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她一连几日的午餐都在这家茶馆对付过去,一边吃茶,一边听邻桌的同行聊案子,要是午后无事,就去隔壁法院观审。时间所限,常常只能看几桩走简易程序的案件。当时正值法租界禁烟禁得如火如荼,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烟毒案——巡捕房缉毒组派便衣在外巡查,捉了毒犯与瘾君子回来,由推事当庭裁判。被告若对所控罪行无有疑义,便签字画押放弃上诉权,该羁押的羁押,该罚款的罚款,案子就算是审完了。
等她听出些名堂,机会也来了,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子与茶馆里的律师纠缠不清“人赃并获,证据确凿,这官司可不好打要是换到特一院,判得还比特二院重得多。”茶馆律师想讨个好价钱男人却是一身病弱,套一件褴褛的长袍,看样子连坏价钱也付不出,被人揶揄了一番,悻悻而去。周子兮在旁边听了个大概,赶在茶馆门口追上他,说可以帮他打这个官司。男人一张久不见天日的面孔脸上一双散淡的眼睛看着她,将信将疑。
好在他已饿了两天两夜,周子兮用一屉小笼馒头就换得全部案情。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男人名字叫魏学林,吸食鸦片已久,被巡捕房缉毒组探知,便派三光马仔装作烟友到其家中暗访。那三光马仔也是别出心裁,见到魏学林的母亲魏祝氏在天井里洗衣服,不光向她打听了魏学林的情况,还问是否有多余的鸦片出售。魏祝氏念及烟价飞涨,又希望儿子戒烟,答应将鸦片出售,只是怕儿子怪罪,犹犹豫豫。于是,“烟友”又给她出主意,叫她晚些时候到弄堂口交易。魏祝氏如约而至,被布置在周围的便衣探员拘获,搜出身上夹衣中藏有鸦片烟泡数枚此时早已经过了预审,魏学林被判没收烟具烟土,并处罚金一百元,也可易服劳役,以一元折算一日。而魏祝氏却被判贩卖鸦片,处有期徒刑一年,褫夺公权一年。儿子认罪,当庭获释。但其并无营生,家产也差不多变卖殆尽,一直靠母亲帮人缝补过活,如今母亲入狱一年,便也是断了他的活路。魏祝氏在法庭上大呼冤枉,拒绝画押,要求上诉。儿子这才来请茶馆律师,叫周子兮看见了宛如劈山救母的出故事说得足够耸动,魏学林大孝子一般流了一大把眼泪,可惜面前这女律师心肠硬得很,既无嫌恶,也不同情,只是将笔记本上的记录又过了一遍,而后对魏学林说,她可以无偿替他打这个官司。
魏学林还是那张久不见天日的面孔,还是那双散淡的眼睛,还是将信将疑。所幸吴予培的名字好用,上海滩尽人皆知,这才叫他接受了周子兮的免费劳力。
真的办起案来,免不了得让吴先生知道。
吴予培听过周子兮的叙述,倒是很赞成她接下这桩案子,对她说自从法租界开始禁烟,这样设套捉人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包探的眼目本就是街头流氓,什么都敢做。
而站在巡捕房的角度上,反正人捉得越多,罚金便越多,睁一眼闭一眼,根本不会去管他们使的是什么手段。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是该有些制约了。
这么容易就得了首肯,周子兮倒是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如今的吴予培不愿意多生是非,很可能不同意她做这件案子,总还得花一番口舌去说服,理由都已经想了好几条。但许是事情实在太小,就连吴先生这么当心的人也觉得无所谓。
而且不光是这样,吴予培还大致问了案情,指点了一些上庭时要注意的地方。
两人才说了几句,周子兮便露了怯。她在特二法院听的大都是走简易程序的案子律师统共只讲几句话,也没有证人到庭,但此次正式审理却不一样。
吴予培提醒她:“眼下的特别区法院,跟从
前会审公廨或者临时法院时代不同,推事背景各异,有几位不一定会给律师很多说话的机会,尤其是法庭调查阶段,传统纠问式的审判也很常见,你得有个准备。”“不让律师说话,那不成了县太爷了?”周子兮有些意外,要是法庭调查都由法官发问,律师对证据的真实性,合法性和关联性不能发表意见,那法官的自由心证过程岂不是亳无约束?
