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答案如此显而易见,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而他一直以来所谓的无知,其实只是那种典型的律师的无知——对不该知晓的事情不闻不问,绝不触碰,便可保身家清白,良心无愧。
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巧合,那一天,鲍律师也正在隔壁销毁客户文书。战火渐近,总有侨民胆子不够大,匆忙启程回国。
台风已经来了,吹得满屋纸页飞舞,女秘书慌忙跑去关窗。
等要烧的都烧完,鲍律师过来敲唐竞的门,手里拿着一瓶尊尼获加,两只水晶杯子。他将杯子搁在桌上,自己倒上一杯,也给唐竞一杯。
战争总归有些不便利,送冰人已经几天没有来过,冰箱老早空了,酒是温的。鲍德温却难得不挑剔,第一杯一饮而尽,又倒了第二杯。
“我太太就要带着孩子走了,”他坐下来告诉唐竞,样子有些颓然,“她在的时候,我瞧着她厌气。真的要走,又有点不舍得。你信不信,昨天夜里我抱着她哭了一场。现在再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为什么不一起走呢?”唐竞反问,猜他已经喝了一阵,有些醉了,否则也不至于把抱着老婆在床上哭的事情也说出来。
“回去做什么呢?”鲍德温却又笑了,“已经这把年纪,所有的案子都是在这里做的,客人也都在这里,我回去做什么呢?”
话是实话,但唐竞也很想说,凭你鲍律师口才,哪里混不出来呢?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十分羡慕。哪怕只是送走妻子,他是也愿意的。曾经分别的几年,他已经知道,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自己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在这一点上,美国人和中国人实在不同。就好像鲍德温,未必求两情长久,却一定要朝朝暮暮。
“说真的,我实在羡慕你们,”鲍德温果然先说出这句话来,“两个人在一起,又都有自己事情做。”
唐竞笑了笑,他的确幸运,可以失而复得,只可惜手上做的事,从来就不是他自己想做的。
鲍德温却还有后话:“你也是该珍惜了,别叫太太为了你过去风流债,再牵扯进那种案子里……”
这话鲍律师是笑着说的,唐竞听了却是一怔。“哪种案子?”他问。
周子兮才刚回到辣斐德路事务所,便接到唐竞的电话。
“今天事情多,要晚一点才能回去。”她只当他等得心焦,开口就这样讲。
但唐竞却道:“你就留在那里不要走动,我马上过去找你。”
“怎么了?”周子兮问,是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异样。没等到有回复,忙音已经响起来,才知道那边已经挂断了。
她便也搁下不理,这一整日耽搁在外面,原本的案头工作积下一堆,明天又要出去,也只有晚上多做些功夫。可看着眼前的合同文书,脑中却还是于亦珍的案子,她拿出记事簿,看着这一天的记录,在旁边空白的一页上画出星洲旅社的位置,以及竹篾里、巡捕房的岗哨与附近的那一处码头。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仍旧叫她感觉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
窗外,雨已经落下,是最绵密厚重水幕,被海上来的风裹挟着吹起,满天飞舞。汽车一路飞驰,不过一刻钟,唐竞就到了。也是巧,同吴予培前后脚走进写字间里。
周子兮迎出去,他却好像视而不见,只是拉了她的手,看着吴予培道:“你在做救国会的案子?”
应当是个问句,却又不像问句。周子兮一怔,这才知道吴律师也是他叫来的。
“算是吧。”吴予培没有否认。
唐竞意外于这坦白,又问:“今天不瞒我了?”
吴予培回答:“苏州来的消息,明天早上救国会七人就可以保释出狱,这案子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唐竞笑了声道:“你信不信,这事完不了?”
庭审半途而废,没有判决,仗都已经打起来,案子却还在那里虚悬着。
“我信,”吴予培点头,“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可你又不是律师团的成员。”唐竞还在等一个解释。
吴予培便给他这个解释:“法庭上有功夫要做,庭外也一样。高院里有我留法的同学,巡捕房政治处的法国警监与我师出同门,我又在外交部几年,好歹有些人脉。只有明面上不牵扯进去,有些事我才好做。有些话由我说出来,才更有用。”
“子兮不懂,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唐竞仍旧看着他,不认得似的,“在租界都有过暗杀,你们这样比上法庭公开辩护还要危险!”
