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托付给我,”一向谦谨平和的吴律师忽然暴躁,“你们一起走,我去想办法,跟着公使团的飞机去香港,我就不信有人敢怎么样!”
唐竞却是摇头,道:“只要她不跟我扯上什么关系,便只是逃婚,你保得了她。同我一起就不一样了。”
若是他突然出走,原本只是嫌疑的罪名便昭然若揭。到时候,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张林海都不会放过他,与他同行的人也会变成共谋。哪怕是外交部的公使团也保不了他们,什么官,什么匪,其实早已是一衣带水。
但是,仅仅是失去联姻的作用,大概也足够赐他一死了。
只是这句话他始终不曾说出来,他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要是周小姐不肯跟我走呢?”吴予培又问。
唐竞一怔,他想到过所有的可能,只除了这一种。她怎么会不肯走呢?许久,他才想明白为什么,缓缓对吴予培道:“那你就跟说,只要她愿意,随便她想去哪里都可以,这话一说,她就懂了。”
当天夜里,唐竞离开事务所,又回到锦枫里。张颂婷告诉他,小公馆已经收拾好,只等着他搬进去。至于这乔迁的日子,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
唐竞于是暗暗笑了,这笑倒是发自真心。婚礼那天的事,他都已经安排好,剩下的日子是住在这里还是那里,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倒还不如就随了张林海的意思,去小公馆做那个换太子的狸猫吧。
此时,距离婚礼只有不到两日了。是夜的晚餐还是在张府用。张颂尧下落不明,张太太茶饭不思,又兼不想看到唐竞,根本没有出来。餐桌上照旧是四个人,张林海,张颂婷,邵良生,以及唐竞。但凡晓得内情的人一望便知这是一个多么奇诡的组合,四个人心思各异,唯独不在吃饭上。
等到这一顿饭吃完,邵良生十分热心地将唐竞送到小公馆,还说要带他参观。
“不必麻烦,”唐竞婉拒,“这里各处我都已经看过了。”
那邵良生听见这话却是一愣,脸上的神情有几分怪异。这一阵,帮中颇多闲话,有人说唐竞觊觎这一切已经很久,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避嫌,倒真是奇了。
唐竞猜到邵良生在想什么,便又解释了一句:“颂尧回来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他着带我上上下下都看过了。”
“哦……”邵良生这才松范了些,顺势做出一副缅怀的样子,默了一默。
唐竞看见这神态只觉好笑,显然此人也是认定张颂尧不会回来了。
不过,这小公馆里倒也真有唐竞没见的。
几个底下人被邵良生一溜叫了出来,算是见一见新主。按照姑爷的说法,这些佣人都是他与颂婷两人这几天张罗着新雇下的。但唐竞时常在锦枫里走动,又是过眼不忘的记性,已然认出其中两位娘姨与一个十几岁的小大姐有几分面熟,多半就是从别处调拨过来,特别放在这里的。他自然明白这一举动的用意,但也不能说什么,只道了声“辛苦”,谢过邵良生。
邵良生走后,房子里便只剩下他与那几个佣人。他们都管他叫“少爷”,与张颂尧从前的称呼一样。唐竞听了甚觉讽刺,不禁猜想这大约也是张颂婷的特别吩咐,叫别人觉得是他想要取而代之。
可唐竞偏就是个不怕的,更何况他早已认定自己时日无多,还不如怎么舒服怎么来,及时行乐。他还记得张颂尧曾经向他炫耀此地的藏酒,时至今日也不必再做客,自去挑选一瓶,又叫佣人取了冰块,一起送到书房里去。
他在那里独饮,用房内的留声机放唱片来听。那些唱片自然也是张颂尧的口味,他一张张放过去,有些只出一声便停下来抛到一旁,总算那时格什温与斯特拉文斯基正走红,就连张颂尧的私藏当中也有两张。
于是,当他拨通宝莉的电话的时候,那一室中回荡着的正是斯特拉文斯基新作歌剧《俄狄浦斯王》里的一段。
“我走不了了。”他对她道。如若隔墙有耳,也只有这句话,他不用避讳。
电话那端一时沉静,但还是有轻微呼吸的声音传过来,他知道宝莉在听。
“遗憾,”她回答,“当我爱上你的时候,你却已经不爱我。”
大约是因为这句话说得太过云淡风轻,唐竞根本不信,只是静静笑起来。
随后的那两日,他都宿在小公馆里。
