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牺牲李辰檐与三万将士的性命,可以换来天下苍生的太平,是取大舍小。”楛璃道,“英长泣舍臣,越明楼舍子,心中如何不痛?然而天下民生,系与两人,能如此周全果断,也是一代英主。”

我仰头看着灰蒙的云层,漫漫落雪飘得连心都冰凉,“我只想要辰檐安好,他汲汲营营,何尝又不是为了苍生?辰檐总说,人生来便有担当,男子汉大丈夫,要肩负重任,为国为民。我想得没他多,但我贪心,我希望岁月静好,民生安稳;我希望辰檐可以实现他的抱负;我更希望我珍惜的每个人都平安无事。”

“所以你刺他一剑,只怕他先你一步回了永京城,接旨领兵去沄州。”楛璃道,然后她笑得万分爽朗,“若李辰檐知你如此,定不会轻易领情。如今看来,他前些日子疏离你,也不过是知道自己将去沙场,断了你的念想。”

“有些担当与责任是与生俱来的。若辰檐生来便有此一劫,小茴定然助他渡劫。”

我记得深秋离开相府时,我曾问过爹,从前李辰檐做少将军的事情。爹当时笑得为老不尊,说你本可见他一面,谁料你竟任性未去。

五年前,宫中盛宴,说新来的武状元被封三品平良少将军。那时二哥也刚刚入仕,开玩笑让我一道去宴席,说不定可以觅得良婿。

我说宫中筵席规矩太多,不若在家吃的自在。现在想来,不知当年十八岁的辰檐,是何等英姿勃发,少年英武。

而爹告诉我,后来他汲汲营营,不恋功名,不慕荣华,只因答应了英长泣一句话。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生俱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一个人向上爬很容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下。可是放下无人能及的光华,一路踽踽而下,从此肩负重任,荆棘遍野,隐忍而行,又如何做到?

“辰檐努力做了许多,有的时候心力交瘁。我不过用宫中一年时光,换他一世平安,值得的。”我笑道,“不过现在想起当初,一行人相遇相知,原来并非缘分,而是个中安排居多。”

楛璃扬起嘴角一笑,“个中安排又如何,情义不假就行。李辰檐还是李辰檐,左纭苍仍然是左纭苍,我不认识静王晟王,更不管他们是不是姓越,我只知道一路上,我楛璃交了两个好兄弟。”

乾坤殿的重檐庑殿顶上,白玉水龙映空发出湛蓝光彩。落昌属水,信奉水龙神。那水龙鸣唱时,声音凄恻低迷,雄浑悲壮,听久了会让人满腹忧思,潸然泪下。

凤楼高阁锁水龙,岂知有的人,就是要潇洒得即使深陷桎梏,脚套枷锁,也要微笑,也要吟唱,也要前行。

楛璃如此,左纭苍如此,李辰檐如此,我霍小茴,亦是要如此。

6

“决定嫁了?”英长泣仿佛早已料到结果。他站在空旷的朱鸾殿中,淡淡地说,“赐你静字为号,无他,不过希望以后你能静泊淡定。”

朱鸾殿不若乾坤殿气势喷薄,轻烟迷蒙,深旷清冷。

我拂裙行礼。

“现在如何?”英长泣似笑非笑地看着楛璃。

楛璃走上前来,站在我的身侧,“不知民女可否提第二个请求?”

“说来听听。”

“敢问皇上,是不是只要小茴嫁到恒梁国就可作数?”

英长泣眉峰动了动,思虑一番忽然笑了,“不错。”他抬手摒退了众人,又道,“朕大抵已猜到你心中所图。”

楛璃沉吟片刻,跪地行礼,“小茴此行以一生作为赌注,还望皇上能善待她。”

“你如何想?”英长泣慢悠悠地将目光投向我,不经心的犀利。

我皱起眉头,纳闷道:“我实在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怪不得你。”英长泣轻笑两声,“楛璃你实在大胆。”

楛璃不答话,将身子躬低了些,丝毫不退让。

三人僵持在朱鸾殿,楛璃倔强跪地,英长泣高深莫测,我一头雾水。门外有风声猎猎,殿内温暖如春。

过了一会儿,英长泣道:“你留在宫中。”

楛璃愕然抬头,不解地望着英长泣。

“静茴做多久太子妃,你就在宫里留多久。”

“太子妃?!”我大吃一惊,“楛璃你是要——”

“好。”楛璃又行了一个礼,转头一脸无奈地笑道,“既然你一定要嫁去恒梁,与其嫁文惠帝,不如嫁一个定会对你好的人。”

“你是说…纭苍公子?”