吴予培看看周子兮,确是有些歉意:“的确,关于子兮是我一时考虑不周……”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唐竞打断,“我把她交给你,结果她只是你的掩护罢了。”
“唐竞!”周子兮喝止。
两个男人却恍若未闻,对话继续。
“你真这样觉得?”吴予培反问。
唐竞不答,又还了一个问题:“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几乎可以肯定,瞒着他的不单是救国会这一件案子。
吴予培倒也不遮掩,答:“自我从日内瓦回来之后。”
唐竞苦笑,看着吴予培又问:“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还是跟从前一样,”吴予培亦看着他,“律师,天主教徒,仅此而已。”
“这几年里你是在做什么?”唐竞继续。
吴予培回答:“还是做一个律师应该做的事情,按法律办事,责付当事人出狱罢了。”
“那为什么要瞒着我?”唐竞觉得这番说辞简直不可理喻。
吴予培却反问:“还记不记得是谁劝我屡败屡战?你真觉得我是瞒着你吗?”
唐竞想起五年前的那场慈善酒会,这句话的确是他说的。后来总以为吴予培没有听进去,但现实原来恰恰相反。
“既然说不隐瞒,那为什么连我这个邻居都不知道?”他又问。
吴予培却答得十分平和:“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我从没失手过。”
这一回,真的是骄傲了。
唐竞气极反笑,不屑与他再辩,转身拉了周子兮走进她的隔间,关上门对她道:“已经做过的就算了,手上案子的即刻停下来,我们回去。”
“为什么?”周子兮看着他问,“华莱士小姐的那件事,是巡捕房的崔律师提了我名字,当时也是一时情急,怪不得吴先生。”
“崔立新?”唐竞简直无语,“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今日收了你们一千,替你们办事。明日收了人家两千,就可以把你们都卖了。”
周子兮不理,继续说下去:“总之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决定。特二法院的那些烟毒案子,还有眼下星洲旅馆的枪击案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吴先生没有要求我做任何危险的事,就算他要我做,做与不做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与你也无关。”
“与我无关?”唐竞看着她反问,“那我们之间算什么?”
周子兮语塞,方才外面的那场对峙也叫她在想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算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一同经过许多事,却原来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他仍旧自以为是她的监护人,一切都可以替她做主。
唐竞亦许久不语,只是低头看着她桌上的记事簿。
周子兮只觉失望,任由他去看,并不知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吴予培的那番质问来得有多可笑。自始至终,真的让她身涉险境的其实正是他自己。
“子兮,”他抬头看着她,“这个案子你真的不能再做下去了。”
23.1
“为什么?”周子兮又问了一遍。
唐竞没有回答,仍旧一页页翻着桌上的本子,其中的笔记从书业公会案开始,到特二法院的那些烟毒案,而后又回到最近的这几页,是她会见于母与于亦珍的记录,以及末尾一页上星洲旅社、巡捕房岗哨和五号仓栈的标注。
他未必已经了解其中所有的因果,但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她牵扯的越少越好。
窗外雨声密集,周子兮看着他,许久没有等到想要答复,失望已层层累积,但她还是继续道:“星洲旅社的枪击杀人案,我已经受正式委任替于亦珍辩护,只要她在拘留所里关着,委任人还要我继续做下去,我就会继续做下去。如果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我虽然入行不久,但上过法庭,也赢过官司,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唐竞知道她是认真的,也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克制,这克制已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只可惜他势必是要辜负她了,他不能给她一个理由,至少不能给她真正的理由。
“好吧,你上过法庭,也赢过官司,”许久,他终于开口,竟是轻笑了一声,“还记得你回来之后做过的第一件案子吗?
