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外国人啊?”他没来得及说什么,锦玲已在一旁啐了一声,“哈尔滨寄来的,名字都不晓得,留着好玩儿罢了。”
娘姨这才讪讪笑着,收了锦玲递过去的红包,道了谢,回家过年。
之后很久,唐竞一直都记得,就是在那天晚上,锦玲对他说起雪芳之前的事。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对他说,自己生在湖州,后来随着家里人到上海来讨生活。跑马厅附近有一大片棚屋,其中一间就曾经是她的家。
“爹爹那时候卖报纸,我才四个月大,他就过世了,一家人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工,真的是穷得要命。”她手上搓着糯米圆子,一边笑着一边对他说,“一直到九岁才进了一间教会开的义塾读书。可惜我脾气不好,受不得别人欺负,也不愿意被先生打手心,就没有读下去。”
“你脾气不好?”他笑,简直难以置信。锦玲的好脾气,从雪芳开始一直到明星公司,有口皆碑。
“是不好,犟得吓死人,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惜,”她也笑,十分遗憾的样子,“而且还不懂事,只喜欢看戏。有个舅舅在笑舞台票房管账,我去笑舞台看戏不要钱,只要一有新戏就去看,还跟着学唱。还有照相也喜欢,虽说只照过一次,‘轰’一声冒一道白光,一股烟出来,吓我一跳,可看到影子真的能被捉下来,又觉得像做梦一样。”
“后来呢?”他问。这故事是有些神奇的,那么小那么卑微的一个女孩子,喜欢看戏与照相,十多年后某一天,她自己终于出现在银幕上。
“后来,姆妈生了重病,家里实在没有钱,” 锦玲又笑了笑,声音却是轻下去,“那个时候,我是十二岁……”
窗外鞭炮声已经响起来,远远近近,盖过屋内的沉默。
唐竞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想要帮助苏锦玲,是她身上和谐却又对立的柔与刚,是她低到凡尘中却仍旧保有的那一点梦想,实在与淳园中的唐惠如太过相像。
而后他竟又想到了朱斯年,当年在雪芳,常年眠花宿柳的朱律师对锦玲的青眼有加是否也是因为这几分相像呢?
就这么想着,他许久才回过神,看着锦玲道:“以后你就当我是你兄长,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
锦玲听了只是笑,又低下头去,搓着手里的糯米圆子,搓好一个,便沾一些干粉,放在瓷盘子上,码得整整齐齐。
尽管是除夕,照样有宵禁。吃过饭,他走得很早,等回到汇中饭店才发现大衣口袋里的信封。未曾打开,他就知道这是那两千元里的最后一笔。
他忽然明白了,锦玲今夜为什么会对他说起从前。那些事,她可能从未告诉过别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最后的那句话,她或许还会对他说些别的。
为防空袭,饭店房间里的每一块玻璃都贴了米字。他关了灯,推开一线窗,点燃一支烟,凭窗北望。外面空气冷冽,华界那边几乎漆黑一片,仅有火光不时照亮天际,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与升腾的硝烟。枪炮声依稀传来,有时候竟叫人错觉只是新年的爆竹罢了。
孤岛余生 17.2
??仗打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多方斡旋之下停了火。华界闸北与南市数万商号、民居被毁,吴淞与江湾的几间大学也遭到炮击。租界却还是老样子,侨民们并没有撤走,舞照跳,马照跑,一派盛世太平。
沈应秋曾经在道观里说过,她倒要看看吴予培会不会回来拿她,那言下之意自然是不信他会回来的。可结果竟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吴先生真的离开了日内瓦,星月兼程地回来拿她了。
虽然吴予培其实是陪着国际观察团到上海来的,沈应秋却还是着实感动了一回,两人便是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把拖了许久的婚礼办了。仪式十分简单,就在仓圣明智大学的小教堂里,由校内的法国神父主持。那里是沈大夫的母校,来观礼的客人也大多是两人的同窗或者同事。
唐竞是吴予培请来的客人,沈应秋看见他,态度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唐竞对此并不意外,前一阵两人常在道观见面,道士跟神父都在一处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吴予培看见他,更是有许多话要讲,只是碍着今日结婚,自己又是新郎官,仪式结束之后还得像活体布景一般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与人合影,没办法与他细谈。
