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常,平静无波,可是太平静了,总有些别扭。
这时张伯走了进来,“洪软探路子回来了,照例晚上不走水路,我们今晚就歇在这里?”
天边晚霞渐收,只余一抹紫蓝暗光挂在云端,江风猎猎穿过船篷,众人点了点头,皆无话语。

 

 


第三章金缕衣(二)

3

在锦州画仙镇歇了一晚,复又前行。走了三四天水路,宽广的旭江逐渐分流,河道渐次狭长,只有两丈来宽。
两岸房屋傍水而建,粉墙黛瓦,别是一番宁静致远的风情。
已至沄州,张伯把船泊在埠头,边系船绳边道:“看小茴姑娘的样子,不适走水路。你们只消上岸沿街走上三四个时辰,穿过梦汐镇就是了。”

沄州的知州府在逐水城,其余有五座城三十六个水镇。这些镇子有大有小,依水流的分道和走向划分。最大的三个镇子是南面的溪夜镇,泉昼镇与河日镇,通称南三镇。因这三个镇子地势开阔,又在芸河边,与恒梁的栾州隔水相望,所以有重兵驻守。
沄州知州除了治理一方水土,还要监管南三镇的军事。近年来,英长泣命人修葺城墙,加防驻军。沄州的北部中部虽是一副安乐自居,太平盛世的模样,南面三镇却风声鹤唳,举步为营。
我们所在的梦汐镇在旭江末流,是通往逐水城最近的镇子。条状构造,窄狭的河道民居蜿蜒悠长。左旁的房屋与河水间有一丈宽的青石街道。街道上方是一家一户的篷子接连而成的蔽日长蓬。

一干人等谢过张叟,随即沿街而行。
沄州风景如画,世情浓厚。河道每隔一段就有埠头,走上一截便有各式样的桥梁,或如蛇形平滑曲折,或如悬虹横亘在半空之中。
洪软边走边看,目不暇给,不禁赞道:“沄州好风光,以前听人说不过尔尔,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此刻近申时,往来归家的小船多了起来,船夫手持长篙,站在狭长低矮的乌篷船头,悠闲而行,往来遇见熟人,两船相交时吆喝几声。
水流淙淙,碧波荡漾,扁舟上人闲风静。
李辰檐笑道:“洪兄既然喜欢,不妨多留几日,在下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洪软爽朗地大笑几声:“辰檐兄弟的好意洪某心领了,我来沄州一来是护你们安全,二来是镖局中尚有些事要去锦州处理。既然沄州已到,就不便耽搁了。”
李辰檐摇扇指了指往来的船只:“现下申时已过,洪兄若此时出行,走上一两个时辰就天黑了。不若大家在梦汐镇留宿一夜,明日一早再向洪兄辞行。”
洪软想了想,道:“辰檐兄弟想得周到,就照你说的罢。”

即刻找了一家客栈,要了几壶女儿红,又叫了一些当地的小菜。
我与楛璃对那碗清香的糖粥藕垂涎三尺,争着抢着吃得愈加兴致勃勃。洪软看得大笑,左纭苍招呼过小二又为我们添了两碗。
楛璃愣了愣,筷子一放埋怨道:“吃东西就是要跟霍小茴抢着才最好吃。”
“好心没好报,左兄弟,别理这两个小妮子。”洪软一拍桌子,当下喝完新端来的糖粥藕,撂下两个空碗把我跟楛璃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辰檐又招来小二,让他一碗一碗地送吃食,道:“这下你们有的抢又有的吃。”

洪软性格虽有些急躁,但多日相处下来,他为人耿直又讲义气,颇有侠客风范。由于年龄长些,对我们四人也相当照顾。
不大的客栈前堂摆着四五张木桌,客房在后间,水拍青砖,流水潺潺。六月中的暑气也融在水中,变得如春暖一般。
回首烟波客路,离别当前,众人欢笑痛饮,皆不诉离情。

4

楛璃不甚酒力,喝了没多少便倒下了。我比她好些,但女儿红酒味凛冽,没过多久也头昏脑胀,隐约见李辰檐等三人依旧谈笑春风。
也不知怎么进得客房。梦境深沉中,仿佛有看见相府西苑的白墙蓝瓦,看见修泽与两位哥哥。爹长叹一声道,茴儿早些回来罢。