吴予培被她的比喻逗乐了,答:“你别说,还真有几位这样的县太爷,但也有不错的。”然后就把特二院刑事庭的几位推事都大致数说了一遍。
周子兮会意,这是要她事先摸清楚法官脾气的意思。她忽然觉得,这位吴先生虽然看似避世,但对这几年租界法院的变化其实非常了解,而这种了解恐怕也不是像她这样随随便便跑去听两堂庭审就能得来的。她还想再请教,吴予培却有事又要出去,只能等着下一回有功夫碰上再讲。
转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她追到事务所门口央求:“我这案子怎么来的,您可别告诉唐竞“怎么了?”吴予培不解。
周子兮笑答:“他只想我跟着您做些四平八稳的案子。要是让他知道我坐在特二法院旁边的茶馆里兜生意,大概觉得脸都被我丢光了。”吴予培怔了怔,似是有话要讲,但最后还是笑着点了头。
隔了几日,案子再次开庭。主审推事姓卢,年纪不算大,儒雅的一个人。书记官与巡捕房律师各自就位,周子兮头一遭坐在辩护律师席位上。她自觉准备充分,也不是没见识过法庭,但此刻真的身在其中,那感觉又着实不同。
庭审开始,书记官报告案由,推事问被告姓名、籍贯、年龄、住址与职业,巡捕房律师陈述起诉要旨。轮到周子兮讲话,她站起来咳嗽一声,看一眼面前的笔记,又抬头去看推事,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紧张还是假紧张。
对面捕房律师笑了笑,带着些许不屑。
周子兮像是被他影响,又清了一次嗓子,而后道歉:“对不起,我这是第一次“不要紧,慢慢来,”卢推事倒是安慰了她一句,“这案子简单清楚,非常适合新手试水。你只需按着自己准备的,不用着急周子兮赶紧谢过,这才开始读辩护状,头虽然低着,但庭上几个人的表情都已在她眼中。她开宗明义,说要替魏祝氏做无罪辩护,口才风度都只能算是不功不过。
烟毒案件的预审走的是快速程序,不涉及人证,再次开庭正式审理,却是传了缉毒组的包打听到庭作证。包打听回答捕房律师的提问,将拘捕魏祝氏的经过又陈述了21.1.2
遍。与魏学林的说法不同,包打听说是魏祝氏主动向三光马仔兜售鸦片,被埋伏在旁的便衣探员人赃并获。
轮到周子兮,她问包打听:“三光马仔是什么?”“就是华捕的眼目。”包打听回答,上下打量她一番,又转头与捕房律师相视一笑,那点不屑已掩饰不住。
旁听席上亦起了几声笑,大约都没见过这样的女律师,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卢推事蹙眉,敲了敲法槌,惊得魏学林一跳。他四下张望,一脸忧虑,心里多半在想,便宜果然是没有好货的。
周子兮却知道这槌声不是冲着她来的。包探大多江湖出身,而她早做了功课,知道这位卢推事最看不惯这种街头做派。
“此处是法庭,”她提醒那包打听,“法官大人坐在上面,您作为执法探员,请务必使用符合规范之语言。”包打听对她本就态度轻慢,此时听她这么讲,更觉得是胡搅蛮缠,只是看在推事面上才点头认了,无奈平日说惯了切口,一旦改正简直话都不会讲。
“由缉毒组便服外勤主持,其眼目协助侦破。”倒是周子兮帮了他一把。
“没错,”包打听顺水推舟说下去,“由缉毒组便服外勤主持,其眼目协助侦破。”“所以这眼目是在哪里遇到的魏祝氏?”周子兮忽然问。
“如口供上所写,是在弄堂口,”包打听十分肯定,“魏祝氏向过路人兜售烟土,人赃并获。”周子兮并不反驳,适时请上被告这边的证人个与魏氏母子住前后楼的邻居。
邻居陈述魏祝氏被捕之前是在天井里洗衣服,三光马仔找上门来,说是魏学林的朋友,听说魏在楼上睡觉,便问有没有多余的烟土,他愿意出钱购买。魏祝氏犹豫,怕儿子知道了怪罪她。三光马仔便约她在同堂口见面交易。魏祝氏这才拿了家中的烟土出门,刚出家门就被抓了。那邻居是个排字工人,读过些书,话讲得清楚明白。两相比较,更显得包打听的证词有问题捕房律师看不下去,插了一句:“周律师恐怕不知道,烟毒案件较其他犯罪不同,自万国禁烟会之后,此种特情侦查手段即广为使用。要是连这也有异议,恐怕第第二特院所有的烟毒案子都要翻案了。
“我对缉毒组使用诱惑侦查的手段没有异议,”周子兮看着他回答,“但诱惑侦查又可细分为三种,犯意引诱,数量引诱与机会引诱。本案显然为犯意引诱,您没有异议吧?”捕房律师功课做得不够,愣了愣才意识到不对,坚称魏祝氏早有犯罪意图,缉毒组的此次行动只是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并非促使原本清白者犯罪。