想来也是讽刺,人生中第一次,他有一个近乎于家的地方,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但房子真是好房子,也确如张林海所说,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用他另外张罗。
白天,他还是一如往常,驾车去哈同大楼办公。案头的庶务看起来再也没有以往那么要紧,甚至只需拖过那一天,就不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
他以为一切既定,等到谢力来事务所点卯,却又带来吴予培的口信。
“吴先生问,真要那么做?”谢力对他说。
“难不成还是假的?”唐竞笑着反问,“你去告诉他,这事他是答应了我的,要是做不到,我必定初一十五地去找他。”
这话分明是句玩笑,但谢力看着唐竞,却是一时无语。为了个女人闹到被大佬收皮,他又想这么说,只是这一次似是噎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最后,反倒是唐竞先开了口:“只是对不住你,才刚安顿下来,又要走了。”
“安顿什么?”谢力自嘲,“娶了老婆,生了儿子,那才叫安顿。”
“既然喜欢,就娶了吧。”唐竞劝一句,是因为想起雪芳那一夜,他总觉得此人是为了那双姝之一才留下的。
谢力果然被他说中,低下头笑得有些怅然,摇摇头道:“没混出个样子来,配不上人家。”
唐竞见谢力这样,猜想大约是那个雪芳的女人看不上这么一个无财无势的帮派门徒。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推到谢力面前,里面是他手头筹到所有的现钞,以及一张离开此地的船票。
谢力一震,到底还是收了。
入夜返家,唐竞又听着那张《俄狄浦斯王》独饮。
黑胶唱片一遍遍地在留声机上回旋,歌剧中那个身世不明的年轻人便也一次次披荆斩棘,去继承虚悬的王位,走向命定的终点。
大约是因为酒醉,唐竞忽然觉得,这故事与现实仿佛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巧合,又或者一则神秘的隐喻。也许,他只是说也许,张颂尧的魂灵根本不曾离开,始终都在这里游荡着。
就这样,婚礼那一天像是突然而至。
时近正午,唐竞宿醉未醒。娘姨在卧室外面敲了好几次门,他方才睁开眼,披了晨衣起身,直觉头痛欲裂,浑身都废了。
其实,这并不是他的计划中的一部分。铂金墨水笔,珐琅怀表,西装皮鞋,汽车当脚,他不禁又想起那句话来,本打算将这好姿态保持到最后一刻,也算是圆了母亲的心愿。但人就是这样,要说不怕,都是假的。
等到开门下了楼,才知道一众人等已经在会客室里候了他许久,其中还有邵良生,如今锦枫里最得意的人物,也难怪娘姨着急来敲门。
这一回办婚礼,邵良生得了重用,男方这边的事都归他统管,而他倒也争气,夹着一支烟,将先做什么再做什么,一桩一柱说得头头是道。
时下正是西风渐进,这婚礼也是流行的套路,分了中西两处举行。可按着老法里的规矩,又忌讳说是两次,只得说上半场与下半场。上半场是在礼堂,有证婚人主持,戴戒指,读誓词。下半场再到饭店里去,敬茶,吃酒水。
耳边嗡嗡作响,唐竞抚额听着,从头至尾只注意到一个细节,亲吻新娘是没有的,顺应国情换作了相对一鞠躬。他忽觉失望,他其实很想听到那句话——You may now kiss the bride。可再想却又不对,他不是教徒,婚礼也不是在教堂举行。而且,更重要的是,新娘并不会出现在礼堂,仪式也不会进行到此处。
这一日的傧相还是原本的傧相,是张林海两个手下的儿子。戒指也是原本的戒指,老大一粒枕形粉钻,两边还有白钻辅佐,镶了金托,十分耀目。唐竞甚至猜想,要不是身材有差,大约连他仪式上穿的礼服都会是原本为张颂尧准备的那一套。
重新做起来是必定来不及了,但他反倒庆幸,总算在这样的时刻,尚可保留一分自我。他的衣物都已经从华懋饭店取了来,他选一套穿上,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那一幕——他们相识的第二天,他驾车送她去圣安穆,她坐在后排,趴在他肩头,伸手抚摸他西装的驳领。
时光似是一瞬流逝,转眼便是十个月过去,只剩他站在这里,又一次摩挲这一处。
