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斯年知道唐竞是明白了,继续道:“他们背后都是大财团,实力雄厚,跟英商银行资金往来甚密,要操作这点事根本不难。现在申成到期的欠款是三百万,而纱厂本身估值在五百万以上,英商银行只求还清本利,你猜这拍卖会如何进行?”
答案显而易见,眼下这样的时局,怕是不会有人来竞价的,日本人筹谋的便是这样一笔好买卖。
“那您要我怎么办?”唐竞笑问朱斯年。
朱斯年知他这是明知故问,也跟着笑起来。求到他这里,自然就是为了他身后的那位穆先生。
只是另有一件事叫唐竞费解,朱斯年在这场债务纠纷中又是什么样的立场?在朱律师面前,他犯不着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申成的法律顾问另有其人,怎么是您出面?”
“你也清楚申成的规模,还有这几年纺织业的状况,”朱斯年解释,“容翰民不单欠英商银行一家的钱,要是工厂真的被低价拍卖,申成必将蒙受巨大损失,甚至可能因此破产倒闭,到时候又会有多少华资银行和钱庄受到影响?然后这些银行和钱庄又为了回笼资金,再去跟其他工厂收账,这就是一连串的反应,后果不堪设想。再者,跟洋人银行签下这种条款的也不光是申成一家,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唐竞点头,朱斯年手中实业界的客户众多,其中不少是多年的朋友,自然想得更多,看得更长远一些。
两人又聊了许久,后来天实在晚了,朱斯年才告辞离开。唐竞一路送到外面,看着他上车驶远,这才转身往回走。周子兮已经开了院门出来迎他,旗袍外面披一件薄毛衣,被身后昏黄的光勾出一个好看的影子。唐竞不禁莞尔,不管外面的事情如何纷杂,看见她便是什么都完满了。
不料周子兮却偏要提那些伤脑筋的事,凑上来挽着他的胳膊问:“方才在书房里,朱律师与你说什么?”
“说一桩案子。”唐竞回答,并不想展开。
周子兮却不罢休,缠着他继续问下去:“什么案子?有没有机会上法庭?”
“你问这个做什么?”唐竞揉乱她的头发,就像是对着一个孩子。
周子兮打掉他的手,正色回答:“我如今也是持证执业的律师,有案子找上我家门,怎么就与我没关系了?”
唐竞失笑,看着她道:“你如今可是吴先生事务所的帮办律师,做什么案子,怎么做,都得由吴先生做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周子兮无语反驳,心里却觉得其中必定有鬼,斜睨他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20.1.1
至于究竟是什么鬼,直到周子兮在吴予培的事务所里做了一个礼拜,才慢慢品出些味道来。
入职伊始,吴予培对她似乎十分器重,上手就交了一个大客人给她。那客人便是沪上赫赫有名的书业公会,会中几十家书局,每年出版书籍码洋有数百万之巨。
周子兮起初很是振奋,心想绝不能辜负了吴先生的拳拳之心,可上手做了才渐渐发觉不对,自己的工作原来就是与公会的事务员一起查纠翻版书籍,更确切地说也就是看书,看各种书,看谁抄了谁的书“如果发现确系翻版,你们有什么诉求?”她问那个事务员。
事务员是个中年人,戴眼镜,穿长衫,两只胳膊上套一副袖套,十足老公事的模样,倒也不欺负她年纪轻,又是个女人,答得十分耐心:“依例就是出律师函登报,说明某书系哪一书局出版,作者姓什名谁,书号多少,再声明翻版必究,请读者明辨,切勿购买伪书。”几句话说完,便又埋头进纸堆里。
“然后呢?”周子兮还在等着下文。什么然后?”事务员抬头看着她,伸手推了一下眼镜。
“不是说翻版必究么?是不是该向巡捕房报告,追查来源?”周子兮觉得自己的疑问十分附和常理。
但那事务员却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看出她是真的不明白,这才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你道这翻版书都是从哪里来的?”自然是盗印者那里。”周子兮回答。
“没错,”事务员点头,“那些盗印者大都没有固定的地方,若要追究也是太难了。”但是可以找那些卖伪书的书商啊!”周子兮提醒。
“会有专门卖伪书的书商吗?”事务员摇头笑道,“翻版书大都在正规书商手中与其他图书一同售卖,眼下市面萧条,他们也是惨淡经营,夹售一些便宜的伪书,一是为了牟利,另一个也是迫于盗印者的威逼。