“当然,”周子兮点头,“书业公会的翻版书案“那一次,你收集完所有证据之后,就去薛华立路巡捕房找崔立新帮忙。”唐竞平铺直叙,语气中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周子兮听闻,果然怔住,再开口,声音已然低下去:“你怎么知道的?”“那一天,崔律师帮你办好投告之后,就打过电话给我。”唐竞坦白,既是在告诉周子兮,也是为自己理清这千头万绪——那时候的崔立新大概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只是顺手卖个人情罢了。但到后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到穆公馆那场满是法国人的宴会。也许,只是也许。
“然后呢?”周子兮胸前起伏,失了力气般在他对面坐下,此刻心中生出的猜测与她傍晩走岀拘留所时的怀疑重合。解释唾手可得,却还是叫她难以置信。
唐竞避开她的目光,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继续:“崔律师每月从我这里支取报酬,比他在巡捕房领的薪水还多。这点小事,总是会帮忙的。”周子兮听着,似乎懂了,又好像没有。窗外闪电亮了亮,隐隐有雷声滚过。
你是说翻版书的案子,连同后来的那几件烟毒案,我之所以能嬴,都是这个原因……:她喃喃,刚开口的时候尚且是一个问句,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觉得无需再问下去,答案是这样的显而易见。
短短数月的执业生涯在脑中潦草一过,她记起薛华立路总巡捕房与特二法院里的种种,比如王尔曼案,她那样顺利地拿到口供与物证记录,上面有如此明显的错漏。
还有今日拘留所里的值守,以及那份及时到来的枪械报告。她所得的方便早已经多到令旁观者都生疑的地步,也只有她自己还懵懂无知。
“别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自以为是。”她低头笑了声,是在笑自己。
唐竞看着她,心中微颤,莫名又想起多年前一幕。华懋饭店里的那一夜,她坐在他面前夜色里,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她的沉痛,也是他沉痛。彼时,此刻,都是一样的。他很想对她说,不是的,他也见过她的努力。她做得那么好,叫他意外,甚至令他羡慕。但他也知道,这是最简单的解释。他只是要说服她放手,时间已经不多“可案子总是真的吧?”周子兮又开口,是因为想起拘留所里的于亦珍,那张濯净铅华的面孔,眼睛下面一粒小痣,有些稚气的样子,“我的当事人还关在拘留所里,要是你一定不许我做,容我交接给吴先生。”“不是你们谁做问题,”唐竞否决,“吴予培也不可以。”她并不意外,于母早跟她说过,这是牵扯到帮派的案子。“那接下去会怎么样?”她问“你相信我吗?”他反问她抬头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他坦白欺骗了她之后,竟还会这样问她。但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还是相信他的总之这案子你不要管了。”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合上那本笔记,起身开了隔间的门,回头搀了她起来,带她走出事务所。
吴予培还在外面等着,看见雨大,拿了伞赶出来,临了还想说什么,但唐竞没有理会,只是接了他手中的伞。周子兮却好像浑然未觉,已经走进雨中。唐竞一路追出去,开了车门,揽她进车里。她已被豪雨淋得浑身湿透,他将亚麻西装脱给她,她便披在肩上,没有半点异议。
车子回到毕勋路,他理了两只箱子,装进所有重要的东西,又即刻带着她离开。她看着他做,跟着他上车,没有再问为什么,或者这是要去哪里。直到外面雨小了点,才知道已经在外滩了。
隔窗望出去,日本人的军舰就在江上停着,炮口对着蚁巢般拥挤的城市。而与此同时,民国的士兵也正朝着这里集结。