邵良生已经等得不耐烦,上楼敲门催促。唐竞这才系上白缎领结,拿了礼帽与白手套走出去。邵良生看见他,倒是意外赞叹的神情。唐竞也不与他客气,径自走在最前面,出门便上了汽车。结果如何暂且不论,姿态必得要好看。
汽车开到礼堂门口,便见大门两边花篮摆满,但只需读一读上面的条幅,便可知道仪式来宾的组成,几乎都是锦枫里的人。唐竞当然不觉得愿望,反正只是李代桃僵,什么名流政要的也是不必了。
下车走进礼堂,唐竞老远便看见了张林海与穆骁阳。
这样的场合,张帅自然是穿着他少将参议的制服,如以往一样肃着一张面孔,难辨阴晴。穆先生也还是老规矩,着一身灰布长衫,袖口翻出一道白边来,就像是个教书先生,脸上温和地笑着,精神气不错,大约是因为天气转暖,气管的老毛病也随着大好了。
唐竞朝他们走过去,张林海看见他,开口说了声:“来了啊。”
“来了。”唐竞恭敬点头。
旁边穆骁阳已是满面带笑地向他道贺,身边其余人等也都纷纷效仿,过来对他说一声恭喜。唐竞便也一个个谢过去,就如寻常婚礼上的新郎一样,可心里却免不了觉得讽刺。在这厅中的客人几乎都知道这场的婚礼背后的变故,此时脸上的神情却都自然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似乎根本没有狸猫换太子的情节,似乎一切理所应当,本来就该是这样。
乔士京也在道贺的宾客之中,可那一声恭喜与一声谢谢说完,乔秘书却没像其他人那样走开,像是还有话要讲,却又碍着周围人多眼杂。
张太太自是没有来,颂婷便是男方女宾中的统领,里里外外张罗着。眼看仪式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她遣了邵良生与手下人出去望了几次,却都不曾望到新娘子的花车,索性叫他们等在会馆外面的转弯角子上。
唐竞瞧着这夫妻二人忙活,倒有种看电影的时候预先知晓结局的笃定。
却不曾想会听见身旁的乔士京问他:“唐律师喜欢希腊悲剧吧?”
这话来得突兀,唐竞一怔,看着乔秘书。但乔士京却好像只是随口一提,根本没打算得到一个答案,对他笑了笑,就走开了。
只一瞬,唐竞便已明了。
他在书房放了这几天的《俄狄浦斯王》,小公馆里的那些佣人大约都听得到,但若要转告旁人留声机里放的究竟是什么,可就太难为那几个娘姨与小大姐了。再联系之前张颂婷与邵良生的言行,说是将小公馆上下都重新收拾了一遍,此时想起来,显然也不仅仅是“收拾”而已。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整栋房子,每一个房间,大约都被锦枫里监听着。而乔士京许是意外听到了那段乐曲,特地来提醒他了。
唐竞只是想笑,不确定他们这几日壁角听下来究竟有何收获,但再想却又觉得奇怪。若是要认真算起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察觉到乔士京对他的特别关照,又或者并非是关照,而是一种联盟?大约还是因为时机不对,他甚至记不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感觉,此时的他已全然无心再去考虑这些问题,思绪早随着一辆汽车奔向江湾的机场,再振翅南飞,永远离开此地。
“周公馆的车到了。”有人进来招呼了一声,又与候在门口的邵良生耳语。
而邵良生闻言已微微变了面色,茫然朝里面望了一眼,便转身急急走了出去。
来了,唐竞想。
孤岛余生 12.3
婚礼前的那几天,周子兮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寿宴那夜,她坐着汽车从华懋饭店回到周公馆。那时已是凌晨,门口的赵得胜看见她十分意外,既是因为她独自一人,更是因为那时的她看起来就如一道白色的幽灵,浑身抖着,没有一丝热气。
赵得胜问她怎么回事,她便将早想好的答话说出来——寿宴上闹了一场,无人顾得上她,另派了汽车送她回来。赵得胜这人办事仔细,必定会打电话去锦枫里查核,而得到的回答应该也足以证明她没有撒谎。她必须小心,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唐竞。
夜色中,她下了汽车,头也不回地走进正宅,上楼,进屋,锁门。虽说已是六月的天气,她蜷缩在床上,还是觉得冷。
在那个烟花升腾的时刻,他究竟在大使套间里做了什么?待到次日天明,一切曝露在天光之下,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她全部的力气似乎都花在想这些问题上了。