一旦因为卖伪书被拘,只要他们咬死了不说,背后就有人供给家庭开支。可若是招了,家里人就要吃苦头喽。而且,就算是真的查到了翻版书的出处,那些个作家也大多不愿意打这个官司。”
为什么?”周子兮不懂,“这盗印不就等于偷他们的钱么?”“文人嘛,”事务员笑叹,“不愿意在银钱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大概是觉得辱了他们的斯文吧。
周子兮这才有些明白过来,自己原来是被派了个闲差,而且还是闲得不能再闲的那种。所谓的任务不过就是在事务所里看看书,再三不五时地出一封律师函而已。
甚至就连那律师函的格式都是早已经拟定好了的,她只需依样画葫芦地填满空档即吴先生那里,她不敢造次,但家里那位就不一样了。周子兮认定,这件事里肯定有唐竞的份。
晚上回到毕勋路家中,她便等着唐竞问话。而唐竞正为申成厂的事忙着,一连几天晚上都有应酬,踏进家门总是深夜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穆骁阳一定是愿意管这件事的,一是为名,二是为利。但穆先生一旦插手进。去,估计也是要将申成大半吃下,就如以往对待那些向自己求助的银行与工厂一样,一番操作下来,董事长的位子又成了囊中之物。虽然,对于眼下的申成厂来说,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且唐竞也是真的佩服穆骁阳这个人,但于内心深处,却又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于是,他并没有立刻去求见穆先生,反而问朱斯年,容老板有没有门路去南京活动活动?朱斯年也是人精,一听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马上与容翰民商议,托了一个朋友去南京游说,希望官家出面与英商银行协议,允他延期归还债务。唐竞便也留出足够的时间,任由这件事又去南京兜了圈,这才前往穆公馆面圣。
结果与他预想的差不多,穆骁阳愿意管,而且也不贪心,只是嘱他以汇华银行的名义出面,收了几家钱庄手中申成的债权。
接下去,就是律师们的任务了汇华连同另两家华资银行一起,以申成债权人的身份向特区第一法院联名申请假扣押。法院执行官难得行动迅速,很快前往第七棉纺厂,在厂门口英商银行的封条上又加了一道法院的封条。
申成的法律顾问亦一连三日在《申报》上刊登紧急公告,声明旗下第七棉纺厂已由法院执行扣押在案,英商银行无权委托洋行进行拍卖,若不经法律手续强行进行,则将严重侵害申成及其他债权人的合法权益,对此各方必将申诉到底。在此案有定论之前,无论何人买受该产业,包括房屋、地基与机器,或将不能取得合法所有权,请各界幸勿受愚,致启纠纷。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对其结果,唐竞抱悲观态度。若是无用,再后面就都是法外的功夫了。但外面的事便是外面的事,踏进毕勋路家中,他就统统抛诸于脑后。
小客厅里灯光温暖,周子兮已经换了居家衣服,正坐在桌边一边看书一边剥山核桃。书有两本,一上一下地在面前摊着,核桃仁在手边存了一小碟,她也不吃,显然是给他留着的。
唐竞看着颇为舒心,觉得自己之前是果然是太多虑了,虽说没宵夜,但还有核桃啊。他于是脱了外衣,结了领带,到她身边坐下,凑过去问:“看什么呢?”周子兮不答,翻了翻封面让他自己看。桌上这两本书装帧各不相同,但书名都一样《七剑十侠》唐竞一看就笑了,问:“你怎么读起武侠来周子兮没好气地回答:“如今我每天就做这个,别说武侠了,初中课本都读了许多。”唐竞一时不懂,周子兮看他这样,只当他是装的,便也假作诉苦,把这几天在事务所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她说得郁闷,唐竞却对这安排十分满意,暗自道,吴予培果然甚知我心。当初周子兮提出要跟着吴律师做事,他便乐见其成,为了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国民大律师”的名号已经束之高阁,那些容易招惹麻烦的大公案一概不再沾手。反正名气与资历都已经有了,吴律师如今接受委托的事由大都四平八稳,体体面面,一切照章办事而现在派给周子兮的工作正是最稳妥、最体面的那一种——事情不多,不需要到处奔波,三不五时还能把“周子兮大律师”这几个字印在报纸上面。眼下女律师尚属罕见,大都是跟着老师或者家中长辈执业,却也是个挺时髦的职业,常有记者撰文描写,绘声绘色。周子兮若是这样做下去,登上杂志当个妇女楷模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然而,眼前这女律师却并不满意,一边说边察言观色,自以为从唐竞脸上看出了些端倪来,便盯着他问:“是不是你跟吴先生关照过什么,他才派给我书业公会这个客人?”“天地良心,”唐竞赶紧赌咒发誓,“你早警告过我不要在背后商量着怎么收拾你,我哪里还敢?”“沈医生还真说给你听了?”想起这句话,周子兮倒有些不好意思。
