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进来一个扈从。
“将凤姑和汤儿送回别苑。”
“慢着!”我喝道,“大世子瞧清楚了,这里是本公主的天华宫,可容得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于闲止背影一顿,回过头来:“倘若我没记错,昌平公主要提本王的人,也没经过我的同意。”
我看着面沉如水的于闲止,忽然想起一些不相干的道听途说——早听闻远南大世子为人冷峻,铁腕手段,难为他在我面前扮了这么久的笑脸。
我与他僵持着,沉默地站着,不知何时,屋外又开始落雪,稀疏几粒飘进屋里,沾地即化。
于闲止蓦地叹了一声,莫名道:“阿碧,别再任性。”
我却不知他这个“再”字从何而来,只是看到被他护在身后的凤姑母子,我竟觉得十分乏力。
莫白还是将这对母子带走了。于闲止立在窗前,看着外头愈下愈大的雪,忽然走过来拽紧我的手:“随我出去走走。”
从天华宫到咸池门,是漫漫长道,两旁的宫墙上积了很厚的雪,于闲止牵着我,漫无目的地走。
双腿陷在雪地里,走了一会儿,便有些发麻。我弯下身去揉腿,于闲止沉默半日,说:“那年凤娘是受我表姑指使,会发生何事,她也不知道。”
我直起身来,看入他的眼:“人人都说自己无辜,人人都将过错推到淮王妃身上,但你们都活得好好的不是么?而我差点死在冷宫,这个亏,我应当跟谁讨去?”
他的眼神云遮雾掩:“阿碧,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我忍不住笑了,“承蒙大世子看得起,可惜昌平绝非一个大度之人。他人存心害我,我虽不至于以牙还牙,但要我不追究我做不到。”
他的眉峰渐渐蹙起,语气也变得清冷:“木已成舟,追究一个结果又能如何?”
我心中一沉,没有答话。
于闲止又牵了我的手,拉着我往回走。我与他错开半步,只能依稀看见他崩紧的唇线。
良久,他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只是不甘心,或许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但从此往后,只要你要的,我都给你。”他一顿,忽然用力握紧我的手,说:“别再难过。”
夜是清凉的,大雪洋洋洒洒染得天地浩然,也将于闲止的发丝染得花白一片,我忽然想起一个句子来,朝如青丝暮成雪。
怎么会难过呢?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想我今日动气,更多的只是遗憾,遗憾那些再也没办法成全的心愿。
我说:“你说得对,我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一个人死生一场,到头来竟是一个笑话,不甘心曾有过的期待与美梦,如今全都成了泡影。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木已成舟。”
天华宫已近在咫尺,高耸的楼阁矗立在皇城西天一角,分外寥落。
我又想起之前的争执,不由地笑道:“你知道吗,方才看你竭力护住凤姑母子,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一个过客,忽然跌入别人的故事中。”
于闲止回过头来,眉头紧皱:“我与凤娘,并非你想的那般。”
我没理会他的解释,抬头看了眼夜空茫茫,问:“闲止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
“阿碧?”他错愕道,复又露出一丝欣慰的笑,“你竟是记得的。”
记得又怎样,连三年前的一段繁华都能化作前尘旧事,遑论儿时的一场相识。
我说:“今年,你千里迢迢地来京城跟我提亲,我其实是很感激的。你对我百般照顾,免我惊,免我冷,我并非全无知觉。你的每一分心意,我都记在心里。有时候,我甚至想就这么跟你去远南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错。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每回你来,我都尽心与你相处。我晓得你爱茶,闲来无事时,我除了翻下传奇话本子,也会瞧一瞧茶本,学些奉茶之道。我虽有些小气,有些大而化之,可自问并不曾薄待于你。”
我垂下眸子,“我晓得这些心意,及不上你待我的一分一毫,可是……”我慢慢从于闲止手里抽出手,“就这么,算了吧。”
大雪纷飞迷离,于闲止的眸光却格外沉静,悠悠的,如古井。