转眼东方既白,整个人累到极处,才昏昏睡去,合上眼却又做起各色的乱梦。
在有些梦中,戍守的门徒被撤走,她重获自由,当真去上了大学。而在另一些梦里,却又是截然相反的情节。她被人迫着走向礼堂,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回头,是张颂尧的面孔。
但不管哪一种,都有相同的一幕。那是一个荒疏已久的院子,她看到唐竞站在那里,身后是一方新掘的墓洞。她认出那是淳园,也能猜到后来的情节。她呼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看见他白到不真实的礼服衬衣上面开出一朵艳红的花来。花渐绽放,而他倒下去,坠向那个墓穴。
她不喊了,知道没有用,转身朝时光的生处跑去。她要回到午夜之前,回到华懋饭店那个房间里,回到那个业已过去的时刻。
别做了,她想对他说,我愿意结婚,你别做了!
但梦里的人总是这样,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快,两条腿像是深陷在泥潭中。而时间继续流逝,他沉入墓底,被尘与土掩埋,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把枯骨。
她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在梦里恸哭,似乎拼尽了全力,但仍旧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她其实也知道,所有这些都只是梦。但奇怪的是,次日天光大亮,她猝然惊醒,当真觉得整个胸口都是痛的。
一连数夜,都是这样梦境,白日却是一种诡异的平静。赵得胜还在门口戍守,家里上下仍旧是那些个佣人,什么都没变,亦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好的,或者坏的,都没有。
她当然不能去找唐竞,只好差遣用人出去买报纸,今天这一种,明天那一种,直到在《时报》上看到通版的私奔故事。
故事里的张颂尧与冯云化身一对男女主角,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添油加醋,连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从华懋饭店到火车西站,再到远洋轮船码头,各处都有人说见过他们,印象最深便是女人身上的一袭绿裙,以及整套黄铜锁扣的箱笼。至于他们去了哪里,笔者暗示澳门,却又卖关子不讲,说是为敬他们爱情坚贞。
要问周子兮信不信,她当然不信,倒是佩服唐竞的手段,这事竟让他做成了。但她并没有一丝侥幸,以为一切就这样了结了。
那时已经三天过去,除了这一则不成新闻的新闻,她一无所知。
那些事你就不用管了——午夜离别,他这样关照过她。她可以听话照办,却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
挨到第五日,仍旧没等到更多的消息,宝益的高经理却来了。
赵得胜把人带进来,与她相对坐在楼下会客厅里,自己就在门厅候着。娘姨送上茶,也垂手站在一旁。
周子兮倒是奇了,此人是父亲在世时就雇下的,她从小就认识,也知道这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她至今记得父亲打趣,说老高听见汽车喇叭一响,隔两条横马路就已经远远躲开了。如今,他却敢登门。
高经理是来送礼的,一尊金镶玉的送子观音,装在玻璃匣子里搁在茶几上。“眼看日子近了,都没收着喜帖,”老高开口,“厂里几个老人商量着,贺礼总还是要送过来。”
周子兮点头谢了,听着这话就知道他们准是也听说张颂尧私奔的事情了,今天是来探消息的。
“厂里最近好不好?”别的话也不能讲,她只是随口寒暄。
高经理便也顺着她说下去,如今日本棉纱好销,华商纱厂开机就是亏损,自去年跟着纱厂同业会稳定纱价,生意才好做了一点。
周子兮隔一阵才应一声,是听不懂也无所谓的意思。
“谁知道交易所里那些掮客不高兴了,他们做了长空头,现在纱价回升,断了他们财路,天天到厂里搞事情。”高经理继续。