回头却是永京风尘,车马辘辘。有人有扇子敲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河山大好。
身边之人长身玉立,眉目清朗,眼里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我不知为何,心里笃信此人,点头说好,前路漫长,我且随你踏歌而行。
梦境忽而又变得琐碎纷乱,闪过峥嵘苍林,掠过迢迢水路。身旁的人来来去去,欢笑奔走。渐渐地有黯沉的天光压下来,一团凄艳似血的花簇间浮起一颗珠子。燿光闪过,我心中惶恐万分,不觉加大了手指的力道。

一声尖叫将我从梦中拉了回来。我睁眼一看,窗外透进清晨薄光,楛璃瞪大眼睛瞧着我:“你怎么了?”
我低眉见她手腕上有几道淤痕,惊问:“这是我抓的?”
楛璃低头看了看,笑道:“没事,刚要叫醒你,谁知你忽然大叫,伸手乱抓,不是做噩梦了吧?”
她这么一说,我不由想起先前的梦境,懵懵懂懂袭面而来。

外面响起叩门声,李辰檐推门而入,“出什么事了?”
楛璃瞧着发怔的我,朗声笑道:“你的小怪做噩梦了,你是相士,好好给她解一解。”
李辰檐得意地笑起来,满脸写着“交给我,没问题”几个大字,走上前来。

我余惊未定,抬眼恍然看了看他,千般事不知从何说起。他见了我的模样,微微一愣。楛璃招呼了一声说去旁屋寻洪软与左纭苍,随即掩上门走了。

“怎么了?”李辰檐收起平日挂在脸上的恣意笑容,淡淡问道。
我沉了口气,说:“昨晚做梦,好像看到一颗蓝盈盈的珠子在一片血光中,我觉得那珠子就是我的内丹。”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在床头坐下,伸手将我把头发拂到耳后:“没事的。”

清淡却严穆的神情如月下浅水,我心中蓦地一动,道:“我在梦里看见许多人,还有你。”见他眼中闪过丝诧异,我又努努嘴说,“梦里面我刚离开相府,你跟我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我当时,不知为何,很信你,便老老实实跟着你走,还说,前路漫长,我且踏歌而行。”
“小怪很相信我?”李辰檐讶异道,随即又笑着说,“好一个踏歌而行。”
“本来当初决定离府,也知道找到内丹遇见高人的机会太过渺茫。不过想四处看看,不求多福,但求无憾。可数日下来——”我迟疑了一下,接着道:“数日下来,我发现我真地真地需要保住这条小命。”
他挑起眉头,满脸狐疑带着笑意。

我笑道:“至离府后,见过永京恢弘,沄州温软。我也运气很好,遇上的人都肝胆相照,楛璃,立春兄,软爷和纭苍公子。有过险象环生的关头,也有醉笑同乐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还要保住这条小命,来慢慢体验这些,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小小的江山。”
“你的江山?”李辰檐错愕。
我挠了挠头,讪笑着说:“我从小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及不上我家三个兄弟,也不知今日这番状况确切该怎么形容。只当那些入我眼的,尽我意的,都做自己心里所珍爱之物,只砖片瓦般地堆砌起来,就像一座江山城阙。呐,所谓君临天下便是望着所珍惜的,拥有的一切。跟我这状况,差不多吧?”

絮絮叨叨地说了片刻,抬头对上他清凉若水的眸子,心中一慌,我胡乱摆手道:“我也就是这么说,唉肯定是昨晚喝酒做噩梦,我怎、怎么说出这么矫情的话来。”
李辰檐却静静笑起来,与平时调侃的笑容不一样,温润有光,如同暮春飞扬洁白的柳絮,“嗯,你的小江山。虽然不大气,但勉强称你。”

说罢,他的嘴角往上扯了半寸,我手心立刻出了一把冷汗,只听他道:“小怪,你刚刚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纳入你的小江山里堆砖修墙了,怎么偏偏少了我?我与你,说不定就成一家人了啊。”
我低着头,忍着内里蠢蠢欲动的怒气,“我十八岁时遇人不淑,误中连环计,被人骗来这个鬼地方。你聪明点想将功补过的话,姑且助我找到内丹,化解妖气,我自己也当每日修习心法以助调息。你若如此冥顽不灵,本姑娘拼了命也要拉你陪葬。”
李辰檐微微一笑,伸手轻拍我的脸:“你这么相信我,我怎会负你?”遂起身立在床前。
晨光熹微落在他的双肩,清辉满衣。细碎额发下双眼澄澈深邃,开口如金石掷地,他缓声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第三章金缕衣(三)