两人由此好一番唇枪舌剑,争论犯罪构成要件的主观说与客观说。
周子兮从诱惑侦查之法理入手,认为关键在于被诱捕者的主观意愿。如果警方仅是提供机会给原本有犯意的人,即属于合法使用诱惑侦査范畴。如果被诱捕者本无犯罪的意图或倾向,其罪行完全由执法人员诱使而形成,则应视作警察圈套,同未成年、精神疾病、紧急避险以及正当防卫样,可作为无罪辩护之理由。民国虽尚无判例,但控方既然援引万国禁毒会的规章作为使用诱捕手段的依据,那不妨也参考下禁毒会发起国的判例,比如美国最高法院1932年索里尔斯售烈性酒案。
最后,她指向被告席上的魏祝氏,如此总结:“本案被告裏脚,不识字,以缝补洗濯为生,本身并不吸食鸦片,也无有任何犯罪记录。此次出售鸦片显然是人为制造的犯罪事实,与缉毒组查明和打击犯罪的宗旨全然背离。”捕房律师见她这样,也认真掉起书袋。当然,他本人是站在“客观说”那一边的。缉毒组的抄没笔录递上来,从魏祝氏衣服里抄到鸦片烟泡的记录清清楚楚。“诚然本案被告是一位年五十五岁的妇人,以往并无前科,但用过去的犯罪记录来证明被告后来有无犯意,这种说法与龙博罗梭天生犯罪人’那种过时理论又有什么不同?”他质问周子兮。
没想到周子兮却不接招,只是点头反问:“的确,本案被告是一位年五十五岁的妇人,那抄没笔录上为什么没有女抄手的签字与警号呢?”笔录就在眼前,白纸黑字,唯独缺少了女抄手这一项。这种疏漏在包探办案中司空见惯,但若严格按照规程,就是无效证据。捕房律师又是一愣,还要再辩。卢推事却觉得已经够了,举手示意两人噤声。
周子兮即刻闭嘴,抬头望着庭上,十分乖“由此案可见,缉毒组在使用特情侦查手段时有诸多不规范之处。对于烟毒案件,诱捕可行,但所设之套本身不能作为控告罪犯的证据。”卢推事看了一眼巡捕房那边的二人,然后击槌宣判,“被告魏祝氏本无出售鸦片的意图,贩卖之罪名不成立。但其明知为烟土而持有,故处罚金三十元以示惩戒。如易服劳役,以一元折算一日,退庭周子兮心中雀跃。被告席上的魏祝氏还懵懵懂懂,直到被解除械具,才喊着“青天大老爷”放声哭出来,就地跪下要给推事磕头。魏学林过来搀扶,嘴上安慰道:“好了好了,我这里一百日,再加你的三十日,你只要去做一百三十天劳役就可以了。
周子兮早就知道魏学林是什么货色,但此刻听见这句话还是气得要死。“你叫你母亲替你去服劳役?!”她看着魏学林质问。
儿子一脸理所当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旁边的母亲已经替他找到理由:“他身体差呀,要是他去做,肯定撑不住的……”周子兮也是无语了,谢也不要他们谢,收拾起案卷簿册就出了法庭,走到外面街上还是不忍,又转回去替他们缴罚金。可进去一问,才知道卢推事已经把魏学林的案子也核了一遍,将原判“一百元罚金或易服劳役”改成了“限令三月内戒绝烟毒”。
周子兮这才气顺了一些,转身往外走,远远看到卢推事正俯身在书记员那里签字。
她本想上去致谢,但才刚走过去,推事已开口对她道:“这回做得不错,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装受欺负的样子,你不需要周子兮一震,自知耍小聪明被戳破,但推事的这句话似乎又有些称赞的意思,叫她内心小小雀跃了一下。她还想再说什么,可人家看也不看她,已经转身走了。
孤岛余生 21.2
生气归生气,也不管是不是芝麻大的小案子,赢下第一场庭审,那种感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回到毕勋路家中,周子兮左右等不到唐竞,干脆换了衣服去事务所找他。黄包车拉到哈同大厦楼下已是傍晚了。她付了钱下车,恰好遇到鲍德温从里头出来。鲍律师看见她,十分殷情,一路陪着上去,直将她领到唐竞的隔间外面,敲了敲门道:“喂,该藏的藏好,该烧的赶紧烧了。”
唐竞抬头,便是眼前一亮。周子兮换了一身月白旗袍,哪儿哪儿都掐得刚好,叫他爱不释手的样子。他起身拉了她进来,把鲍德温关在外面。鲍律师隔着门抗议,唐竞哪有功夫理他,只是看着周子兮笑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许我来?”周子兮却不直说。她自知这案子来得不地道,存心卖关子随便他猜,猜到什么便是什么。
唐竞也无心再耽搁,两人出了写字间,找了个地方吃饭。吃过饭,又坐上汽车。周子兮看着车窗外面的街景,忽然道:“明天礼拜日,我们出城去好不好?”