周子兮心中一动,只说了一句:“这事您得去找唐律师。”
老高抬头看她一眼,哎哎两声。
“事情不管了没了,都给我个消息,我等着。”她又添一句。
老高又是哎哎两声,点头应下了。
礼已经送了,话也已经说完。周子兮站在三楼窗口看着赵得胜又把客人送出去,并不知道这个隔两条马路就避开汽车的老高会不会去找唐竞,她又能不能等到这个回信。
然而,随后的转折却与任何一种梦境都不一样。
也是在第五日,她的那几位族叔登门拜访,带着另一份聘礼与另一张庚帖。她看见上面的名字,简直就要冷笑出来。
“回去之后,你不用再去想结婚的事。”她还分明记得,他曾这样对她说。结果,却只是换一个人罢了。整件事变得如此讽刺,就好像是一场利用又反被利用的游戏。
“子兮你怎么说?”族叔问她,语气威严,又带一丝唯唯诺诺。若不是亲耳听见,还真难相信有人可以同时做到这两样。
“你们都答应了,我还能怎么说?”她反问,接了那张庚帖,站起来叫得胜送客。
那天夜里,她又做梦,而那梦境却总是关于黑暗里与他在一处。比如那个除夕夜,或者仅仅几天之前,她在他房中。她想不通是为什么,直到又梦见那一幕。
“那你要怎么办?”他问,夜幕下一双眼睛看着她。
“我想要你。”她亦望着他回答。
她曾以为那只是不得不说的一句话,若不是因为酒醉,她很可能说不出口。但再梦到一次,却又不能确定了。也许仅仅是在这一个梦里,而梦是不讲道理的,她放下所有因果,以及过去的种种,忽然发现自己确是想要他,哪怕他囚禁过她,又欺骗了她。
婚礼这一天终于到来,公馆里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她的族叔与婶娘们又来了,另加两个堂姊妹,算是她的傧相。倒是要谢谢她们,她这个人连朋友都没有,要不是亲戚相帮,怕是傧相都难找。虽然她还分明记得,当年父亲葬礼之后,也是这两个堂姐妹对她避之不及,以为她疯了。
梳妆停当,她又是一袭白衣,头纱披下来遮住大半面孔。听见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她走到窗边去看,只见车已经备好,沿细石车道开进来,绕过喷水池,在门前停下。
除去周公馆原本的那辆福特,锦枫里另派了两辆轿车过来,都是扎了玫瑰的,瞧着花团锦簇。一个戴大盖帽的司机正指引众人上车,既殷勤又得力,长辈们坐周公馆的车先走,余下一部花车给两位女傧相。
周子兮从楼上下来,去哪里,怎么做,都有人告诉她。于是,她索性只听别人调派,坐进最后一辆车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
前面两辆车先后离去,女佣把白纱裙摆塞进车内,这才得以关上车门。周子兮只是看着,就好像旁观者一般事不关己,心想做傀儡倒也省力,一切都不用操心。
汽车发动,驶出院门。
“周小姐……”司机开口。
她这才发觉,开车的是谢力。
许久,她不曾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吴先生,公使团,香港,马赛,日内瓦。
直到汽车开出租界,拐进一条小路停下,谢力开了车门叫她下去,又把她塞进另一辆车里。
吴予培也在车上,只是与谢力隔窗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敲了敲车内的隔断,关照司机出发。
汽车继续往北走,周子兮看着车窗外面,一时怔忪。
“这里有些衣服,”吴予培指指她脚边的一只软箱,“你可以到机场去换,还有护照和旅行支票也都在里面……”
“是他准备的?”她问,好像才刚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予培点头。
“他要我到哪里去?”她茫然。
“他说随便你想去哪里。”吴予培总算把那句话说出来。
周子兮一震,这是哥哥说过的话,随便她想哪里,他都供着。
“那他会怎么样?”她忽然想哭。
吴予培知道她问的是唐竞,却不知如何回答,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要是我走了,他会怎么样?”周子兮又问了一遍。
“他会想办法。”吴予培安慰,可这话听着却是连他自己都不信。
周子兮静了片刻,突然拍打车内的隔板,对司机喊道:“调头!立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