他的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更多的话,只是指了下天华宫,安静地说:“我看你进去。”
禁宫中,一直有些碎语,我自冷宫出来,也听得一些。说淮王在南面的那块封地,是块陆水交通四通八达的宝地,远南王一直想要。三年前,淮王殁,离妃薨,那块宝地,也成了蚌中之肉,人人争之。
争的过程我不得而知。结果是慕央虽为朝廷保住了那块地,可远南却将水陆交通的闸口握在手里。
其实朝堂是非,与我一个公主又有何干?可惜鹬蚌相争激起的千层浪,却将我这只水中鱼卷进风波。本来往事已矣,我也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可是今天,当我看到就连凤姑也过得花月静好,便不由得不甘心起来,便忽然不知道,应该怎样与于闲止相处下去。
他在这场是非当中的羁绊这样深。
我不知道那一晚,于闲止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他踏着深雪走路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大约因为远南没有雪。
很多年后,我每每至睡梦里惊醒,梦里都有一个踽踽而行的身影,他或是走在大雪纷飞的山麓,或是走在荒烟蔓草的广漠。
我一直后悔没能陪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他们两个去庙里求的签文,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啊,都是造化的错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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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文下一片怨念,之哥都看到了。每看一次,都欢乐之至。
有抱怨我更新慢的,也有抱怨我更新不规律的。
更多的,是倾诉对我的难分难舍之情,相爱相杀之恨,以及对我的更新速度绝望所以崩溃地来一句只要更了就好只要不坑就好的孩子们。
更有一些孩子,拿出某某文,和某某文举例,说当那篇文不更新你们是怎样残忍对待的,又说当我不更新你们对我是多么好多么宽容。
之哥不得不感叹一句,写了两年的文,我的文字功夫虽然没有太大长进,但文下的孩子们个个都长成萌物了呢=v=
十分感慨,所以来一把准时的隔日更。
——爱你们的之=v=
p.p.s 请坚信,小虐都是为了怡情,一念三千是一篇轻松文


第17章 泪满襟 04
泪满襟 04
那场大雪后,于闲止再没来过天华宫。我这才意识到,他自春末来京城,已陪了我大半年,这么凭空不见了,生活好似少了一块。
所幸这一块缺失,很快被人填补上了。
某日我一觉醒来,床头忽然多出一美人要伺候我梳洗。便是兰夫人那小妹兰嘉。
兰嘉是个千金小姐,日子却过得十分糊涂。据她说,她一听闻本公主愿意收她做婢女,便连夜翻墙,赶来投奔我了。
还与我推心置腹道:“本打算开春再来叨扰公主,但我爹娘日日捆我出门相亲,我是实在混不下去,才提前过来。”又说,“不瞒公主,与一对愁嫁女的双亲住在一块儿,时时刻刻都是活遭罪。”
我私心里虽十分赞同她这番话,面子上却要跟她客套:“兰二小姐既然来了,便将天华宫当自己府上,不必拘谨着。”
她嘿然一笑:“是,日后我做了皇上的宠妃,你还得唤我一声嫂嫂。”
兰嘉是个自来熟,不出几日,便与小三登几个宫人称兄道弟。因她是右仆射大人的二千金,丞相夫人的亲姊妹,给我做婢女实在不合适,内务府那头只挂了个名,旁人见了她,都尊称一声二小姐。
腊月伊始,二哥派人捎来口信,说吏部的董堂正着人盘查我在宫外买卖私宅的案子。他还说,这事虽被他暂且压了下来,我仍需出宫收拾罪证,以免日后落到大皇兄那里难以收场。
我想买卖私宅的琐碎,都是工部的张有为在打点,我至多出些底银,再收些回扣,委实没甚罪证可言。但二哥既提了这个醒,我只好将此土匪君请到景阳街的茶楼一叙。
张有为听明我的来意,有些为难:“别的宅子倒好说,只开春脱手的刘府,董堂董大人着实盘查得紧。”又抬着眼皮觑了我一眼,补充道:“就是刘世涛刘大人的府邸。”
他置办的不外乎是死过人闹过鬼的宅子,刘世涛的府邸也脱不开这个渊源,有什么值得做文章?
我正欲问,立在我身后的兰嘉便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张大人,哪怕前朝皇帝一大家子都吊死在刘世涛的府邸,也是你和董大人该头疼的事。你将昌平公主扯进来,是想叫公主替你担待?”