“小茴,你知道他的心意。”楛璃笑道,转头又问英长泣,“你要我以什么名义留在宫里?”

英长泣高深莫测地说:“安个职位即可。”顿了一下,他又道:“越明楼生性多疑,此番幸有晟王来朝,与落昌签订契约。晟王本就是储君,又立下此大功,有朝一日他即位,皇妹为国母。楛璃,那一天你若想出宫,朕随你。”

说罢,他又笑望着我:“皇妹你意下如何?”

我想了想,道:“做李辰檐嫂子,总比做她后母强吧。”

英长泣与楛璃的表情同时僵住,过了一会儿,两人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一人说:“皇妹果真风趣。”另一人说:“以前觉得你傻气,现在觉得你傻得一针见血。”

我怒道:“直言不讳也有错?!”

两人摇头,又嘻嘻哈哈地笑。

“深宫之中如此嬉笑,成何体统?!”我继续怒吼。

英长泣正色道:“皇妹架子端上来,连我也想镇住?”

我退两步,心中暗忖事情来由,又问:“皇兄为何要将楛璃留在宫中?”

“怎么,你不乐意?”英长泣又笑,“你若不乐意,楛璃,你也不用留在宫内。”

我慌忙道:“乐意乐意,若你不留住她,改明儿她就随送亲的队伍,一起与我去到恒梁。”

楛璃怔住,转头白了我一眼。我心中仍然有些不安,又问:“没有别的因由?”

“有。”英长泣笑了,“宫中缺少生机勃勃的女子。两个请求,换一个彩头。楛璃,进宫后,你无事便做朕的护卫吧。”

我脸色大变,方知英长泣兜个圈子,投其所好。所谓旁观者清,看透他的伎俩,我忙道:“哪有女子做护卫的?”

然而为时已晚,“护卫?!”楛璃高兴得踌躇满志。

我吞了口唾沫,又劝道:“皇兄,虽然楛璃向来喜欢行侠仗义,你武功本来就高,她若做了护卫,到时还不知谁保护谁呢?”

“霍小茴!你看不起我的武艺?!”楛璃愤愤不平。

我转头见英长泣悠远绵长的笑容,惊觉失言,此人要的就是一个在楛璃面前彰显才能的机会。

我道:“你对付江湖宵小尚过得去,对付能潜进皇宫的刺客…先不说别的,我问你,逸然修泽的功夫,你能接几招?”

楛璃狠狠瞪我一眼,转头道:“民女身无长物,心无牵挂,虽武艺不精,但每每遇险,定然以命相护,毫不退缩。何况…”她又瞟我一眼,“何况我素来行侠仗义,若得此机会,定然勤加习武,不负圣望。再者说,当今的静茴公主,若不是在倾城楼得我相救,此刻哪里会站在朱鸾殿上,对我的武艺指手划脚?”

我语塞:“这会儿你又旧事重提了…”

楛璃得意忘形,千盼万盼得此一日大展宏图。

我看着她自我陶醉,心想英长泣忙于朝政,只纳了两个妃嫔,如今却将一个女子这样留于身边,“皇兄…”

英长泣神秘莫测地笑了:“来日方长…”

我心中恶寒,说:“楛璃,算了吧。咱回家…”

“笑话?!”楛璃一声呵斥底气十足。

教训告诉我,风尖浪头上的人,听不进劝。

沉箫城银装素裹,楛璃这次进宫收获甚丰。理清了误会,弄清了局势,与英长泣的交涉只赚不赔,还平白无故得到一个朝思暮想的职位。于是她一路感叹自己报国无门,原来是天将降大任,然时机未到。

我忍不住又劝,说:“楛璃啊,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豪爽大笑:“霍小茴,不要羡慕我,等我升了品级,出使恒梁去看你!”