5

夜已过,酒已尽。流离世间之人若遇别离之事,总有千言万语系在舌尖,或折柳相赠,或相约来年。执手泪眼,晓风残月。不过这一切常态都无法发生在洪软身上。只见他踱步至船头,将包袱随意往一艘船上扔去,大叫一声:“开船!”
那船家回头一望,见来者五大三粗,腰间还别了一把钢刀,吓得浑身颤抖,把“开船”理解为“劫船”,忙解了系在埠头的绳子,起浆欲逃。
洪软本想与我们拱手作别,谁料包袱跟着船只已行了丈远,大叫道:“不好!”起身一跃,跳入船中,颇为不解地望着船家:“你怎么不等爷上船?!”
船家大惊,连忙摇浆。洪软这才回头跟我们招招手,转而立在飞速前行的船头,神清气爽迎风喝道:“走,锦州!”那模样似足盖世英雄。

我们四人无奈地笑了一阵,转身没入夏日明媚热闹的早市之中。
沄州的晓市,天不亮便有人摆摊。或在碧波船头,或在临水街边。买卖的东西有草帽,丝绢,渔米,镶边鞋袜,各式各样,不一而足。李辰檐说,若是春天来此,晓市上便可见许多卖蚕卵与桑叶之人。早年他长居于此的时候,常与他娘亲一起来晓市买蚕。

走了近一个时辰,因街边有长蓬,靠岸绿柳垂荫,倒一点也不燥热。
临近逐水城,只见前方高厚的城墙堵了去路。水边有个较大的埠头旁泊了十数只乌篷船。水中的的城墙中间掏空处有铁制的栅栏,李辰檐解释说:“沄州水网太密,所以城门多是这样的水栅,白天开启,夜晚关闭,以防不虞。”

摇浆入城,水路平缓,宽不过丈余。两岸青石街道,房屋比梦汐镇的民居高大平稳许多,磨砖对缝,无一不是精心考量后修建的。
沄州富庶天下,逐水城与永京一比少了分繁华,多了分安宁。

顺水行船曲折几转,李辰檐把船系在一个如意状的石雕船鼻子上,“就是这里了。”他道。
不似永京朝官富丽堂皇的官邸,而是粉墙黛瓦一幢小楼,悠悠然矗立于水边。白墙中央是一扇漆黑发亮的木门。门环上的铜绿为楼府平添一丝古朴静谧。
若不是匾额上写着“李府”二字,不知情的人定以为这是一户寻常人家。
叩门三声,应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叟,见了李辰檐又惊又喜:“大、大少爷,你可回来了!”
李辰檐笑称那人为李伯,又问娘亲与二娘在不在家。李伯一边把我们迎进屋一边道:“可不巧,大夫人与二夫人今日一早去青丝城的早市置办布匹了,二少爷也一早不知去了哪里。”
“逸然?那爹呢?”
“循例在南边三个镇子忙着呢。”李伯招呼了一个丫鬟为我们沏茶,又将朱红镂花窗全部打开通风,“对了,老爷上月回来过一次,连声抱怨大少爷不在,没人帮他解决朝廷那档子事,说是累得半月就掉了几两肉。”

落了座,两个丫鬟将热茶与点心送入厅堂,李伯将它们一一分放在椅旁的案几上,又道:“照我说,老爷准是还气大少爷你放着那少将军不做,非要辞官归田,四处游历。每次老爷回家都要念叨好几回。”
“爹是气我好不容易辞了官,不回家帮衬着他处理朝廷那档子事。”李辰檐笑了笑,继而又对李伯介绍道:“这是我在永京的好友,麻烦李伯帮忙安排一下。”
我们三人随即起身。那李伯只顾与李辰檐说话,这才注意到我们三人,忙回了个礼,眼珠子一溜,将我们打量一番,大赞道:“好,好,少爷的朋友跟少爷一样,都是人才出众之辈。”随即又挂上一副神秘的笑容,莫名其妙地说:“这下大夫人与二夫人都要开心了。”
李辰檐也清淡一笑,转头道:“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从外看,李府不过是寻常院落模样,但进了里面才发现这是一座五进深的大宅。楼高不过两层,纵向延伸之势有曲径通幽之妙。宅子右旁有一条狭长的陪弄,弄巷侧开一门通往每个院子,方便平日出入。
主厅堂在第一进院落。入门处有一个影壁,上面浮刻着青莲映水,荷叶田田的图样。李家众人的生活起居都在后边院落。下人们住在罩房中,两位少爷与夫人老爷住在厢房。