唐竞在一旁看着这一对璧人,难免又忆起自己的那场婚礼来,不想扰了人家的良辰吉日,早早地告辞走了。
吴予培这一趟回来上海身负公务,日程排得极其紧凑,两人再见面已是在数日之后的一场慈善舞会上。
吴先生带了新夫人一同前来,唐竞却是跟着穆骁阳一起来的,身旁的女伴是苏锦玲。沈应秋看见这架势,又冷下一张脸,对唐竞的行径十分不齿。
吴予培心里有事,浑然不觉新夫人的态度,撇下沈应秋,特地找了个背静的小厅与唐竞讲话,说的便是此行的公务——国联派了英、美、法、意四国观察员前来调停中日之间的战事,算是协助谈判的友邦。然而,这停战协定拟出来却十分滑稽,上海被定为非武装区,取缔一切抗日活动,中国方面全部撤防,以后也不得在市内乃至苏州、昆山一带驻军。而日本军队却只需退出租界之外,不但可以继续在上海驻扎,甚至还要在虹口公园阅兵,庆祝天皇生日。
唐竞其实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却也看得出吴予培十分幻灭。
在日内瓦任公使的那几年,他确是做了许多事,倡议禁烟,参与修改国联盟约,为华人国际劳工谋求权益,无论在国内国外都算得上声名斐然。于是,外交部眼看他任期期满,又要他再续任。他本人原来也不愿意离开,许多工作进行到一半放不开手,便打算将这驻国联全权公使的位子继续坐下去。正在这当口,却又遇到这么一件事,简直叫他有当场卸了乌纱的冲动。
“弱国无外交,是我天真了,以为换个人,多一份心就会两样。”吴予培这样对唐竞讲。
“但吴先生你确是不一样的。”唐竞回答,这话听着像是揶揄,其实却不是。
“你这样捧我,”吴予培苦笑,“无非就是怕我辞掉公使的职位从日内瓦回来,没人在那边照应周小姐吧?”
唐竞心里顿了一顿,脸上却还是笑着,道:“我这样的人可不就是这么点眼界么,所以说吴先生你不一样。”
吴予培摇头,还是十分失望的样子。
唐竞看着他,忽然又开口:“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话?”吴予培听见他这么说,倒是有些好奇。
“就是新兴号的那件案子,”唐竞话起当年,“那时候,你为什么说放眼上海律师界,若定要有一人做这件事,这个人只能是你?”
吴予培被这话呛得一愣,自觉也是太狂了些,半晌才道:“大概是因为我迂吧?”
唐竞本还想逗他一逗,此时却忍不住笑起来,简直觉得是自己以往的腹诽都叫吴予培猜到了,但嘴上还是揶揄:“哦,我还当你是骄傲。”
吴予培听了只是颓然自嘲:“我一个屡战屡败的人,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唐竞却道:“你是屡败屡战。”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他从来不希望吴予培在从这条道上一路走到黑,可又突然觉得,如果在这座城里,连吴予培这样的人也失去了希望,那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话说到此处,外面有人走进来,是沈应秋过来挽了自家先生的手臂,亦对唐竞笑了一笑。
夜渐深,舞会渐入佳境,捐款拍卖都是打着慈善的名目。比如穆骁阳之类的富豪,自然又许了大笔的现钞与军需物资出去,而苏锦玲这样的影星歌星便是上台献唱,或者陪着名流政要跳舞,一首歌一支舞也是可以拿来义卖的。
唐竞就是为了这个才陪着她来,所要做的只是在旁看着,直等到她一首《春江夜曲》唱罢,排着队要跳的那些舞都一支支跳完,再送她回去。有他在,买她歌舞的那些人总要给几分薄面,不会太过放肆了。当然,那薄面归根结底不是给他,而是给穆先生的。
时近午夜,吴氏夫妇回到暂住的饭店里。
吴予培换着衣服,忽然对太太讲:“我想好了,有些事该怎么样便是怎么样,一切秉笔直言,就算他们要罢了我的官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回上海,我还是做我的本行。”
沈应秋正对镜卸妆,却还是忍不住拿丈夫玩笑,冷冷道:“呵,我开导你这么多回,终究比不上唐律师的几句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予培觉得这话说得甚是怪异。
沈应秋也不逗他了,回身看着他道:“有件事刚才就想问你了。”
“什么事?”吴予培见她正色,倒是有些瑟缩,只当太太又要骂他与江湖上的人交往,辱了斯文。
却不想听见沈应秋问:“唐律师跟那个女明星苏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吴予培意外,自己这位貌似高冷的太太竟然还有这种八卦的爱好。
可沈医生却还没完,继续道:“外面都说苏锦玲是他养的外室,可要真是外室,会连手都不碰一下?”