楛璃人生在世十九余年,今日真正风光无限。


第七章水龙吟(四)

7

出了宫门,雪落如扯絮,云霭低而厚,隐隐有雷声。楛璃在马车上,数次抽出腰间两把小短刀,开心得磨皮擦痒,直欲磨刀霍霍向猪羊。

我斜乜着她,说:“你省省吧,入了宫后,夹起尾巴做人,至于这两把小刀,也就跟挂玉一样,摆设。”

楛璃兴奋不减,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却问:“你刚在倾城楼遇见我那会儿,觉出我的杀气没?”

我继续斜眼瞟着她,“杀气到没有,不过看你现在这模样,赶得上杀猪宰羊了。”

楛璃知我损她,扬起嘴角一笑,反攻道:“你现在调侃人的表情,跟李辰檐十足相似。”

所谓知交好友,便是能一眼看透你的死穴的人。

我怔了怔,表情缓和下来,掀开车帘看去,仍是茫茫落雪的天地,不辨街景,我低声道:“也好,我连他的神情也学得相似,不枉与他相知相识一场。”

楛璃说:“小茴,既已决定嫁去恒梁,就这样把他放在心底罢。”

我回头冲她笑笑:“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说的绝不是霍小茴。”想了想,我道,“是思怀以终老。”

楛璃白了我一眼,“没好到哪里去。”

我立马回道:“辰檐教过我,说作诗遣格律是其次,重在情景交融。情真意切,不无病呻吟即可。”

那时他说,“小小江山国”的最后两句可以改改,后来又说原诗好。转眼冬日将去,时过境迁,马车颠簸着亦是向前驶去,等哪日天朗气清了,我便想一句好的,独一无二的句子,添到末尾。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心情竟也舒坦了不少,楛璃一路摩挲着她的小刀,不过多时便到了相府。

我们前脚到相府,圣旨后脚就入门,封楛璃为近身侍卫,先在相府暂住半月,于半月后入宫。待圣旨宣完,几名小太监又抬来一个小箱子,说是英长泣的赏封。

箱内不过几件紫色锦袍,月白大氅,不累赘,不失风采,腰封上绣几朵木槿,清雅又略带女子情怀。我越看越觉得不是个事儿,这几件官服,怎么看怎么像为楛璃量身做的冕服。也不知英长泣老谋深算了多久,袍子做好就等着送来。

霍随看得汗如雨下,把我拉到一边,半开玩笑半惶恐地说:“小姐,如今这府里,住了两位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爹听了窃笑道:“修榆,明儿从禁军里抽出一百个来护府吧。”

腊月已过,半月后便是春节。不日英长泣便宣旨将我嫁至恒梁,送亲的行队于正月初三起行。屈指一算,留在相府的日子剩不足一月。

现在想起所谓杀破狼的宿命,果真起落无定,流离无归,然而以起落流离换心安,也是值得的。那日在姬州,姬扬在浮云寺外备了马车,事后便与暖菱张立春找了一处隐秘之所为李辰檐疗伤。

楛璃说,待辰檐伤好些,他们便送他回永京城,一是因为姬州是廖通的势力所在,二是怕辰檐醒来见自己身在姬州,心中定会起疑,即使有伤,也会赶回永京打探消息,不若就直接让他回永京,找个僻静的住所,安心养伤。

和亲的旨意宣过后,永京城热闹了几日。相府来客若流水,其实探我只是幌子,探楛璃才是正经。爹整日哀嚎:“想我富丽堂皇府邸一座,如今沦为菜市场,何其不幸。”

此言不虚,朝中大小官员,每日来府如赶集。如此五日后,相府关门谢客,道冬寒入户,一家老小纷纷病倒。此事在朝堂之上引起不小轰动。爹告了病假,大哥二哥整日上朝被人嘘寒问暖,差点没问出病来。

英长泣却扯着嘴角笑,“霍爱卿病了?”说着扬眉看着满殿朝臣,“被你们闹病的吧?”

据二哥说,当时朝廷之上鸦雀无声,只听英长泣又道:“甚好,前些日子,朕体恤霍爱卿,怕他忙不过来,于是派了两个乾坤殿的小太监去他府上,也好帮衬接待宾客,安放礼品。霍爱卿说,待身体好了,给朕挑两个如意的送来。”

这番话毕,朝堂上的大臣都哆嗦起来,殿外的风呜咽得吹着,腊月的雪清白贼亮。

英长泣笑了笑,撂下一句,“天太凉了,诸位穿厚点缩紧点将自己裹严实点便是,在朝堂上哆嗦,怎么也不好看。”