唐竟点头,趁此机会说教:“你一个才刚入行的新律师,哪有挑挑拣拣的道理?况且书业公会这客人不小,盗印翻版也是刑事案子。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可怨不得吴先生也怨不得我,这便是他没说出来的言下之意周子兮被他这么一教训,却是一时语塞,闷了半天才道:“总之你不要给我知道你在这里面有什么。
“放心,如今要商量怎么收拾你,必定也当着你的面商量。”唐竞玩笑,说罢就伸手要拿核桃吃。
不料周子兮却抢先一步,一把将碟子里的核桃抓了个干净,尽数塞进嘴中,完事拍拍手,站起来上楼去了。
唐竞知道她是生气了,跟上去拉着要劝,看她两腮鼓鼓的好像松鼠一样,又忍不住笑。周子兮愈加动气,想要甩掉他的手,可惜力气远远不及,反被他满怀抱了,腮边咬一口,掳进卧室。
第二天早上,周子兮醒来,又发现自己如往常一般钻在唐竞怀中,抱着他一条手臂。她十分无语,分明记得昨夜入睡前气还没消,背过身去不理他的。所幸唐竞还没醒,她十分硬气地悄悄钻岀来,早早起身洗漱去了。
然而,当她站在浴室镜子前面刷牙的时候,想起昨天夜里的对话,忽然觉得有些事还真让唐竞说着了——身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律师,她的确没有资格挑挑拣拣,而且书业公会这案子能做到哪一步,也真得凭她自己的本事。
20.1.2
于是,娘姨还没送早点过来,她已经骑上脚踏车去了事务所,第一个坐进写字间里,又埋头看起那些书来。
接下去的一个礼拜,她日日如此,先从《初中本国史》到《标准英语读本》,再从《七剑十侠》到《济公传》,不管是什么都读得勤勤恳恳,认认真真。
而后又开始研读法条、判例与各种社评文章,从《大清著作权律》,到1915年北洋政府《著作权法》,再到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著作权法》,以及1930年的《出版法》。
等到手边各种笔记摘录写了整整两大本,她自觉已是一个翻版书的专家。可惜这专家只是一个纸上的专家,急需田野经验她便又去书店最多的四马路,将那里从大到小的书店、书铺乃至流动书摊统统逛了一遍。
临到休息日,继续田野调查。唐竞哪肯放她一个人出去,一路陪着她前往,看着她与书店老板、店员、顾客攀谈,当真觉得这丫头是卯着劲要做岀些事情来,但这事究竟要怎么做,又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其实并不看好。
几年前的那件事似乎还在眼前,郑瑜第一次被人投告到律师公会,为的也是此类版权官司,而判决结果就是盗版方胜诉。原告证据确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了。
两人走着逛着,眼看已经到了会乐里附近,街边有家装饰颇为花俏的书店,挂着块招牌上面写着“心书馆”三个字。
唐竞对这里熟门熟路,自然知道这心书馆里卖的都是些什么书,当时就拉住周子兮,对她道:“这家就算了。”“为什么?”周子兮假装不懂,只管往里走。今日,她就是为这里来的。
唐竞不知如何解释,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位可是十几岁就被校监捉到看淫书的朋友,只怕说了她不会不好意思,反而更加起劲。想到此处,他也不费这劲了。只是夫妻同逛心书馆的画面太过耀眼,他索性借口抽烟,留在外面等她。
周子兮倒也无所谓,径自进了心书馆,抬头浏览店中的图书。
直到唐竞一支烟快要抽完,还不见她出来。起初他只觉好笑,心想这么多年过去,这孩子的趣味倒是一直没变过。可隔着橱窗看进去,店堂内四处都无有周子兮的踪影。他心中忽地一坠,即刻推门进了书店,脑中无端冒出许多不好的念头。