“你连这都知道?”吴予培也是无语了。
“方才在饭店门口上车的时候,他们就在我们后面,”沈应秋一向自恃目光敏锐,“那苏小姐搭了一把唐律师的手,都是搁在袖口上的。”
“这……我怎么搞得清楚?”吴予培总归就是装糊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还有那封电报,”沈应秋却又想起别的来,“你是不是也没告诉唐律师,其实是周小姐要你发的?”
吴先生摇头,他还真没说过。那时,沪战的消息才刚传到欧洲,日内瓦总归消息灵通一点,他已经拍了一封电报到上海,沈应秋即刻回复报了平安。后来才接到周子兮从里昂打来的电话,托他去问唐竞的近况,且又不能叫唐竞知道是她在问。于是,这问法格外拐弯抹角,是叫他再拍一封电报到上海,要唐竞去公济医院看一看沈应秋。若收到回复,也就知道发报人无虞。
电报发出去不到一天一夜,收到回电的时候,周子兮已经赶到日内瓦,看了一眼唐竞回复的那句话,便又准备回里昂去了。
“你这就走?”吴予培意外,她是连夜坐火车过来的,几天没有睡好,样子看上去很是憔悴。
周子兮却只是笑了笑,回答:“知道人活着就行了。”
当时,吴予培就不大明白究竟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
回到此刻,又听见沈应秋叹着气问他:“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其实应该告诉唐律师,但是瞒着我吗?”
吴予培仔细想了想,摇头,表示不明白。
沈应秋苦笑,回头想一想,自己这婚结得,倒是要谢谢周子兮那一场折腾了。
转念又想起别的事来,她又问吴予培:“还有唐律师枪伤的事,周小姐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
“那是唐律师要我别告诉她……”吴予培解释。
“他说别告诉,你就不说了?”沈应秋打断他反问。
“那是当然。”吴先生回答,他这人就是这样,信誉保证,使命必达。
沈应秋看着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身洗漱去了。
走进浴室,旋开水龙头,她听着水声,忽又忆起数年前公济医院病房里的一幕,手术后将醒未醒的唐竞,口中唤出的那一声“子兮”。所幸自己也是要跟着去日内瓦了,她这样想,到时候请公使团的同仁们吃喜酒,总是会见到周子兮的。她并不想做任何人的说客,一切都凭当事人自己决定吧。
就是在那年夏天,唐竞收到法国发来的电报,收报地址是鲍德温事务所,连带着内容也十分公事化,恰如委托人对律师的要求,是周子兮请他代为安排回国事宜。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看着那份电报想,该结束的也总是会结束。
旅程很快安排好,船还是从马赛出发,途径拿波里、亚历山大港、苏伊士、亚丁、科伦坡、槟榔屿、新加坡、西贡,终点却是香港。
至于香港到上海之间这一段要怎么走,唐竞没有告知周子兮,周子兮也不来问。他甚至不确定这一段路程是不是还有必要走下去。两人之间似乎已有默契,她并不是要回到上海,只是见他一面,以便把最后留下的那些事处理完毕。
于是,又是一个盛夏的日子,唐竞在香港皇家码头等着一艘法国邮轮靠岸。
阳光炽烈,空气溽热,码头上竖着各色的广告牌,不远处的皇后像广场车流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好一派热闹景象。而就在维多利亚港淡蓝的水面上,不时又有运载高射炮的军舰驶过去,目的地是黄泥涌峡,英国人正在那里修建防御工事。一切都是那么岌岌可危,一切又都是那么习以为常。
头等舱的舷梯放下来,远远地,他已经看见她,还是穿白裙,戴平顶草帽,时光似乎一点都未曾流逝,又好像一瞬万年。
直到挡在前面的旅客散了一些,唐竞方才发现她正与身旁一个男人讲话。那是个穿白色亚麻西装的外国人,高瘦文雅,三十岁上下。她与那人对视需得抬头,一双眼睛这才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来,带着些笑,显得眼梢格外细长。