“出城?去哪里?”唐竞问,起初想到的总是苏州那边的西侨乡村俱乐部。
“随便哪里,不过必须得是没去过的地方。”周子兮回答。话说得随意,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来真的。
那晚,他们开了大半夜的车,中途宿在一个水乡小镇的客栈里。说是中途,其实也不对。并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没有终点,也就不存在中途。第二天,下了一整日的雨,是江南春末那种绵绵的细雨。店东太太说,可以借油纸伞给他们,让他们去附近湖上坐船,但他们宁愿关在房中看雨。
房子很旧很旧,房间在二楼,哪怕赤脚踩下去,地板都会发出吱呀的一声,有的地方缝隙大到可以看见楼下的客堂。他们只能很轻很轻,做得像这雨一样绵长。
“又要给人说了,一整天关在房里,不像正牌夫妻。”周子兮枕着唐竞的手臂笑。
“你怕人说?”唐竞揶揄。
她倒还真无所谓,答:“给人家一看就是正牌夫妻,那才叫无趣。”
他自然看得出她的快乐。这一次逃出城来,就是要庆贺的意思。但他问起来,她又说“不谈正事”。她不讲,他就随她了,因为他也不想讲。
也就是这几日,电台里报纸上又是铺天盖地的消息——救国会七人被捕一案侦讯期届满,检查厅在最后一天夜里总算编完了起诉书,罗织十大罪状。涉案七人于是继续羁押,等候两个月之后的开庭审讯。
此时,北方已然形势紧张,眼看一场大战难以避免,官家却还抱着拖延的希望,甚至要把主张抗日的人押上法庭审判。
如果说国事尚可以不闻不问,手头的案子却不能不管。
申成七厂被强行拍卖一事,尽管一群律师很花了一番功夫下去,终于还是走到了“拼命”那一步。
工人们闹起来,火把,水枪,榔头,铁钎,日夜守在厂门口说宁可砸掉烧掉,也不会让日本人接收。再加上报界与商会的声援,英商银行迫于各方压力,总算让了一步,将拍卖结果作废,又与容翰民重新订立了抵押合同,本息延期一年分期偿还,利率减了一厘,仓存纱布也作价抵了一部分欠款。
虽说结果不算太差,但唐竞还是失望。最终奏效的依旧是“拼命”,律师的作用只是聊胜于无罢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连他这样毫无信念的人,竟然也会觉得失望。
一支烟在指间点燃,他伸手推开木窗格。窗外,雨下得无始无终。从那里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后院一副青花瓷的桌椅,是这水墨一般的景象中唯一的颜色。
“想不想走得更远一点?”他忽然回头看着周子兮。
“去哪里?”这一次轮到她问,本来趴在床上,听到这句话倒是来了兴致。
他知她是误会了,以为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要带她去。“我是说,索性离开上海,一走了之。”他解释。
“我不走,”她笑,一口拒绝,“我还要在此地大展拳脚呢。”然后翻个身把他拉回床上。
结果,就是他以为她只是玩笑,而她也没拿他的话当真。
过了几日,容翰民在大华饭店摆酒,算是谢过各方帮过他的朋友。
此时的容老板已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亲友怕他撑不住,日夜都有人带着护士陪着他。这一场风波下来,容老板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但整个人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礼数周到,精神矍铄。
台面上也有官家的人出席,其中竟然还有一张熟面孔——老早通达轮船公司的少东家,何世航。多年不见,何公子人胖了些,眉眼似乎也和善了许多,如今在财政部任着参事,很受上面器重。