张有为惊惶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我将兰嘉的话放在心里细嚼一番,深以为是地点头:“张有为,本公主也不瞒你,届时若当真东窗事发,本公主只管赖个一干二净,宁死,不会认栽。”
张有为的脸霎时苦作一团:“昌平公主教训的是。”
再叙一阵,张有为约莫觉得再无转圜的余地,便说要恭送我回宫。说曹操曹操到,刚出茶楼,街那头走来的不正是刘世涛。
他与慕央约莫刚听完梦周先生说书,身上还挂着布搭子,望过来,也瞧见我了。
张有为看见刘世涛与慕央更是惊慌,招呼一声,便寻了个借口溜了。
或许因为前月我与于闲止慕央在刘府的不欢而散,刘才子面对我,也似有尴尬,寻了半天的话头,又绕回原处,“公主难得出宫散心,怎么不见大世子陪着?”
我不知怎么答,幸而兰嘉及时应道:“刘大人的意思是,由我陪着昌平公主,便是不应该的?”
“兰二小姐哪里的话。”刘世涛干干笑道,却似乎更尴尬了。他又寻思起话头,好半天,忽道:“对了,公主与世子大人的婚期可定了?微臣、微臣想早些备礼。”
这回非但是我,连兰嘉亦不知怎么答了。
熙来攘往的街头,慕央听了这话,抬眸望向我。
我努力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脸皮子发僵:“你倒也真地信了,其实我与大世子天南海北的两个人,原就当不得真,只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慕央的眸子闪过一丝诧异,楞然看着我。刘世涛仿佛欲说什么,又默然不语。于是三个人君不君臣不臣地相顾无言,自己也晓得实在不像话。
良久,刘世涛低声道:“昌平公主,末将——”
“刘大人。”不等他说,兰嘉便打断,“刘大人,家父钟情于字画,我一直想从景阳十里挑选一副珍品送他,无奈却是眼拙。刘大人到底是状元才子,不如替兰嘉选一副好的罢。”
刘世涛默然片刻,道:“能帮右仆射大人挑选字画,是末将之幸。”
兰嘉与刘世涛走了,我才注意到慕央今日着一身便衣,淡色长衫清雅得很,可饶是如此,他的发依然一丝不苟地束于脑后。
我寻思了半日,又将话头引到刘世涛身上,笑道:“月前去看刘校尉,他还有一颗要习武的雄心,没想到一个月下来,便安稳了性子,跟在将军身旁做文随了。”
慕央应道:“他那时也是经了点事,心中不好受,如今该过去的当已过去,人也就安稳了。”
我自晓得慕央指的是何事,但由他提起,却有说不出的困窘,我道:“兰嘉早提过要帮右仆射大人选字画,我倒好奇她要选个什么样子的。”说着便要去人群里寻她。
“公主。”
这一声“公主”微不可闻,但我还是听到了。
慕央的眸色依旧看不出喜悲,声音又低又沉:“公主畏寒,腊月的暮风寒气渗骨,公主若逛好了,便早些回宫罢。”
我又不知当应他什么了,想来于闲止将我畏寒的毛病告诉他后,他便这样记挂在心上,我想道声谢,却又觉得徒劳。
天边有黑色的鸦羽划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喧嚣又寂寥,日暮的风终于扑面来袭,而慕央的话语也被这寒风载着,分外落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主当珍之重之,而过往已矣,公主却不必再想。”
我不知他从我眼里看出了什么,才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忽然想起那个大雪漫天的夜,于闲止对我说,阿碧,过去的,不要再想了;他说,木已成舟,追究一个结果又如何;他还说,别再难过。
仿佛被掀起了心中疮疤,狰狞的一角忽然昭昭于世,我忍不住就道:“我在冷宫三年无人顾我死活,如今活下来活得好好的,却人人与我道珍重,我晓得世态炎凉当自知冷暖,未曾料慕将军也不可免俗。”
慕央平静的目色里终于有了一丝惊恸,苦意漫过他的唇角,说出来的,却还是循规蹈矩的几个字:“是末将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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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满襟 05