当日,一名小太监赶到相府,告与爹,皇上说天寒也得换气,便是敞着门也无妨。果不其然,当相府小厮怯生生打开大门,一个下午只听廊檐铁马丁铃响着,再无访客。

爹有些惆怅,悲叹:“想我两朝重臣,如今无人贿赂,俨然如弃臣一命,何其不幸。”于是第二日,他抖了抖官服,病好了叩谢隆恩去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便到了小年夜。等小年夜一过,离楛璃入宫之日便只剩三天。近日她无事在西苑练练武艺,两柄短刀还是当年从倾城楼带出来的。刀柄处已有磨损,用布条缠着,楛璃虽好行侠仗义,然而机会太少,用刀只是比划,最近便找了块磨刀石,常常坐在西苑的水池边磨着。

楛璃说,磨刀是门绝活,如何开刃,如何磨出锋口,以至于快慢节奏都有所将就。她不谙此道,只能慢慢试着。

我接过她的短刀,不禁皱起眉头:“有些硌手。”

楛璃笑道:“自然硌手,刀柄损了,我用布条缠了缠。”

我想了想,问:“你这刀,有甚来历没有?”

楛璃错愕地望着我:“今年开春捡得,倾城楼的女子不能有这些玩意儿,我以前都用木头代替,谁知有个打手的短刀坏了,我便捡来了使。”

我想了想,道:“楛璃,我送你一对短刀吧。”

8

还没开春,雪便开始溶了,这年的天回暖的极早,树枝头已有抽枝的迹象。小年的后一天,我便独自出了府,与爹说只是在皇城内逛逛,不必人跟着。

辰时天色晴朗,雪被扫过,只积了薄薄一层。城西有家叫“繁弱”兵器铺子,上次路过的时候,还是与辰檐一起。那天我带着青桃筷子,去永京内城寻蒹葭士,后来遇上他,送我们回家时路过那家店铺。

那时他扬扇一指,说:“我的扇子,便是拿来这里做的。”

辰檐的山水扇扇骨中有刀刃,薄小锋利,藏在扇中却也轻巧。我曾说他一副假文雅姿态,其实手里摇着的折扇也是血腥之物。

他却说,若征战沙场,要手持长剑铁戟,习武者,若一生有这样一次历练,也算了桩心愿。

彼时我们还在沄州,最舒坦的那段日子总有落雨,园中水意泠泠,木槿花开,我问,“征战沙场少年英雄,是你的心愿?”

他笑道:“算一个吧。做什么都好,总要有担当。”

“担当卸下后呢?”

“卸下后?”他又扬了扬折扇,“若能卸下,再去游历山水,累了便找一处人杰地灵之地,安个家,把故居风景,全修在里面。”然后他顿了顿,转头问我:“可好?”

走了一截有些乏。皇城不似寻常市镇,街上的人要少些,路边酒馆总是堂皇却清冷。

到了“繁弱”,却见门口挂了个告示,说主人有事,要下午归来。这里离城西咸池门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想来无事,不如先出城逛逛。

出城走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上次的茶寮,正巧有点渴,我随即走进要了些茶水。

茶老板记得我,见了我的面,惊诧了片刻,说:“姑娘你才来?”

我听了此言,虽有些疑惑,却只回了句:“老板好记性。”

我在桌前坐下,小二上了些茶水,道:“姑娘的相公前脚走,姑娘后脚就来了,这回可不巧。”

“我相公?”我不禁愕然。

那茶寮小二说:“怎么姑娘今春不是与李相公成亲了么?”

茶小二此言一出,忽然抬头打量了我一番,见我还梳着垂寰髻,不由怔道:“怪不得刚才李相公又来,原来这婚事又要拖一年。”

我心中暗生疑惑,嘴上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可不是,又要拖一年,大概等到年过了吧。”

茶小二和茶寮老板听我这么一说,顿时满脸喜悦之情:“这可好。前些年便听李相公说,要取一位姑娘入门,后来有几年那公子没来,今年开春,这他又来了几次,日日在这儿,不想姑娘你却来寻他了。”

“我来寻他?”我不禁诧然,蓦地回想起这年初春时,我带着青桃与筷子出城寻那蒹葭士,却在半路遇上几个大汉,情急逃到这个茶寮,见一蓝衣人容颜清毓,长袖生风。

我说,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晚了。

他见到我,眉目间闪过一丝诧然,伸袖帮我拂了拂凳子,笑道,来了便好。

“你们是说,他…一直在这里等我?”