唐竞起初以为如今的何世航肯定不好意思再提当年那件事,可就是在宴席上,何公子竟然主动说起新兴轮江难,仿佛与容翰民同病相怜:“家父那时也是吃了日本人的苦头,赔偿款一直收不回来,经营几十年的轮船公司破产倒闭,自己身体也不行了,风瘫在床上,半年之后就过世了。”
唐竞很想提醒,通达公司那件事可完全不一样。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自然什么都没说出来。在场的诸位应该也都记得那场官司,知道通达试图撇开罹难乘客,单方面与日本人达成协议,最后才得了那么个里外不是人的结果。可何世航照样淡定得很,一脸为民族实业痛惜的表情。唐竞不禁佩服,顿时觉得此人在官场一定会大有作为,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他早料到南京那边也有意想要插一脚进来,而这也正是穆骁阳为什么没有一举吃下申成的原因——两下里都存着心思,也都互相留着面子。但直到酒席酣然,朱斯年找了个背静的角落与他倾谈,他才知道这其中胃口最大的究竟是谁。
朱律师告诉他,容翰民的说客求到南京,实业部便要财政部调款三百万,准备接管申成,改为国营。理由仿佛是资不抵债,管理混乱。而且,他们想要的还远不是第七棉纺厂这么简单,而是整个申成数千万的产业,预备付出的代价却只是区区三百万而已,这算盘可就是打得太好了。所幸后来听说穆骁阳也插手要管,财政部又只凑了两百来万,这才作罢。
洋人,官家,帮派,唐竞一个个数下来,不禁觉得讽刺。对于实业商人来说,这三者当中随便来自哪一方的觊觎都是无妄之灾,但好在如今觊觎申成的不止一方。各股势力暗流涌动,互相较量,结果反倒架出一隅空隙,叫容翰民喘过了这口气。
“这样的市面,北方眼看又要打仗,延期一年,筹款三百多万……”朱斯年摇头,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彼此都明白。
事情其实远远没有了结,几方债权人的态度都已经很清楚。再增加贷款额度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年之后容翰民还是无力清偿所欠英商银行的本利,几家华资银行就准备以银团方式参管整个申成纺织系统。
这个结果,穆先生当然乐见其成。但以容翰民的性格,很难说能不能接受得了,但这却也是现实中最好的办法了。总之,萧条的还是继续萧条,觊觎的还是在觊觎,苦苦挣扎的却不知还能挣扎多久。
宴席一直到午夜才散,唐竞离开时在电梯里碰到乔士京。起初只是寻常寒暄,直到电梯门合上,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乔秘书忽然道:“你那个唐人街的朋友回来了。”。
这句话来得实在突然,唐竞怔了怔才明白这是在说谢力。
“他现在做什么?”唐竞问。
“跟着锦枫里的大小姐,”乔士京回答,“什么都做。”
电梯门再开,这对话便告结束。两人道别,分头走了。
唐竞驾车穿过夜幕下的城市,远近霓虹闪烁,还是那种叫人不知今夕何夕的繁华,仿佛根本没有一触即发的战火,或者大厦将倾的危机。
许多旧事在眼前重现,他看到暗处蛰伏的眼睛,像是等着最后清算的时刻。脑中又转出那个念头来——离开上海,一走了之。那样的话,所有这些事便都与他无关了。
经过魏祝氏一案,周子兮品出些做茶馆律师的味道,更加欲罢不能。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时光飞逝。
此后兜来的几桩生意,多半还是烟毒案子。其中一件的委任人名叫王尔曼,在亚培尔路被缉毒组的便衣包探盯上,以疑似有烟毒交易为由对他进行搜身。根据包探的说法,当时从他身上搜出一小包吗啡,共计三格兰姆,于是将其拘捕。本来只需缴纳数十元罚款就可获释,但王尔曼却是个顶真的,在预审时就大呼冤枉,拒不认罪受罚,被捕房一直拘押至今,已有一周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