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万般遭逢,十有**是不尽人意的,然而单单这个事随人愿的念想,是丢不得的。
如此想着,我便去寻了修泽。他打开门,淡淡唤了声“姐”。厢房四壁萧然,一张硬板床上放着天青色的行囊。修泽一向懂事乖觉,若事情不是万分紧急,他绝不会背着爹一人来到姬州。
沉默了良久,他终于说:“姐你快走吧,逃到恒梁国去。”
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却一瞬间让我静了下来,与先前所料相差无几,我笑了笑,问他:“皇上想让我嫁去恒梁,你可知是为何?”
修泽迟疑一番,低声道:“贞元联合恒梁的梁脩太师想要倾覆两国,重建瑛朝,这二人势力遍布天下,落昌与恒梁势必联合与之抗衡。因此两国间,除了晟王亲自来朝所立下的契约,还应有最实质的关联,最好的办法便是和亲。”
我道:“六年前政变,原先的公主或老或死或贬为庶民,举国上下,唯我一人是先帝之妻霍太后的侄女。英长泣若赐我封号,将我嫁去恒梁,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计。”
“一石二鸟?”修泽思索片刻,“以和亲来换取信任只是目的之一?”
我点点头:“修泽,我是霍家之女。”
他恍然大悟地看着我,“姐的意思是,即便有其他的官家小姐皇亲贵胄,尚扬帝也会将姐嫁去恒梁。”
“天下皆知,相府富裕堪比沉箫城,先不说内间因由,单是霍府内三人为朝官,位高权重,加之霍太后是本家亲戚。修泽,若你再入仕,当真功高震主。”
修泽神色凝然,道:“所以尚扬帝知爹爱女心切,将姐封为公主远嫁恒梁,表面上是风光无限,实际却是借姐牵制霍家,逼得霍家定要为朝廷鞠躬尽瘁。”
“应当是吧。”我苦笑道,“兴许还有别的心思。这英长泣,深谋远虑堪称世间翘楚,恒梁文惠帝也不落下风,他们的心思我怎猜得透。”
冬日天干物燥,木桌上细纹斑斑,如同掌纹命数。久以前,就有人说我命格为杀破狼,一生流离,大起大落。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修泽沉吟片刻却道:“那日皇上亲自来府,我不小心路过书房,听见他与爹说和亲之事,其实,除了和亲,还有另一个法子…”
我浑身一颤,望着修泽苦笑起来:“另一个法子,使不得。”
“我知道。”修泽望着我也笑了,“姐很喜欢李大哥。”
我笑道:“今夜子时,姬扬姬公子会在一里外的梅林等我的消息。修泽,你替我去,让他后天早晨备一辆马车送我回永京。还要让他请好大夫,备上最好的伤药。”
这一夜都睡不安稳,只是迷糊地躺至天亮。清晨时推开窗,见念真与缘有两人拿着扫帚,有说有笑地走来前院。不一会儿见李逸然拿着佩剑出屋,舞了半刻,望着青松琢磨刚才的剑招。楛璃出门见了,从身后拍了拍他,李逸然吓了一跳。楛璃出招切磋,逸然的功夫精进许多,五招便制住她。张立春有些担忧地站在廊檐前看着。暖菱的房前一片寂静。
后来吱嘎一声,李辰檐推门,抬头便向我这边看来。
清俊温润,英锐逼人。眉目若远山,在雾雪中,看不透。
我沉吟片刻,关了窗。
中午推说身子倦乏,独自在房中吃了午膳。楛璃过来探望过后,修泽便回来了。他说一切皆以妥当。
午后的天气尤为沉乏,苍穹里乌云密布,天地之间一片肃杀。暖菱的房中没点烛火,她静坐在窗边,趁着些许光亮,在读一本词集。
见我来了,打了声招呼,笑道:“估摸着你这会子想出法子了。”
我点点头,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不知从何说起。
暖菱放下手中词集,笑了笑:“我出生比你贫寒,后来又去将军府上为婢,小时没念过多少书,都是长大补的。”
“我也一直学得不认真。”我笑道,“半吊子一个,都知道点,都不精深。”
“说起来,我入了将军府后,府邸清静,那年间公子也还清闲,偶尔无事,便教教我们几个下人识字写字。后来入了倾城楼,才开始攻琴艺,学诗书。”暖菱停了停,面色静默下来,“只是看了许多词赋,也不如那句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我不由抓紧的桌角,半晌没有说话。
“是公子教我的。”暖菱说,“前些日子他中了一掌,昏迷不醒时,迷糊念着这句话。我问他,他说是有个女子喝醉了对他说的。”
暖菱望着我:“小茴,那个人可是你?”