每一进都有花木庭院,李辰檐不时指着院中的草木提起儿时趣事。那模样不似初遇他时提扇制匪的锐气,也不像平日与我嬉笑调侃的痞子气,倒是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客与温雅。
花园中分种着各季的花朵,内铺碎石小径。看似纷乱,其实种花人独具匠心,以至于春夏秋冬,庭院四处都有百花绽放。炎夏的园子里多白木槿与栀子花,素雅之色令人暑气尽褪。

想到相府几处偌大的花囿,需要十数人专门打理才可四季有花花开不败,我心中不由叹服。
李伯见我的模样,笑道:“小茴姑娘可是在想这花园平日是谁打理的?”
我点点头:“这花圃错落有致,四季之花分层而植,想必有专门的园丁吧?”
李伯得意地笑了笑:“李府大大小小的花圃,都是大夫人与二夫人打理的。”
我大吃一惊,转头盯着李辰檐:“这般厉害?”
李辰檐笑道:“娘与二娘素来爱花,闲来无事时,倒把大半心思都花在李家花圃上。”
楛璃歆羡道:“一家子如此和美。”

左纭苍瞧着素白清透的栀子,蓦地问了句:“先前在四院中看到一池白莲,是夫人种的?”
“是我娘亲手摘种的。”李辰檐道,“娘亲素来喜欢白莲。”
左纭苍闻言神色一诧,怔了半晌。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声,“李伯,李伯!听说大哥回来了!”

6

陪弄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随即又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大哥在哪里?快带我去!”
李辰檐转头笑道:“逸然回来了。”

只听那脚步声后,又跟着几个丫鬟杂杂杳杳的叫唤,说家里来了客,让小少爷换身衣服。
偏门人影一闪,见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丝缎青袍外罩蓑衣,朝追来的丫鬟笑道:“换衣服做什么,大哥又不是外人。”
随即侧过脸来,净面杏眼,眉飞入鬓,眼珠子黑溜溜如同深井,若不是侧脸轮廓还算挺硬,我差点把他当做女子。楛璃口直心快,见了李逸然,怔了一下,随即道:“李辰檐,你弟弟,挺漂亮啊。”
李逸然见一群生人本就有些发窘,被楛璃弄巧成拙一赞,紧捏着手里的斗笠,红着脸憋了半晌,才回了一句,“谢,谢谢,你也是。”
这回轮到楛璃发懵了,我笑道:“逸然小弟对吧?”
李逸然点点头。
我又道:“你看我身边这位姑娘,何止是漂亮,简直是英明神武。”楛璃一愣,即刻明白我指的是初遇她时不辨男女的模样,狠狠瞪我一眼,目露凶光。
我又笑:“你看,神武么?”

李逸然“嗤”一声笑了出来,气氛顿时融洽了许多。李辰檐瞧了瞧他手里的斗笠,问道:“钓鱼去了?”
李逸然立刻摆出副苦瓜脸,“爹在南三镇闷得慌,说自己没有闲情钓鱼,让儿子替他享受。还说要回来考验我的钓鱼功夫。”说着,眼珠忽然闪了闪光,又喜道:“爹说若我下次钓鱼能胜过他,便让我跟大哥一道四处游历。”
李辰檐一怔,随即挂上一副无可奈何又宠溺的笑容,为众人做了引见。

我逮住机会调侃他:“李家大少爷也只有在家人面前,才收起平日奸诈嬉笑的嘴脸吧?”
李辰檐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忽然双眼放光,走近两步,轻笑道:“小怪你若是喜欢我现下的嘴脸,不妨考虑嫁入…”
没等他说完,我眼中杀气大盛。
楛璃见我的模样,快意恩仇地笑了起来。李逸然大眼睛闪忽闪忽地眨了许久,似懂非懂地跟着笑。从头至尾,只有左纭苍静静立着,默不作声。

至傍晚,二位夫人回来,厅堂里众人相谈甚欢。
大夫人虽年过四旬,但容貌素丽,举手投足间,难掩当年绝代风华。
二夫人年轻一些,妆容妍艳,一声海棠红轻纱裙很是抢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两位夫人性格随和,大夫人持重,二夫人脱略,给偌大静谧的李府平添几分融融暖意。