这个冬日,我身子骨转好,可那日与慕央一场遭逢,竟令我连出宫的心思都懒怠了,只成日在宫内溜达。
一日雪后初霁,我携了兰嘉在沁香园闲逛,撞见正批阅奏章的大哥。绿蚁新醅酒,红泥火炉,冷寂的雪地里,只留了个管事的宫人,清冷得很。
似觉察到我来了,他抬头扫我一眼,淡淡道:“过来坐。”我依言在石桌旁坐下,良久,大皇兄才搁了笔,瞧着我道:“看你这脸色,却是比前两年好些了。”
我整襟危坐,应道:“都是承蒙吾皇照拂。”
大哥笑了一声:“朕可没那么大本事。”
雪天里开着几株梅,花色清淡,花叶稍的一抹红,像是被新醅酒的醉意熏出来的。大皇兄步至梅前,颇是惋惜:“这梅色格外好,可惜开得少了。”
我赔笑道:“隔日去鸦留山赏梅,大哥挑些可心的,叫人移栽回宫便是。”
“是了。”大皇兄道,一顿,又说,“当初去鸦留山赏梅,还是于闲止为你请得旨,说瞧不惯你那么禁足在宫里。谁料到再过几日,他却要回远南了。”
我嘴边的笑意一僵,大哥却续道:“你仍不肯跟他走。”
我没有应声。
大哥说:“于闲止看起来不动声色,却有个势在必得的脾气。他此番来京所为何事,朕一直晓得。前几日他说要走了,竟没说要带你一起。”
忽然间,心里就没了着落。我“啊”了一声,道:“小三登在宫里备了膳,我、我得回去了。”便携了兰嘉匆忙要走。
“碧丫头。”大哥沉声道。
我回过身来,只见他皱着眉,忽然叹了口气,“你是公主,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后宫中人。出生皇家,就有逃不开的责任。”
然后他沉默良久,又说:“但朕会尽力保你安乐。”
我不知当应他什么,只好弯膝施了个礼。
大哥却笑道:“一直想为你寻个夫婿。现如今看来,兴许还是刘世涛好。”又道,“那日他随慕央进宫见朕,提了一句,说想去天华宫探望你。朕准了。”
然而我等了几日,并未瞧见刘世涛的影子。
腊月十三是个大日子,因每年的这一天,我朝皇帝都会去鸦留山赏梅。这事其实有个由头——先祖皇帝在世时爱梅成痴,先祖皇后过世后,祖皇帝为表思念之意,将她葬在了以梅香闻名的鸦留山,且于每年腊月与梅花同祭。
此后,腊月赏梅的规矩就传承了下来。亦是承祖上的规矩,鸦留山也是随朝每一任国母的香冢。
腊月十三,我与随行大臣一道,在九乾城门口等候圣驾。
我到得偏早,雾茫茫的晨色里,除了我与小三登,还杵着两个人影,一是已经行过见礼的慕央,二是慕央身边文才最好的校尉,刘世涛。
刘世涛面带犹疑,远瞧见了我,小声道的一句却是:“公主莫怪。”
他约莫还为着前一阵儿说要来拜见却未曾前来的事耿耿于怀。
我没怎么理他,于是乎刘才子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因、因末将至今未能将公主与为人引路的小绿姑娘分清。”
他这话甫一脱口,我吓了一跳。却又想到那年二嫂离宫,二哥魂不守舍了好些时日,我问大哥二哥何时能好起来,大哥说,等有一天,你二哥能将他与你二嫂的往事当笑话讲给你听的时候。
推此及彼,现如今刘世涛能将他心中这个困惑说与我听,约莫也将从打击中爬起来了罢。思及此,我不禁温言道:“刘才子,有句话本公主一直想跟你讲。”
“早先我扮宫女诓你,是本公主的错,如今误会已解开,你何必在原地兜圈子?”
刘世涛听了这番话,却慢慢苦起一张脸:“末将原是放开了,还想着与公主冰释前嫌,但近日回缓过神来,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大约又想起与我那桩黄了的姻亲,猛地一叹,转头看向慕央,请教道:“慕将军,倘若你心里头有这样的疙瘩,可能够找出一条明路来?”
慕央原是静立着,听了这话,竟怔了一下。
小三登在一旁低眉顺目地道:“刘校尉问错人了。在朝为官,君是君,臣便是臣。对怀化大将军而言,这样的疙瘩,不曾有,亦不会有。李校尉是做了武将,却还揣着一颗才子佳人的心。”
刘世涛愣了愣,应道:“是末将失言。”
可这时候,慕央忽然安静地开了口:“便是不能平复于心,亦要深藏于胸次。”
远处冬阳破晓,将晨雾照得支离破碎。可时光仿佛溯回,慕央的眸中有竟那日斜阳黄昏里化不开的暮色,凄清而茫茫。
他沉默片刻,与刘世涛道:“这些大不敬的话,日后不要再说了。”
言语间,随行的大臣都已到了。九乾城玄正门前,禁军列阵,我与众朝臣女眷一起行跪拜之礼迎候皇辇。刚起身,衣袖便被挤来身旁的人拽了一拽。
来人是二哥,他皱紧眉头,问说:“碧丫头,你怎没和大皇兄一起?”