茶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提起茶壶,道:“也就几年前来过一次,说要娶位漂亮姑娘为妻,这年开春又来过,在这里坐着喝茶闲聊过几次,说他有些事耽搁了,正聊着,姑娘你便来找他了。”

茶老板招呼一声,茶小二匆匆向我点了点头,忙着招呼其他的客人了。茶老板又走过来,说:“姑娘也莫想太多,苦命鸳鸯多得是,还好你与李相公来年便成亲,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涩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刚要喝,却听身后茶小二唤了一句:“李,李公子,你怎回来了?”

那声音我做梦都记得,清越若泉,“上次说好带些家乡茶叶来,刚刚忘了给。”

手中忽然松劲,茶碗掉在桌上,哐当一声,茶水淌了一桌。

我站起身,蓦然回首,见李辰檐站在茶寮帐边,抬眼朝这边望来。


第七章水龙吟(五)

9

冬日的风刮得沉而淡,太阳远远地照着。茶寮里仍是零零星星几人,啜茶谈笑声轻润温和。李辰檐身着浅青袍子月白大氅,见了我十分诧然。

“刚才还觉着可惜,这回可巧了。”茶寮老板迎了上去,向茶小二使了个眼色,茶小二会意,忙接过李辰檐手里的茶包,将他迎到我的桌前。

茶帐里有些阴暗,李辰檐微埋着头,细碎的额发被风吹晃,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茶小二将桌面擦干净,又为我二人添了茶水,见我们愣着,打诨道:“先前姑娘还提起与李相公的婚事,不料李相公这就回来了。”

李辰檐这才抬头,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些许笑意。

茶老板又迎过来,将茶小二唆使走了,笑道:“二位见一面也不容易,这几年功夫总算熬出了头,慢聊啊。”

桌子上有些裂缝,被水浸过的一块色泽较深。余光瞥得李辰檐捋了捋氅衣,我不由惊慌地一把扯住他的袖口:“辰檐…”

他又转过脸看着我,问:“你以为我要走?”

我避开他的视线,望着远处茫茫雪景,“嗯,怕你走了。”

“傻小怪。”李辰檐一笑,转头对茶老板笑道,“吴伯,你刚刚不是说有位客人寄放了一辆马车在这?”

吴伯道:“是呢,寄放几日,怎么,李相公想借用?”

李辰檐取出一锭银子:“劳烦张伯,我想带我娘子去永京内城逛逛。”

我不禁诧异地看向他,张伯愣了愣,蓦地喜悦应了一声,忙招呼茶小二带我们去马车处。

茶寮在城西,地处偏僻。冬日永京城有专门的扫雪人,窄窄一条行道只有半丈来宽。李辰檐扶我上马车后,自己驾车往内城驶去。

他没有问我,亦没有多说,四野茫茫,天地间碧空雪色,我掀帘在他身旁坐着,听马蹄滴答踏响在官道上。

“外面凉。”李辰檐道,“小怪进去坐着。”

他脸颊仍有苍白之色。剑伤不算太深,休养近一月,想必已好了许多。

“辰檐,你的伤…”月白大氅随风翻飞,他转过脸来眼带笑意,“好了许多了。”

永京内城比皇城热闹很多,店铺林立,杏红的门窗,青白的砖墙,一家小院深处几株腊梅,幽香扑鼻。李辰檐将马车系于树边,拖一过路人看管了,便带着我朝街上走去。

时值正午,阳光温暖宜人,街旁喧嚣扰攘。小年夜刚过,男女老少便携手出门置办年货,无一不面带喜色。我跟在李辰檐身边,心里暗自琢磨着和亲一事。

他剑伤刚愈,又是前几日来的永京城,何况有姬扬逸然等人守着,应当还不知。

“小怪。”李辰檐转过头来,“饿了么?”

听他这么一说,确然有些饥饿,李辰檐见我抿抿嘴,又笑,“记得有好几次,带你去街边的小摊吃食,你总津津有味。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怎么也要再带你吃一次。”

在永京城,即便是街边小摊也别有风味,布招牌上龙飞凤舞写着小摊名,桌椅是寻常木头,然而做工却精细,左下角镂空一对双鱼,很是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