晚膳设在二进偏厅,众人围桌而坐。
桌上多沄州名菜,美莲河童子鸡,香槽毛豆海带丝口味清淡顺滑。肉类属鱼偏多,我小时候吃鱼被刺卡过,从此便不喜吃鱼。大夫人心细如尘,待下人再上菜,便吩咐把其他菜类放得离我近些。我心中微暖,点头朝她笑笑。大夫人一脸和蔼地问道:“听辰檐说,小茴姑娘家里也是做绸缎生意的?”
“绸缎生意?”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料想李辰檐来相府提亲的事,是他自作主张,这李府中,八成就他跟他爹两人知道,“嗯,在锦州开了几家绸缎铺子,小本小利。”
大夫人随即笑道:“这便是缘分了。”
我还未来得及应声,却听身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二夫人道:“可不是,我与姐姐闲来无事,也开着绸缎庄子。小茴姑娘出来走走,偏巧遇上我们家辰檐,当真是天赐的缘分。”
我心中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

李逸然听见他两位娘亲的如意算盘哗啦啦地响,忙好心岔开话题:“娘,小茴姐第一次来沄州,不如趁吃饭好好介绍一下沄州风光。”
我感动地望着李逸然。天下之大,也有这种纯善之人。
谁料二夫人轻斥一句:“饭桌上三言两语,哪里道得尽沄州风光?”转而又朝我温和笑道:“改日让辰檐带你好好逛逛。”
大夫人听了此言甚为满意。李辰檐更加张狂,满脸充塞着奸笑,说了句:“这是应该的。”

大夫人点点头,转而欲把矛头对准楛璃。
楛璃见状,忙笑道:“我与小茴是金兰好姐妹,她的心思我都明了,还请大夫人二夫人宽心。”
我一口食物哽在喉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楛璃望着我,笑得如生死之交,义薄云天。我喉间的食物咕咚一声砸入胃里,如假包换的落井下石。

那边厢,二夫人见我已败下阵来,便开始为自己考虑。抿嘴,颔首,携袖,夹了一条黄鳝放进左纭苍碗里,温言笑道:“左公子对辰檐与二位姑娘照顾有加,风雨兼程赶到沄州。你看,都瘦了,多吃点罢?”说着,眼珠子乌溜溜地在左纭苍脸上打转。
左纭苍自是从容道谢。
李逸然不识时务来了一句:“娘,你跟左大哥认识?”
这位李二少爷除了初遇时有些羞涩,原也是一位自来熟。不久便跟我们三人称兄道姊。
二夫人眨着闪忽的桃花眼,开朱唇,启贝齿,柔声道:“虽说不认识,但我今日一见左公子,便觉得面善,仿佛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连遇事淡然处之的左纭苍也吞了几口唾沫。
偏偏李逸然不解其深意,又问:“既不认识,那娘如何知道左大哥瘦了呢?”
二夫人的表情阴晴不定,直视着李逸然,冷然道:“一路风尘,定然劳心劳神。”那语句之锋利,进入李逸然耳中,顷刻变成了“吃你的饭吧!”几个大字。
一番见识后,我终于明白为何李伯见到我们时,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原来天下的半老徐娘都怀着两大憧憬:一是儿女的第一春,二是自己的第二春。
李辰檐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难怪在相府时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静默了一阵,左纭苍放下筷子,笑问道:“先前在四进的庭院里看见一个荷塘,不知饭后可否一观?”
“纭苍公子也喜欢赏荷?”我微诧地望着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若有若无的凌人气质,“这…不搭调啊。”
左纭苍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大夫人笑着说:“春末时留了些残茧,若再不找汪好水缫丝,就出不了好料子了。晚上选茧有的忙。左公子若喜欢那白莲,饭后让辰檐带各位去赏赏就是。”
李逸然兴奋道:“大娘娘亲养桑织布植花最拿手了。那莲花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娇贵品种。左大哥在府上住些时日,说不定可以学着养那莲花。”
大夫人笑着微嗔道:“别胡说。”
暮色四合,风动栀子残香阵阵。众人皆是应景地笑了一番,各自藏掖着心思。

 

 

第三章金缕衣(四)

7

饭后赏荷这种花前月下的美事,自然少不了相中左纭苍的李家二夫人。海棠红的裙子迤逦如长虹铺在石阶之上,缓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