位正人君子其实也有些逗乐的本事。
“巴黎的名律师代表的皆是三世以上的富贵豪门,你留学美国,情况大约也是如此吧?”吴予培又问。
唐竞点头,有些事确是人性,并非哪个地方独有。
“所以,我相信奉法者强则国强,却从来不觉得他们建立现代法治比我们早一些,就势必更好,”吴予培继续,不像是在说服对方,倒像是在说服自己,“如你我这般年纪,在那里只得做些文书作业,但在这里却是不一样。我们可以做许多事,就好像——在滩涂上造起一座城。”
唐竞调开目光,看着眼前花木荒疏的庭院轻轻笑了,似是不屑争辩,但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吴予培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既可说对,也可说不对。在此地,他们确是能做许多事,但结果也可能只是像这一次一样的失望。
想到此处,他又不禁有些佩服吴予培。什么纾解,什么开导,其实全无必要。奉法者强则国强——这位先生心中早有信念,非他这样的庸人可以企及。
直到向晚时分,四人才离开那座宅院。
出门时,谢力还在讲着自己在纽约时的经历。唐人街上的店铺时常遭洋人帮派抢劫,甚至纵火焚烧,湮灭证据,若是傻等警察与消防员赶到,那就是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华人拜入洪门,自己有枪,藏在柜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