路上重金修筑的工事被弃之不用,唯独中意这块“国际观瞻之所在”的狭小阵地,也不知是想捆绑租界各国的利益,还是又指望英美出来调停。
时至今日,唐竞自觉没有资格非议国事,他此刻的作为与这战略何其相似,连夜住进汇中饭店,还特别给了茶房小帐,好把房间开在鲍德温一家的隔壁。
五年前的那一战仍历历在目,谁都知道根本不可能等来想要的调停。
正如他现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这种脆弱的逻辑——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国际观瞻之所在,即便帮派也多少有些顾忌。
大半个夜晚,他与周子兮对坐在灯下,细问了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而她看着他,问什么就答什么,脑中已想象了一万种可能。
直至凌晨,两人方才睡下去。唐竟只觉精疲力尽,却又了无睡意。周子兮也是样,背对着他躺在黑暗里。但当他伸手抱她,她还是回身过来,埋头进他胸前,手探进他衣服里,也将他抱紧。隔着薄薄层衣物,他感觉到她的体温、心跳、呼吸,只觉世间再没有其他所求。但他唯一想要留住的,也许最终还是得放弃。
“告诉我吧,”她在他怀中低语,“别再像从前那样了。”他静了许久,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睡吧,没有什么事她没有再问,又背身过去,看着外面的雨渐渐停歇,天黑到了极致。
次日,唐竞醒来,周子兮仍旧睡着。他洗漱更衣,在外间会客室里打电话,是打给乔士京,求见穆先生。
电话搁下不久,铃声又晌,他马上接起来,便听到乔秘书在那边道:“今晚卡尔登大戏院义演,先生此刻在那里看周老板排练,他在包厢里等你“好,”唐竞回答,“我这就过去。”
23.1.2
放下听筒回到房中,周子兮仍旧蜷在大床一角。唐竞走到床边坐下,轻抚她的头发。她便睁开眼睛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和以往一样。
“就呆在房里不要出去,我会叫鲍律师照应着你。”他对她道。
而她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当晚的义演排场了得,卡尔登戏院门口早已经贴出大幅海报,当红的女明星差不多数了个遍,“四旦”之中唯差一个苏锦玲。
几个仰头看热闹的人议论:“…就是去年冬天的事情,说是肺上的毛病,耽误了部戏,等好了一点再回去,电影公司叫她演人家姆妈。都是差不多年纪的花旦,多不作兴!她倒还真接了,可惜身体不争气,到底还是没能演下去唐竞听着,又想起私探报回来的消息谢力是今年春天回来的。还是应了那句在此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有因有果的。只有他,是太懈怠了。
踏进戏院大门便看见乔士京,已经在那里候着他,指点他上二楼包厢去。两人寒暄几句,乔士京告诉他,今晚开演之前募捐,穆先生又是大手笔,一次五百架飞机。唐竞自然赞叹,留心看对方的面色,却也知道在这个人脸上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再往里面走,便是鲜花地毯,水晶灯照耀。虽说是义演,上台的也都是《明末遗恨》之类的应景曲目,却还是难免叫人有种“隔岸尤唱后庭花”的味道。
穆先生果然已经坐在包厢里,因是盛夏,身白长衫,很是素净,远远看见他,便颔首笑了笑。
唐竞在下面看着,不禁觉得讽刺。这个人,多年之前的他就不知该如何定义,现在也还是一样。
上楼进了包厢,灯光暗下来,台上是周信芳在唱。说是排练,其实也就是唱给穆骁阳一个人听。
孤岛余生 23.2
包厢里没有别人,穆先生伸了伸手,让唐竞坐下,只是听戏,也不问他今天是为什么事来的。
下面戏台上演的正是《夜访》一折,周老板扮崇祯,才刚唱到开头的二黄:
眼睁睁气数到金汤未稳,
自登基,东也荒,西也旱,无一日得到安宁。
听说是居庸关贼兵围困,
三百年锦江山化为灰尘。
……
等唱完几句,京胡拉起过门,穆先生才开口问:“今天来是为了五号仓栈的事情吧?”