许是察觉到远远投来的目光,周子兮也望向唐竞,然而目光触及,却只是朝他微一点头,便又笑着回到那场谈话中去了。
那一刻,唐竞的心跳恰如码头上的挑夫卸下肩头重担的那一下,而后又虚悬在半空,看着她慢慢走近。
等到下了舷梯,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她却并没有介绍一下的意思,只是与洋绅士道别,像是别过一个好心路人。那洋绅士倒有些依依不舍,又躬身啰嗦了半天,才将手上一只箱子递过来。
唐竞伸手去接,周子兮看一眼他的手杖,轻声问了一句:“你可以吗?”
一瞬间,唐竞简直要给她气死。身后两个保镖已经靠上来,但他还是自己接过那只手提箱,一路拎到车上。她成心走得慢一点,落到后面,在他身后看着他。而他在心里骂吴予培失信,但其实也没什么好骂的,枪伤的事她早知道了,看见他也只不过多一句怜悯而已。
等到上了车,两个保镖在前面,他们俩坐在后座上。位子宽阔,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唐竞觉得,周子兮仍旧看着他那支手杖。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结果车子开出去,她只是问:“我住哪里?”
“半岛酒店。”唐竞回答,原本想好的那一番遮掩便全都白费了。只是极其普通的一问一答,但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忽略她的措辞,“我”,而不是“我们”。
“我想去浅水湾,我朋友住在那里。”她又开口。
“就是刚才那个?”他问,方才在舷梯下就听见那人说起浅水湾,口音像是英国人。
“是啊。”周子兮点头,并不解释。
“一起从马赛回来的?”唐竞又问。
“这个是上了船才认识的。”她回答。
“这么说还有另一个?”他简直想笑。
“对,另一个直接去上海了。” 她又点头。
“中国人还是法国人?”
“混血,一半一半。”
他静静笑了一下,太过细节了反而当不得真。
“才从里昂大学法学院毕业,打算回去做巡捕房律师的。”她果然画蛇添足。
“哦。”他点头,以为她还会继续编下去。
可她偏又不解释了,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并不介意他信不信。轿车正穿过城市中心,热辣的阳光下,街上红男绿女,各色商店、戏院以及热带植物,每一处都异常艳丽。
他趁她不备,看了她潦草的一眼,忽然就开始怀疑方才所有的推断。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但真的看到听到,感觉总还是不一样。莫名地,他又想起从前来,她也是这样招惹了许多人,自己偏又不动心,也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对他说,我要去弘道。
想起那些,他便知道早晚还是要输给她,于是干脆迁就,带她去浅水湾。
车子离开闹市,翻山越岭,一边是劈山筑路留下的断崖,另一边是茂密的丛林。像是过了许久,才能从那绿叶之间看到一线蓝色,而后蓝色越积越多,终于变成一个海湾,铺陈在他们眼前。
正是此地的旺季,酒店里根本没有空房间。但任何问题都可以被解决,几个电话打出去,酒店经理赶了来,做主将海滩僻静处一座别墅给了他们。
唐竞陪着周子兮一同过去,放下行李,又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你要回城里去?”她接过那张纸,看着他问。
唐竞点头回答:“夜里在香港饭店还有饭局。”
“也好,晚上我约朋友在酒店西餐厅吃饭。”她撇下他去理箱子。
唐竞觉得她像是动了气,本想就这么走了,眼睛看着她,脚下却许久移不动步子,见她从箱子里拿出裙子挂进衣橱,便多问一句:“就这么些东西么,连本书都没带回来?你在那里读的什么书啊?”