我无奈笑道:“原来我真地说过,还以为是在梦里。”
暖菱狡黠笑了笑:“这句话对我来说可不中听,那些浮花浪蕊,好像在说我。”
“哪里是你。”我叹了口气,“说的是这些纷繁的事情,总也理不完,最后竟是泥足深陷。”
“纷繁的事。”暖菱沉吟道,“只因出生便有了立场,便有了所谓的担当,所以有些事,即便事与愿违,却不得不去做。”见我错愕地望着她,暖菱转头看着窗外:“这些话,是公子说与我听的。”
我隔窗望去,天空乌青的云迅速翻滚着,又是一场风雪。
然而风雪止住,总有晴光;冬日去了,总会春暖花开。
我笑道:“只有一事,明日清晨,无论我做什么,你不能插手,往后也万不可对他说其中因由。”
暖菱蹙起眉头,然后笑了:“小茴姑娘果真有勇有谋。”
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唯一的法子。”
我站起身,刚要出门,暖菱忽然叫住我:“小茴,谢谢你。”
我没有回头,只问:“你为什么要帮他。”暖菱一时静默无声,我道:“这就是了,不必谢我。”
“不是的。”她突然说,“暖菱心里的确倾慕公子,然而公子待我却如父兄,他教我许多,其中有一句是知足常乐。暖菱已知足,还望小茴姑娘切莫委屈了自己。”
“不委屈。”我回头笑道,“我从来不做委屈自己的事。”
14
雪是在夜里停的。之后起了风,吹散天边的层云,露出一轮明亮弯月。
天明前,我与修泽去梅山山腰探了马车所在。浮云寺在红梅中若隐若现,脚下泥路蜿蜒绵长。
回到寺院中,见念真与缘有血染衣襟倒地昏迷不起,只李辰檐一人站在他们面前,如意料之中。
“辰檐。”我轻声叫道,看了看念真与缘有,清冷笑起来,“你伤的?”
李辰檐神情一动,愕然看着我,并不说话。
“小茴姐!”李逸然从后院跑来,手里还拿着包扎用的裹布,“修泽兄…你也在。”
修泽淡然笑了笑。
李逸然皱起眉头,走到李辰檐身边:“小茴姐,大哥不是故意的。念真道长和缘有师父本来受了伤,今早不知为何像大哥出手,大哥情急之下才用掌风逼他们收掌,未想…”
“未想他们原先就有伤在身,掌风一施,这两人反而重伤不起,逸然,这可是你想说的?”修泽冷冷接过话头。
李逸然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们:“小茴姐,修泽,你们不相信我。”见我们没有反应,他一字一句问我道:“不相信我也罢了,你怎么不相信大哥?”
我望着李辰檐,笑了:“辰檐,我现在该称呼你蒹葭士,李大少爷,还是恒梁静王?”
院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未起身。自然没有,因为昨夜所有人的杯中都放了蒙汗药,除了李辰檐与李逸然。此番决裂,终归要有一个见证人。
李辰檐的目光蓦地十分疏离,仿佛不认识我一般,笑意只浮在眼中,语气却淡漠不堪:“随你。”
我心中渐凉,一丝悲切从心底浮上来。又如何呢,其实早料知如此。我也淡笑着:“小茴承蒙静王关爱,一路悉心照顾,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望就此作别。”
李辰檐冷漠地望着我:“你是如何知道的?”
“沄州水患。”我道,“水闸之事除非你事先知道,否则绝不可能探出水患的真实原因。而知道开关在何处的人,非恒梁落昌皇亲贵胄,内阁大臣,不作他人想。”
“再者,日前在李府,纭苍公子提过冷贵妃一事,只要略一探明,便知冷贵妃有一子,是静王,若在世年岁与你一样。”我笑道,“这些事本事宫闱禁事,恒梁皇族名讳不为多人所知,然而若有心打听,并不难知道静王其名为越辰檐。”
“我倒是小看了你。”李辰檐戏谑一声,眼中尽是嘲讽。
李逸然握紧了拳头,抬头认真地看着我:“小茴姐,大哥瞒着这些事是有苦衷的。”
我笑了:“一回也就罢了。李辰檐,我再问你,初夏我离家后,青凉观是在五月二十九被洗劫,是我在倾城楼遇难的前一日,而你却说,你将念真送回姬家后,才回来永京寻我。试问你怎可能在一日之内,往返于姬州与永京之间?”