我是公主,随帝王出行,理应跟在帝王身后的步辇中。其实一整个早上,不是没有觉察到周遭异样的目光,我道:“去鸦留山赏梅,是于闲止为我请得旨,我叫小三登去内务府问过,这回出行,我是以女眷的名义载在大世子名下的。”
二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于闲止今日晚到,他竟没有知会你?”
鸦留山是国母香冢,他是藩王世子可以晚到,我却不可以。
我忽然不知当怎么回答,我已许久未曾见过他了,所幸二哥亦没有再问。
鸦留山在京郊,虽不远,但帝王仪仗亦浩浩荡荡地走了几个时辰。
山上梅香沁人,枝头白梅好似冬雪。大皇兄对太监总管刘成宝交代几句,刘成宝便朗声道:“皇上圣言,先祖皇帝有云,梅者,圣贤秉性,岁寒生,傲骨铮铮,临初雪,破晓春,后被誉为‘梅骨辞’,诸位爱卿可有与之媲美的段子?”
除开家眷,随行大臣共二十余人,文采与品级皆是上上。可一句“与先祖皇帝媲美”却将众人难住,窃窃私语了半日,无人接腔。
过得须臾,忽有人道:“皇上,微臣有一首打打油诗。”
说话人是董堂,他自眼梢里看我一眼,道:“此诗声律与韵脚虽不工整,放在此时此刻,却十分应景。”
大皇兄挥了挥衣袖,算是准了,董堂便念道:“梅色犹在故人逝,徒留梅芳祭人魂。可怜香冢骨未寒,今朝又遭他人践!”
可怜香冢骨未寒,今朝又遭他人践。
鸦留山是大随每一任国母的香冢。二十年前,宫闱却出了一桩稀奇事——父皇爱笃的昭元太后,我的生母去世后,并未被葬在鸦留山。那一方香冢里,取而代之的,却是十余年后被追封的孝德太后。
那个传闻中,被我害死的离妃。
董堂一首绝句念完,山中静得连落雪声都听不到了,唯余飒飒山风,自空无处吹来,又朝着空无吹去。
有人将我往身后一带,厉声喝道:“董堂!你这是甚么意思?!”
我恍了恍神,才看清挡在身前的人事二哥。
董堂满目坦然:“微臣的意思,难道焕王爷不知道?莫非换王爷将微臣的奏折擅自拦下,只是图一时新鲜,并不曾看过?”
我一愣,是了,日前二哥提过的,董堂又上了一份折子告我在宫外买卖私宅,被他拦了下来。
大皇兄看了二哥一眼,面沉如水:“甚么折子?”
董堂撩开衣摆,径自跪于雪地上:“禀皇上,自昌平公主离开冷宫,皇上对公主未免太过纵容,乃至于公主在宫外恣意买卖私宅,谋利谋财!”
“自然公主愿用自己的银钱买卖,也不可厚非,只是——”董堂一顿,忽地抬高语调,“只是公主今春卖出的刘府,并非普通宅院,而是怀化大将军的夫人,楚合小姐生前置办的嫁妆!”
怀化大将军的夫人,即是慕央的夫人。
我听了这话,不由怔在原地——我终于明白何以张有为提及董堂的盘查会欲言又止,原来那日令他惊慌失措的,并非刘世涛这个小小的校尉,而是立在街头的怀化大将军,慕央。
我慢慢地捏紧手心,上头全是冰冷的汗。我看了看慕央,又看了看大皇兄,笨拙地解释:“我、我只知那宅子废弃了十余年,其间并不曾有人住过,如何会是楚合所有?”
“楚合小姐出嫁前,淮王妃曾私下曾以一匣嫁妆,其中便有那宅邸的地契。公主既要买卖,一问便可得知。”董堂道,又拱手面向大皇兄,“微臣亦是整理京城宅邸安录时,发现楚合小姐的府邸变作了刘校尉的校尉府,再一查,才发现是经由公主转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