其实,他预备听到她回答,我只住几日就走,东西自然是少的。
可周子兮见他又拿起家长派头,只是不屑一笑,答:“去年冬天里昂下大雪,房子里实在冷,课本与笔记统统扔在炉子里烧掉了。”
唐竞心里颤了颤,开口却还是玩笑:“你这是怨我钱寄得不够,还是吴先生苛待你?”
周子兮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他。
“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唐竞避开她的目光,转身走出去。
汽车离开浅水湾酒店,他一路都在想从前说过的那个故事,当时她不以为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就这么想着,他似乎可以看到海边别墅中的她,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拨一串号码,约那位“朋友”在海滩边的餐厅里碰面。而后,又是夜色下,她穿着方才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那条裙子,半露香肩,美得不近情理……隔窗望出去,天色已近日暮,海面上霞光万丈,他忽然暗骂了一句,执起手杖在汽车隔断上敲了两下,对前面司机说声“调头回去”。
孤岛余生 17.3
入夜时分,周子兮走进餐厅。她其实已经迟了许久,此时还不见那位英国先生,便猜到是不会来了。
她倒也不急,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招手示意仆欧,点了一个人的晚餐。不多时,头盘与一杯红葡萄酒先送上来,她悠悠喝着,借着烛光月光,看着海景。
正看着,唐竞就来了。周子兮余光瞧见他,简直想笑。
“你一个人?”他果然过来跟她说话。
“等人呢。”她回答,只当不知道他背地里做了什么。
他也不装了,直接在她对面坐下。
她点的正餐送上来,他看着她吃,她也就这么由他看着,慢条斯理,胃口却是极好。
他忽然问:“胃病没再犯过吧?”
双眼像是热了热,她想到他们曾经的一夜一夜,脸上却还是笑了,答:“没有,我大概真是西洋胃,那边的东西一直很吃得惯。”
“那挺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淡然。
她简直要给他气死。
他倒像是稳霸了她对面这个座位,招手示意仆欧,也点了一份晚餐,见她看着他,才开口解释一句:“你等的人没来。”
“你把人家怎么了?”周子兮倒也不急,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你说呢。”他笑。
“扔海里了?”她提出一种可能。
“不至于。”他摇头,却还是意外于她的敏锐,虽说只是句玩笑话,但如今的他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那到底是怎么了?”她又问,并未停下刀叉,仍旧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唐竞停了停,看着她平铺直述:“我跟那位先生说,你是我太太,我们长远没见了,有些要紧的事情要谈。”
周子兮没有抬头,心却是软了几分,静了片刻才放下刀叉,脸上露出一点笑来,对他道:“我这趟回来,还真有要紧事。”
唐竞不语,一颗心沉下去,只等着她开口。
“我想把周公馆卖了,”她看着他道,“乡下的老宅要是有办法拆分,或者族里有人愿意把我这份收了,最好也卖掉。”
“你这是缺钱吗?”他笑出来,真没想到是这回事。
“钱倒是不缺,”她也笑答,“是你总在说时局动荡,所以我也不打算回去了,留在上海的东西不如早做安排。”
唐竞听得一滞,片刻才回答:“你们家这一支只剩你一个女人,乡下的祖宅若要主张权益大概还有一番官司要打。而且,眼下市面不景气,哪怕是租界西区的地价也不比从前,房子出手价钱不会太好,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周子兮听他满口生意经,脸上偏是笑了,道:“价钱无所谓,反正留着也无用。”
“那好,我回去准备一下。”唐竞点头,心里却像是平白踏空了一步。
她早已经习惯法国的生活,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回来,如今再卖掉周公馆与祖宅,余下的就只剩他们的婚姻了。他继续等着,等她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