虽说早有准备,唐竞心中还是有些微的震动。他已经迟了,又或者现在的情势根本不是因为周子兮接了那件案子。鲍德温的私探也没有通天的本事,瞒不住帮派里的人。穆先生可能早已经知道,他盯上了什么。
穆骁阳见他不语,转头看了他一眼,竟是露出一丝笑容,道:“你不用担心,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得明白。有些东西你避之不及,人家可是求之不得啊。”
唐竞又是一震,不曾想眼前这位穆先生看得如此通透。他不禁又记起多年前外面那句传言——穆骁阳眼光毒辣,无论你是什么人,只消给他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么,又值不值这个价钱。
时至此刻,唐竞倒是有些好奇,崔立新还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穆骁阳身边这个律师的位子。
“这件事确是我对你失信。”穆骁阳却继续说下去,脸上仍旧是一贯温和的表情。
“不敢这么讲……”唐竞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也只能这样回答。
穆骁阳却又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自嘲似的:“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在公济医院里的那一天,我对你说五年里把生意做到全部合法,说我穆骁阳这个人说话算话。后来再想起来,也真是好笑了。但在当时,我的确就是那么打算的。”
唐竞听着,亦想起那一幕。也是怪了,哪怕是今日,他仍旧相信当时的穆骁阳的确有过金盆洗手的决心。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又都不同了呢?他不禁自问。
穆先生像是听到他的心思似的,给了他这个答案:“后来,我给捧上禁烟局的位子,再到穆氏宗祠落成,”话到此处,穆骁阳停了停,轻笑了一声,“没错,就是穆氏宗祠。自那之后,从上海到西贡,再到马赛港,远东运往欧洲的中国白十有八九都出自那里。挂着从南京送来的‘孝思不匮’的匾额,供奉着我双亲灵位的穆氏宗祠。”
“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用了锦枫里的人吧?”唐竞终于开口问。
“是,”穆先生点头,“我用锦枫里的人做这些事,想脱开自己的干系,其实也是好笑,那些盒子上分明打的就是我禁烟局的官方记号。那时候挽留你,也是我的私心,总想把黑的白的分得泾渭分明,好给自己留一条干净退路。”
应景似的,下面台上正唱着那一句“兵是匪,匪是兵”。
虽然穆骁阳今日的坦白叫唐竞意外,但任何时候的坦白总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知道有些事穆先生还是没说出来。留着他不光是为了一条虚无的干净退路,除此之外,还有更加实际的作用。他曾是锦枫里的人,知道锦枫里的一切,以及张林海的所有底细。虽然他的那一次背叛让张林海失去了许多,却还不是全部,穆骁阳也知道,他有所保留。
挽留他,就是为了控制锦枫里。
“这许多年相安无事,直到这一次,”穆先生继续,“我知道张林海还存着这份心思,却没料到他真能投了日本人。张帅到底还是张帅,空城记唱得彻彻底底,只剩下面零星几个门徒,什么都没问出来。可这生意做起来,不是我的初衷,若说是就此不做了,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星洲旅社的顾景明大约就是那几个门徒之一,也许就是因为一个女人,落在了后面,被这一边处决,或者那一边舍弃。
但穆先生说没料到,唐竞却并不太意外。他知道这种事张林海完全做得出,而穆氏宗祠在华界浦东,航线也在人家的舰炮底下,张帅递出的这份投名状实在丰厚,一次五百架飞机那样的丰厚。大战在即,官家绝不会同意。而既然禁烟局的位子既然授予了穆骁阳,压力便都在穆先生这里。
唐竞琢磨着许久不语,心中倒也清明。当年挽留他,就是为了控制锦枫里。而如今,锦枫里是要反了,用他的时候也就到了。
可穆骁阳却不明说,又话起当年来:“想我十几岁的时候从浦东乡下出来,在码头卖水果,从早晨起来就得跑到街上去,一站站到天黑。那个时候,眼睛总是盯在那些开汽车的小开身上,心想要是有一天能变成他们那样就好了。后来却又反过来了,随便看着一个平安喜乐的普通人,哪怕只是街上推独轮车的小贩,心里就想要是有一天可以变成他们一样就好了。可是这种念头,想想也就罢了。这年月根本就没有平安喜乐的普通人,要保家人平安,你也只有朝上面爬上去,一直爬上去。可结果到了上面一看,比下面还要龌龊。而且就好像印度人舞蛇,不管它样子再凶,牙齿再毒,总归是跟着人的笛子走,世道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