所幸,随即就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从阁楼上传来,唐竟抬头,便看见她正侧身沿着窄窄一道扶梯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戴一副圆眼镜,穿一身古旧的西装,袖口已经磨出线,前胸口袋里却十分考究地插着一块绸手帕。
“这是我的诚意请求,您一定考虑下。”男人正对周子兮笑道。
周子兮也十分客气,笑答:“今天真是谢谢您,我获益匪浅。”说完还拿了才刚印的名片出来,双手递上。
男人接过去,念出她的姓氏:“周小姐,哦不,周律师。”“是唐太太。”唐竞纠正,上去搀周子兮下来口气恐怕不太好,但那人倒也不在乎,笑看一眼唐竟,又对周子兮道:“方才说的那件事,您务必考虑一下。先生要是愿意一起来,那就更好了。”
唐竞哪知道是什么事,只是直觉可疑,不等周子兮开口回答,就握了她的一只手径直出了书馆。
周子兮看出他不高兴,又觉得挺高兴,笑着解释:“他叫曹季霖,就是这心书馆的老板,也是个留法的博士。本来念的是生物,如今研究婚姻与两性关系,写过好几本这方面的书呢。”“嗯,你们留法的学生就是不同凡响。”唐竞揶揄。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跟他认识一下,”周子兮回嘴,“你不就喜欢我们这种不同凡响的么?”唐竞语塞,只得正色问她:“那家伙‘诚意请求’你什么?”周子兮神秘一笑,踮起脚来对他耳语。
不许去。”唐竞一听,即刻禁止。
周子兮偏还要惹他,又问:“曹博士说请你一起,这也不许?”唐竞不理,握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往前走。周子兮嫌他拉得太紧,可又挣不脱,只得跟在后面抗议:“你这是做什么?怕我跑了不成?”唐竞总之是不放手,答:“可不是吗,就怕你跑了。”两人就这么拌着嘴走过会乐里的巷口,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辆黄包车正拐了弯进去,在四号雪芳门口停下。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付了钱从车上下来,看到他们经过,又退回到油布车篷下。
周子兮没注意,唐竞却是看见了的。只是闪而过的一个背影,他已经认出来那是苏锦玲。
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但驾车回家的路上却一直在回想那个画面—苏锦玲忽地低头,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躲到车篷后面。这并非是第一次他们在街头邂逅,她从前也曾看见过他和周子兮在一起。不同的是,如今她已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淡定的、宠辱不惊的态度。
是因为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又回到雪芳?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唐竞不确定。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但他每隔一阵总会打一通电话过去,问问她的近况,看她可需要什么。虽然她总是报喜不报忧,什么都不需要,这一回大概也是一样,但他还是决定第二天就打电话去问一问。
像是为了叫他放心,次日一早他才刚到事务所办公,苏锦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她难得主动找他,可说的却还是从前那些老话—接了一部新戏,角色她很喜欢,又说身体很好,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直到最后,该说都说完了,听筒里静默秒,只余轻微的电流声。
她忽然开口问:“你昨天看见我了吧?”“是啊。”唐竞回答。
他以为苏锦玲会主动解释,但结果却没有。空白在电话上显得特别的长,等他想要开口问时候,那边已经道别了。
电话搁下,他静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再打回去。
隔了几日,他到事务所办公,秘书递进来只信封,打开来看是福开森路公寓的两套钥匙与一应租赁文书。除此之外,并无只言片语。
那天夜里,他陪穆先生赴宴,酒喝到半,外面大厅里有女明星上台唱歌。前奏才刚响起,他就听出来是《春江夜曲》。