我顿了顿,又道:“回了永京又怎可能那般巧合,一点岔路不走,在护城林找到我呢?还是——你本就是与姬圆憨一起的?”
李辰檐面上的嘲讽越来越深,表情越来越疏离。我背脊不由阵阵冰凉,心中隐隐生出不安。我知道,这是决别,然而在与他面对面时,却不想每一句话,都带着事情朝始料未及的方向而去。也许是在诸多隐忍之后,彼此之间的芥蒂早已如重重高墙,不再是我能预料与把握的了。
“只有一个解释,青凉观遭劫,你便是始作俑者。之后你让人把重伤的念真道长送往姬州,然后赶到临河客栈。当时姬圆憨和老鸨本不欲走,却像是忽然得了暗号,带着众人离开。那暗号,是你给的吧?”
“是又如何?”李辰檐冷笑道。
李逸然回身:“大哥,你…”
“所以,至我们到沄州,再未有人追来,你师父是梁脩太师,对你行事倒万分放心。”
“小茴姐,你听我解释…”
“何必。”李辰檐轻蔑一笑,“事情本就如此。”李逸然蓦然呆住了,恍然站在原地,看了看我与修泽,将目光移到李辰檐身上。
我依然笑着:“李辰檐,你一再帮我又是为什么?助我离府,帮我延寿,一路保护我,担心我。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提那门劳什子的亲事,喜欢我么?”
李辰檐身子一颤,眼神中忽然涌现出波涛汹涌的情绪,然而只是一瞬,短短一瞬,片刻之后,他的眼神再次如结冰般淡漠。
他也笑了:“自然不是。”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可是腿脚还是不听使唤地后退了一步。手指颤抖起来,我努力握紧,再握紧,直到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你刚刚…说什么?”
李辰檐笑的时候格外好看。他以前狡黠的,使坏的,温柔的,似有若无的笑容,都很好看,我全部记在心里,如同用烙铁烫过,挥之不去。
这一刻,他也在笑,如月华一般的笑颜:“霍小茴,刚刚我说,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会很难过,非常难过,但我不知为何,心中更多的却是钝重与虚无。仿佛很久以来,信念若绳子系与周身,此刻它被斩断,飘远了。于是我轻轻晃晃地站在雪地中,面对一张仿若在心里沉沦万世的容颜,失了神智。
“姐…”修泽的声音很轻很辽远。
我抬起头,苦笑了一下,轻声念道:“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李辰檐的眼里也闪过一瞬惊恸。这是我在佛诗中翻到的句子,北青萝为题,说的是深山老寺的静谧生活,三千俗世皆为尘埃,万念皆空,又何须爱憎。
我转过脸,望着远天满山飘舞的红梅,淡淡道:“当初是你师父来沄州关了水闸,你后又开启,是因为起兵时机不到,若借水患举兵,是失民心者失天下。”
“念真老道虽然表面嘻嘻哈哈,但一人面对空落的道观,也是悲苦难言。他搬进浮云寺,不过为了离开过往伤心地。你为何…还要伤他?”
眼前的飞花落梅融在一片泪雾之中,泪水终于一滴一滴地沿着脸颊滑落下来。我说:“辰檐,我喜欢你,真的,无论你是谁。”
我转头望着他,他的表情已然看不清了,眼前掠过昔日欢笑,伸出手想要抓住,苍茫如霜露。
“可是我喜欢你有什么用呢?”我自嘲地笑起来,“你连我都害。那本青凉心法,是你改动过的吧,说是助我调节内息,实则是让戾气加速入侵我五脏六腑,二十岁之后,必死无疑。还有…还有去沄州的船上,楛璃泡的茶,那些毒,是你放的,对不对?”