开嗓头一句也像是苏锦玲,但唱到后面,
才刚啊起,他就听出来是《春江夜曲》。
开嗓头一句也像是苏锦玲,但唱到后面,他不用出去看,就知道不是。
等到席散之后,他在饭店茶房打了一通电话去福开森路。一串熟悉的数字拨出去,接线员告诉他是空号码。
听到这个回答,他不算太意外。有些人看似随顺,实则决绝。苏锦玲就是这样的脾气。她说要做什么,便会去做,绝不只是摆出一个姿态而已。
其实,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去管她的事,而她比他还要清醒。此时再回想起两人那天的对话,真的就是告别了。
20.2.1
周子兮对曹博士说得那一句“获益匪浅”,并非全是客气。曹博士对她说了许多混账话,比如要征集她的性史,写进下一本书里,比如女人歇斯底里,都是因为床上不满意,但也有一些的确对她有用。
心书馆里卖的书大都带些颜色,被翻印得颇多。曹博士新写的一本书还遭了禁,所以连他自己也找过翻版书贾,偷偷印出来,偷偷卖着。不夸张地说,曹博士才是个真正翻版书的专家。
他告诉周子兮,他瞧不上一般翻版书的错字迭出,字迹模糊,所以他的书其实是找正规印刷所印的。
“用的纸是和正规图书一样的上等毛道林,不是一般翻版书常用的廉价报刊纸,只要有纸型,印出来的就跟正版书一模一样。”曹博士捻起一页来给她看。
便是这一句话,叫周子兮灵光一现。
自心书馆回来之后的那几天,她又一头扎进书业公会的伪书堆里,从其中筛出所有道林纸印刷的书籍,与原版对照,反复研读,甚至拆开细看,封面,书脊,页码,边角,处处都不放过每天,她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就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唐竞找上门来,在她对面坐了一会儿,但她一点都没发现。
“你饿不饿?”他问。
她听见声音抬头,像是没有认出他一样,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前两天倒算了,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他又问,心平气和地。
“几点了?”她茫然不知。手表早被她摘了,此刻不知藏在哪本书下面。
“十一点半。”他答。她果然露出一点内疚的神色,他本来就是要叫她内疚的,但她真的这样,他又觉得是自己的不对。过去总是她在家里等他,等了多少天都没说过什么。他这才等了她两日,就已经受不了了。
两人于是离开书业公会,去外头吃饭。周子兮倒是争气,一路都没跟他说办案的事。回到家中,她依旧只字不提,结果还是他忍不住问:“你这几天到底是在做什么?”她沉住气,像是个老江湖,把两本武侠小说放在他面前。
“怎么了?”唐竞不懂。眼前两本书名字都叫《昆仑奇侠》,封面却不同,一本是有名有姓的亚细亚书局出版,另一本编了个似是而非的名字“西亚书局”,标价仅是原版的四成。他随手翻了翻,里边的纸张、内容大致看着都一样。
周子兮料到他不会发现什么,也不说话,静静翻到其中做过标记的一页,指出上面的一处,又拿过另一本,找到同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多出来的标点,排版时的错误,两本书错得一般无二。
唐竞看着她,慢慢笑起来。这几天她大海捞针一般,原来找的就是这个。她先在书业公会搜罗的翻版书中找出纸张和印刷质量与正版相近的那些,再从其中筛出必定“系出同门”的几本,博的便是一个概率—印刷所用的纸型是人手打的,总会有错,一旦找到,就是线索。譬如这本《昆仑奇侠》,制作此书的印刷厂必定是有问题的,大约印刷正版的时候就多留了一份纸型,另外再印个封面,一套翻版书就这么做出来了。
“总共找到多少?”他又问。这种事既然做了就不会只做一次,凡是这家印刷厂出来的书籍,版次多,销量大的,估计都不能幸免。
“到今天为止,已经确认十四套图书,涉及六家书局。”周子兮回答,语气仍旧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小事情。
唐竞却看得出来她有多得意,也总算知道了这丫头在这桩案子上的野心——她是打算开未曾有之先河,做出一个重罚的判例来,所以才会把一件原本四平八稳体体面面的事情搞得像破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