修长的身影十分模糊,他站着没有动。心中的李辰檐,不会看到霍小茴如此伤心难过时无动于衷。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当诀别的那日到来,我们当是如何。然而千万种念头,没有一个是像如今这般,哪怕痛入骨髓,他也冷漠地站在五尺开外,带着嘲讽的表情旁观着无关紧要的人,不往前一步。
我有些灰心,有些动摇,也许是我太盲目地相信了许多事一个人,太过任性地将其堆砌成自己的江山,一厢情愿地以为,长此以往,定有天下无双的风情。
那么谁来告诉我,眼前的人不是他。不是他。
“小茴,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相信我。”那声音淡淡悠悠的,入耳时支离破碎。
我笑着问:“你只要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是。”他说,然后他又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由笑出声来,“我不要对不起,我看货真价实的道歉,我要看得见摸得着的道歉。”
眼眶渐渐干涸,李辰檐的相貌如此清晰地映在眼底。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把他记住,因为我知道,下一个转身,也许就是今世缘尽。
“你要我怎样道歉?”良久,他默然问道。
朝阳的灿光洒落一地,恰好照在他的脸上。我努力去看,眼睛被刺疼了,还是不肯将目光移开。很久以后,李逸然与我说,那时他站在李辰檐身边,见到他的脸颊也滑过一滴泪,被突如其来的早风刮入晴空之中,晶莹剔透。
“让我刺你一剑。”
“姐——”,“小茴姐——”,李逸然与修泽同时叫道。
“好。”李辰檐的声音柔若清风。
“修泽,把你的剑拿来。”
剑柄冰凉,剑身很沉。我努力握紧不让自己颤抖。左胸心脏上方两寸的位置,抬手,刺出。
我第一次刺伤了一个人,听见剑锋过处,血肉裂开的声音,看见满目的鲜血迸溅在自己身上。冬日温暖的阳光铺洒而来,像腾腾烈火,将我灼伤。
那道伤仿佛是裂在我的心上,好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动也不能呼吸,只是看着李辰檐后退,扶住廊柱,开始喘息。
他没有看我,亦不会再看我。
我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城阙。那座城阙里,放着他最珍爱的东西。很久以前,当我还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座城阙时,我跟一个人说,这是我的小小江山。那个人容颜清俊,衣衫上盛满朝阳初上的清辉,他温润一笑,问我的小江山中是否有他。
时日推移,我的城阙日益阔张,变得恢弘喷薄,里面有珍爱的人,有喜爱的事物与回忆。我道,凡入我眼的,尽我意的,皆可作我江山的一处美好风光。
辰檐,你怎会只是这江山一隅,其实你,是我的全部天下。你若走了,苍穹倾塌,江山沦陷,生命也寂寥黯淡。
我拔出剑,将它递换给修泽。我说:“走吧。”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转身,长长久久的诀别,其实不过一个姿势,一个瞬间。
耳旁却依稀响起昔日话语,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波光轻作面,天势碧成围。小茴的小江山,在辰檐心里,应是这样。
秋日山岚微凉,百花凋谢,星辰濛幻若雾,我说,秋来了,李府的花都谢了吧。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如今那些碎语渐远渐失。我一步步往前走着,脚下虚浮无力。耳畔取而代之的,尽是城阙坍塌的声音,青苔瓦片,风蚀城墙,片片裂开下落,最后轰然一声,一切灰飞烟灭。
我跟自己说,霍小茴,不要哭,不要难过,即使你的世界塌陷了,即使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碎砖片瓦,请你一定一定要摆出一副君临天下的姿势,去拥抱这片属于你的小小的,小小的江山,请你也一定一定要坚韧执着地走下每一步,因为从今以后千秋万代,你都需要独自面对这片烟尘满眼的斑驳土地,请你一定一定要坚强地将它修复,要相信它,终有一日,仍然会恢复恢复昔日繁华,昔日琼彩。
第七章水龙吟(一)
1
尚扬帝六年的冬天格外绵长。在这个雪落梅飞的季节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这年暮春,相府空深聊赖得连我一个人的喧嚣也寡然无味,然后有一个人持扇而来,惊鸿照影。
马匹一阵嘶鸣后,马车骤然停住。我掀开车帘,见李逸然独自一人拦在车前。
“小茴姐,回去吧。”他埋着头,沉郁而冲淡的语调,“若有什么苦衷,你当着大哥的面说清楚不好么?”
我无奈笑了笑:“逸然,没用的。”
李逸然猛地抬起头:“离家之前,爹把大哥的身世都告诉我了。他虽不是我的亲兄长,然而这么多年相处,大哥一直真心待人,所以小茴姐,他绝不会害你,你相信他!”
我怎会不相信。我望着远天逐渐明透的天空,道:“逸然,你回去,好好照顾他。”眼睛被朝阳的光刺得有点疼,我埋下头,“辰檐身子好,但被刺了一剑,怎么也要调养一月。”
“姬公子带了最好的伤药来。”李逸然怔怔地望着我,“楛璃姐和暖菱姐也让我来追你回去。”
修泽握了握勒了缰绳,转头与我说,“姐,不要耽搁了行程。”
“修泽——”李逸然不由喝道,转而却放低了声音,苦涩笑起来,“不是我要追来,小茴姐,你走了,大哥还站在原地,望着你离开的地方出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怅惘,失望,悲哀,却也倔强。”
浮云寺的钟磬之音辽远空旷,那口铜钟破损不堪,唯有青铜造的钟锤,实心实质,经年荒老。如今那钟锤一下一下像撞在我的心上,轰鸣之声扩散在脑海之中,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我放下车帘,说:“走吧。”
马匹长嘶一声,马车再次颠簸起来,辘辘碾在淡薄的雪片上,我在半梦半醒之间,以为是回忆被碾碎了。
那日也是风雪天气,暖菱倚在窗户前与我说,初秋在芸河军营时,李辰檐接到密旨,要在数月后领兵去芸河战场。此举无疑是和贞元梁脩一派划清界限。
之后我们回了永京,他去贞元府上理清旧事,却被气极的廖通打了一掌。暖菱随他离开时,他趁得神智清醒,让暖菱从今以后,在人前叫他辰檐,而非公子。
暖菱低下头:“那时我便知道,芸河一战,是九死一生。所以他偏偏让我演了这出戏,断了小茴你的心思,不让你挂念。”
古来征战几人回,若和亲与赴战两者必选其一,即便今生缘断,我也不愿看他一人去涉险。
马车到相府时,我已经睡着了。梦境很沉,如同这一日清净的阳光,我看到长空万里中一袭风月,辽远地挂在天边,我触不到,也走不开。
我在冬暖阁一直睡到第二日五更天,中途转醒数次,醒来时便睁着双眼,望着低垂的绮罗发呆。重重锦缎如溅开的鲜血,有着灼热的温度,在荒凉的江山残垣灼灼燃烧。
毛球在床边缩成一团,每次我醒来,它也跟着睁眼,轻轻地叫上两声。后来它耸拉着脑袋,钻进了我的被窝,嘴里呜呜地低吟,像是安慰。
秋天的时候,楛璃还住在相府。那是她说这狗的性子和我一样,无伤大雅的时候喜欢开玩笑,有时也损损人,但一遇到心中记挂的事,便正经得不得了,在乎得不得了。
我当时微笑着答她,说那些事情我都牢牢装着呢。然后拍拍胸口说在这里,楛璃说:“我知道,那是你的小江山。”
可是它现在塌了。
然而即便塌了,也要一往无前。冬日的黎明有清冷的薄光,凝在窗前几案如一层霜露。远天将明未明,我跟爹一同进宫。
绯色罗裙,彩翟刺绣,木槿花滚边,缃色牡丹暗纹的大氅上,斜花步摇的玉珠丝缕垂下。这样的盛装打扮,一个女子一生中也屈指可数。我记得十年前,我也这样装扮过一次,那时天下还是瑛朝的疆土,乾坤殿上坐着年迈的先帝。
十年过去,沉箫城没有变化。朱雀门气势蓬勃,碧蓝如空,两侧缟白的城墙若万里腾云,缥缈如仙宫。乾坤殿的左侧是一个高耸的鼓楼,内放二十四面小鼓和一面大鼓,每日早晚各敲两通,敲足一百零八下。
爹与朝臣入殿面圣了。我一人站在乾坤殿外候旨。抬目望去,重檐庑殿顶上数丈长的水龙蜿蜒恢弘,日光下欲腾空飞去。然而它飞不走,却被束缚在人间,举目望着有限的方寸天地,发出鸣啸。